与虫子书(之八)

2020-11-17 02:25古岳
青海湖 2020年8期
关键词:垭口木头

4月27日晴

一连好几天一个字没写。

大多数时间,我还是在花园里。到今天下午,花园里的活算是已经干完了,就连几棵压歪或压断了的小树也尽可能扶正培上了土。还开挖了三条小渠,以前花园里都埋设管道,没有明渠。后来,我发现管道冬天容易冻坏、夏天又容易冲毁,得不停地修,所以,这次我都改成了明渠。

有一条渠从屋后经过门前花园的高台一侧,流经下面花园的边缘,最后流出村外。另一条渠从门前花园的另一侧流入下面的花园,还有一条依然从门前花园的地下管道经过后才改为明渠的。这两条流入下面花园的小水渠,沿着弯弯曲曲的斜线流过花园,形状像两条小河。

这样即使我不能按时回家,只要雨水充沛,这三条微型的“小河”自然会浇灌两岸的土地。排水灌溉两不误,一举两得。下午,我站在花园里,看着这三条小渠的走势,感觉它像三江源。

不过,这两天,我在花园的大部分时间里并不是在拾掇花园,而是在那几堆旧木头中间翻腾,挑拣那些虫蛀的木头,大多是老榆木,也有几截柳木,还有一根老云杉的树枝。找出来之后,先剥皮,而后用毛巾沾清水清洗,显出上面虫蛀的纹络。

我第一次在一根木头上看到虫子啃咬出的精美图案是在四五年之前。那是刚砍下来的半截榆木的树枝,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剥光了树皮,看着光溜溜的枝干白得耀眼。

这时,我看到了一幅像展开翅膀的蝴蝶样的图案,一看就知道是虫子啃咬出来的。当时,也没多想,只是觉得那图案精美,舍不得扔了那半截榆木,一直保存着,心想,哪天想用它做个摆件什么的也是说不定的。直到前些日在木材市场看到那半截老果木,我才对那图案有了全新的认识。但要说认知上的真正转折,是最近几天才有的事。

盖房子翻出了许多旧木料,其中包括不少带皮的老榆木。因为存放时间长,又因为随意堆放,树皮都已经松动,用手轻轻一掰,便一块一块脱落。随着树皮的脱落,那种虫形图案再次出现在眼前,而且,不是一幅两幅,而是一幅接着一幅。不论长短粗细,每一根这样的木头上从头至尾通体布满了这种图案,令人叹为观止。我已经拣出四五根这样的木头,单独存放,还有一些压在一大堆木头底下,需要慢慢清理。

我用手机拍摄了一百来幅这样的图片,其中将三组图片以“虫语”系列发到微信上,很多朋友看了,纷纷点赞留言,一些留言具有启示意义。比如,艺术家吾要先生留言说:“如果视角独特,找到可切入点,可以做本探索性的书,像朱赢春的《虫子书》那样。”作家马钧先生留言:“虫纹,棒极!之前我在彩陶上见过虫咬纹,且无师自通地以为可做真假彩陶鉴定的一个重要参照。”作家李万华留言:“成为了另一种虫虫”——当然是指那些虫咬纹……

因而受到鼓励,萌生了一个小计划。想过些日子,有闲暇了,用相机细细拍摄一遍,尔后,细心整理,慢慢琢磨,看能否搞出点有意思的东西来。

目前而言,一边尽可能多地收集有虫咬纹的旧木头,一边先对这一自然现象进行必要的思索,理出个大致的头绪来,但是,这绝非易事。树皮与树干之间几乎没有缝隙,要有,也只够分泌树汁,或让树干透气呼吸,一只虫子是怎么进到里面的?这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它并不是误入歧途,更不是心血来潮。很显然,它是进去寻找食物的,也就是说它是自己想进去才进去的。而且可以肯定,在这只虫子看来,树皮与树干之间的夹层是个充满诱惑的地方。

也或者,其幼虫原本寄生于树身,只是沉湎于美食流连忘返,以致耽搁了行程,感觉到自己该出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再也出不来了。甚至也无法挪动,只得待在原地,用嘴、鼻孔、腿脚、触须、肌肤以及全身所有能够摄取养分的器官和肢体,乃至用整个身体都用来啃咬和吞噬,以求活命。

可是,它依然无法挪动身体。最终,它发现吃还不是问题,问题也许出在排泄和生产上。无论吃进去多少,除了吸收的部分,其余都得排泄出来。因为营养过剩又不能活动,身体越来越肥胖,生存的空间越来越狭窄,加上排泄物及虫卵的堆积越来越多,对有限空间的挤占越来越严重……它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控制饮食,尽可能减少排放,再后来则只能进不能出,用自己的躯体囚禁自己。最终,窒息而亡,尔后,腐烂,将自己的形象刻在木头上。

也许不是这样。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在其《苹果木桌子》中有一段文字这样写道:

虫子飞到苹果园里的活树上,把卵产在树皮下面,现在这些虫子就是这么做的。仔细检查最后一只虫子钻出时桌面的位置,以桌面的木质层数做对比,会发现它沿着木纹咬穿了一英寸的木头才钻出桌面,在计算出桌面的木质总层数之后,还要合理估测出加工时在外面削去的层数,则不难判断,在苹果树被砍伐之前,虫卵在树里已经或多或少待了九十年。但从树木倒下到今天,又过了多久?这张桌子的样式老旧。姑且认为它有八十年的历史吧,那么虫卵就存在了一百七十年。至少,这是约翰逊教授的计算结果。

尽管这是小说里的叙述,但我依然觉得,这是有道理的。由此我还想,我现在盖的这房子上有一根或几根木头里可能也有虫卵,而且有很多,而且都长成了虫子,最后也咬穿了木头,钻出来,那一定是一个戏剧性的场景。它会看到屋里有一个人,而那个人不一定是我。因而,那个人未必会注意到屋子里有一只虫子,也未必会知道多年以前这房子的主人曾预言过这一幕。

一只虫子穿越时空而来,一个人穿越时空而去。

不過,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也许也没那么久,谁知道呢?我所能确定的是,随着最后一块砖上墙,到昨天下午,房子的主体也全部告竣。

4月29日雨

昨天原本要打门口的硬化路,可早上下了一阵雨,于是,停工休息一天。雨很快就停了,我和福来给大门钉扣子,主要是他一个人在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才打打下手。

今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了,只好继续停工。福来要去西宁,问我回不回。我想了想说,先不回了。再一两天大活就结束了,已经待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在这一两天。起床后到门口看了一眼,发现雨水在门口冲开了一个洞。因为门前的排水和地坪还没顾上,雨水汪在地上,加之铺设管道时挖开了一道口子,虽然已经填埋,却不够瓷实,无处可去的雨水正好钻了空子。后来,还发现屋顶有个地方的塑料也没有搭好,漏雨。我就得在雨中进行这些“抢险”作业。不一会儿,衣服全湿了,回屋换了衣服,继续上阵……

一直到晚上,雨还没有停。无事可干,也出不去,只好坐在火炉边上写日记。

下午,福来发短信来,说海生的媳妇生了一个女儿,让我给取个名字。海生媳妇已经生了一个儿子,这下儿女双全了。福来虽然比我小一轮,但已经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想来,他比我有福。想了好一阵子,本想取个藏语名字,然考虑到她上一辈的人都已经没有藏语名字了,最后取名:胡珮琴,一个标准的汉族名字。

这些年我给小一辈的、小两辈的儿孙们取过不少名字,除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有藏语名字之外,别的都没取藏语名字。我能感觉得到,从我这一辈乃至上一辈开始,语言文字上——除了一些名词之外,我家族里的人几乎已经完全汉化了。从取名字上就能看得出来,我爷爷辈很少有人取汉族的名字,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大多已经没有藏族的名字了,到了我这一辈,全族上下还有藏族名字的人已经少之又少。

想来在越来越汉化的路上,我也是有责任的。我不知道,作为藏族后裔,除了身上流淌的血——也许还有依然坚守的民族习俗,我们家族的这些藏族与汉族究竟有什么区别?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在语言上也没有分别。不管你有多强的民族自尊新,民族融合都是个大趋势,想挡也挡不住。

在今天,這样的事不仅发生在我等藏族身上,也发生在全世界几乎所有民族的身上。不仅在今天,过去也一直在发生。不仅藏族,汉族也不例外,过去的几千年间,汉族与其他各民族的融合从未间断过,除了文化的延续之外,汉民族的血统里也早已混杂着很多民族的血液,仅从血缘上讲,也许真正的汉族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与我等藏族聚居地区边缘地带的不少族人不同的是,血缘混杂的汉族却一直保持着语言文字方面的强势地位……就这个话题,我不想扯得太远,我族人中的很多人,对此依然非常敏感,我不想惹他们大动肝火。

这个季节,青海原本少雨,今天下了一整天,难得的及时雨。虽然,它让我耽搁了一天的工期,却有利于万物生长。这个雨天,我侄子海生得了一个女儿,当然是藏家女儿,而我却给她取了一个汉族的名字,胡珮琴。这三个汉字没有特别的意思,我对名字并不迷信。只是觉得还算雅致,不俗气。

4月30日阴转晴嘎玛隆

有几个场合,在讲到我老家那个地方时,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说,要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我的祖先要是站在我家门前向东望去,山那面就是大唐,而身后就是吐蕃。

从门前能看到的那条山路就是唐蕃古道——这是后世的说法,而在当时,它就是国道,就像今天的109国道,从大唐通往吐蕃,一头是长安,一头是拉萨。

在今天的行政区划上,我老家那个地方叫甘沟,是一个乡的名字,而在以前,不这么叫,至少不是这个音。以前,那个地方叫嘎玛隆,这个名字至少从1200年前就有了。甘沟两个字是嘎玛隆一个小地名的音转,嘎玛隆是一条山谷的名字,山谷中间地带还有一道山梁,山梁一侧有平缓台地,名曰:甘果,窃以为,甘沟两个字就是甘果的音转。

据史书记载,西藏秋嘉王朝第三十二代藏王赤松德赞(公元790—858年)在位期间,是吐蕃历史上的鼎盛时期,河湟诸地曾一度都在其控制之下,一直有人驻守此地,前有黄河天堑,后有宗喀山脉可依,易守难攻。河谷有河阻断,大队人马从对岸过了黄河,只能翻过一道山梁。

嘎玛隆就在山梁的这面,一条开阔的谷地。中间又有小山梁,山前台地平缓,正好驻扎一支守军。只要守住那台地,别说大队人马,从对面垭口就是过来一只苍蝇,也一览无余。自小就听说那台地上有古城遗址,也曾到过那城墙跟前,却不曾细看。

前些日又想起此城墙,才叫上福来去看。城墙很厚,墙基约三米,而且不是一次夯成,而是分三次夯筑而成。夯土层有密集空隙,空隙很大,夯土时,当夹杂灌木条来加固,后灌木条腐朽,才留下了这些空隙。如此城防工事,当非民用建筑,而属军事防御。

据记载,因吐蕃朝中有变,命守将前往复命。临走,守将下了一道命令:所有将士原地驻守,没有他的命令,都不得撤离。可他一去不返,命令也没有等来。嘎玛隆,就是命令没有来或没有命令的意思。他们就在这一带驻扎下来,一直等,后来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成为这一带藏族的重要一支族人。在后来的历史中,可能曾几度迁徙,但当地一直有藏族居住,而且是主要的世居民族。

我祖上历代也信佛,族内均有佛堂,主供佛像为莲花生大师。后来,这一带都改宗藏传佛教格鲁派,但族内佛堂规制从未改变过。而莲花生的地位在藏族聚居地区的最初确立也是赤松德赞那个年代的事,想来,也许这个地方的名字真跟那个时代有点关系。

居于此地的早期藏族,大唐而后曾先后迁居今化隆等地,后又从化隆等地回迁此地。我虽不曾考证,但从一些传承至今的习俗仪轨及姓氏演化判断,我的族人也当属这支来回迁徙的藏族。他们最早迁离此地的时间应该不早于元末明初,最后迁回此地的时间应不晚于清中期。因为这一带最后一次有规模的民族向外迁徙就发生在那个年代,我的族人最后又迁回此地的时间在180年上下,顶多不超过九代人,有六代人尚在世。

今宗喀山脉东端诸多有汉译姓氏的藏族均属此列,这是青藏高原东端汉藏民族不断融合的一段历史,也是一个部族不断迁徙形成的过程。

这个地方很小,几条山沟而已。境内有几座寺庙大多为明初所建,最著名的当属卡的卡哇寺,因供奉宗喀巴亲笔自画像在信众心里享有崇高地位。卡的卡哇原本不是寺,而是一座古城,考古认定建于明初,从诺日桑布的生平以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推断,我自己认为,这座城至迟在元末就已经有了。

古城的主人诺日桑布,在藏族历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用今天的话说,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民族企业家,倍受后世敬仰,几可视为财神爷。其足迹遍及汉地、蒙藏、东南亚以及丝绸之路沿线诸国。他是宗喀巴大师起势时最主要的供养人和财力支撑者。

我在藏地行走几十年,很多时候,会置身唐蕃古道旁的某一座山冈,山顶一般都有拉则或煨桑台,其时,总会有人提醒,那是诺日桑布祭拜山神或煨桑的地方,因而备受尊崇。

前些日去黄河源玛多,在花石峡,就有人告诉我,一道山梁上的煨桑台就是聪宏·诺日桑布煨桑台。离那地方不远,还有一个更大的煨桑台,是格萨尔王妃珠姆的煨桑台。在藏地煨桑台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都有,可见并不是所有的煨桑台都有名字,一般被后世所铭记的都与一个人有关。人们之所以记住一个煨桑台,是因为历史记着这个人的名字。

宗喀巴16岁离开故乡去拉萨,而后一直没有回来过。诺日桑布因商业往来,则经常往返于青藏两地,便经常肩负宗喀巴母子之间的信使之责。一次回拉萨时,他带去了母亲从头上剪下来的一缕白发,宗喀巴捧着慈母的白发,泪如泉涌。随后,蘸着自己的鼻血画了一幅卷轴画,装在一个小木桶里交给了诺日桑布。让他再回去时亲手交给母亲,说见到母亲,画像会跟母亲说上三天三夜的话,以告慰母亲思念之情。

后面的故事里说,诺日桑布请最好的画师仿了一幅交给了母亲,而将原作请回自己的家——也就是那座古城里供奉。毕竟不是原画,见到母亲后只叫了三声阿妈,而没能说那么长时间的话,成为千古憾事。想必当时诺日桑布看到那慈母悲喜交加的样子,也定会顿生悔意。但错已铸成,已经无法更改。

卡的卡哇城建成之后一直是诺日桑布在故土的宅院,城占地约60亩,城墙厚实,墙头几可行车。城门也高大宽阔,门里面还建有用来防御的瓮城。那么,为什么后来这城又成了一座寺院,这也缘起于宗喀巴。因受明朝皇帝的再三约请,宗喀巴推辞不过,虽然因身体原因不能亲往觐见,也不能坐视不理。就先后派两位弟子绛喇嘛却吉加布、释迦益西前往,听候皇帝的吩咐。

因为有诺日桑布这样一个缘分,他们途经此地时,都会到诺日桑布的小城小住,以作休整。一次,诺日桑布在城里陪却吉加布漫步散心,听见一棵树上有一只乌鸦鸣叫,抬眼望去,见一缕金线从乌鸦嘴里垂下,在阳光下呈悬彩佛幡状,视为祥瑞。却吉加布随口道,要是在这里建一座寺院将是一件殊胜的事。

他也许只是随口一说,诺日桑布却把这句话放在了心上。随后,他便将上面不远处已经建好的一座小寺院静宁寺整体迁入城里,又不断扩建。而他自己的家也从城里全部迁出,在城边盖了几院房子另住。从此此城就成了一座佛教寺院,因有此背景,名声日渐显赫,规模也渐趋宏伟。鼎盛时,有大小殿堂13座,寺僧近千名。清同治年间毁于兵乱。后世虽几经重建,却再无昔日辉煌。

附近还有几座寺庙也很有名,一座是东面的炳灵石窟寺,其开凿年代比敦煌莫高窟还要早,为中国著名石窟之一。另一座是东北面的弘化寺,因有宗喀巴弟子释迦益西的灵塔而著名。释迦益西也受宗喀巴之命,几度赴京觐见明朝皇帝,每次往返都会路经此地而建有寺庙。后永乐皇帝赐封宗喀巴“大慈法王”,朝廷特专拨巨资,扩建弘化寺,也有城,占地约80亩。朝中各衙门在寺前还设有办事机构,为其服务。

最后一次从南京回到此地时,释迦益西观想得知师父已经圆寂,他不能不去送行。可以当时的条件,他怎么也赶不回去。最后决定把肉体留在此地,灵魂虹化去送师父。临行,叮嘱寺僧,他要闭关七日,七日之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得打扰他闭关修行。第四天,一个僧人实在耐不住了,担心他会饿坏,擅自进去探望。一看,释迦益西躺在那里已经没有气息了。以为已圆寂,便举行葬礼,为之送葬,而此时的释迦益西还在师父宗喀巴的葬礼上。

等他送完师父急忙赶回来时,却不见了自己的肉身,肉身已經火化入葬——现在的灵塔所在处就是他肉身入葬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尘缘已了,便虹化而去。从此世上再无释迦益西。

最后一次作别时,师父曾嘱咐说,你去过内地了,那里人多,假如你以后还有来世,记住一定要到内地去弘法。他从不敢忘怀。据说,他就是章嘉活佛一世的前身。历代章嘉活佛都成为国师在内地弘扬佛法,藏传佛教有一个说法,说那是释迦益西在践行对师父的诺言。

再就是那一条山路。有考古学调查为证,确为青海境内唐蕃古道主干东端。每次回来,一有机会,我都会去几道山梁上的那些垭口去看看。那每一个垭口都是唐蕃古道的一个路口,是一千几百年间人们用双脚磨出来的一个通道,两种文明的风都从那垭口汹涌呼啸。

这几年随着城乡一体化进程的加快,每一道山梁上也修了不少路,大多是水泥路,有些路还从那垭口过,便把历经千年保存下来的垭口给挖坏了,两面都是新的坡面,历史的痕迹不见了。每次看到都觉得可惜、心疼,那是得细心保护的,那垭口的泥土里还留有大唐的气息和脚印,不应该一下就让它没有了。

有一些垭口还在,只是因为有了更平坦便捷的路面,也少有人从那垭口行走了。于是,附近村庄的人就往那垭口倾倒各种生活垃圾,堆积如山,快把垭口给堵住了。一堆垃圾旁还有几截烂木头,有几根老榆树的树枝,蹲下来剥去树皮,上面也有虫纹,都好看。原本想扛回家去,慢慢欣赏,可转念一想,附近村庄里的人可能会以为我竟沦落至此,在垃圾堆里捡柴火。便起身离开,离开时,嘴角挂着一丝慌张的微笑。

一次,见到一个住在那垭口附近的人,我还说起此事,说这是在糟蹋自己的文化血脉。他当时就答应,回去一定把那垃圾清理了。那之后,我也未去过那个垭口,也不知那垃圾尚在否。

现在已有一条省道从嘎玛隆通向青甘两省,还有一条高速公路连接城乡,车水马龙,不舍昼夜。可直到四五十年前,嘎玛隆人要出门远行,不是骑马就是徒步,翻山越岭,几条大点的河上都没有桥,还得涉水而过。雨季河水暴涨时,除非你摸石头过河的经验丰富,否则,至少有三条河会让你望而却步。

古道旁的一两座小桥都建在村庄边的小河沟里,好像那并不是用来通行,而更像是装点古道村落的。桥墩是石头或木头做的,桥面却是泥土,雨后印在上面的马蹄像一枚枚闲章。村边桥头,总歪着几棵柳树,清晨和傍晚,树枝上总缠着一缕炊烟,偶尔有乌鸦的叫声从树枝上落下……

从那古道上走过,你会有走进历史的感觉。如果是秋天,你会想起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因为你所走的,还是千年而来的那条古道,唐蕃古道。沿古道前去,东可往长安直至东海,西可往青藏腹地直至喜马拉雅。

从嘎玛隆到民和县城七十余公里路,我也曾徒步多次,每次都走得脚心起血泡,苦不堪言。可一想到,隋炀帝和文成公主也走过这条山路,隋唐而来的千年历史也走过这条山路,脚底下似有豪迈升腾。

8月9日晴西宁

昨天,福来在微信里发了两张图片,是在老家房子里铺设地暖管的场景。

我这才想起,这天是立秋。转眼夏天已经过去。原本想一个多月时间房子就盖好了,可是到现在已经快5个月了,还没盖好。这两天装暖气,完了还有门窗、地板以及墙面,还得打一些简单的家具。看来入冬前能全部就绪就不错了。

福来原计划是让我装电地暖的,把电热管线直接铺设在屋内地板底下,用电取暖。他自己家的一间屋子及卫生间都采用此法,屋内温度的确不错。后来,朋友们担心,如果供热面积过大,恐不理想。斟酌再三,改为电热水暖,也就是说,依然用电能,装一台小型电锅炉,却以水循环实现供暖。这样又有一个问题,冬天如果家里长时间没人,管道容易冻裂。一天,福来打电话说,直接加防冻液就可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装的就是这种地暖。冬天屋里有暖气,这也是农村的一个变化。

以前老家几个屋里都生炉子,烧煤。不清洁不说,热得也慢。家里有人还好,炉子一直不灭,屋里好像也热。可只要炉子一灭,屋里一下就冷了。如果家里没人,屋子都冷透了,即使生着炉子,屋子热起来也得很长时间。父母不在了之后,冬天每次回去,也生炉子,但好几天都热不起来。好不容易热起来了,却又要离开了。再次回去时,感觉屋里更冷了,透着冰凉。

早听说,有一条天然气管道要经过此地,可至今没有动静……

10月6日小雨转阴

原本打算国庆一放假就回老家的,有些事耽搁了,直到5日晚才回来。

新房的门窗都已经做好,客厅和书房的屋顶也已经装上了木板。再有一两天,卧室的屋顶也好了,剩下的就是墙面和地面的活了。之后,装上玻璃,这几间房子就算好了。书架、床、桌案以及客厅用沙发也准备让木工一起做了,到时候,再添几件小家具即可入住。一开始想顶多一两个月就建好的房子,从清明时节直到现在尚未完工,整整用了半年时间。要不是福来操心,我可能早没耐心了。

因为最初,一门心思想用木头盖几间房子,后来不得已——主要是考虑到很多时候家中无人,为便于打理——最终,半面房子还是用钢筋混凝土浇筑了。可心里还是割舍不下自己对当地传统土木建筑的情结,便决定用木头覆盖屋顶,这样至少从屋子里面看不到水泥的痕迹,完全像一座木质建筑。

屋顶装饰仿照传统木屋的椽子样式,做了些许改进而已。为了透出传统木建筑的整体效果,除了门窗和屋顶全采用木材以外,在砖混墙面上,我还装上了几根木头的假柱子,单从表面看,也跟真的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它只是个“样子货”。如此,住在里面,感觉也像是在木头房子里一样。这不仅仅是面子上的事,我坚信,它有内涵。

在屋里闲坐时,突然想起那几根藏在树底下淋雨的虫噬木——我不确定,汉语里是否有“虫噬木”这样一个名词,不过不打紧,顾名思义,不难理解。

那是几根老榆木的树干,每根长约3米,大头直径在35厘米左右。因为盖房子,我在清理旧木头时翻出来的,都带着树皮。记得,那都是因为我要建花园砍伐的榆树。堆在那里已经有几年了,成了旧木头,一挪动,两头的树皮便自然脱落,那些精美的虫纹便露了出来,令人震撼。我便剥掉了所有的树皮,露出其满身的虫纹。之后,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沾了清水擦拭,让整根木头显出光泽。这时,那些虫纹更清晰了。我用手机大致拍了一遍,有两百多幅,每一幅都不一样,精彩纷呈。闲暇时翻出来把玩欣赏,每每都有惊喜收获,爱不释手。

当时,恰逢雨季来临,心想,让它再淋淋雨,其光泽也许更加丰润。便费了好大劲,一根根亲自扛到排水渠边的一圈大树底下阴着。打算要特意买一支微距镜头,仔细拍摄那些虫纹图画。其实,国庆前我已经订了一支180毫米的佳能镜头,节后就到货了。到时候,可以将那些自然天成的虫纹图谱均收入镜头,永久珍藏了。每次想起来,都激动不已。其实,此前我已经决定,将为此专门写一本书,书名也许会叫《与虫子书》,也许还会有一个副标题——一个作家与一只虫子的合著。

可是,树底下的那些老榆木不见了。找了一圈儿,其他地方也没有。应该是被当成烧柴烧掉了。前几日,新买的木头还不够干爽,木匠担心用它直接做门窗会裂缝,建議在门前生火烤干。说这话时我还在老家,到他们真生火烤的时候,我又回城了。

回到屋里问起那几根老榆木,木匠老冯说可能烧掉了。我说,院子里有很多烂木头,用不着把它烧了。木匠说,那些木头肯定是你妹夫烧掉的,我们只负责指挥烤木头的事,烧柴的事都是由他操心的。福来也说,可能就是姐夫烧掉的。其他几个妹夫都不在家,在家的只有双双。觉得,他会干出这种事情。除非事先叮嘱过,否则,别说是他不知道那些木头有何用,即使知道,他也会这样做。因为,要抬那些烂木头需要费点周折,而抬这几根老榆木相对要省事省力。

那一下午——其实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这几根老榆木。明知于事无补,仍割舍不下。后来,翻出手机上那些图片,越看越心疼。好在,这样的旧木头应该还能找到。等有空了,到村庄一些人家的房前屋后转转,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不一定抬回家,拍一些图片即可。但毕竟不如现成的方便。

当然,也有可能我会因此收集很多旧木头。很多是多少,不好说。

这是后话。

作者简介: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自然书写者,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高端创新人才“千人计划”杰出人才。出版有《谁为人类忏悔》《黑色圆舞曲》《玉树生死书》《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的众生》《棕熊与房子》《草与沙》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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