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霞
摘 要:《离骚》历来被认为结构无章法,但实际上它的结构有其内在的特点,并因此呈现出结构之美。《离骚》的结构特色表现在复沓回环、虚实相生、时空交错三方面,具有独特的行文逻辑。复沓回环又有语词、情节和情绪复沓三种类型。虚与实,时间与空间,在不同阶段呈现的主要方面是不同的。
关键词:《离骚》 结构美
《离骚》是我国第一首长篇抒情诗,历代文人对它的赞美层出不穷,但多是关于其中的言辞、风格和志趣,而对其篇章结构的研究却莫衷一是。自汉代淮南王刘安《离骚传》(或《离骚赋》)始,对《离骚》的评价就未曾断绝,如班固在《离骚序》中所说,“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对于《离骚》的文采,大部分人都是持肯定态度的。但论及结构,《诗薮》云:“骚复杂无伦,赋整蔚有序。”朱自清虽承认《离骚》为“千古流传的杰构”,但又囿于旧说,坚称其“没有篇章可言”。诸如此类的观点不在少数。《离骚》看似是作者在怨愤之至时恣意抒情之作,实则是自成章法,正如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所云:“《离骚》的文章,好像是没有文法而实是有文法的。不仅是字有字法,句有句法,并且章有章法,篇有篇法。不仅篇章之间首尾相应,并且中腹之处有波澜,有曲折,有起伏,有断续。”本文拟从以下三方面分析《离骚》的结构之美。
一、复沓回环
初读《离骚》,最先注意到的往往是其复沓的特点,即在词句、情节、情感等方面的重复。但这种重复不似《诗经》那样固定形式的简单重复,更多的是一种文气和情绪的荡气回肠。
1.词句的复沓
形式最简单的是语词和句式的复沓。语词的复沓分为两种,一种是相同的词,一种是相似的词。相同的词如“郁邑”二见,“康娱”三见,“上下”四见,“好修”五见,“吾令”六见等;相似的词如“前圣”“前王”三见,“鸾皇”“凤皇”“凤鸟”四见等。
而句式复沓,即指句式结构相同或大致相似,如“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和“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中的“纷总总其离合兮”是相同的,“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是相似的。
2.情节的复沓
《离骚》中有很多相似的情节重复出现,如采撷香草以好修,“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等处均有出现。又如对灵修之不察,党人之不谅,求女之不得等也反复咏叹。
3.情绪的复沓
《离骚》整体的情感基调是哀怨的,但这种情绪不是一以贯之,而是回环往复的。诗中主人公的情绪经历了三次起伏。“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此处“上下”既是指“上天下地”,也是指情绪的“上下”。第一阶段从“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至“岂余心之可惩”是在现实中希望的破灭,于是逃离现实寻求解脱,进入神境;第二阶段从“女媭之婵媛兮”到“周流观乎上下”,主人公就重华陈词、叩阍、求女、问卜想要寻求答案,但希望又一次一次地破灭,最终再次远离;第三阶段“欲从灵氛之吉占兮”至“蜷局顾而不行”,主人公已经“陟升皇之赫戏兮”,进入了光明境界,却“忽临睨夫旧乡”,以致“蜷局顾而不行”,此时主人公的心境又突然跌落现实,叹出乱词,先安慰自己“又何怀乎故都”,而后依然决绝地“将从彭咸之所居”。主人公不断想摆脱幽昧的现实,开辟新的道路,寻求新的希望和解脱,但经历一次又一次打击之后都山穷水尽回到原点。
这样的复沓回环使得整首诗穷极物貌、宏伟大气,也调节了诗的节奏和格式,使其具有“建筑美”;更重要的是强化了文章的意旨,如窦娥三发其誓见其冤之深切,林冲三受迫害见其逼不得已,灵均三致其意乃见其悲愤欲绝。
二、虚实相生
清人方廷珪有云:“读《离骚》当细分其前后段落,自前至后,由浅入深;中有虚有实,有虚中实、实中虚。”从整体结构上看,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岂余心之可惩”是为“人境”,后面的部分即进入“神境”,由“人境”的“实”化入“神境”的“虚”。
但《离骚》中的虚实之法绝非前篇后篇那样简单,“人境”中亦有虚景,“神境”中非无实景,所谓“有虚中实、实中虚”。“人境”写现实中的灵均既有内美又好修态,却仍受小人陷害,而王又“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但依然极尽香草美人之描写,如“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显然不是实写,而是以身着香草喻品行高洁。“神境”中灵均求神问灵、上天入地、乘龙驾凤、数求美女,营造了一副虚幻奇谲的求索图景,充满如女媭、重华、灵氛的虚构人物;但这一切又何尝不是现实的写照,“闺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我”上求神女,下求侍女,“闺中”依然如此遥远,这些都是虚写,但“哲王又不寤”却是“实”的,虚写求女不得实为表现知音难觅、哲王不寤的残酷现实。还如“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又何尝不是赤裸裸的黑暗现实的写照?而当幻境到达巅峰,“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驮而并驰。……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似有极乐世界之梦幻,一句“忽临睨夫旧乡”却直接由“皇之赫戏”陡然跌落现实,“每次都以柳暗花明的幻境始,而又总以山穷水尽的实境终,上一次的苦闷的实境,又生发出下一次的实境来”。虚与实环环相扣又相互依托,使整首诗的结构错落有致。
三、时空交错
时间与空间一直是文学作品中两个对立统一的要素,它们时而交会,时而分离。在《离骚》中,时空要素呈现出不平衡的特点。
第一部分从开头到“岂余心之可惩”,首先自道身世,由远祖“帝高阳”至近亲“朕皇考”,“我”承袭了祖上美德,内外兼修。而后“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极言时光流逝之感。而后开始感叹先王之贤变为今王之庸,灵修“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众芳”变得“贪婪”,自己也受到奸臣的诬陷“朝谇而夕替”,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成为作者痛苦的记忆。这一段时间是主导因素,是立足于现在对过去的追忆和对未来的表态。
第二部分从“女媭之婵媛兮”到“蜷局顾而不行”,作者营造了一个“太虚梦境”般的虚幻空间。主人公在这个空间里神游,先听了女媭的劝辞,而后“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敶词”;接下来“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大约进行了三天的“求女”行程,最后“蜷局顾而不行”。这个空间古今共时、人神同处,神话传说与历史典故并行。但“长诗的后半部分……虽然是幻想的,但这是屈子个人尘世生活的直接继续,在时间的伸展上,与前半部分仍然存在一种线性关系”。正因为过去的愤懑,所以想远离现实寻求解脱,乃至进入“神境”,而进入“神境”之后,依然是在某个地方希望破灭,便又欲在他处寻求希望。如此可以概括为以浩瀚空间为背景的以时间为序的求索。
第三部分灵均思绪回落人间现实,“已矣哉”,时间已矣,空间也不再斗转星移,只剩情感喷薄而出,让人压抑。悲愤与失望在时间上接二连三,在空间上无处不在。在时间线上,之前的现实带来后来的幻想,而幻想最终又跌落现实,使“哀”的气氛不断弥漫,而在空间上的变换又使诗的气象呈现“丽”和“伟”的特点,同时又为“哀”增加了广度和深度。
《离骚》是“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不可刊灭”之作,是中国古代文学宝库中一朵瑰丽的奇葩,是楚文化的宝贵财富。所以我们要全面探寻《离骚》的艺术魅力,本文虽是稚拙之作,但仍愿为此方向而努力。
参考文献:
[1] 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2] 朱自清《经典常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
[3] 费秉勋《论屈原的悲剧性格和〈离骚〉的悲剧结构》,《西北大学学报》198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