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命运

2020-11-17 16:53陈建华
长江文艺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人工智能文学人类

◆陈建华

人工智能已经进入到曾经专属人类的文学领域,但是,由于本能地对技术至上的反感和对科学乐观主义的怀疑,学界对文学的前途持审慎的乐观态度:机器写作与生命写作有本质区别,无法替代文学的存在。这一论调的典型代表即韩少功的《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该文认为:机器人写作作为一种高效的仿造手段,一种基于数据库和样本量的寄生性繁殖,机器人相对于文学的前沿探索而言,总是有慢一步的性质,低一档的性质。“二梯队”里跟踪者和复制者的性质,不可能胜任文学的前沿探索,不可能写出“名无常名、道无常道、因是因非、相克相生的百态万象”。[1]这无疑捍卫了文学的尊严,也对“作者之死”作出了强烈的回应,更是对流传甚广的“文学将死”开出一剂强心药方。文学界主流意见与韩少功如出一辙,一厢情愿地无视威胁,各路评论家与著名诗人们将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斥为没有温度的文字排列组合。[2]面对咄咄逼人的人工智能,我们对文学的未来是否过于乐观,结论是否过于粗糙,抑或是文学从业者本能地自高其门而影响了客观理性的判断?

一、还有什么是人工智能不能的?

粗略地讲,人工智能技术指的是获取某一领域的海量信息,并利用这些信息对具体案例做出判断,以达成某一特定目标的技术。对于人工智能,人类抱着两种矛盾的态度,既渴望驾驭它的全知、强大与不朽,又畏惧其超人的力量随时覆灭文明的火种,对机械弑主潜藏着恐惧。人与人工智能的关系,类似于圣经故事里上帝与亚当、夏娃的关系,由于亚当、夏娃的前车之鉴,人类一开始就试图与人工智能订立契约,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即是人类为约束人工智能制定的规则,这是机器人版的“摩西十诫”。“三定律”的核心要义在于突显人类中心地位,人和人工智能的关系,只能是利用与被利用、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人工智能只能物化为没有理性和灵魂的有生命的工具。

这是典型的“基质沙文主义”,显示人的碳基血肉之躯的傲慢与自大,仅仅因为机器人是硅基生命,他们就必须服从“三定律”,用以维持人类的特权。但是由于硅基生命展现出更强的适应性与工作能力,人类隐隐觉得人工智能有一天会撕毁强加于其身上的不平等条约,此即人类想象中的“奇点”:一旦人工智能发展出独立意识,它就不会安于人类单方面的立法。英国天才数学家图灵假设:机器人一旦成功蒙骗人类,隐藏自己的机器身份,即通过了图灵测试,就表明它拥有了真正的自主意识,不再是人类可以操纵的工具,亚当、夏娃反抗上帝的故事将被重演,那时人类将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

现实的情况是:一方面人工智能突飞猛进,另一方面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本身存在致命缺陷。根据黑格尔“主奴关系辩证法”:主人和奴仆的地位是会互相转化的。“三定律”所宣扬的等级制和丛林式的强者逻辑,并不能永久保障人类的主人地位,科技的进步很可能颠覆二者的强弱对比。当人类越来越依赖人工智能时,人与人工智能从事工作的界限模糊,乃至人与人工智能在物种上的界限模糊,都将产生与“三定律”完全不同的伦理规范,很难区分出主从关系。过去人类从来没有怀疑过人为万物之灵,但人工智能时代的“新人”出现,使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对“人”这个物种范畴产生了怀疑。因为人工智能、基因技术等新技术的出现,使得人们被迫在一种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体制下思考人的本质是什么,被迫反思人是何种存在以及这种存在与机器处于怎样的关系。事实上,有远见的学者如米歇尔·福柯早在1966年就提出了“人之死”的观点,他所指的“人”是人文科学意义上的“人”,即有关“人”的观念和学说,他认为人类中心主义伦理学在将来肯定不会再被奉作金科玉律。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则深入思考“无躯体能否思维”,他给出了肯定回答。

还有什么是人工智能不能的?飞驰的技术列车带领人类开疆拓土,极度放大了人的想象空间。借助机器眼、电子眼,人增强了生理能力;借力电脑,改进了数据分析速度与精度,人的脑洞突然大开,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事。其背后的原理都是功能等价,通过把器官还原成为功能,寻求相同的功能实现方式,改进这种实现方式使之更强,最终走向替代。曾几何时,机器人写诗作画谱曲还属于科幻,如今都是现实,且用户体验胜过人类的创作,完全可以乱真——所谓“真”,包括人类曾经的最成功造假。而一旦能成功造假,不就是通过了图灵测试?不就表明机器人拥有了全人工智能?

二、人的定义:人文与科技的不同阐释

文学是人学,不错,出发点是德尔斐神庙古老的神谕“认识你自己”。在人文学之前,还有一套宗教的关于“人”的定义与设限:人类是上帝的羔羊,此种观念已经被科学与人文联手打倒在地,人的主体性得以再次发现与张扬。自俄狄浦斯以“人”为谜底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他就成了世上最不幸的人,因为他打开了一扇无穷无尽迷宫的大门,接踵而来的问题是:“人是什么?人的价值与意义是什么?”这些才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也是人文学所关注的核心。一代代学者鼓动人类最高的心性与才智,上穷碧落下黄泉,像浮士德那样“不知满足地渴望了解事物的内在本质”,可曾有谁破解了它?

人文学者所能达成的共识是所有人都是正邪两赋之物,是天使与魔鬼的综合体,永远处于灵与肉、善与恶、理性与感性、高贵与低贱、升华与沉沦、道德与欲望的矛盾中。因此,人文学一方面津津乐道于“天、地、人”三才,或如莎士比亚极力赞美“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另一方面又浓墨重彩地渲染人类难以逾越的困境,情与欲的纠葛、良知与现实的冲突、向善的指引与堕落的诱惑。身而为人,无时不刻不在选择与纠结之中。人文主义者将匍匐在上帝脚下的人类解救出来,又揭示出所有人面临的道德困境与人性深渊,肯定人类的正向价值,指出向上一路,在审判心灵世界的同时开出赎罪与拯救的药方,或明或暗地捍卫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

但在科学家眼中,人文学者对人的认识,无论是所使用的语言还是求知路径仅代表着人类“童年时代”的认知水平,科学的基础语言是数学,不是文学。科学巨人伽利略甚至认为数学是宇宙的语言,牛顿也认同“诗歌是巧妙的废话”这一“渎神”的观点。当下,越来越多的人相信科学是最完备的知识体系,可以凌驾于其它知识体系之上,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真正的哲学也必须从自然科学入手,只有依靠科学的手段与方法才掌握着真理的钥匙,要真正理解人,也必须如此。支撑科学主义大旗的,是理性主义与数理逻辑。尽管人文主义者进行过小规模悲情的抵抗,但“人文—科技之争”以科技压倒性的胜利而结束。

信息理论之父克劳德·香农曾被问及“机器能思考吗”,他的回答是:“当然。”当他被要求进一步说明这一观点的时候,他说:“我会思考,不是吗?”换句话说,对他而言显然机器能够思考,因为人类便是机器(尽管是湿件而非硬件所构成)。[3]这是科学家对人本质属性的认定,很显然与人文学者的说法大相径庭。科学坚持以实验与实证为手段将一切祛魅,智人的实验显示,人也像大鼠一样可以被操纵。只要能刺激人脑正确的位置,就算是爱、愤怒、恐惧或沮丧这些复杂的感受,也能够被创造或抑制,快乐、成就感、荣誉感、焦虑、期待、装神弄鬼、超凡入圣,都可以在实验室通过刺激大脑特定区域模拟演示。科学家调侃人文学者,不要把爱情看得那么神圣,要品尝爱情的滋味,一个电极就帮你搞定了。这样一来,所谓“自我”以及“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几乎就解体了。人本质上是众多生化系统的集合,并非不可分割的个体,这些系统靠算法在运作,算法并不自由,而是由基因和环境压力塑造,虽然可以依据决定论或随机做出决定,但绝不自由,人类是许多不同算法的组合,并没有单一的内在声音或单一的自我。“内心的声音”和“真实的愿望”只不过是生化失衡,是大脑里某种生化过程创造出的感觉。这些感觉只要使用药物、基因工程或直接对脑部特定区域做出刺激,都可以制造出来。

自由意志并不存在,人类所汲汲追求的生命意义,也只是人类一个自我折磨的局。站在宇宙论的高度,霍金为生命的意义给出“终极答案”——生命就是一种物理化学在特定的时间空间的变化,没有意义,她的延续取决于无序的盲目的适应,适应者延续,不适应者消失。宇宙里并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代表“意义”。脑科学研究表明,人类的大脑是一堆严格按照物理规律行事的微粒,它不只是感知现实,同时也赋予它意义。负责这一工作的是左脑,不管主人做出了什么样的决策和行为,左脑都会负责收拾摊子,给出看似逻辑合理的解释,为人类的生活找出意义。历代文学家用尽世间最浪漫语汇描绘的最强烈最美好的情感——“爱情”,也被科学解构与祛魅。一见钟情或日久生情是苯基乙胺这种激素的杰作。这是最基本的一种爱情物质,只要让头脑中产生足够多的苯基乙胺,爱情也就产生了。科技持续加速发展,斯芬克斯之谜中所暗含的人兽之分的哲学命题已经被当下人机之分所取代,答案无疑是悲观的,随着人类意识之谜被逐渐解开,“硅意识”不断尝试着模拟“碳意识”并获得一种思维与信息处理架构,传统意义上的“人”将逐渐死亡,也宣告着后人类时代的来临。

回过头看,文艺创作通常被视为通过人脑进行的一种与情感、知觉、记忆与思维相关的复杂的精神活动,这并不错,它真的那么神秘,神秘到还要回到柏拉图时代所说的灵感吗?它难道不能被还原为数字过程?

说到底,文章不过是文字的排列组合,从数学角度而言,也就是一种文字的序列。人工智能的文学创作原理是通过采集海量的各类题材以形成高质量的、庞大的数据库,再通过大数据进行分析,从中寻找到模型、规则以及相互关系等,然后再实现自动生产。如果计算机能够破解文字的序列,掌握其规律,那么从理论上来说,它也能够生成这样的序列,写出一篇类似的作文。历代作家中,一无依傍、自铸伟词者固不乏其人,但模仿借鉴前人却是普遍的必经阶段。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化自“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当卡夫卡的朋友詹努克认为《狐女》抄袭了《变形记》的技巧时,卡夫卡没有动怒,而是轻轻地摇头:“不,他没有模仿我,这是时代的问题,我们都抄袭自时代。”这些都是显证。既然借鉴是作家们必经的阶段,那么机器人下一步努力的关键不在于借鉴本身,而是如何更高明地借鉴和加工。这是技巧问题,技巧是可以通过工程师们的努力完善的。

文学是情感的产物而不是“熟能生巧”的技术操演,这种观念,和过去认为围棋除了计算还有某种天赋感觉在里面一样,阿尔法狗已经证明了单纯靠计算和“熟能生巧”就能掌握曾经玄乎其玄的技艺。同理,我们能武断地宣称一流的文学永远是人类的专利吗?

当然,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一个大诗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从前传统,当然也继承,但继承后还要一方面打破,方能谈到创作。”[4]或以为,诗歌所展现的语言的优美与丰富的人类内心世界,永远无法被量化、被标准化。机器人的写作水平现在还很不成熟,但不要低估了机器人的深度学习能力,现在面部和肢体行为识别已经相当成熟,感情识别的研究,在全球顶尖高校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机器并不需要拥有或分享人类的感情,只要能识别分类,并学会回应就行。

三、后人类社会文学的三种可能命运

做预测困难重重,尤其是事关未来。但面临日益临近的“奇点”,本文尝试对文学的命运作如下预测:

(一)弱人工智能变成强人工智能,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一旦机器掌握了人类情感的大数据,并能够解读和表达人类情感的时候,作家这个群体,也将被机器人取代。

一切好的文学作品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与作家的兴趣、个性、情感、灵感、生命体验和灵魂历练等紧密相关。目前计算机显然还不能模拟人类情感,它们的创作是基于大数据和互联网的逻辑推算和机械性地词语拼装组合。但人工智能掌握人类情感大数据是完全可能的,原因在于:其一,摩尔定律宣称人工智能的能力每18个月增加一倍,人工智能会最终在智力上超越人类。至少在物理定律中没有任何内容能阻止它。如果人工智能以神经网络的形式学习,当发展到能比人类更迅速、更有效地学习的临界点,那么最终可能在思考能力上超越我们是符合逻辑的。其二,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能力非常人可以想象。以阿尔法狗为例,它具有可怕的“暴力学习”能力,旧版阿尔法狗只有12层神经网络,新版增至40层,而计算量仅及原先的10%,学习能力翻了几番。旧版要用人类棋谱训练,以发现缺陷。新版只须“左手同右手对弈”“三天互博490万局”即可自行升级。旧版阿尔法狗对李世石,棋风还很接近人,新版阿尔法狗对柯洁时,其表现已接近围棋上帝了。两年前,说人工智能能办案,恐怕没几个人肯信。今天,它已广泛介入律所和公检法的工作,失误率远低于人类。其三,情感计算机可能获得人类情感。目前科学家正试图将情感还原成更低阶的生理元素,情感和感官直接相连,友谊、同情、爱、怜悯、妒忌、仇恨都可以还原为最基本的生理数据,再用回归分析法揭示其中的秘密,在复杂收益方程里找到一个快速的近似解。这样,在客观上就可以用演化博弈论模拟人类的情感,从而将情感数码化。

等到将情感数字化后,人工智能会超越堆砌辞藻、拼凑情节、笨拙模仿的低级阶段,成为真正的伟大创新者,这难道不是文艺界几千年来的梦想吗?

(二)人机结合的赛博格出现,文学艺术的性质可能会改变,随着爱情、死亡、命运等终极命题的答案被解开,科学的阐释系统将完全占据文学的地盘,文学艺术存在的理由可能会被完全否定。

“赛博格”本是1960年美国航天医学领域的科学家为了解决未来人类在星际旅行中面临的困难而提出的概念。它是神经控制装置与有机体的混合,科学家希望通过向人体移植辅助的神经控制装置,以增强适应外太空的能力。作为能够自我调节的人机结合系统,赛博格具有了机器的运作精确、寿命长久与人类的感性与理性并重的双重特点。人和机器这两个原本不兼容的种类,终于共存于赛博格这一生命体中。其实,这种理念不过是此前科幻小说中的种种奇思妙想在现实中的开花结果。英国作家奥德尔的《发条人》中就想象在人脑中植入时钟发条以控制个人的言行。此后,一大批以赛博格为主角的科幻小说涌现,罗维克的《当人成为机器时》、波尔的《升级人》等作品大多描写人的躯体被机械化改造,以完成太空开发等特殊任务,以此为脚本进行的影视改编,更让赛博格概念走进寻常百姓家。

科幻作品与现实技术是如此心有灵犀地互动,科幻作品引领技术翩翩起舞,科幻大胆设想,技术小心求证,20世纪中期以后,随着科技进步,特别是人造器官的研制,人类逐渐打破肉体禁忌,将一些机器部件纳入血肉之躯,譬如植入大脑的芯片,广泛使用的义肢,不可或缺的心脏起搏器等。按照这一发展趋势,在未来社会,人类和人工智能的区分将不再是泾渭分明的。在人机结合的背后,是人类亘古的永生渴望。1982年,美国《时代》周刊把计算机选为“年度人物”,戏剧性地向全世界宣告后人类时代的到来。作为一种理论思潮,后人类主义形成和发展于20世纪80年代。面对人体不断被高科技改造的潮流,不少人相信自然的进化最终将让位于人工进化,进而出现在体能、智力、寿命等各方面都超越当今人类的“后人类”。美国发明家库兹韦尔宣称,人类不到2045年就能实现人机合一,用计算机解析世界上所有的思想和情感,“碳基生物和硅基生物将融合”为“新的物种”,这种新物种将很快跨越历史“奇点”,告别人类的生物性漫漫长夜,人们将超越物理法则成为全能的造物主,生命也不受自然法则的支配,构成“人”的身体的不再是原始和低劣的生物材料组成的臭皮囊,人类也不受病痛折魔,不再死于癌细胞、冠心病,不需要爱情、性、婚姻与家庭。因为“后人类”已非自然的肉身,不受自然进化主宰,而是人工强化与科技赋值的结果,“传统人类”也会与人工智能技术融合,实现历史性地进化,成为一个“人机融合”的新种族。那时,人类逐渐机器化为赛博格,人工智能则逐渐“类人化”,从而颠覆几千年的根本哲学问题——“何为人”,当“人”都被重新定义时,又何谈以关注自然肉身为基础的文学命题?

如果情况真如库兹韦尔的《奇点临近》一书所说“人类与机器联合,嵌入我们大脑的知识和技巧将与我们创造的容量更大、速度更快、知识分享能力更强的智能相合。”“这种融合便是‘奇点’的本质。我们的智能会逐渐非生物化,其智能程度将远远高于今天的智能——一个新的文明正在冉冉升起,它将使我们超越人类的生物极限,大大加强我们的创造力。在这个新世界中,人类与机器、现实与虚拟的区别将变得模糊,我们可以任意装扮成不同的身体,扮演一系列不同的角色。”[5]当人们可以不断在虚拟与现实、不同身份间穿梭与转换时,还会有春愁秋恨、钟情怀春、生死情怀、文化乡愁吗?

(三)由于科技高度发达与物质极度丰富,人们迷失在《美丽新世界》所描绘的景观里,那时的社会也许根本不需要文学。

阿道司·赫胥黎的著名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里,描绘了在已经完成了全球化的新世界中,人类告别了“可耻的”胎生阶段,依靠发达的科技,可以批量克隆生产。每个人都从小被灌输必要的教条,比如“如今人人都快乐”“进步就是美好”等等,在这个新世界里,即使是低等级的人也充满欢乐:七个半小时和缓又不累人的劳动,然后就有唆麻口粮、游戏、无限制的性交和感官电影。在赫胥黎笔下,科学精神深入到社会每个角落,人们被告知:“不论出现什么情况,科学进步是可以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的。知识是最大的善,真理是最高价值,所有其他的都是第二位的、从属的。”[6]由于从小就被灌输了相应的教条和理念,低等级的人对自身的处境毫无怨言,相反还相当满足——这就是“如今人人都快乐”的境界。这个新世界的箴言是:“共有、划一、安定”。所有稍具思想、稍具美感的作品,比如莎士比亚戏剧,都在公众禁止阅读之列,理由是它们“太老了”“过时了”。这个“美丽新世界”与《哈姆雷特》《奥赛罗》的世界不同,维持它的是科学配制出的药丸所制造的快感,不是文学、宗教与高雅艺术。懂莎士比亚的诗歌,懂做陶泥和弓箭,参加过许多圣洁的仪式,在新世界里只能算“野蛮人”。这难道不可怕吗?

文学本质上是痛苦的产物,当人类不再感受苦痛,只有快感,还会有煮字疗饥的冲动吗?还会有抚慰心灵的文学吗?人这个直立物种既贪心又容易满足,一些方面在进化,另一些方面却在严重退化。人变得粗糙乏味,不需要审美与深度,变得好莱坞化与麦当劳化。一刻也离不开移动终端的低头族们,他们的语言、艺术、审美已经退化到了可怕的地步,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感知“幸福”。今天的人类都似乎不需要阅读了,就算是聊天,都可以用夸张的表情包作为语码。要是人工智能进一步介入生活,人类还需要深度情感体验的文学吗?这是值得我们深思和警惕的!

注释:

[1]韩少功:《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读书》,2017年第6期。

[2]比如于坚认为“小冰的诗都是不好的诗,是一些碎片的无机组合”,其它评论家也认为小冰的诗歌只是杂糅了一些现代诗歌作者成果的拼图,而且是在句法上、叙事上都很不成熟的拼图。

[3]【美】加来道雄:《不可能的物理》,晓颖译,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页。

[4]顾随:《顾随诗词讲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页。

[5]【美】库兹韦尔:《奇点临近》,李庆诚、董振华、田源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6]【英】阿道司·赫胥黎:《美丽新世界》,张金凤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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