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川淮
一
当代文人书法应该是一个怎样的状态?莫衷一是。从表现状态上看,当代的文人书法是和职业有关的,在不用毛笔和钢笔写稿子的年代还执拗地用毛笔写作的人,兰干武就是如此。他是一个毛笔不离手的人,毛笔让他入静,毛笔亦让他激动,每天地写啊写,写出了一个崚嶒的兰干武。
从创作的文本与形式上看,兰干武可谓是当代文人书法的代表性人物,他的书法虽然有不同的风格表现,但其核心是一种很纯粹的文人之风。他的作品给人的感受是丰富的:体素储洁、形神如空、俱道适往、着手成春。书法是他的心绪,文人的不同状态所写出的不同的风格,都是情态,脱离了高大上的诱惑,回到了自身的书写状态。
作为文人书风,兰干武书法体现出了当代文人精神的主体性,包容中兼顾,碑帖融合,个性鲜明。不盲从、不懈怠,以自己的思考和情感入书,翰墨驰情,吞吐大荒,真力弥满,万象在旁。他的书法并没有强烈地表现自我个性,而是从传统的学习中生发出一种自我的精神、自我的理解,将时代的精神,将传统文人的书卷气,包括自己的性情都综合地融化在了自己的书法创作之中。
虽很少见到他的诗作,但他更像一个诗人,激情四溢,心无挂碍,尤其是在书法的表现上,浪漫而劲健,自然而守度,感情浓烈但整饬自规,笔情放逸而风规自远。带着笔墨去思考,在笔墨之中去沉思,以技为艺,以道为归。在当今熙攘的书坛中,保持着自己的冷静,他虽是一个圈内人,但更善于用大文化的态势去思考书法。在创作上,更是超脱了当代的氛围,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写自己的字,做自己的学问,满腹激情,审阅文章,临池挥洒,笔墨铿锵。他的书法保持着爽利快捷的风格,但又迂回蕴藉,谦和包容。从书法中能够看到一个人的胸襟,看到一个人的气魄:海纳百川、气息昂昂、矫矫不群、毫颖流光。他的书法表现了他的心智、他的机敏、他的协调综合的能力。
欣赏他的书法,我总是处于激动与激情的状态,这种状态是因为他的书法带给我的心照不宣,仿佛能看见他这个人似的。他的书法能够触动我的情感,让我体验到他在创作中的情境,尤其是他的书写状态。作为一个文人,他的状态,有时候安静如水,有时候又沸腾如火,其实这是一个文人的正常状态,他性格中的两面性亦体现在了书法上的两面性。而这种两面性正是他书写的两面,是他书法多元的的实践。他的书法在创构着一种蓬蓬勃勃的气势,一种心像,尤其是他的大字的书写。他的小字,如手札一类的作品中,他又恢复了一介文人的传统状态,恢复了自己静雅闲和之中的内在精神,闲适自得,怡然生趣。
当下文人的文化实践,一边是读书与写作,一边是使用工具的书写,即汉文字的书法艺术性的书写。众多的文人都是第一层次的读与写,而没有进入纯粹投入的艺术性的书写,没有进入传统的用毛笔的日常化书写,这就对文化本身缺了一层深度的理解与体悟。所幸大家现在都认识到了这一点,很多人都投入了自然的书写状态。兰干武是自觉地书写着,甚至是有担当地书写,他把他的书写放大了,写成了一种生活状态,成为了一种志业。他的书法是有温度的,他将自己对书法的激情投入到艺术,投入到自己的笔墨实践,投入到传统文化的普及之中。
二
他能写巨擘大字,能写几十个条屏的排兵布阵,也能写手札心得,得心应手,手到擒来。他对传统太熟了,经典碑帖几十年的多重锤炼,日常工作又是审读关于书法的文章,昼间忙公务夜间挥翰墨,成为他工作与生活的两个面。从他书写的作品看,他在书写的感觉上又是“生”“熟”之间,画到生时是熟时,写到生时也是熟时。他所书写的内容,都是他精选出的古诗文,书写抒怀,书写畅情,所以写起来精神饱满。他的书法中有一种万物交融的感觉。书者散也,散逸着性情,保持着一种元气淋漓的韧劲与动感。对于传统,他不求形似而求神似,字里字外透着一股自信、一股精神,劲健纤秾,神驰八荒。
他书写四米高的擘窠大字,而且还是篆书,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但他把握得很稳定,虽是大字,其书写性与篆籀之间的装饰性都写了出来,特别有气势,荒荒油云,寥寥长风。他把篆籀所使用的某种夸张性也写了进去,用笔却十分的圆融质朴。他的大字作品如“一叶知欣,吾心霏霏。兰质惠心,霞光一道”。“清贵”“人生有味是清欢”等,都是很有意味的用语,也都是四米五高的作品。一般的美术馆没有那样的高度,展都展不出来。书写擘窠大字,没有宽广的胸怀,没有海纳百川的气魄,没有雄视一切的胆量,是完成不了的。
他的大字作品,具备了一种现代意识,但又不同于现代派,而是与传统保持了密切的联系。他的这种具备现代意义的作品表现了其更为丰富淳朴的情感世界,不是往昔的粗服乱头,而是一种很文雅的,具备恢弘之气的视觉震撼。他把当代人的情感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但又有一种很优雅,很开阔的感觉,他的这些作品对当代的书法家们都会有所启示,有所感应。
《古诗十九首》是以章草书体书写的八尺整纸的大八条屏,气势磅礴,潇洒劲烈。章草很少有人能够写大,写出粗犷精微,写出一种劲健的精神,但他做到了。雄力焕发,精凝内含。他的章草中含有北魏的那种刚硬,但亦有隶书的飘逸,更以章草贯通其中,观之令人动容。
他的隶书有两面:一方面是张迁碑的厚重方正,宽博内蕴;一方面又把简帛的飘逸自然、文雅纤秾融于其中。方正处气雄跌宕,飘逸处温丽清腴,庄正处自有涵浑,俯拾即是,素处以默。我在他的隶书中,读出了他的文人之风,也读出了他的变通。
如果说最能见他本色的书写,还是他的手札小品,他的书札,包括有时候用毛笔书写的文稿,很多都是在自然状态下的书写,甚至有些本身就是手稿,但也能看出他精研二王,有二王书札的影子。看到他的书札,就能看出他作为一个纯粹文人的那种雍容自得,含蕴隽永。这个时代已经很难平静,但从他的手札里却看到他平静如水的那种心境,那种静邃幽旷地独对万物的淡然,尤为难得。
他的大字是外拓性质的,而他的手札则是内捩、外拓和内捩在不同地转换、生发、机动、融合。看他在外面,风风火火,但他书房挥运之际,手执毫颖,静穆情伫。他是一个不断转换身份的人,或指挥千军万马,或变化无穷趣味,或是斯文晤对,或是心手相忘。他的书法始终是激情的,是有温度的。从他的书法中,可以看出他坦诚的内心,他自我的本性。
胡传海曾这样评价他的书法:“他是清末碑学兴起后的践行者,由于他不是一味的北碑的写法,所以也就避免了那种峻刻方整,单薄外露的弊端,由于他在隶书上的内功,使得他的字精力内蕴,趣味无穷,而且他的字特别适合于写成擘窠大字,越大越壮,越大越气势恢弘,就像摩崖石刻上的大字一定要用这种笔法去写。只有这样才会看得过瘾。”可谓直言知言,非常精辟。书法人之间的理解,是深层次的,是从实践与经验两个方面观察的。
一个书法家的成熟,是在五十知天命之后。人生不易,书法尤难,他的书法恰恰是在这个年龄段上,书人相融,书人恰和,成为文人书风的一个范例。
三
兰干武的书法之所以表现丰富:一是他临帖读帖之广。着手于章草、北碑与汉隶,但又在二王的帖学体系中获得柔美遒劲之气。二是他见得多,见得广。他善交朋友,一片坦诚,走南闯北,广结知音,从当代精英中的不同书风中把玩琢磨,潜移默化融在自己的书风之中。当年怀素担笈杖锡,谒见当代名公,干武兄则是车马并行,遍访书坛精英,蹈厉英伟,特立独行。《易》曰:“化而裁之,变也。”
和他交往,颇能感觉他的诚意,他的热情。在纸媒普遍经营困难之时,一份《书法报》让他办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看点颇多。他注重报纸的多样性,注重时代的多重需求,他的书法旨趣是和他的审美理想和抱负相关联的。他在深入传统中,把一个现代人的精气神都化成笔下的结体、线条乃至意象,书法是他的“诗化哲学”,他对于传统不懈的追求和由此而爆发的创造力,证明传统依然具有永恒的魅力,传统与我们的生活是不可脱解的。我曾和他开玩笑地说:“这张报纸是他的现实主义,因为里面有吃喝拉撒;但书法是他的浪漫主义。”
学者朱贵泉有言:“西北古意,山川即为书法;南国时俏,人世即为书法。徜徉游荡峡岭湖海间,惟觉苍莽泊郁、恬淡萧逸可为书性。原野厚犷增益气志,山水灵秀滋养笔墨,总在人生落拓、意绪侘傺之后,始舒展于风雨初歇、平漠寂静之中。”兰干武是“徜徉游荡峡岭湖海间,惟觉苍莽泊郁、恬淡萧逸可为书性”的人,他没有“人生落拓、意绪侘傺”,而是在意绪蒸腾,意兴洒落之际,挥毫逸荡,情志恢弘,作出自己的华章佳篇。
作诗赞干武曰:笔下遒文亦自融,纸间潇洒气蓬蓬。有情挥洒书生意,襟袖纤秾蕴雅风。京甸谈天忘日月,东湖论道送归鸿。毫端干武常忘我,剑气箫心诉寸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