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代人的风致
——从黄淳浩老师的新著谈及那代学者的贡献

2020-11-17 15:59
郭沫若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郭老现代文学郭沫若

冷 川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黄淳浩老师的著作《创造社漫论》出版,收录了此前未结集的单篇论文及参与集体项目所撰写的各著作章节。他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郭老全集文学编编注的主力之一,个人整理的《郭沫若书信集》更是这个领域研究必不可少的基本材料,此外,又有《创造社:别求新声于异域》和《创造社通观》两本学术著作及《〈文艺论集〉汇校本》等校勘资料的出版,这次结集,旧作归队,无论对于我们了解黄淳浩老师较完整的学术活动,还是查阅郭老及创造社研究的学术文献都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我拜读这批“旧作新编”,确实有点儿着迷,不仅因为作者的文字清丽流畅,而且因为里面那种浓重的历史气息。阅读这批文字,既是重回当年学术资源和行文逻辑的历史现场,也是对我们70后这代人在中文系读书时所接受的文学史教育的重温,自然分外亲切。

着迷,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对黄老师个人的了解。2019年单位启动了老先生的口述史访谈工作,使我有幸能够拜见黄淳浩老师。他的经历实在是太丰富了。黄老师四川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此后政研室扩充为马列主义研究院,他在那里长期从事马列文献的研习整理工作以备政策咨询,也多次参与了工业经济和思想文化方面的调研,这些活动都偏于政策和理论,直到1966年文革前夕,他才写了第一篇文学批评《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新胜利——评〈欧阳海之歌〉》,发表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的机关刊物《新建设》上。文革后知识分子“归队”,黄老师进入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很快便投身于郭老全集的编注整理工作,从此选定了郭沫若及创作社作为自己的研究领域——这些经历他在《创造社漫论》一书的序言中有扼要的说明,在他的口述史访谈中则有着更为细致精彩的讲述。①黄淳浩:《从政研室到文学所——黄淳浩老师访谈》,未刊稿。

理解黄淳浩老师的研究特色,大概应该从他的第一篇文学评论谈起。限于体例,此文未收入这本著作,但这篇文章确实展现了作者所隶属的传统和思维的特点。

1966年正是文革前夕,国内有限的公开出版的刊物也都处于极度谨慎的状态,以刊发此文的《新建设》为例,这时的正集中力量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据当时在此刊物工作的谭家健老师回忆,如何批判,他们拿不准政治动向,时刻在请示中宣部,而中宣部同样也拿不准,从批“清官”,后来又转到“平反冤狱”的问题……②谭家健:《编辑生涯片段》,《谭家健文集》(第十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05页。此时撰文,分寸火候自然要极为讲究。与批判《海瑞罢官》同时进行的是对一年前金敬迈出版的《欧阳海之歌》的称赞,几乎国内的主要媒体和文艺界的领导人都对这篇小说进行了肯定,文学研究者,如参与唐弢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的万平近,中山大学的刘茂烈等人,以及当时特有的学生写作组在各学报上也发表了一系列对作品的评论,这批文章有两个共同的特点:第一是文字的流畅干脆,用现在的观点看,更像社论而非研究文章;第二是内容的高度相似性,虽为评论,但实际内容基本都在复述小说的情节,而涉及到作家的写作情况时,则大段引述金敬迈本人发表于《人民日报》的《〈欧阳海之歌〉的酝酿和创作》一文——考虑到当时的政治氛围,这自然是最为稳妥的方式。了解此背景后再看黄淳浩老师的这篇评论,就会发现他的独特之处。自然,文章的思想和逻辑不可能超越那个时代,但这位当时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作者显然不满足于对作品情节的重复和个人的表态,他试图将其作为文艺创作的一个成功范例,去回应建国后文化批判中涉及到的一系列“错误”观点,如胡风强调的写劳动人民“精神奴役的创伤”,陈企霞等人提出的写英雄人物“由落后到转变的过程性”,巴人提出的人物心理的“复杂性”和“人类的共同性”,邵荃麟的写“中间人物论”等,文章一开始就展现出了某种与众不同的思辨性和理论论争色彩。这里面最有意味的,是对欧阳海“成长性”的处理,刚入伍时该人物确有争强好胜的一面,金敬迈在创作谈中特别强调了毛泽东思想如何在他身上发生作用,把一个角色的成长经历置换为一种思想发挥效力的过程。金在小说中插入了大量的毛泽东语录,自然容易落实自己的意图;但评论概括时却要倍加小心,黄老师的文章在此敏感问题的处理上充分展现出了他游刃有余的一面——

欧阳海的成长过程,是一个由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一个不太懂得什么是自觉革命到懂得自觉革命的过程……刚入伍的时候,他虽然有着强烈的阶级爱憎,有着高度的革命热情,却又很不成熟。譬如他不懂得革命的组织纪律,不懂得自觉地服从革命的需要,想当一个战斗英雄,却又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革命英雄,有些争强好胜,等等。但是,这绝不是像“写中间人物”论者所说的那样,身上有着什么“几千年来个体农民的精神负担”。更不是像胡风所说的那样,身上有着什么“精神奴役的创伤”。不管是打起背包硬逼着连首长同意他去西藏参加平叛,也不管是擅离岗位跑到工地去劳动,都不是出于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动机,而是出于强烈的阶级感情和革命的责任感。这和资产阶级唯利是图、损人利己的个人主义卑劣思想完全不能相提并论……①黄淳惠:《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新胜利——评〈欧阳海之歌〉》,《新建设》1966年第3期。

他正面触及了欧阳海的成长问题,但通过强调人物的阶级本性,与此前所有的“错误”思想划出了界限,在黄淳浩的表述中,刚刚入伍的欧阳海是“尚未被琢磨成器的璞玉”、“尚未冶炼成钢的坯铁”,有着质的先进性但又需要引导和成长——他用一种辩证性的解读呼应了金敬迈的置换策略,既展示了评论者的立场,又处理得从容周全。

这样的文字我们其实并不陌生,这是在40年代中后期,中共知识分子在思想文化界的论辩中所形成了一种特定的文风。即以我们熟悉的《大众文艺丛刊》上的文章看,如乔冠华的批评胡风《逆流集》的文字:

任何一个人的平凡生活都和当前的政治有关,任何一个具体的被压迫者都和被压迫群众有关,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态度反映着一定的阶级关系,但假使有人因此就认为只有具体的平凡生活才是最真实的政治,从而把政治还原为平凡的生活事件,群众还原为个别的被压迫者和战斗者,阶级斗争还原为个人对个人的态度,那将是大错而特错。②乔木:《文艺创作与主观》,《大众文艺丛刊·文艺的新方向》,1948年第2期。

又如胡绳评姚雪垠的文章,认为作者的《长夜》“一方面尽管在有些地方生动地写出了农民的苦难和悲愤……一方面却又把土匪对善良百姓的杀戮描写在‘愉快而谐和的空气’中”,批评姚雪垠对历史的现实和人民的命运缺乏严肃的态度、③胡绳:《评姚雪垠的几部小说》,《大众文艺丛刊·文艺的新方向》,1948年第2期。冯乃超讨论《马凡陀山歌》时,一边肯定袁水拍的作品为市民所喜闻乐见,一边又指出“他曾经把‘耶稣的心’和‘革命家的心’混在一起……是缺乏一个很明确的革命的人生观在指挥着的”,作品在对于社会本质更为深刻的方面揭示乏力。①冯乃超:《战斗诗歌的方向》,《大众文艺丛刊·文艺的新方向》,1948年第1期。这些作品并非是简单的批判文章,很大程度上它们触及到了讨论对象的问题所在;但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因为其锋芒多指向作者的思想认识问题和阶级立场。但我们可以注意到的是,这批文字有类似的辩证性和行文韵律。中国共产党在思想文化界有培养“笔杆子”的传统,要求这批兼具文艺批评家和党的政治工作者双重身份的写作者,能够善于运用马列文论的核心观点,熟悉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基本逻辑,对所分析的作品化繁就简,迅速触及文字背后更为本质的部分,使文章带有鲜明的现实指向性和战斗色彩。而建国后,又有一批新的作者崭露头角,如与胡绳胡乔木等人年龄相仿的陈涌,同样对此文章风格和逻辑驾轻就熟,他批评路翎的小说《洼地上的“战役”》时写到:

革命也有牺牲、也有苦痛,如果否认这点,是不现实的……但如果作者真正看到这种个人的牺牲和苦痛是为了一个更远大的目标,那么,即使表现到个人的牺牲和苦痛,也是引导读者向着未来,使读者感到更坚强,而不是使读者感到更哀伤,更软弱的。②陈涌:《我们从〈洼地上的“战役”〉里看到什么》,《人民文学》1955年第5期。

再往后,就是黄淳浩老师他们这批30年代出生的人,与此前的那代人不同,他们的大学教育是在新中国完成的,预期的培养目标正是党在文化战线上的新一代笔杆子;和他们的前辈比,他们可以接触到的资源更为有限,模仿的对象则极为明确。这代人同样具有写文章的才华,但他们只能在社会文化批评的单一领域中磨砺自己的文笔,在马列文论的范围内积蓄个人的理论储备。此后政治的发展超出了每一个人的预想,等到他们重新归队时,面临的是改革开放后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和任务要求,但中国学术的再出发则要求这一代学者继续无条件的贡献出自己的全部。

我们回到《漫论》这本著作,里面所收文章的写作时间从70年代末直到20世纪初,相对完整地呈现出黄淳浩老师“归队”后的学术经历和发展轨迹。除去收入该书的少量作品赏析外,里面的文章主要包括两种类型,一类是偏于理论建构的宏论,一类是偏于史料的钩沉和解析。前一类文章的特点,桑逢康老师在该书序言中有极中肯的评价:

黄淳浩曾在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多年,熟悉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具有很强的理论思维能力,所以在他研究创造社和郭沫若等人的著作和文章中,不时闪现出理论思维的火花。本书“概论篇”以及《郭沫若的革命文学论刍议》《“艺术没有不和人生生关系的事情”》《成仿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等文章,就能常常见到黄淳浩理论思维的闪光点。③桑逢康:《序一》,黄淳浩《创造社漫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页。

桑老师提到的《艺术》一文写于1983年,是文革后较早摆脱开革命浪漫主义的限定,讨论郭沫若文艺思想与现实关系的文字;《刍议》写于1987年,较为全面地评析了郭老革命文学观的确立和演进,对郭沫若在不同时期对“文学与政治”的认识和局限都有极为明确的论述。文中对郭沫若、茅盾和蒋光慈对“革命文学”的理解的对比阐述颇为精彩,而接下来提到海外流亡所从事的学术研究又使得郭沫若在理论狂热中迅速冷静下来,对不同论点转持较宽容态度的分析,更是知人论世的范例,不仅极传神的展现出了郭老的性情和思维特点,也延续了前面提到的作者善于辩证地分析问题的能力。

也许现在的读者恃有后见之明,再读这些文章会觉得平淡。但如果我们把这些文字放回到当年的历史现场,我们就会对作者的理论敏锐性和行文技巧有切实的钦佩。比如此书所收最早的文章是写于1979年9月的《〈恢复〉:我国第一部无产阶级诗作》,大概一年前,文学所的马良春写了《试论郭沫若从探索到贯彻工农兵方向的贡献——兼及思想发展之一二问题》的长文,同样对《恢复》这部革命文艺的代表诗作有细致的评述。对比两文,我们可以注意到,两位研究者分析作品时仍在使用“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等概念,但从马良春对此问题认真的辨析到黄淳浩相对超脱的处理,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研究者的思想在逐渐地松绑。这篇文章中处理的更见功力的,则是在交代诗集写作背景时,看似不经意地提到郭老在大革命失败之际,冒着生命危险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闲笔”。郭沫若是一个争议性的人物,尤其是文革结束后,他被很多人视为政治投机者,评价迅速走低。而此处对于这条常见资料的穿插引述,不仅有助于理解诗集特色,也在不动声色中对郭的政治选择的时机有所强调,这是对政治投机说颇有力的回击。唐弢在文学史写作中,特别强调对于历史现场的还原以及表述时的“春秋笔法”,在黄淳浩老师的研究中,我们稍加留心,就会注意到很多这样的经营。又比如2002年所写的《评价郭沫若必须采取科学的态度》一文中,对90年代后热议的“郭沫若选择”和“陈寅恪选择”的两极评价进行了点评,不但从史实上指出郭作为一名革命者,他的政治选择有其完整的发展脉络,而且特别强调了陈寅恪的理念实际并未对中国社会发生实质性影响,把两者放在一起对比,本身就缺乏足够的历史感和合理性,这是某些思想史研究过分“书斋化”、某些历史研究过分“话题化”的弊端。

黄淳浩老师的研究文章敢于触及某些较宏大的问题,也特别敢于下判断,阅读时会让人感受到作者的理论底气。如《创造社的异军苍头突起》中,论及后期创造社所进行的马克思主义宣传时,明确指出其理论兴趣的片面性,“唯物史观他们宣传较多,而剩余价值学说宣传就较少。唯物史观中,重点宣传的又是其中的阶级斗争学说,社会生产力发展方面的道理,则较少谈到。对于辩证唯物主义的宣传,他们是颇下了些功夫的,但其中讲得较多的,往往只是矛盾的对立和斗争,而矛盾的同一和转化,否定之否定等,则讲得较少……”①黄淳浩:《创造社的异军苍头突起》,《创造社漫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7页。这样的分析,大概只有对马列理论精熟的研究者才可以从容写出。讨论创造社分期的长文,尤其是对中期创造社特征和贡献的判定,更是在日后成为学界的共识。这位当年政研室的笔杆子,在新时期进入学术研究领域后,仍然保留着他的文字才华和理论锐度。自然,他并非个案,他的同事兼密友如桑逢康老师、张大明老师等人同样可以如此解读。从那个时代跋涉过来的一代知识分子,才能或有高低,成就亦有大小,但在时代的转型中对于社会文化批评的执着和对中国传统知人论世文章道统的圆熟,使得他们为我们保留下来了一个相对稳定且具有无限发展可能的研究视域与框架。

自然,阅读黄老师的这些文章时,钦佩之余,也会有一点点感慨和遗憾,他如此敏锐地注意到了太多可以继续做大的关键点,但他们这代人的知识结构限制了他们将其充分的展开。比如说,1982年唐弢在一篇长文中用“西方影响”和“民族风格”描述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轮廓,而黄老师在对郭老全集的整理中,非常切实地感受到了苏俄、尤其是日本左翼文化对郭沫若的影响,也对此进行了简洁的勾勒,但更为细致的溯源研究,则是此后更为年轻且外语功底更好的一代研究者充分展开的。还有他写郭沫若和郁达夫的交往,写创造社的成立等一系列文章著作中,都极为细致地写到了泰东书局的老板赵南公的影响,但他对此人与郭沫若等人合作与冲突的分析,基本落实在人事交往的框架中,是分析郭的心理活动和道路选择的辅助因素,但更年轻的研究者就可以放下心结,专门就此立论,从商业出版的角度,拓展出考察现代文学的新天地,对学科的发展亦提供了方法论层面的回馈。总之,在黄淳浩老师的研究中展现出来的这种“未完成性”,可以视为一种个人才华和时代限定的妥协,或如鲁迅所言,它是一种“历史中间物”,包含着一代人的责任和局限,也包含着我们学科传承发展的无限可能。

《漫论》中所收另一类文章是史料的钩沉和解析。黄老师是80年代现代文学史料建设的主力之一,在进入文学所不久,他便和桑逢康等人一起被抽调参与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的整理,在同去的数人中,他是最后一个返所的,从1978年前往,到1993年结束,在编委会工作了十几年的时间,可以说,想真正理解他的学术贡献,首先应该明了史料工作在我们学科中的意义,以及在他个人生命中的分量。

80年代是一个极有意味的时代,一方面它是一个堪比五四的思想解放的时期,落实到学科上则是西方理论方法的大量涌入,使得人们对于文学的理解焕然一新;另一方面,它又是一个“补课”的时代,原本49年后计划要用举国之力去完成的某些大型文化工程,因为政治原因耽搁下来,而在80年代被重新接续,这里面最为重要的,莫过于文献的整理。即以文学所来说,郑振铎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并兼任文学所第一任所长期间,曾以行政力量推动了“中国古本小说丛刊”“中国古本戏曲丛刊”的大型资料整理项目,这两套丛书在他生前便开始出版,直到2019年才全部完工。①刘跃进:《郑振铎的文学理想与研究实践》,《文学评论》2018年第6期。而继任者何其芳,以及在中宣部主抓文教工作的周扬,对于现代文学资料的整理和研究,也有宏阔的规划,1957年文学所提出的未来十年的七项任务中,就包括了选编出版文学选集和文学史参考资料这一内容。②文学研究所所志初稿(1953-2013),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内部征求意见稿),第53页。现代文学的学科带头人唐弢更以对作品的精熟著称,他也是国内最早提出研究者要系统地阅读原始期刊、并将此付诸实践的人。③严家炎:《悼念文学史家唐弢先生》,《鲁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5期。但政治变幻,现代文学的史料工程被耽搁下来,文革刚一结束,唐弢便带领所内的中青年学者去编写《鲁迅手册》等资料集,作为研究工作的“热身”。④张大明:《文学所现代室搞的集体项目》,《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4期。而更为大型的资料项目则是马良春、徐迺翔、张大明等人主持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工程,调动起全国诸多高校的上百名研究者参与。与此同时,重要作家全集的编辑、注释工作也在全面展开,同样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当一个国家的精神走向趋于多元的时刻,那种需要发挥举国体制优势完成的大型项目却迎来了繁荣期,并迅速成为该学科再出发的最为坚实的基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便是,文革后,当夏志清等人引领的海外现代文学研究的成果进入人们视野时,曾带给我们巨大的震撼,但不到十年的时间,中国大陆学者便开始陆续推出一系列极为坚实的研究著作,涉及到的文献体量和对中国现代文学本质的理解,均远非域外汉学所能比拟,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新的文学史观和研究视角。这一巨变背后,起到关键作用的正是我们的史料工程,而这一工程的中坚力量,恰是黄淳浩老师他们这一代学者。

《漫论》所载的《一封珍贵的早期书信——郭沫若致张资平》,文章的开头部分很有一点儿访书记的风致。想必每位有过实际文献爬梳的研究者,都经历过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寻过程,偶有所得,欣喜若狂;如收获又恰是研究的“刚需”,更有心花怒放之感。黄淳浩老师参与编注郭老全集,工作体量之大、难度之大,无需赘言。郭老文章随时代变化多有更改,将变化处一一落实,以便使研究论述皆有所据,是一项艰难但极有意义的工作。黄老师自己回忆说,他们在试编《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的第一卷时,尽力搜求不同版本,详加注释,将书稿送樊骏征求意见时,樊骏在他们考订细密处批点了很多“好!好!好!”,对此工作大加称赞。⑤黄淳浩:《从政研室到文学所——黄淳浩老师访谈》,未刊稿。受此启发,桑逢康、黄淳浩和王锦厚三人在郭老全集的编注过程中,又分别出版《〈女神〉汇校本》、《〈文艺论集〉汇校本》和《〈棠棣之花〉汇校本》,开新时期现代文学版本研究的风气。在唐弢主持的作为高校文科教材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过程中,强调的是尽可能的使用初版本、初刊本,以最大程度地贴近新文学发生的历史现场,避免建国后文学史编撰中“以论代史”所造成的偏颇;而汇校工作则让研究者对新文学的形态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认识到在初刊、初版之外,各种修改本所包含的历史信息,不仅大大提升了现代文学学科的准入门槛,而且拓展出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拥有了一整套细密的操作规范。正如樊骏所指出的:

促成现代文学作品产生不同版本的,是一些远比技术因素复杂深刻的历史原因和作家思想上艺术上的考虑,版本的变化中也就包含着社会的、政治的、美学的、语言学的多方面的丰富含义;通过不同版本的对比,可以发掘出许多很有价值的素材和例子,不仅有助于具体细致地认识作家思想艺术的变化,还是编写现代中国的文学语言进化史、文学体裁演变史,以至于文网史、出版史的不可多得的材料……⑥樊骏:《这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整体考察(中)》,《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2期。

桑逢康、黄淳浩和王锦厚三人无疑是此领域的先行者,在此后朱金顺所著《新文学资料引论》中对此有评述和进一步的讨论。虽然受制于版权问题,对现代文学作品的汇校工作无法全面展开,但在研究之前尽量找寻全部版本加以校读,无疑成为此后所有严肃的学者的必备功课。

在1983年的郭沫若研究会议上,马良春在发言中提到,1985年之后编委会的工作重心是“搜集、整理郭老生前未编集和未发表的论著、译著、书信等”。①马良春:《由编注〈郭沫若全集〉想到郭沫若研究工作》,《惴惴集》,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65页。众所周知,《郭沫若书信集》的编辑最终由黄淳浩老师独立完成,他是放下手头的个人研究工作,全力投入此资料的搜集和整理之中,其中甘苦得失,大概唯有黄老师自己知道。《书信集》共收录郭老信件634封,绝大多数为此前未结集出版过的,郭老交往广泛,其书信包含了极其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对我们理解郭老本人、理解他同时代的人、厘清现代文学的诸多公案,都有极大帮助。在80年代末,樊骏写作长篇论文《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整体考察》时,对书信日记等资料的整理刚刚展开,所举例子,都体量有限。而1992年《郭沫若书信集》的出版,无疑是此领域最为丰厚的成果之一,这样的资料整理、辑佚工作对于整个学科的发展,可称得上功德无量。

从学科史的角度看,黄淳浩老师他们这代学者是负重致远的一代。在新时期,他们是学科资料建设的主力,第一代学者所期待的大型文献整理工作,正是在他们手中完成的。这批成果推动了现代文学研究的迅速复兴,已经成为整个学科的共享资源;在科研体制上,他们则处于集体项目向个人研究转型的当口,如黄淳浩、桑逢康、张大明三人,各有自己的研究领域,但也都承担了大量的集体项目。《文学所现代室搞的集体项目》一文中提到的,黄淳浩老师至少参与了现代室的三项工作:1980年《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的编选,以及《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编年》的撰写。前一项为资料整理项目,进展较为顺利;但后两部研究著作则命运多舛。以思潮史为例,当时文学所现代学科的负责人马良春,在1981年和1983年两度召集“中国现代文学思潮流派问题学术交流会”,邀请王瑶、唐弢、敏泽、贾植芳、郑敏、卞之琳等诸多专家进行指导,然后成立课题组,希望从搜集资料做起,最终完成一部一百万字左右的著作。②黄淳浩:《缅怀马良春同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2年第2期。但90年代初马良春去世,张大明老师继续为此书投入了大量精力,黄淳浩老师也帮忙撰写了书中有关创造社的章节。该书在1995年才完成出版,但此时,社团流派的话题已经成为研究者的共识,很难再被视为一个新的学术生长点。如杨义以一己之力所撰写的三卷本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这时早已问世,并广受好评,他将唐弢的社团流派研究思路贯穿始终。个人著史,在风格、体例、前后照应等方面,自然有集体分工所无法比拟的优势。又如《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编年》,作为一种新的修史体例,早在80年代文学所现代室的成员就曾加以尝试,但文稿命运坎坷,到2013年才获得出版,同样,此时刘福春的《中国新诗编年史》等著作已问世,两相对照,个人著作在资料的排列组合方面更具贯通性和通盘考虑的特性,其中包含的学术信息远非集体项目成果所能比拟。此外,黄淳浩老师还曾参加了张炯、樊骏主持的《中华文学通史》的现代卷,撰写了与郭沫若和创造社有关的章节,这固然是对他学术能力的推重,但也大大占用了这代学者并不丰裕的时间和精力。

八九十年代对于集体项目的热衷,有其学科方面的考量,在学术转型期,北京、上海等地的主要研究所和高校的学术动态实则有示范之效:重大项目在其立项之日便备受瞩目,它给同专业的年轻人指引了方向,而此过程中,不同代系学者的交流,也大大增强了学科整体的凝聚力。但最后实际的工作,则多是由黄老师他们这代人来承担。正是在此前提下,樊骏对学科的引导和规划才有基础并广受关注。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若无这一代学者的付出,不会有樊骏现象的出现,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的面貌也会有诸多不同。

黄淳浩老师在他的《创造社分期刍议》中,特别强调了中期创造社的意义。这个例子我们也可以拿来比拟他们这代研究者的贡献:前有开创学科的名家,后有成果卓著的新锐,而他们这代共和国培养出的知识分子提供的是一份独特的成果:在时代精神分流之际,他们却凝聚起举国体制的力量,为我们的学科打下了坚实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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