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娟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朱英诞受家庭熏染,自小便显示出极高的写诗天赋,后又师从废名与林庚,在继承了古典诗歌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又受到了西方诗歌艺术的影响,进而形成了一种“古典的精义与现代的写实熔为一炉,中外古今得以沟通”①的新智性诗风格。朱诗创造的诗歌景观繁复多丽,意趣盎然,形成了独特的意象艺术。而本文则意从“舟船”意象这一小的切入点出发,采用诗歌文本细读的方式来深入分析和探讨朱英诞的诗歌世界,以期能挖掘其背后所蕴藉的审美特质和思想意志。
人之于宇宙,乃如舟船之于水中,漂泊无定,心无所系。因而“舟船”对于朱英诞而言,并不仅限于是一种现实意义上的交通工具,它更多地承载的是人类聚寡离多的离愁别恨,代表的是漂泊无依的游子孑然一身的孤独常态。
诗人朱英诞在自己的新诗中习惯将“家屋”比作“小舟”,这自有他的情感与审美动机在:首先,将自己的住屋喻为“小舟”,从客观意义上是在隐射自己现实生活环境的窘迫与清寒,“我的屋宇是小舟”,“小舟是无人的老屋”,“屋”与“小舟”之间相互转换,则体现的是诗人的清苦困顿的生活状态;其次,“小舟”除却“小”之外,朱英诞还为其附上了“漂泊无定”的属性,则更是为自己的人生也添上了几笔风雨飘摇的意味,小舟沉浮不定,而诗人自身也在人世艰难沉浮,游子的乡愁与孤舟的悲哀高度契合,成为诗人独语时的一种情感寄托,如在《怀古》一诗中,诗人陷入的是一种天地而陷的“茫茫之感”,他的漂泊和无定感使诗人有了寻找“世外桃源”的愿望,但现实并不如传说的历史动人,所以他在寻找中喟叹“我所爱的渔人在哪里?/桃花依旧,田舍空了/捕鱼的人儿呢,不见,/小舟是无人的老屋。//坐在湖边/我踌躇;//老人坐在那里,大地的砝码;/我呢,我只想着历史,像家乡。//太阳的湖,月亮的湖”②。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言及“屋宇即小舟”概念时,其维度是被置身于一种宏大的宇宙视野之下。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宇宙天地万象时的空特性,他以舟拟屋,更是以舟喻己,“当暮色苍茫的时候”(《冒昧》),当“与回想相处的日子里”(《三月三日》),当历史无人温酒的时候,诗人感悟到了宇宙的永恒与自我的渺小之感,因而诗人的游子之思里便融入了现代的意识,宏大的宇宙空间与细腻狭小的内心体验之间形成了强有力的张力,其游子的情感意蕴便由诗人个体主体意识的参与,由小“我”的视角传达进而扩展实现了大“我”的普遍意义上的共鸣。如《渔火》中,诗人由“我的住屋像一只小舟”的个人漂泊之感上升到了“家家的住屋是小舟”的全人类的孤独感与宿命感。这便是诗人独特的新诗质所在,即“不但与古为新,且是将来的现在”③。
朱英诞先生非常服膺于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句话:“我们现在逐渐发展着一种精神信仰的文学——这,我们叫作‘哲学信仰的’或许好些,……我相信我们将有个这一类的哲学的复兴,然后才会有个精神信仰的文学。”④因而在朱先生的眼里,“诗的本质是象征”,“诗也具有哲学性质”,但是他的私见是就目前的诗歌发展状态而言,诗首先应当是“一种辨识”。因而,在他的诸多诗作当中,典故中的“归舟”便成为乡愁的表征,与归舟同构的“江树”“青山”“嫦娥”等其他意象也成为诗人乡愁表述的辨识需要。
诗人“归舟”意象的使用存在着诸多不同的场景,有在中秋佳节赏月之时由嫦娥奔月的神话想到自己无法归乡的苦闷,“依旧有嫦娥,/你乐于长生的仙子/而夜夜无梦?/那玉兔依旧在捣药?//碧海啊也笼罩着/一个像我们这里的人间?/那天际的归舟呢,/为什么不见?”(《十六夜对月》);有在入秋登高远望之时贯穿古今的孤独之意,“青山女发/我从天际识归舟/入秋以来,我日日登楼/远眺:我无意于孤独了啊”(《情诗试作》);又有在雪霁天朗之日在窗帘背后幻想的漂泊诗意,“继夜而来的依旧是清晨,/但我不拉开窗帘,/好让我们在辨识的后面,幻想如云。//我幻想着那红日的漂泊;/雪后是登高的时候,/我要翘望:天际的归舟/云中的江树”(《雪后初晴》)。在以上这些诗作中,“归舟”的意象皆是化用了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中的“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一句,诗人借谢诗隐晦地传达了自己的离思与孤独之感,达到了一种“语有全不及情而情自无限”的境界,同时这种境界又是于诗人的“幻想”中实现的,真与虚的角力使诗歌本身又具有了一种现代性,古典与现代的和谐互涉将诗人的怅然与怀念之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风雨归舟》一诗,此诗虽无一处点明诗题,但是字里行间尽是阑珊风雨之意,一方面诗人通过对花草、夕阳、老树的描写营造了一幅风雨飘摇的“衰败”凄凉之境:“告诉我无数的花草都衰败了,/ 山头亭阁上返照像断魂, /夕阳的浓艳颓废像酒, /土的胭粉里有着我的履痕”;另一方面,诗末诗人又将抒情主体转移到自身,将其“归舟”背后的游子之思转移到了“母亲的衣襟”之上,由童年温存的梦联系到人生的飘渺与无常,诗人的孤苦伶仃的“留鸟”之意便被婉转地传达出来了:“啊人生, 一切是假定, /留鸟像号角, 还零落着哀音。”
朱英诞写“归舟”,并不限于单独场景的运用,而是根据情感和思绪的不同而进行了差异化的润色与修饰。“正如可爱的诗人的诗句所说:‘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诗的辨识不一定是归舟江树,但它是这归舟江树的同类的东西,所以我就借用他来作为一点的表示”,并且尽量“不流于任何的限制”⑤。因而,以上“归舟”意象的应用契合了朱英诞“写真诗”的理念,于他而言,“真的诗”“生在这神秘与现实之间”,“诗不能是赤裸裸的真,真不是美,美才是真”。诗人以“归舟”的辨识来表述“深化的真实”乡愁,是诗人漂泊凋零之感水到渠成的自然表达⑥。
朱英诞诗歌中经常出现“沉船”和“老舟子”的意象,他笔下的它们破败、衰颓、甚至沉沦,但却又是实在的自由与逍遥,以至接近于生命的一种本真状态。这与道家无为虚静的情怀颇为相似,“沉舟”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说是一种“虚舟”或者“不系之舟”,它是一种无拘无束、放浪形骸,不为人世所累的逍遥状态,是顺其自然、无欲无求、万物化一的精神境界。据记载,“虚舟”一词最早出自《庄子·山木》: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⑦
所谓虚舟,即是指无人驾驶的空船,一只空船来撞人,人不会生气,但是倘若船上有人,人就会出现各种情绪反应,甚至两败俱伤,这阐释的是庄子虚静无为、克己寡欲的处世态度;此外“不系之舟”亦出自庄子的《列御寇》: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⑧
庄子此语言及了一个他所推崇的真理,即所谓能者多劳,慧极必伤,而唯无为者心境虚无方可达到自在“敖游”的精神境界。
总言之,庄子的“虚舟”与“不系之舟”都在传达着一种安所困苦、快意自适、无用之用的人生哲理,通达本性的人,不沽名钓誉,不因本性之外的地位、权势和财富而迷乱真性;也不因物质的困顿和桎梏而有所负累。实际上,朱英诞诗歌中的“沉舟”及“破船”的意象与二者亦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基于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赋予了“沉舟”新的思想内蕴。
朱英诞在其自传中曾言自己是“大时代的小人物”,“世事如流水逝去,我一直在后院掘一口井”,以“药草之有华”来寻找真我。因此,他被林庚称为“沉默的冥想者”⑨⑩,他习惯的是在时代的激流中另辟一方天地,在“野渡”中挖掘自然的诗意,于冥想中感受素朴的真实。简言之,残酷且暴虐的现实真相只会给这个敏感多疑的赤子带来怀疑和惊惧,而唯有自然方可成为他的理想乐园,于是在自然中静思冥想便成为他的创作意趣。朱英诞一生多舛,与社会产生的隔膜使他贴近古卷,贴近自然,也更为贴近艺术的真实。因而在他笔下的“舟船”意象的表达多蕴藉着自然的清新之意以及“与古为新”的静默深思。如在《破船》中,诗人由“冲撞在岩石上的破船板”而思及“破船”流浪沉浮的一生,“桧木的碎片,/这时候有海水作你的林荫吧。/鲛人毋复泣落目南珠”,再由“破船”的经历联想到自己的孤独与漂泊,“你多么幸福,多么幸福,/比起我这天涯的游子!”,最后再以“残破的渔网”为景深衍生出自然宇宙瞬息万变的真理探讨,“来看这百衲的地图,/我吟味着海水变桑田。/我的罗盘呢,是一头金鱼,/又忧郁,又自由。但,是什么样的猫把你抛到天的岸边来,/可爱的桧木的破船?/你啊,破碎的船只/是什么样的花的梦想者?/冷淡的银月开始了夜航”。在诗人的遐想中,破船的伫立与我的孤独通过时间的温柔打磨而高度融合,“破船”在期待着重新起航,而“我”也同样在时代的罅隙中寻找着生命存在的意义。值得一提的是,《破船》一诗还巧妙地化用了李商隐的《锦瑟》与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的句子,前者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营造了朦胧的要眇境界,后者则是将韦诗“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无所作为、不得其用的凄凄之意转化为了“打捞着阳光与月明”的点点惆怅。朱英诞对自然的静默冥想消解了功利性的“满纸春愁”,他通过中西典事的杂用构建了繁复的现代感,给了人以“敞开的诗意与诗艺空间”。如此,废名称他的诗是“六朝晚唐诗在新诗里复活也”也是入理切情的。
“沉舟”是独立于喧嚣之外的世界遗漏之物,且不论它是否还具有实际功用性,一个“沉”字即道尽了它最终将被潜藏甚至被遗忘的命运,但是诗人朱英诞在思索之后赋予了“沉舟”以避世独立的属性,传达出了一种自由潇洒、逍遥无待的人生状态。如《沉舟》中,诗人将自己置身于一个非常静态乃至虚幻的场景之下——“告了终结”的“黄昏”,“神秘”而“颓败”的建筑,“轻如小浪”的“棉花”,充满了缅想的“小径”,这一切画面都充溢着一片“无涯际的温柔”,在这种温柔里,诗人抛却了现实的杂乱心理而陷入了被淹没的“影之回忆”中,并发出了“我宁愿作一个沉舟的舟子”的喟叹,他的这种喟叹是他洞察自然万物后的欣喜与悲悯,是他孱弱纤细的情感体验的外化表达,也是他自身为人处世的一种价值选择——相比起济世平天下的宏大志向,诗人更偏向于心灵的安顿,追求的是一种无上之艺术的境界,这个境界里,他不谈灯红酒绿,不谈声色犬马,不谈纸醉金迷,更不谈乐善博施,不谈国计民生,不谈助人济世,诗人沉浸在自身营造的诗歌世界,甚至有了一种独立于天地之外的高蹈的出世情怀,这种情怀或许在那个纷乱年代里有一种自我慰藉且自我封闭的意味,但毫无疑问传达了诗人主虚静且不随波逐流的思想意志,他的“沉舟”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内在的心地空明境界。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写诗纯像游戏,愈衰老愈觉得就是这样最好,所以我非常放纵地写着,几乎流于完全以写作本身为乐了。诗是游戏,而不是工作,在我就是这样。我说我从来没有名利的欲望,这是诚恳的,因为你不能拿游戏当作工作,并且作为任何贡献。”诗歌于朱英诞而言,是一种游戏性的神圣存在,他以“文明的立场”将之“转化为游戏的事物”,虽有所唐突,但是他并没有“妨碍诗人们的工作”,没有干扰社会的发展,他的“这种孤立主义的态度及行为,是理应得到宽容的吧”?因而,我们可以说朱英诞的灵魂是自由且孤独的,他顺应天性,将诗视为女神而以文明的礼仪抒写他所存在的世界,他不受时空限制,也不受外界的干扰与诱惑。诗歌游戏本身的无目的性超越了他的社会功利性而占据了他的日常,他枕云铺月,在自然的“缄默”中构建着属于自己的诗歌田园之地。
他的“沉舟”意象的现代意识体现在他对于战争的态度中,相较于生活层面上对“野渡无人”的恬淡胸襟的追求(这更偏向于“虚静”意识中的“静”境界的一种和谐),诗人对于战争的态度则是更多地显露地出对“虚静”意识中的“虚”状态的一种阐释,战争对于诗人的生存已经不再具有任何的构成意义,因而诗人在《老舟子咏》一诗中对于战争的结束的传闻一度表示怀疑、否定乃甚至陷入虚无的心境中,他说,“战争是要完了: /我却不信”,诗首一开始就表达了诗人对战争结束消息的怀疑;又说“即使疾恶的阴霾不过一时”,但是战争却如“四月的天风和海雨”一样,“每年都会回来”,战争结束的消息乃是“蛛网”的“陷阱”,片刻的松懈即为炼狱的深渊,流露出的是对罪恶战争的否定;在诗末诗人又构建了一个反差对比,将战争造成的“冉冉乌云”比作“乌篷小船”,于是在战争的强力破坏性与乌篷船袅袅的柔软诗性的对比之下,诗人成了一个“内心空旷的老舟子”,他看得见废墟,看得见历史,但内心却陷入悲观主义的虚无之中,因而我们可以说,最后的“暮鼓和晨钟”除却营造一种遥深悲怆之感,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也隐含着一种“不知丧钟为谁而鸣?”的虚无呐喊?
纵观朱英诞命途多舛的一生,他一直处在时代的“暴风雨”及其阴影之中。纵使他“退却到高高的小屋里”“做一些人们不关心的事”(《写于高楼上的诗》),纵使他想在“荒野”的尽头做一个沉默的老舟子,战争带给他的虚无情愫都没有办法通过诗歌来缓解,他于“绝望”中探索着生活的温情气息,以一个幸存者的姿势抒写着命运的幸与不幸。
同废名一样,朱英诞的诗歌创作同样也渗透着一种强烈的时间意识。他常以“舟”与“梦”等意象来对人类生命的终极意义以及宇宙世界的真谛进行形而上的探索,因而其诗歌获得了一种浩荡无垠的时空意识以及人类本质追索的哲学高度。
时间的易逝性与无常性,实际上是中国传统诗学的一个母题,涉及的是人类寿命的短暂性与时间的恒定不朽性之间悲剧性冲突的哲学问题,如李白《将进酒》中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苏轼《念奴娇》中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等诗皆在道时间的易逝与无常。
而现代环境背景下的朱英诞也同样敏锐捕捉到了时间的永恒和生命的短暂特性。如在《闲吟》中,他将过去的日子比作是“水上漂浮的小舟”,赋予了时间以灵动性,让人忍不住嗟叹和缅怀过去已逝的美好日常,在闲吟中思索生命的本真之意;又如在《树——自提〈毫末集〉》中,诗人将自己的整个生命比作一棵树,而他的诗便“是一只船”,秋风吹起来的时候,树叶会坠落,树枝会衰老,但她依旧没有死,只是伫立着看着滚滚秋水。在这首诗中,树的生命即意味着诗人的生命,诗人凭借敏锐的时间感悟力已经参透了生死于世间的关系,他看见树的生长,也看得见树的凋谢,他的生命亦如此,但诗人的格局之处并不限于此,他捕捉到时间的流逝,但他以诗作舟,于是在滚滚东去的时间长河中便寻到了不朽的存在,因而全诗的基调并不似“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怆,而更多的是一种“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淡泊、宁静与深沉,折射出一种高远的意境和深邃的人生哲理。诗人曾言“外来影响与传统不能偏废,归趣仍在现代,这更是自明的事”。因而朱英诞在中国古典时间意旨的继承上,又赋予了“舟船”意象以新的哲思和审美意趣。
因为时间易逝且无常,有情的生命载体在客观时间的运行中则更容易成为被遗忘甚至被抛弃的对象,因而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人类是时间的弃儿,是茫茫人世间的宇宙过客。
朱英诞对于时间的无情性的表达主要体现在“孤舟”的意象上,试看他的《写诗》:“夜来给人一些凉爽,/远意和平坦,/山踟蹰盛开了。/当我写诗的时候,/我是一个诗人而没有了我,/我的衣裳是云霞,我并不赤裸。/海月是一只小舟,无人驾驶,/ 它航行在红色的小河里,/一次泛滥是必要来的经过,/但是逝水是远了,远了。”这首诗的妙法在于诗人隐晦地传达出了个体生命的有情与宇宙时间的无情的生命哲理。诗人写诗,其情思在一片静意中盛开,他成为了茫茫宇宙中一个代言者而失却自身,但是海月并不会因此而滞留,为诗人凝固时间,它不停地移动着,如一只“无人驾驶”的小舟航行着,这说明时间不受任何主客观事物的束缚和桎梏而在游走着,诗人所揭示的不过是一个“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哲理,他在展露时间的无情性之外,也间接向我们传达出了一个新的理念:人类身为宇宙有情生命体的存在,本就不是宇宙和时间的终极目的,人类既然是过客,是宇宙间偶然且短暂的生命载体的话,我们应当学会与时间和谐相处,而非沉浸在对无常时间的悲哀当中,诗尾所谓的“逝水远去”大致说的也是此理吧。
时间的隐秘性,即言诗人虽领悟到时间的易逝性、无常性、无情性,但是恒久不朽且漫无边涯的时间尺度下的诗人的知识容量仍是有限的,某些与时间相牵扯的人事,诗人无法阐释清,但正是这种混沌性与隐秘性才更为诗人的作品添上了几分艰涩的诗意。如他的《海之歌》一诗,“三番五次的摹仿大海/把我播扬,像孤舟;/ 海, 海, 海,永远不告诉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阳光的烟雾里,我想:/可又为什么永远诱惑我/漫游,却又老是要我停留? /一只狗舐着村姑的素手//几只雪橇过去了,/时光的花影荫覆着我/ 一动也不动,/在这无法的什么国土上”。其实诗歌中的时间与“海”都是一个神秘的指向所在,诗人如同“孤舟”一般独自寻找,有过诱惑,也存在停留,甚至不知身处“什么国土上”,或许我们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诗人在隐秘时间之下的一种主体流浪意识,他探索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探索本身,流浪的归宿是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途中”的一种生命状态。如此不仅是时间与海洋被铺上了一层神秘面纱,人类求知思维和理想追求也达到了一种新的哲学高度。
“不同于西方的宗教语境为诗歌贡献的此岸和彼岸的概念,中国诗歌更擅长在世俗生活里表现切近和遥远的感受。”在朱英诞的新诗中,词与物皆取自切近的日常生活,但是词与物在交融之后又分离,进而成为其诗意遥远而曲折的展开与演化。他笔下的“舟船”意象在“切近”与“遥远”的转换过程中衍生出神秘的时间属性,而“被这神秘性替换出来的词与物便游刃有余地相聚在必然性之中。历经了苦难和沧桑的诗人,在词中发明出内在的自然、文明、记忆和秩序,在一个不断祛魅的现代世界里顽强地保存它神秘莫测、生机勃勃的气质”。因而,朱英诞的诗作充满了神秘而瑰奇的时间花朵。
朱英诞是善用意象的高手,单就“舟船”一个意象就已经能够凭借他的妙笔点染而生成一个现实与梦幻相交织的诗歌世界。在这个世界当中,“舟船”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是沟通南北的交通工具,它更多地指涉着诗人的内心与思维。孤独流离的“家屋”羁绊、“归舟”与乡愁同构的辨识、“野渡无人”的自然冥想与逍遥无待的庄周意识以及对于战争的厌恶情愫等等,都被诗人置于一个宏大的时空背景之下表现了出来。诗人颠沛流离的一生好似也经历了这么一场行舟、沉舟再到守舟的灵魂摆渡过程,他在流浪中寻找美而善的风景,在时间的罅隙中挖掘诗歌的真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驻守着自己的诗歌王国。恰如他自己所言,“谁航着木兰舟/去寻着五里雾/我的忧愁不是中国的忧愁/唉,那地图为什么密布云霞”(《夏夜的沉思(三)》)。他的诗歌王国也仿若是一艘历经沧桑的旧船,忧愁的风浪过后船桅断了,船身被深深地压在时代的冰川之下而露出一隅,但是他船上的旗帜却始终高高飘扬,其智性的诗歌思想和热忱的诗歌理想永远也在闪闪发光。
注释:
①陈均: 《废名圈、晚唐诗及另类现代性——从朱英诞谈中国新诗中的“传统与现代”》,《新诗评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页。
②如无另外标注,本文所引的朱英诞诗歌,均出自王泽龙主编的《朱英诞集》第一至五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③朱英诞:《新诗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67页。
④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云树〉题记》,《朱英诞集(第五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69页。
⑤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云树〉题记》,《朱英诞集(第五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69页。
⑥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朱英诞集(第八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66页。
⑦陈鼓应: 《庄子今注今译(下册)》,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84页。
⑧陈鼓应: 《庄子今注今译(下册)》,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94页。
⑨林庚:《朱英诞诗选书后》,见朱英诞:《冬叶冬花集》,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323页。
⑩废名:《小园集序》,《废名文集》,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