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林鹿诗
一
阮沉舟收到快递那天,正赶上台风登陆。
山雨欲来,马路上的塑料袋和传单被风卷起,打着旋往店里扑。这样的天气没有生意,她把卷帘门拉下来,一室暗淡,少顷,灯光亮起,照出柜台上方方正正的纸盒子。
最近没在网上买东西,哪来的快递?她叼着裁纸刀拾起纸盒,用刀沿缝一划,拆出一个奶黄色的礼盒,里头是各色的糖果。
她怔了怔,看到一张洁白的镶金边的卡片贴在盒盖背面,钢笔手写的字体十分熟悉:希望能与你一起分享喜悦——新郎卫远风,新娘孟影。
外头风雨大作,狂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得灯泡摇摇晃晃。阮沉舟一时间六神无主。
耳边蓦然响起前几天那通时隔经年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自己要结婚了,她说恭喜,后来还说了什么来着?
“婚礼我就不去了,小卖部离不开人,不过你放心,礼金肯定少不了你的——”
电话那头的卫远风声音沉稳:“不用了。”
阮沉舟干笑几声:“那怎么行?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总得意思意思。”
“我说不用了。”他重复道,语气里有几丝烦躁。
阮沉舟不笑了。她的余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笑得的确很难看。他又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呢?俊美的眉毛一定微微蹙着,嘴唇说不定又抿起来,低垂的长睫掩住眼里沉沉的晦暗,倔强而又沉默地对抗着外界。
整整三分钟,听筒里只有轻微的电流声,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挂断。
最后,他似是长出了一口气,认真地唤她:“阮沉舟。”
她攥着电话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一下,轻轻应了一声。
“如果当年,我是说如果,”他停了停,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
“不会。”她断然道。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所有的不甘都来源于希望,他已经被名为希望的樊笼困了太久,是时候破笼而出,向前而行了。这两个字既像一把钥匙,也像一柄利刃,他的声带像被割断,没有了下文。
半晌后,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如某种不详的倒计时,阮沉舟合上眼皮,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听筒放回座机上。除了死亡,人的一生还要面对许多结局,譬如离别,譬如决裂,又譬如——生生不见。
二
八年前。
“周叔,我去给谈阿婆送瓦斯,你看一下店!”
十九岁的阮沉舟穿着工装裤配白背心,外面罩一件宽松肥大的牛仔外套,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抓起二十五公斤的瓦斯罐往肩上一扛,听到小卖部深处门帘后传来应声,便迈步朝五号楼二单元走去。
这一片都是低矮的老小区,斑驳的墙上爬满爬山虎,建筑物最高也不过六层,没有电梯,唯一的优势就是对应的学区特别好,因此房价简直高得吓人。
谈阿婆住在五楼,每个月阮沉舟都会去送一次瓦斯罐。她驾轻就熟地穿过种了黄瓜、辣椒的花圃,走进单元门里。刚往上爬了三层,就听见楼上传来稀里哗啦一阵响动,紧接着门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满面愤懑地直接冲了出来。
楼道狭窄,阮沉舟来不及避让,被他一把推得趔趄了一步,瓦斯罐的屁股撞在墙上,发出敲钟一样的巨大声响。
瓦斯罐是个危险物件,必须轻拿轻放,阮沉舟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把铁罐放下检查,少年却并未减速,几步就迈下了半层楼。她十分生气,大声喝道:“喂,撞人了知道不知道?没长眼睛啊?”
阳光从窄小的窗户照进来,被交叠的樓梯切割成交错的光影,少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故意抬杠道:“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狗不挡道?”
他的神情淡漠,扔下这句话,单手把外套一甩,搭在肩头,径自下楼去了。
阮沉舟简直气疯了。
这一家应当是新搬来的,她从没见过他,想不到他看上去斯斯文文,言行却如此差劲。她把确认过没什么问题的瓦斯罐给谈阿婆装上,一边调阀门一边和她吐槽。
“啊啦,你是说卫家的那个儿子吧?人很善良的呢,每次碰到都搀着我下楼!”
阿婆心脏不好,阮沉舟不和她顶嘴争论,只是心道:小小年纪还有两副面孔,倒挺有一套的。
告辞之后,她一身轻松地往回走,离着老远就看到小卖部门口站着个穿白衣服的身影。真是冤家路窄。她跑过去,听到他说:“一包黄鹤楼。”
周叔坐在轮椅上,打开玻璃柜台的拉门,问:“硬的还是软的?”
“未成年不许抽烟!”阮沉舟一掌拍在柜台上,扬起头气吞山河道,“周叔,咱们不卖给他!”
少年的个子不高,阮沉舟一米七,他也就堪堪同她齐平,然而他气势上不落下风,锋利的眉峰一挑:“谁说我没成年?”他两指从裤兜里夹出身份证撇在台面上,卡片由于惯性滑到她面前,方寸照片上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盯着镜头,嘴角微微向下,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那是春天里一个明媚的日子,也是他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阮沉舟一直记得,阳光下,桃花花瓣漫天飞舞着,他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耐烦她的打量,侧过头去,露出明显的喉结,清晰劲瘦的脖颈线条向下蜿蜒,隐没在白衬衫衣领下。
这笔生意终究没有做成,一是阮沉舟还在为他撞人的事情意难平,二是……她把身份证递回去,小狐狸一样笑里藏刀道:“这位小弟弟,抽烟可是会长不高的哟!”
“你——”卫远风被戳到痛处,瞬间涨红了脸,恼羞成怒。
阮沉舟肆无忌惮,一手叉腰抢白道:“谢谢就不必说了,不像某些人撞了人都不道歉,我就是这么人美心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她阮沉舟不是君子,是女子,吃过的亏立马便要讨回来。卫远风方才是同家里人吵架,正在气头上,才做出理亏在先的事情,此刻被她噎得哑口无言,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阮沉舟扳回一城,满意地拍了拍手,准备将周叔推回后屋休息。轮椅碾过瓷砖地面,不过两息工夫,就听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还以为又来了客人,回过头去一看,是卫远风去而复返。
明亮的阳光下,少年仍旧一脸倔强地大声说:“喂,我道歉还不行吗?”
三
少年人的爱恨就像夏日里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快。他既然道歉了,阮沉舟也不会穷追猛打,只是彼此依旧有点儿看不顺眼。
卫远风总是挤对她,她跟着小区老大爷打太极拳,他说她老气横秋,她同一群小屁孩排队荡秋千,他又笑话她幼稚。
等她上了秋千,他却在背后猛地一推,将她高高地荡出去,她吓得大声尖叫。周围小孩看热闹不嫌事大,拍着手喊:“再高点儿!再高点儿!”
阮沉舟在秋千上下不来,只能任人鱼肉。桃花盛开,乱红飞舞,每次落回,那双手都会将她推得更高。她回头看去,卫远风也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她,四目相对,他忽然就不推了。
她有些不明所以,踉跄着踩在地上,过了好半天心脏还是跳得飞快。
卫远风这个人,绝大部分时候看起来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然而铁人也是有克星的。他被一只流浪狗堵在墙角时,正好被阮沉舟撞见——那么大一个人,手脚紧紧地贴在墙上,一点儿也不敢动弹。
阮沉舟大笑着在一边说风凉话:“卫远风,原来你怕狗啊?”
流浪狗趴在他裤腿边,不住地用爪子挠来挠去,卫远风整个人都不好了,头皮发麻道:“阮沉舟,你帮我把它弄走,我请你吃烧烤。”
她坐地起价,比了个手势道:“得两顿。”
宁州最好吃的烧烤店在夜市一条街上,这条街向来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繁星初露,夜市上开始热闹起来,沿街搭起了蓝白苫布的简易棚子,烤炉里的炭已经烧好,蒲扇一扇,扬起细碎的红色火星。阮沉舟熟门熟路地找到那家店,大摇大摆地坐下点菜,打定主意要通过这顿烧烤弥补多日以来自己的小心灵受到的伤害。
菜很快上来,摆满平米见方的小桌,卫远风举杯道:“For love and peace.(为了爱与和平。)”
阮沉舟正叼着一条秋刀鱼,抬眼含糊地问道:“啥意思?”
卫远风十分镇定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意思是,喝了这杯可乐,下一顿烧烤就免了。”
“你想得美!”她一拍桌子,道,“我舍生取义,视死如归地把你从狗爪下救出来,难道不值两顿烧烤?”
“你明明只用了一根烤肠就把狗引走了!”
“那根烤肠是我家祖传的!”
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冤家似的吵了起来。他说她狮子大开口,她说他小气又抠门,他们这边你一句,我一句吵得热闹,浑然没发觉不远处一桌人发生了口角,一言不合,竟动起手来。
啤酒瓶砰然碎裂,阮沉舟茫然地回头看去,人群惊叫着四散跑开,视野里一片混乱。
卫远风反应极快,他握住她的肩膀,把人往自己身后挡,一侧额角立刻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破。
“你流血了!”阮沉舟喊道。
谁也没想到吃个烧烤竟然会挂彩,不消一会工夫,一群人被带到派出所和解私了,卫远风额角包着纱布,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遍,简短地问:“你没事吧?”
阮沉舟摇摇头。她毫发无损,她只是没料到卫远风竟然会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自己。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遇到危险条件反射是自保才对。
她望着他,又想起混乱发生时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金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那一瞬间他的衣角飞扬,眼神冷冽,像老港片里的孤胆英雄。
谈阿婆的话在脑海里响起,这次阮沉舟相信了,他的冷漠毒舌只是外表,其实内心真的很善良。
“哎,这回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下顿烧烤就免了吧。”阮沉舟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脚尖。
卫远风将头朝后一仰,不可置信道:“我舍生取义,视死如归,难道就值一顿烧烤?”
四
阮沉舟是个实心眼,自己怎么吃亏都没关系,一旦欠人家人情就浑身难受。
卫远风受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她往五号楼二单元402跑了好几次,不是送红药水就是送纱布,嘘寒问暖,好不周到,甚至亲手煲了益气补血汤送过去。他在她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尝了一口,难以抑制喉头的条件反射,直接吐了出来。
阮沉舟恨铁不成钢道:“卫远风,你就是太挑食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伤怎么能好得快?”她说着,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面色一变,捂着嘴奔到卫生间和他抢洗手池。老房子洗手间都小,两个人根本挤不下,卫远风只得屈尊移驾马桶边,一时间,两个人此起彼伏地呕吐着。
她这辈子也想不明白这汤怎么能有这么大杀伤力,大约是她做的甲鱼没处理好腥气,又加上了猪肝、猪肺和一些中药材,混合出一股令她永生难忘的味道。
“阮沉舟,快点儿把解药交出来!”
“……没有解药!你自己用内力逼出来吧!”
身为伤员的卫远风简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晌才缓过气,真情实意地恳求道:“阮沉舟,你饶了我吧。”他少有这样心服口服的时候,被她摧残到这分上,也是人生头一遭了。
阮沉舟并不善罢甘休,想了想说:“我向来有恩必报,有债必还,要不你说一个愿望,我尽力帮你实现。”
在她炯炯的目光下,卫远风心知此事不能轻易结束,他和她对视片刻,毅然道:“我想长高。”
这是什么世纪难题?阮沉舟心道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窜到门边,十分干脆地拱手道:“您另请高明,我这就告辞了。”
她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狼狈的脚步声咚咚在楼道里远去,卫远风摸了摸她坐过的沙发扶手,忽然笑起来,笑意像春日里的柳絮,浅淡又惹人,想要捕捉时却从指缝里溜走了。
不过,从那之后,每次卫远风早上去上学路过小卖部,阮沉舟总是送给他两包牛奶,到了晚上放學路过时,她又跑到他面前往他嘴里塞一片钙片,略显粗糙的指尖擦过柔软的唇,卫远风不动声色地收紧了瞳孔。
额角的伤好了之后,他每晚固定下楼到小区里的篮球场打半个小时的球,阮沉舟也会打篮球,只是好久没碰过,看到他三步上篮的潇洒动作,忍不住技痒,便也加入了。
“北方有一种说法叫作‘摸高’,意思是跳起来去够高处,个子就会长高,你多摸摸篮板,说不定真的能实现愿望。”
卫远风左右交替运球,随口问:“你怎么知道?”
阮沉舟守着小卖部十四年,从小到大看着小区里的住户来了又走,曾经有一对性格豪爽的北方夫妻,同她天南海北地聊天,说过许多趣闻。
篮球准确地落入篮筐,落在地上弹起来,被卫远风一把捞进怀里。他坐下休息,问:“说起来,阮沉舟,你为什么很早就不上学了?”
阮沉舟愣了愣,从长椅一头蹭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卫远风,你摸摸我。”
她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问:“摸出来了吗?”
卫远风一头雾水:“什么?”
“你没摸出来?我不上学是因为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子啊!”
卫远风一脸无语,忍不住推了她一把。她一下没保持住平衡,往外侧倒去,他又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的手腕拉回来。纤细的手腕只盈一握,虎口松了又紧,犹犹豫豫,终究没有放开。
飞蛾围着路灯愣头愣脑地飞撞着,夜色如一条幽深的河,长椅像是其中的浮舟,浮在漫天星辰的倒影上,晃得船上的人心旌摇曳。
风吹星动,一切都乱了,卫远风忍不住想。
五
七月过半时,卫远风结束了期末考试,开始放暑假了。除了堆成山一样的暑假作业,学校还布置了暑期社会实践调查。
阮沉舟第一次见到孟影,便是在卫远风家楼下。她是卫远风的同班同学,也是这次调查的小组成员。阮沉舟则是被卫远风喊来刷脸帮忙的,毕竟她认识的人多,有助于样本收集和展开调查。
孟影人长得好看又没脾气,说话细声细气的,十分友好和善,这一趟调查下来,两个女孩子十分谈得来。
样本收集好之后,三个人聚在卫远风家里整理资料,阮沉舟一看字就头疼,便主动做起后勤工作,端茶倒水切水果,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没一会儿卫远风也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客人还在书房,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看你。”他淡定地说道。
阮沉舟正在洗杯子,腾不出手,只好白了他一眼,用手肘捣他:“我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抓住?”
卫远风微微皱眉道:“什么机会?”
简直是榆木脑袋!阮沉舟“啧”了一声,用眼神疯狂示意孟影的背影,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是不是傻?独处的机会啊!人家对你有意思,没看出来?”
卫远风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扔下一句“也不知道谁傻”,转身回屋了。
阮沉舟摸不着头脑,悄悄嘀咕了一句:你不傻,难道我傻?
一周后,调查报告顺利完成,正巧也迎来了孟影的生日,卫远风受邀参加生日宴会,傍晚就出门赴宴去了。据说地点是在本市有名的五星级酒店,想必现场一定特别富丽堂皇,热闹非凡。
阮沉舟想象了一下那众星捧月般的场景,若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哪个女孩子不想做一个公主呢?她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眸。孟影不是没有邀请她,但是阮沉舟没有答应,因为巧的是,她的农历生日也在这天,这一天她也要做寿星主角,哪怕帮她庆生的其实只有周叔。
天黑落雨前,她订的蛋糕终于送到了,周叔亲手帮她下了一碗长寿面,白蒙蒙的热气里,中年男人忍不住抹着眼角的泪花追忆往昔道:“当年像个豆丁的小囡囡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我也老了,一年比一年拖累人了。”
阮沉舟把蜡烛插在蛋糕上点燃,伸长胳膊去关灯,闻言头痛道:“周叔,你又开始了。”
正在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已经开始了吗?”
这声音太过熟悉,阮沉舟愕然回过头去,目光穿过林立的货架,看见出现在小卖部门口的少年。他像是一路跑过来的,黑发被雨淋湿了一层,双手撑着膝盖抬眼望她,喘息得脊背上下起伏。他艰难地说道:“生日快乐,阮沉舟,我赶上切蛋糕了吗?”
这一生,有没有哪个少年曾乘风伴雨降临到你面前?
阮沉舟的心里像发生了一场无声却绚丽的宇宙大爆炸,无数彩色的粒子和气体骤然绽放。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卫远风一边拿干毛巾擦头发,一边哄她,哄了好久,她才抽噎着停住,忽然又觉得哭得太丑,实在丢脸,便掩饰道:“你怎么,你怎么跑回来了?不陪着孟影吗?”
卫远风反问:“你难道想我陪着她?”
阮沉舟不吱声了,只一下下戳着蛋糕。他的脑袋挨过来,轻柔地追问:“哎,说话啊,我陪她和陪着你,哪个让你比较开心?”
他出席正式场合,难得穿了西服,这样侧身压过来,她只看了一眼心脏就怦怦跳起来,却又下意识不想被他瞧出端倪,手抵在他的肩膀上说:“你……你这问题太欺负人了!”
“欺负的就是你。”卫远风附在她耳边笑着低声道,然后抚上她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将人按进了怀里。
六
暑假结束了,很快门前已是落叶满地,阮沉舟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躲了卫远风好几个月。
生日那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每每想起就妄图化身成一只鸵鸟,恨不得整个人埋进地里。她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也很不应该。
孟影说,他在学校礼堂舞台上出演莎翁的《哈姆雷特》,摸底模拟考又拿到了第三名,英文演讲第一名的证书也颁发下来了。卫远风就像一块光彩熠熠的宝石,不像阮沉舟自己,早淹没在庸庸碌碌的人群中。
然而开门做生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卫远风若是真有心逮她,没有逮不到的。
他似乎给了她足够的适应时间,冬至那天,阮沉舟收到了來自五号楼二单元402的外卖订单。该来的总会来,她无路可逃,只得装好几瓶饮料送上门。
门一敲就开了,卫远风好整以暇地倚在门框上问:“阮沉舟,你是不是忘了那晚的事情?”
“没忘怎样?忘了又怎样?”她硬着头皮道。
卫远风挑了挑眉:“忘了的话,我不介意帮你想起来。”
说着,他向前迈了一步,阮沉舟跟见了狮子的羚羊似的,瞬间蹦起来,一个箭步逃开,瞬间就无影无踪了。她心有余悸,幸好跑得快,没被他得逞。可她回去没一会儿,卫远风又下了个订单。这回她气势汹汹地杀上门去,理直气壮地问:“卫远风,你有完没完?能不能一次买好?”
“不能,”他淡定地说道,“那样你就不会再来了。”
少年穿着白色高领毛衣,刘海被走廊里灌进的风吹起,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仔细看去,他的手在裤兜里攥成了拳,似乎并不像表面上那般镇定自若。
他从夏天等到冬天,其实他也紧张,紧张她即将说出口的答案。
阮沉舟望着他,不知怎的就忽然泄了气,心一下子柔软得像果冻。她低下头,踌躇半晌,终于暂时抛弃了残酷的现实,遵从本心小声道:“……我不躲你了,你叫我,我就会来的。”
喜欢根本是一件无法掩饰的事情,她瞒不过他,也瞒不过自己,她选择在此刻坦诚,只是不想有些话没有机会说出口就变成了遗憾。
“那你现在就过来。”
“过……过哪里?”
卫远风笑着伸出手:“来我身边。”
阮沉舟脸颊红红的,刚往前迈了一步,卫远风的气息便像海浪般将她包裹。他把下颌放在她脑袋上时,她才意识到什么,抬头惊讶地说道:“你长个子了。”
“你很煞风景,这种时候还要说这个。”卫远风紧了紧臂弯,不满地说道。
阮沉舟被戳到笑点,笑得浑身发抖:“那这种时候要说什么?”
这个问题也很煞风景,卫远风没有回答,只是身体力行告诉她,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要说。片刻后,阮沉舟晕晕乎乎地嘟囔了一句:“你居然用草莓味的牙膏。”
卫远风哭笑不得,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撬开她的脑壳,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回路。
元旦的前一天,阮沉舟出门买衣服,在商场里碰到了孟影。两个人好久不见,正巧一起逛街,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阮沉舟看中了一件镶着白色毛滚边的羊毛外套,孟影帮忙搭配鞋子,偶然间提起卫远风已经被T大提前录取,她呆了半晌,喃喃道:“那我该说一声恭喜的。”
“别恭喜我呀,我这还悬着呢。”孟影笑道。
阮沉舟回过神来,真心实意地对她说:“也预祝你,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孟影是个好姑娘,她身无长物,没什么可送她的,只能送一声祝福,然后目送着他们走向属于自己的,光明灿烂的未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又何处不聚散。
七
有人说,星星熄灭,是因为失去了月光。阮沉舟一生里的最后一轮月亮,停留在了那年元旦夜里的鸿缘桥上。彼时江水滔滔,烟花绽放,绚烂的光芒里,他拉住她的手。
“哎,一点儿也不专心,在想什么?”
“在想你。”
卫远风笑道:“我不就在你身边?”
阮沉舟摇摇头,指了指江水对岸,说:“你应该在那里。”
鸿缘桥下,宁江向东奔涌而去,将宁州分割成南北两部分,跨越过几个省市,更北的地方,就是T大学府的所在。卫远风没有接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愿意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跨过这条江,走过千里之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那才是你的归属。”她望着黑暗中的地平线,平静地说。
卫远风侧头看她:“那么你呢?你的归属是哪里?”
阮沉舟慢慢抽回手,塞回自己的兜里,似乎想将那份余温保留得更久一点儿,她说:“我是一个没有归属的人。”
关于自己的陈年往事,她第一次讲给他听。
“我叫阮沉舟,你知道的,”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后来上了初中,才知道‘沉舟’取自‘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句诗,意为万象更新,阮这个姓,则是随了院长爸爸。”
“院长?”
“福利院院长。我还在襁褓中就被遗弃在那里,后来在那生活了五年。”时隔经年,她说起“遗弃”这个字眼时,已经可以做到波澜不惊。
五岁那年,她淘气,从福利院偷跑出来,过马路时险些被卡车撞到,是周叔奋不顾身救了她一命,他也因此失去了双腿。周叔无儿无女,而她无父无母,给周叔当女儿是她唯一能够给予的回报。他们养父女相依为命,靠经营一家小卖部为生,一晃就是十五年。
人的日子是有刻度的,中考、高考、毕业、结婚,按部就班。可她不同,她的生活里只有进货、卖货、算账、存钱。与他相比,她已经过早地被困在原地。
“所以你知道吗,卫远风,遇见你我真的觉得很幸运,幸运得不得了,还想试试能不能更幸运一点儿,冬至时才和你说了那样的话。可这太贪心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真的会长久吗?”细碎的雪花伴随着她的话语落下,空气忽然冷得彻骨。
卫远风深吸一口气,眸色晦暗,沉声问:“所以你想反悔吗?”
烟花早已放尽了,天地重归冷暗,而夜空原本就该是这样寂寥。阮沉舟扯了扯几乎冻僵的嘴角,没有回答。
她默认一般的态度令卫远风十分烦躁,他走时周身弥漫着冷冽的怒意。人都是有自尊的,他一定觉得自己受到了捉弄,说不定再也不会理她。爱恨此消彼长,他曾经多喜欢她,今后就有多讨厌她。
阮沉舟一個人回到小卖部。店里十分冷清,周叔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见到她连忙喊住,拿了个方形的小纸盒出来:“刚才卫家那小子经过,说是给你的东西。”
阮沉舟接过来却没有拆,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忽然说:“周叔,我做了一件很后悔的事情。”
周叔沉默了片刻,问:“有多后悔?”
她的呼吸灼热,望着脚尖说:“会后悔一辈子的那种。”
很多事情无论怎么选,最终都会后悔,那些悔意像雪花,纷纷扬扬落满来路。可那又怎样?只要所爱的少年一路繁花似锦,成为最好的模样,就足够了。
他会翱翔在江北广阔的天地间,而她将留在江南,做一场永不醒来的,悠长缱绻的大梦。
八
孟影最终如愿考上R大,九月时和卫远风一起动身前往同一座城市。卫家风风火火地卖掉了房子,学区房很快迎来了新的考生家庭,这个夏天忙碌又仓促地结束,每个人都奔赴了不同的远方,只有阮沉舟停在原地,望着雨打残花,依旧回不过神。
卫远风最后留给她的是一个水晶球,里头有两个并肩坐着的小人,亮片小星星反射着光芒缓缓沉落,像永不停歇的夜雪。那晚烟花盛放时,他一直把水晶球揣在兜里,却可惜没能在最美好的时刻送出去。
青春就此戛然而止,只有风渐渐将梦愈吹愈远。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后来的一生安稳顺遂,只是,他再没看过烟花。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