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祎
和往年一样,大年三十我们就回老家了。
原以为在老家可以串串门、到处逛、去买土货解馋,不曾想到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没过几天,我们村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在村口设了卡,进出都要登记、量体温,不能随便出入了。
我们家米油盐酱醋还算足够,房子旁边有块小菜地,种有生菜、快菜、芥菜等,维持正常生活没有问题。
老家风光其实不错。上到二楼,西面和南面是连绵的丘陵。东面是一个有七八十亩水面的活水大鱼塘,塘面平缓如绿绸;塘边树木葳蕤、芳草萋萋;在蒸腾的水汽中,灰黑色的野鸭时而飞起掠过水面呼啦啦地打个转,时而忽地沉入水底久久不见冒头;两三只白鹭不时地从某处草丛里惊起,扑棱棱飞到另一处草丛中。北面是连片的万亩果园,郁郁葱葱的绿海中,橙黄硕大的沃柑、茂谷柑挂满枝头,又是一个丰收年。
纵是万般好景,宅在家里个把星期后,还是感觉非常无聊。电视接收器坏了,没电视看。没有安装网络,只能用手机流量。不禁怀念城里方便的生活了,但城里风险不小,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乡下吧,幸好带回了永远都做不完的作业。
我们的房子是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建的,最近的邻居也有十多米远,爸爸称邻居的男主人为瑾弟,我则叫他瑾叔叔。瑾叔叔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大女叫心语,在本地的小学上五年级。平时来去匆匆,我除了跟心语说过一些话外,跟其他的人都不熟。大年三十那天我们回到家时,爸爸让我给瑾叔叔送去糖饼、牛奶等。半个钟后,心语和她弟弟提着一袋红薯和一捆甘蔗送到我们家,说是瑾叔叔叫送来的。当时以为住两三天就要走的,也没跟她说什么话。
烦人的作业做不完,但整天只听爸爸妈妈的家长话,心情会慢慢地烦躁起来。我多想跟邻居们说说话啊,多想和心语小妹妹一起玩啊。
这天,我在做作业,门口响起了清脆的声音:“祎姐,能开一下门吗?我有事找你。”
我打开门一看,戴着口罩的心语正站在门前,她怯怯地说:“姐姐,你们不会很快就回城里吧?如果你们还住在这里,每天能用一点时间教我写作业吗?”
我不知道我们要在村里住到什么时候,我的作业也很多,但有个人说话总比闷头学习好,心语楚楚可怜的样子也让我心动,我点点头说:“可以啊!就从现在开始,好吗?”
心语欢快地跑回家拿作业本了。我搬了桌子椅子放在走廊里。心语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小袋沃柑。我说不用客气的,她说是爸爸妈妈叫拿来的。
我们隔着直径一米的桌子,戴着口罩,共同完成小学五年级的寒假数学作业。
其实我的数理化成绩并不理想,但对付小学五年级的数学还是绰绰有余。心语的数学基础不怎么扎实,简单的题目她都做对了,但复杂一点的题目她都空着。有一道题是关于收电费的,用电到了一定数额后,电价不一样。这道题要计算三个阶段的电价,心语没有在题目下面写一个字。
我问她为什么不做这道题,她说太难了。我给她列出式子,算清每个阶段的电价,最后得了总电价。她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也不难啊。只是看到题目长长的,问号不少,心里怕了,加上爸爸妈妈没能指导,干脆不做了。
我说:“其实你很聪明,一点就会。”
心语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练习册,说:“经姐姐这么一点,我会做这些题目了。我原本不喜欢这本练习册的,但里面有类似的题目,我想做一些巩固这些知识。”
没想到心语会这么想。我拿过练习册翻了一下,里面确实有类似的题目,比如停车场不同时段的收费,等等。我说:“你能主动这么做太好了,这些题目你拿回家做,明天来的时候给我看一下。”
第二天早上十点,心语准时到来。我翻了一下练习册,有关的题目居然都做对了。
心语每天都准时到来,每次都带来一些吃的,有时是一小袋炒玉米,有时是几个煨得香喷喷的红薯,有一次居然是几个烤得焦黄焦黄的鸡翅。一个星期后,心语的数学作业全部做完了,练习册里的题目也全部做完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姐姐,我很感谢你。我原来以为这些题目很难,你一点,我掌握方法后,觉得一点都不难了。”
每天花一个钟教心语做作业,我自己做作业的时间少了,但我觉得这一个钟很充实、很愉快。我居然主动提出让心语继续来学习,学英语和语文。心语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这一天学习结束后,心语提出一个问题:“姐姐,你一天都待在家里不闷吗?”
“怎么不闷呢?可是不能串门,不能出去玩,怎么解闷呢?”
“我们下午五点多去跑步,好吗?”
“怎么跑?”
“我们围绕果园跑,也有两三公里呢。”
心语的建议真好。乡村空气清新,路都是水泥路,一边跑一边欣赏累累硕果,是一种享受呢。
“可是出门要戴口罩的,我们没那么多口罩呢。”我说。
心语转身一溜烟跑回家,一会后拿着一大沓口罩放在我面前,估計有二三十个。
“你怎么有那么多口罩?”我问。
“我家种有几十亩水果,洒药施肥都要戴口罩的。家里还有几包呢。”
现在正是疫情严重的时候,药店口罩早就脱销,很多地方一罩难求,心语一下子给我们二三十个,我简直要谢天谢地了。
乡村多了一道风景。在下午五点多太阳将下山的时候,妈妈、我和心语,戴着口罩的一个中年妇女和两个小女孩,健跑在乡间小路上。路人往往注目点赞。
我把五年级上学期的数学知识作了一些归纳,让心语都记住。语文方面,我要她记住生字生词的写法、读音、释义,和她一起赏析重点课文。英语要求她默写所有的单词,背诵所有的课文。我还给她讲李白、杜甫、莎士比亚、高尔基。心语认真地听着、记着,有时候瞪大了惊奇的眼睛。她像一块干涸多年的土地,拼命地吮吸突如急来的甘霖。她的领会能力、接受能力和运用能力超乎我的想象,她的智商、情商都比我高出许多。
心语的爸爸让她提了两只鸡过来。心语说,鸡是土孵土养的,好吃。我听妈妈说过,现在很难找到这样正宗的土鸡了。这鸡肉呀,切成块,不放油盐,不放姜葱,放在清水里煮,比什么都香甜。
妈妈和我都说心语太客气了。
心语说:“姐姐,你帮助我学习,我们一家人都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以前我都不懂要这么学习。姐姐早教我的话,我的成绩已超过很多人了。姐姐你好厉害,你一定是学霸。”
我的脸红到了耳根。除了语文,我课外每科都请老师辅导。我尽力了,成绩在班里才是中等。离学霸差远了。如果我和心语调个环境,我会怎么樣?我简直不敢想象。
我决定戴着口罩去拜访心语的父母。她的家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房子,家里东西太多,显得有些乱。心语的妈妈不在家,她爸爸见我进家,忙招呼我坐下,拿出几个圆溜溜的沃柑放在我面前。我一坐下,他就说:“感谢你帮心语辅导作业,她终于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了。”
“心语很聪明,她可以学得更好的。”我说。
“我们农村女孩子学得好有什么用?能考上是要送她读的,考不上出来几年还不是要嫁人?”
“心语放假回家都做些什么事?”
“做作业,做家务,玩手机。”
“不看课外书吗?”
“能做完作业就不错了。要不是你帮她,她还有很多作业不会做呢。”
“你们不能帮她吗?”
“我们没有时间,我们也才初中毕业,她那些作业我们大多不懂怎么做。”
我心里涌起了一阵悲哀。我拼死拼活地学,成绩才中等,心语比我聪明,如果她有我的条件,她的成绩会远在我之上。只是她所处的环境限制了她的潜力,她无法发挥她应有的水平。还有课外阅读,我是她这种年龄的时候,在老师的引导下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傅雷家书》《海底两万里》《西游记》《儒林外史》等名著,储存了大量的知识,而心语的家里,连一本名著的影子都没有,手机倒是随时找到名著的内容,可是她会看吗?没有老师的引导,她看得懂吗?
我脑海里突然交叉跳出两幅画面:一幅是心语妹妹在大学校园里徜徉漫步,学成后她在城里找到合意的工作;一幅是心语妹妹早早嫁作他人妇,生活的压力让她光滑的脸上长出皱纹,乌丝里生出白发。
我多么希望是前者啊!
我坚持每天至少花一个小时跟心语一起学习。
转眼一个月过去,疫情警报逐渐解除,村里也不再封路了。我们决定返回城里。临行时,心语的爸爸把两只土鸡、两大袋沃柑和一袋青菜塞进了车尾箱。
心语妹妹紧紧地抱住我,泪流满面:“姐姐,我真希望你还能回来教我。”
“嗯,姐姐会的。”
可是,我真的会再回来,而且待这么长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