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勇
一
小镇在黄土高原的一条大川道里。
窄窄的小河从镇中心穿过,把小镇一分为二。蜿蜒曲折的柏油国道从北边的沟垴盘旋而下,又从小镇的西边挨挨擦擦地经过。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如同弯月一样把小河两岸连起,公路像随风飘动的彩带,飘到南边的沟畔,在几个凸出凹进的土崖豁豁里若隐若现了几下后,又呼呼啦啦地飘到了崖顶。
小镇如同崖上的酸枣树落下的一堆枯黄的叶子,静静地躺在小河边,冬天染着霜花,秋天凝着露珠,即使翠绿的春色和浓阴的夏天也难掩小镇沧桑古老的枯黄。
芬芬是小镇上的一朵花,她让小镇的山水街道生出了顾盼生姿的眉眼,让所有经过小镇的人忍不住留恋起来。
芬芬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说话的声音就和清晨林间的小鸟鸣唱一样清脆好听。
芬芬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注视,哪怕那目光里带着不怀好意的手,哪怕那目光剥光了她的衣服,她依旧笑吟吟。那些目光邪恶的人一碰到芬芬清澈的眸光都会有些自惭形秽。
芬芬开了一间小小的理发馆。准确地说,这间理发店是国营理发店,芬芬跟着店里唯一的师傅学理发,后来县里因为这间理发店太小了,去年撤销了小镇理发店的编制,由芬芬个人承包了。芬芬人缘好,一个人经常忙得和陀螺一样团团转,但她的笑声并没有因为忙而停止,只要理发店的木边玻璃门有人进出,那开合的瞬间就会把芬芬的笑声放出来,笑声如同落地的银铃,叮叮咚咚地在川道里四处飘散。
于是,那些等候理发的人不在乎了长时间地等待,理完发的人也不太关心发型的好坏。她的笑声和小手仿佛是有了魔力,能让一切焦躁不安的人心情平静,心甘情愿地在她的理发店里长时间地等候。
可是,小镇的女人们总是对她心怀妒忌,和她笑嘻嘻地打招呼后,一转脸眼神里便会充满鄙夷和蔑视,心里十遍八遍地骂她是“媚狐子,狐子精。”女人们又很无奈,小镇就芬芬一家理发馆,自己的男人每一两个月都要去芬芬理发店里理发。一想起自己男人的头让芬芬那美丽的小手摸来摸去,女人们心里就不舒服。男人们坐在可以升降的理发椅子上,惬意地听着电推子在耳边发出嗡嗡的叫声,偷偷地深吸着芬芬吹在他们脸上的气息。理完发的男人们瞬间精神起来,摸着头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英俊的人是自己。晚上和老婆睡觉特别亢奋,身下的人成了芬芬,不小心喊出了名字,让老婆醋劲大发,可着劲地折腾自己的男人,以发泄自己对那个“狐子精”女人的仇恨。于是,关于芬芬的无中生有的闲话在这些婆娘们口中传来传去,有的说上,没的捏上。婆娘们每说一次自己夸大了的流言后,胸中就出了一口恶气,心里也舒坦了几分。
芬芬并不知道这些,或许是她知道了也毫不在意,这女子心气高得很,她总想有一天离开这座小不点的沟底小镇。南边沟崖上的世界大得很,那里有县城,县城过去是省城。从县城坐班车就能到火车站,火车站就在川道最西边蓝雾弥漫的远处,夜静的时候,火车的鸣笛声就把芬芬年轻的心带走了。
在众多关注芬芬的男人们中间有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伙子,他是四队的会计,一个刚刚高中毕业回乡的学生娃。
如果说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是一只异想天开的小动物,那四队的会计一定是比癞蛤蟆更异想天开的动物。
会计刚刚20岁,比芬芬大两岁,他的名字叫黑志刚。他长得太普通了,村子里有些没有口德的人说他蹲在粪堆边绝没人以为他是土堆。小伙子个子倒不算矮,就是五官有些紧凑,他圆圆的鼻尖太有号召力了,弄得眉毛、眼睛,包括额头上的抬头纹都争着向鼻尖靠拢,只有在笑的时候才会暂时和鼻尖分开一会儿。
村里就他一个高中生,在县城读了两年高中后又回到了沟底的小镇。生产队的会计是一个轻松的营干,只要听队长的话就行。黑志刚干活踏实勤快,在村里也是受人高看的青年。因为他长得丑,给他介绍的女孩都是一见面掉头就走,要么就是黑志刚嫌人家女孩子长得太丑。时间久了,也没人给黑志刚介绍对象了,二十岁的小伙子在农村已经是大龄青年了。
在地里干活休息时,那几个经常在芬芬理发店里理发的男人们打趣黑志刚。“老黑,把芬芬介绍给你咋样?芬芬一脱衣服,你晚上连买煤油点灯的钱都省了,哈哈。”说话的口水顺着旱烟杆流到銅烟锅上,滋啦的白气和着蓝色的烟一同冒起。
“滚!少拌屁!”黑志刚翻脸了,他最恨男人揶揄芬芬了,芬芬在黑志刚心里就是一尊神,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
队里收工后的很多个傍晚,黑志刚一个人坐在村北国道边的梯田畔,那里刚好可以看到芬芬理发店的门口,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门店,芬芬一会出来倒水,一会出来夹煤,灵巧的身影就和一抹美丽的光束一样在他眼前晃悠。他想起了《诗经》里的“庄姜”和“伊人”。他上高中时,他的语文老师有一本《诗经》,他抄了好多首。
芬芬和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他心里美好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他觉得每一天都是明媚的,他盼望着每一个清晨,又期待着每一个傍晚。
清晨他会随着社员一起去公路西边的沟坡地干活。很多次,他都碰到刚开门的芬芬在晾晒毛巾,她踮起脚尖,把毛巾搭在绷在路边杨树上的绳子上,这时,芬芬的衣服下摆会和肚皮分开,露出扁平洁白的肚皮,从坡下走上来的黑志刚正好看到了,他的脸有些发烧,年轻的心差点从嗓子里跳出来。他别开滚烫的脸,看着那欢快的流水从桥洞里流出,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合抱粗的老榆树把枝叶伸到桥面,他快步走过,脑海里全部是芬芬的影子。
他每理一次发都会紧张地虚脱一次。
芬芬对他是非常敬重的,他能感觉到。因为他是队里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生。他坐在理发椅上,坚强地控制着自己颤栗的身体,两条腿在洁白的围布下使劲地僵硬着。他明显感觉到芬芬香喷喷的气息吹到了他的脸上,他不敢睁眼看芬芬。芬芬和别人有说有笑,手底下却是干脆利索。最后芬芬总会说一句:“黑哥,理好了,你看咋样?”好听的声音差点融化了他的心。
他逃也似的离开,心里的美好如同身边阳光下斑驳的小河水,闪着光,唱着歌,跳着舞流向远方。
他知道爱芬芬是徒劳的,但他就是爱,敬重地爱,秘密地爱,他不能让人知道。就如同他爱读书一样,他不想让队里的男人女人知道,因为他明白,他的另类如果让人知道了会得到更多的耻笑。他活在这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中间,心里却活在他念念不忘的学生时代。
这几天他心里有些郁闷,傍晚他一个人坐在梯田畔看芬芬门店的时候,总能发现一辆蓝色的本田100两冲程摩托车停在芬芬店门口。一个戴着红色头盔的高个子小伙一停下摩托车,芬芬就会像小鸟一样飞出店门,她身后的灯光让她如同神像一般散发着光芒。
芬芬恋爱了,干活的社员都这么说。男孩的父母在城里当干部,男孩在县广播站工作,有一天骑摩托下乡整修广播线路时认识了芬芬,理所当然,他们坠入了爱河。男孩几乎每天下午都会骑着摩托车,顺着南边沟坡上彩带一样的盘山公路下到沟底看望芬芬。
黑志刚有些妒忌,他明白他是在做无谓地妒忌,但他还是忍不住,他愿意为他心里热爱的女人去忍受妒忌的折磨。
他照例每天傍晚去梯田畔坐一会,远远地看着芬芬的门店。
有一天晚上,天突然下起了小雨,他靠在柿子树下,抱着双膝呆愣愣地看着远处桥边的理发店,理发店里橘黄的灯光在雨夜特别温馨明亮。他看到芬芬和男孩走出门看了一会,两人在一起说着话,一会儿,芬芬帮男孩把摩托车推进了理发店。芬芬出来张望了一下就关上了玻璃门外层的铺板门。当那温暖明亮的灯光在黑志刚眼前消失时,他的心也随即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他感觉到他的嗓子发干,继而鼻子酸起来,一股咸咸的泪水流进他的喉管。但他心里一点也不恨芬芬,他知道他没有权利恨芬芬,他长得那么丑,他不配芬芬,他只能暗暗地爱,不敢让人知道地暗恋。
他就这么呆坐在雨中的老柿子树下,一直到雨停了,月亮从云缝中钻出他才起身朝回走。
他穿过公路桥,顺着芬芬理发店旁边的土坡朝巷道走去。此刻他的脚步似乎有千斤重,他不愿意路过芬芬理发店门口,他完全可以从小河北岸的小路上回去,蹚水过河是他小时候最爱的游戏,绕开他的伤心之地或许能让他难过的心情好一点。可是,鬼差神使,脚步又一次带他来到芬芬理发店门口。朦胧的月光下,一条灰白色的土路从芬芬理发店旁边经过,路的那头就是他家的土院子。
他似乎变成了一个胆小鬼,他不敢抬眼看那个熟悉的铺板门,他的躯体要带着他留恋张望的灵魂向巷道深处逃跑。
就在他经过铺板门前的瞬间,他的耳朵捕捉到几声门缝里挤出的声音,他听到芬芬理发店里一个男子煞了声地呼唤着芬芬的名字,声音里充满着恐惧和慌乱。
他立即停下脚步,站在离理发店很近的桥头,月光把他的影子印到了门口。铺板门打开了,灯光从门缝里泄出一条光带。一个小伙子挤出来大声喊:“快来人啊!芬芬得急病了!”声音里带着哭声。
小伙子发现了站在月光下的黑志刚,他跑过去一把拉住黑志刚的手,他的手颤栗着,黑志刚感觉到了他的惊恐。他随着小伙子进到理发店的套间,他从没进过的芬芬的闺房,房间里全是芬芬的味道。
芬芬蜷曲着身体,一头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露出的脸面煞白煞白,比她裙子下露出的小腿还要煞白。芬芬不省人事,一动也不动地蜷曲在床上。小伙子跪在床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芬芬的名字。
就那么一瞬间,黑志刚脑子清醒了。他一把拉起小伙子,“快!送县医院,用你的摩托车。”
他把软绵绵的芬芬抱到摩托车座后,用床单捆在小伙子身上。小伙子流着泪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疯狂地驾车冲进夜色里。
摩托车在安静的川道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似乎一眨眼功夫,那轰鸣声就越来越远。站在理发店门口,黑志刚的心也随着亮着灯的摩托车在沟崖上的盘山公路飞驰。县医院在沟崖上几公里外,估计二十分钟后,芬芬就会到县医院的急救室。
二
世事的变化往往总是出乎人们的意料。公社变成了乡政府,生产队也变成了生产小组。队长一时半会还没适应新形势,一气之下背着木匠工具出去找活路挣钱去了。黑志刚的会计也没账可算了,整天在沟底那几分地里忙活。种的大白菜丰收了,可市场上只卖两分钱一斤,根本不够往返县城一来回的饭钱。
吃过早饭,黑志刚扛起锄头出门,准备把公路西边的大白菜挖出来扔掉。刚刚上到公路边就看到芬芬正站在门口和两个拉煤的大货车司机叽叽呱呱地说笑。芬芬看到黑志刚路过理发店门口,赶紧喊道:“黑哥,你来,这两个兄弟要买白菜,正好把你的白菜卖给他们。”
“他的白菜没你白我们就不买了,哈哈。”两个30多岁的司机坏笑着说。
“我们小镇的大白菜过去是给皇上的贡品,算你们有口福,回去让你们的老婆享受一下皇太后的口福吧。”芬芬伶牙俐齿地给司机说:“一人五百斤,一斤两毛,算你们捡便宜了,先给钱,明早路过时给你们装好。”
“哎吆喂!你这不是宰人么!这买白菜的钱连你都能买回去,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回山西吧。”
“我怕你老婆把你弄死了没人来我这里理发,狗屁少放,拿钱来。”
两个司机乖乖掏出钱来递给芬芬。一阵汽车的轰鸣声过后,司机开着拉煤半挂车朝南边的盘山公路驰去,引擎喷出的黑烟和车轮扬起的尘土一霎时吞没了芬芬和黑志刚。
世事真的变了,以前冷冷清清的沟底公路现在整天都是川流不息的汽车。芬芬理发店门口又有人开了几家饭店,专门招待拉煤休息打尖的司机。饭店的老板为了拉生意,都雇了好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坐在店门口,一见拉煤车过来,姑娘们就会站在路边招手叫客。那些司机把车停在饭店门口,叫几样菜,喝几瓶饮料,尽管这里的饭菜比城里饭店的饭菜不可口又贵很多,有这些女孩子陪他们打情骂俏他们也不在乎了。假如是天气暖和的季节,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穿得暴露,这期间难免有些女孩做出迎合司机的不尴不尬的事。一时间,小镇成了当地有名的花花世界。
世事在变,人们的思想也在变。这些事已经让小镇的人见怪不怪了,有时候他们也会从那些女孩子手里买一些司机抵费用卸下的山西优质块煤。
芬芬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小镇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事。
她和那个骑摩托车的小伙亲热时,脆弱的心脏受不了人类本性里的那种刺激,急促地呼吸和心跳让她昏迷了过去,幸亏那个惊慌失措的小伙子遇到了黑志刚。在县医院躺了半个月后,芬芬又回到桥头河镇路边她的小小的理发店。
那个小伙子离开了芬芬,他的父母坚决不同意儿子和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孩交往。小镇上所有的小伙子也不敢娶芬芬,谁家的父母会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病怏怏的媳妇?芬芬的理发店再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
而芬芬依旧是那么开朗,银铃般的笑声里没有一点病痛。她的穿着越来越时髦,性格越来越泼辣,她比挂历上的明星都好看。
小镇里的女人们不再嫉妒芬芬了,她们觉得芬芬可怜,一个没有男人爱的女人让小镇所有的女人都产生了优越感,尽管芬芬有天仙般的容貌和身姿。
黑志刚感觉自己有点卑鄙。自从芬芬从医院回到小镇,他当时也是很激动,甚至那一天在他从不示人的本子上写下了很多思念祝福的话。他看到有点虚弱的芬芬对着他笑,他当时也坚强地抵制住了浑身的颤栗。可是,此后他再去芬芬店里理发时,他不再颤栗了,双腿也不像以前那么紧张地僵硬,他觉得他很放松,甚至有点大大咧咧。他很随意地接过芬芬双手捧给他的茶水,他更敢近距离地打量眼前的芬芬,这在芬芬生病前是不可能的事。
芬芬对他依旧是敬重的,而且敬重里含有许多感恩的成分。他是芬芬的救命恩人,没有他的出现芬芬可能早就不在世上了,这一点芬芬心里非常明白。
黑志刚有点鄙视自己,没人的时候他还会扇自己一个耳光。芬芬成了没人要的姑娘了,她的身价在小镇人心里一落千丈,难道他也和那些小镇人一样?但是,他知道,他的心里只住着芬芬一个,已经容不下任何一个女子了。这几年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很多,可他从没去和女方见面,他宁可让芬芬如神一样住在他的心里,他宁可活在自己暗恋芬芬的世界里。
他经常去地里劳动时在芬芬店门口停一下,帮芬芬提水、生火、搬煤,时间久了,芬芬对他甚至有点依靠了。他知道自己的容貌太丑,他没有一丝娶芬芬的欲望,只是把自己那份暗恋变作真实的帮助芬芬的行动。
芬芬帮他把白菜卖完了,尽管他手里还有一点钱,在没有一点进项的情况下会很快地坐吃山空的。小镇上的年轻人几乎都出去了,外面的钱似乎好赚一些,就连镇政府大院也变得冷冷清清,好多工作人员也当起了个体户。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和他同龄的伙伴们的孩子都满地乱跑了,他在邻居眼里渐渐地变成一个怪人。
傍晚理发的时候,他嗫嚅地给芬芬说了他想去南方打工的想法。芬芬顿时发呆起来,电推子在她美丽的小手里嗡嗡了好半天也没见她理发,他回头一看,只见芬芬美丽的眼睛里蓄着泪水,他们的目光一碰,芬芬立即又咯咯地笑起来。“好事呀,黑哥,你有文化,出去打工挣几年钱,回来赶紧给我找一个嫂子,省得你天天坐在埝畔朝我这里张望。”
他的脸刷地火烧火燎,害臊的汗水顺着脖子额头流下来。芬芬拿起爽身粉扑在他的额头脖子上,理发的动作越发地温柔起来。
这几年他在梯田边看芬芬的秘密早就被芬芬发现了?她是怎么发现的他一点也不知道。
芬芬说:“黑哥,你出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我装了一部电话。”他顺着芬芬手指的方向看到桌子上有一部红色的电话机。
三天后一个寒冷的清晨,黑志刚坐着芬芬给他拦下的拉煤车,背着铺盖去南方打工去了。
当他坐在车厢的煤堆上离开的时候,他看到芬芬站在理发店的门口目送着他,一直到他看不到她为止。
三
黑志刚走了一年多了,芬芬的小理发店继续开着。
镇里的青壮年越来越少,他们大都出去打工了,巷道里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和孩子。以前很少见的红狐狸偶尔也会在白天跑过巷道,坐在门口的老人只能大声吆喝几声驱赶那畜生,要不然它会把巷道里觅食的鸡偷走。而镇子边的公路依然是一派繁忙,拉煤的半挂汽车越来越多了,小河两岸外地人开的饭店也越来越多。有些饭店雇的拉客女更放肆了,去年还偷偷摸摸做的皮肉生意今年竟然明目张胆地做了。一时间小镇沿公路两边一到夜晚便灯火辉煌,家家饭店门口都停满了大汽车,流行歌曲震得人耳朵疼。
芬芬有心脏病,见不得吵闹声,可是为了生计她只好留在这里。村里的年轻人少了,老人们又怕花钱理发,她的客源只能靠这些过路的司机,这些司机出手大方,洗个头,理个发从不争多论少。芬芬心里明白,这些来理发的司机大都是爱吃腥的猫儿,他们几乎都是奔着自己的美丽来的。
芬芬把理发馆的玻璃格子门换成整体茶色玻璃弹簧门,这种门隔音保暖,让芬芬那颗脆弱的心脏逃离了外面巨大噪音的摧残。小小的理发店干净、温馨、清雅,有些粗糙性急的司机在这种环境里顿时安稳肃然起来,最多也只是和芬芬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得病前芬芬并不知道她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这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而芬芬却不知道它何时爆炸,她的爱情也因为这个病而夭折。从此她不敢爱任何人,她也不接受任何人的爱。她怕她那颗脆弱的心脏会随时停止跳动。她已经收起她高傲的心气,再也不会在夜里聆听远方火车的鸣笛声,泼辣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脆弱的女孩子一样的心。现在,她只想安静地挣点钱,安静地保护好自己。她毕竟还年轻啊,她才刚刚二十三岁,她也渴望有一个男人的臂膀可以依靠。可是,谁敢娶她?谁愿意娶她?她的美好青春,声誉和未来在她犯病的那天晚上就沒有了,她将像小河边的野花一样,在小镇这个大山沟里悄然飘落,自生自灭。
又是一个深秋季节,沟壑两边早已是五彩斑斓,芬芬理发店旁边的小河边更是色彩绚丽,老榆树的叶子越发地深绿,白杨树换成了金妆,河两岸的野菊花正在肆无忌惮地绽放着憋了一春一夏的紫色花朵,沟底的一切植物都在享受最后的秋阳。
小镇边的公路依然繁忙,各个饭店门口的女服务员依然迎接着一拨又一拨的货车司机。
傍晚时是路边饭店最热闹的时候。芬芬正在理发店里给几个过路的司机理发,茶色玻璃门外的嘈杂和热闹仿佛与芬芬无关,芬芬笑吟吟边说边理发。
一阵警笛声从小镇北边的盘山公路上传来。十几辆警车闪着警灯瞬间就停到了桥中间,一队队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里下来,他们迅速冲进饭店。十几个女孩和男人被从饭店赶出来.守在门口的警察又把他们押到警车里。
芬芬正在给客人洗头,突然一声巨响,玻璃门被几个一同挤进门的警察不小心撞碎了,芬芬吓得尖叫一声,抑制不住浑身哆嗦。
闯进来的警察喊道:“治安检查,都不准动!”
一个警察里屋外屋检查了一番后,用手挨个指着理发的几个司机和芬芬大声命令道:“你,你,你,都给我出去!”
芬芬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漂亮的脸蛋因为愤怒而有点变形,她眼里含着泪水喊道:“你们干什么呀!我只是一个理发的。”
那个警察训斥道:“现在的发廊藏污纳垢的不少,没有几个好人干理发,出去!进局里你再好好说。”
芬芬有点眩晕,她是被警察的话气晕了。
“放屁!你才是土匪二流子……”
芬芬的骂声还没落,那个警察上前一把揪着芬芬的胳膊就朝外拉,芬芬尖叫着挣扎。
这时,一个高个子警察挤进来,他在那个拉芬芬的人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个警察就松开手出去了。此时芬芬觉得屈辱难当,眼泪珠子一串一串朝下滚落。高个子警察扶着她坐到理发椅子上,在她身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芬芬趴在椅子扶手上放声哭起来,这个扶她的警察她认识,就是几年前她爱得死去活来送她去医院的小伙子,他后来当了警察。
警车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
深秋的夜晚格外寒凉,芬芬用桌子顶住只剩半个玻璃门的店门,刻骨地屈辱如同门缝里钻进的冷风,刺得她一阵哆嗦一阵眩晕。她躺在床上咬着枕巾抽泣着,泪水如屋边桥下的小河水,怎么流也流不干。那个扶她起来的警察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甚至忘记了他以前的模样。她谁都不怪,她没有可怪罪的对象,她只是感觉很无助,就像秋天田野里飘荡的蛛丝,一阵微风也能把她吹到天的尽头。
半夜时,芬芬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梦到黑志刚骑着摩托车回来了。她看到他五官舒展,咧嘴笑着,洁白的牙齿亮得刺眼睛,他递给她一条大红拉毛围巾,她拆开包装袋抖开围巾,围巾却在风里飘呀飘,她怎么围也围不到脖子上。她梦到她坐在黑志刚身后,黑志刚一发车,摩托车一下子就冲进她的理发馆,理发馆的玻璃门哗啦一声破碎了,她却是在屋里,风雪从破碎的门里拥进来,墙上的热水桶落在雪堆里,热水腾起的水雾弥漫在整个房间,她被水雾呛得不能呼吸,她大声地喊:“黑哥,快来救我……”
芬芬醒了,梦里的惊慌依然让她感觉呼吸不畅。
夜行汽车的灯光不时从店门的破洞里晃过,今晚特别冷,明早一定要生火炉了。芬芬披着棉衣站起来,她拉开电灯,坐在电话机边翻看电话本,她想一大早就联系修门的人。又一辆汽车亮着大灯从门口经过,芬芬无意中从大门的破洞里看到店门口坐着一个黑色的人,灯光晃过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这个人披着一头长发,长长的胡须上粘着草榍,眼睛在车灯的照耀下闪着鬼魅一样的光芒。芬芬大吃一惊,颤声地喊道:“你是谁?赶紧走开!”
其实小镇的路边还是挺安全的,很少发生丢失东西的现象。隔壁对面的饭店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这个时候依然有停车打尖吃饭的司机,芬芬能听到不远处司机和店老板说话的声音。她只是被眼前这个一身黑衣,长发黑须的流浪汉惊了一下。
那个流浪汉哑着嗓子地说:“芬芬,是我,我是四队的黑志刚。”
门口的汉子缓缓站起来……
车灯光再次晃过,芬芬看清楚了,门口这个衣着破烂,长发披肩,一脸胡子的人正是刚才梦里出现的黑哥。看着眼前潦倒落魄的黑哥,芬芬的眼睛湿润了,她搬开顶门的桌子,也不嫌黑志刚浑身气味难闻,一把抱住黑志刚哭起来。“我的黑哥,你咋成了这个样子了?你咋不给我打个电话呀?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发财了。”
黑志刚羞愧地默不作声,他慢慢推开芬芬,声音干涩地说:“我身上脏,芬芬,你能不能给我理个发?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狼狈相,外面难混,我太笨了,适应不了。”
芬芬把黑哥让进屋里,给他冲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麦乳精。
原来黑志刚到广东后,在火车站广场被人骗到海边一个偏远的小渔村,当然,招工时他们不会告诉黑志刚的。这些黑心老板把他和几个骗来的青壮年农民送到一艘大渔船上做工,渔船常年在海上漂浮,从不靠岸,他们在渔船上加工捕上来的海鱼。当地工人休假时会被其他船只接走,黑志刚观察,这个黑心老板似乎想让他们在船上干到死。有一次渔船靠岸,黑志刚趁老板疏忽的间隙逃了出来。他没有身份证明,又身无分文,只好沿着铁路一路打工讨饭朝家走。走到湖南后爬火车弄错了方向,又到了广西,从广西朝回走,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芬芬听得泪水长流:“黑哥,以后不要出门了,沟里的土地一样可以养人呀。黑哥,你不嫌弃我是短命的女人,就让我伺候你吧,伺候一天算一天,我给你做老婆,我有手艺,我养活你。我晓得我这是自私,我有病,不能生娃,名声又不好,只有你对我好,我会好好伺候你的,直到我咽气的那一天,你以后就坐在店里看着我,不要再坐到荒郊野外看我了。黑哥,你别怪我胡说,你不愿意了就权当我没说,我只想让我的男人把我埋了,我不想做孤魂野鬼,更不想给哪个死鬼男人配鬼妻。”
芬芬把黑志刚满头毡片一样的头发胡須剃光,又拿出一个红色的包裹打开。
“黑哥,这是我给我做的老衣,我专门做得很大,怕我哪天突然不行了难往身上套,住院回来后我就偷偷做好了。我领你到隔壁饭馆司机淋浴房洗个澡,把你这身脏衣服扔了,先穿上我这衣服,明天一早我给你买几身新衣服。”
黑志刚晕头转向,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南方朝回走的路上,见芬芬似乎是他唯一坚持的希望,而芬芬的哭泣和表白又让他如同一个突然进入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的乞丐,惊慌地不知所措。他的心咚咚乱跳,任由芬芬摆布着。
四
岁月永远不会惊诧于人间的悲欢。
芬芬的理发店和路边的饭店都生起了火炉,伸出窗外的铁皮烟筒整日里冒着蓝色的浓烟,整个小镇上空都散发着呛人的煤烟味。拉煤的半挂车经常用车上的煤换饭吃,家家饭店门口都堆积了一大堆块煤。芬芬的理发店门口也不例外,理完发的司机照例用煤给芬芬付理发费。有源源不断的煤车经过,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司机用煤付费。芬芬不必担心没有煤,店里的火炉整日火焰熊熊,小店里温暖异常,芬芬干活时只需要穿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和黑志刚结婚一个月了,芬芬的气色越来越好,笑声把小店的空间装得满满的,每一个进店理发的人都能感觉到小店的欢乐温馨。
芬芬现在是黑志刚的婆娘,进店理发的人也不必避什么嫌疑了,一时间,理发店的生意比以前好多了,既有路过的熟人司机,也有小镇的男人女人孩子。黑志刚也忙得不亦乐乎,他从早到晚不停地挑水、烧水、添煤、打扫。闲暇之余,就坐在那里看芬芬理发,紧促的五官因为快乐而朝周围扩散。
订婚那天,黑志刚家送的彩礼里有一件红色拉毛围巾,送她出门的时候,外面风大,黑志刚拿出围巾递给她,让她围上。芬芬抖开围巾,风地里围巾飘啊飘,怎么也收拢不住。围好围巾,芬芬的突然像电击了一下呆住了,这个围围巾的情景怎么这么熟悉?黑哥蓬头垢面回來的那天晚上她不是做了这个梦?此情此景和梦里是多么相似啊。芬芬并没有告诉黑哥她做的这个梦,这条红色拉毛围巾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啊。
芬芬默默地围好围巾,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暗暗爱着她多年的男人,老天注定,这才是我的男人,芬芬心里默默地说。
天上飘起了雪花,小镇两边的沟壑渐渐变白了,没有风,雪花飘落得安详而肃穆。店门口的公路上没有了拉煤车,雪天的盘山公路汽车很难上下,整个川道里寂静地只能听到小河流水的声音。
芬芬早早关上门,她今天有些累,她看着在店里收拾的黑志刚说:“黑哥,我们早点歇吧,你陪我说说话。”
黑志刚坐到床沿,用手摸着芬芬的头,眼里透着温柔的爱意。
“黑哥,我攒了一些钱,风雪停了我们去西安的医院再看看,说不定我还能给你生个孩子呢。”新婚的安稳和幸福让芬芬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尽管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一点信心。
结婚这么久,黑志刚还没碰过她,她知道她的黑哥太爱她了,怕她会和以前一样犯病。
今晚她的脸很烫,心里透着不可名状的渴望,可能是房间温度太高的缘故吧,黑哥总是把炉子生得旺旺的。
芬芬仰着红红的脸说:“黑哥,我买了安眠药,一会我吃几片安眠药就睡实了,你就放开做回男人吧,我不犯病就是好人,放你的心,我不会那么枵的。”
黑志刚爱芬芬太久了,想她的时候他有强烈的冲动,可是和芬芬睡在一起时,他就失去了感觉,尽管他的心脏跳动得厉害,尽管冲动让他的脸滚烫滚烫,他总是不能把情感集中到该集中的地方。他心里怕芬芬会因为这个而丧命,他是一个执着的人,就是芬芬睡着了,他还是因为心理压力而无法做成一个丈夫该做的事。
芬芬太累了,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雪花在川道里继续安静地飘着,小河在桥下汩汩地流淌,偶尔一两声狗叫从小镇的巷道传来,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黑暗的安抚下睡着了。
后半夜时,芬芬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了黑志刚。芬芬又犯病了,黑志刚呼地坐起来,他看到芬芬脸色煞白煞白,和几年前犯病时的情景一模一样。黑志刚不停地呼唤着芬芬的名字,芬芬睁开眼看了一眼黑志刚,嘴角微微动了动,又昏睡过去。
黑志刚泪流满面,他打开店门,想拦一辆路过的汽车送芬芬去医院,公路上覆着厚厚的雪,一道车轮的痕迹都没有。他转身回来,拨通了县医院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女孩子刚睡醒的声音,她说大雪封路,救护车出不了门,让病人家属自己送来。黑志刚急得直跺脚,小镇的青壮年都不在家,此刻想找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黑志刚毫不犹豫地给芬芬穿好衣服,并不停地喊着芬芬的名字。他抱起芬芬向北边的盘山公路跑去,他有强壮的身体,他要抱着芬芬去医院,三公里的盘山路他能跑上去。因为要救心爱的女人,他突然生出了强大的勇气,抱着芬芬在盘山公路上一路小跑,汗水湿透了棉衣,汗水滴到了芬芬的脸上,芬芬虚弱地呻吟了几声后又没了声音。
黑志刚走得气喘吁吁,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后背,积雪羁绊着他沉重的脚步,这些他毫不在意,他的心里只想着救芬芬。
深爱一个人的时候,生命就是为这个人而存在。
快到坡顶的时候,一道橘黄色的车灯从头顶的盘山路上照耀下来,密密麻麻的雪花在光柱里飞舞。黑志刚真的虚脱了,他实在走不动了,喉咙干烧地快要冒烟了。那汽车的灯光让他燃起了巨大的希望,他喘息地说:“芬芬有汽车来了!芬芬有汽车来了,你好好的,我让汽车送你去医院。”
汽车的光柱从头顶转到了黑志刚的前头,引擎的轰鸣和防滑链摩擦路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川道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他迎着光柱抱着芬芬端端地跪在白雪覆盖的路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