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父亲

2020-11-16 01:48徐东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小妹火车哥哥

徐东

雪没头没脑地落下来时,父亲还没能回到家里来。

前天也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不过很快就化了,路面上有些湿滑。还好早上路面上的融雪冻上了,所以早早起来的父亲可以骑着他那辆飞鸽牌自行车,驮着用粗柳条编成的装满青菜的驮筐去赶集。即使路面再难走一些,父亲也是要去的,因为他要赚够儿女的学费。

三个孩子,最大的是儿子,两年前上了在北京的大学。大女儿一年前也考去了北京。只有小女儿中途退了学,在家里绣花。没黑没白地绣,绣上半个多月完成一件,把娇嫩的手指都磨出了茧子,才换回一百来块钱。在乡下赚钱可真不大容易。父亲也不容易,他要从几十里外的地方进货,又要披星戴月地去集上占摊位。

红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来时,赶集的人就渐渐多起来,再过个把钟头便熙熙攘攘地热闹起来。父亲这时也早已调整好精神状态,或蹲或立着,手里掂着杆称,脸上堆着笑,唱戏般拉长了声音,招呼着顾客。买菜的喜欢看父亲那样明朗的笑,喜欢听他生动有趣的拉长了的腔调。父亲和别的卖菜人不同,他年轻时候学过戏,把唱戏的那一套融会贯通到卖菜营生上去了。母亲当年也正是看上了父亲的这份才情,两人才有了这一世姻缘。

那时钱还比较值钱,做生意时为个一分两分的也会争红了脸。父亲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可做生意如果不在乎那些,便很难赚上钱。因此父亲也会争,可实在争不到也就笑笑,并不会因此而耽误生意。通常一个集下来能赚个十块二十块,算是不少了。遇到集上同样的菜多时,不论父亲是个怎么样出色的菜贩子,也还得降价处理。那样赚不了钱不说,有时还会赔钱。好在赔钱的时候不多,父亲心态也好,做生意嘛,有赚有赔,哪能光赚不赔。

北方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庄里,家家户户种着地。那时种地也赚不上钱,除了庄稼会遇到旱涝灾害歉收,粮食也便宜得很。当时麦子六七毛一斤,玉米三四毛。大豆要贵些,能卖到一块二,可一亩地的产量也只有三四百斤。母亲身体不大好,常常生病,吃药打针是常有的事。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生个病有个灾的也会花些钱。一年下来,要不是父亲做生意,儿女的学是没法上下去的。

上中学的时候还好,上了大学每学期的学费,两人加起来需要五六千块,对于穷困的家来说,那就是个天文数字。还不算每个月的生活费呢,大都市里什么都死贵的,即便节省着花,每月也需要个三四百块。哥哥花钱大手大脚一些,妹妹常把生活费省些拿给哥哥。有一个月妹妹只花了六十块钱,每天只吃馒头和咸菜。缺心少肝的哥哥起初并不知情,还以为妹妹确实花不了那么多。后来知道了,从妹妹同宿舍的女生那儿知道的。那女生家里也很穷,可还是不如妹妹节省,她说:“你妹妹可真能省啊,一个月才花六十块钱!”

那时哥哥才认真看了看妹妹,妹妹又矮又瘦,身子单薄得被风一吹就会歪倒,小脸瘦得像刀刃,黄得像是豆芽。这自然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

哥哥的心痛了,却责备妹妹说:“你啊,真是傻!”

回去的路上,哥哥的心里仍在难过,想着想着,眼泪再也藏不住了,就让那泪水肆意流出来。用泪眼看着大街时,大街上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如同沉重的现实被泪水给泡湿了,变得有了感情,有了灵魂。

要过春节了,哥哥和妹妹也都放了假。哥哥为了省路费有些不想回家,想找一份短工赚钱分担父亲肩上山一样沉重的担子。妹妹也想赚钱,她担心来年家里凑不够学费让父母为难。那时家里还没有装上电话,哥哥和妹妹一起打公用电话到村里的商店,把想法说给前来接听的母亲。母亲生气地说:“你们现在还是学生,好好用功读书才是正业,赚钱的事不归你们操心。家里再难,砸锅卖铁都会让你们读下去。你们都给我回来吧,回来咱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年;你们不回来,这个年谁都过不好。”

哥哥和妹妹只好放弃打工的想法,去火车站买上了站票,挤上哐当哐当响的绿皮火车。绿皮火车见站就停,开得也有些慢,尤其是过春节时车上人挤人,空气凝滞得发酸。在那闷罐子车厢里待上十来个钟头才能到县城,又要花一块钱搭上载客的、腾腾响的机动三轮车到镇上,从镇上还得步行十来里路才能回到村上。

回家的路显得过于漫长,回家的心情又显得特别复杂。有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有对家人身体是否安康的担心,还有着不忍看着家人穿得破破烂烂吃苦受累的难过。虽说父母见着他们时会高兴地笑着,可笑容背后却会有着掩饰不住的忧愁。父母的忧愁是沉重的生活,是在城里上学的他们强加给的。母亲感到筹钱困难时,总会抱怨他们。可不管怎么说,他们凭着努力考上了大学,还是件大好事。考上大学可不是件容易事呢,乡下的孩子从小并没有受到太好的教育,头脑并不像城里的一些孩子那样好使,他们所用的办法是下死功夫。哥哥和妹妹年纪轻轻的背都有些驼了,眼睛也近视了,佩戴着玻璃瓶底般的厚镜片。

哥哥和妹妹不想重复父母的命运,心里十分清楚考大学是唯一出路。他们先后考上了,给父母的脸上增了光。谁不称赞,谁不羡慕呢?家里竟然出了两个大学生呢,不服气的话你们家也出一个让别人瞧瞧?尤其是爱显摆的母亲,老爱在村子里说起在首都上大学的儿女。显摆起来,别人就有些不高兴了,就说,那学又不是免费上的,等着吧,以后可有你们受的罪了!父亲也为儿女骄傲,但不会向人炫耀,他也经常说妻子。为了给儿女上学攒学费,他已忽略了村子里的一些红白喜事和人情往来,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了,不能在话头上也要把别人都比下去。

哥哥和妹妹回家之前,父亲正在院子里穿着件有破洞的蓝秋衣劈木柴,浑身热腾腾地冒着汗气。家里头的那只老黄狗看着正坐在竹椅上繡花的妹妹。母亲腰间扎着小灰格子的围裙忙活着做饭,她知道儿女就要回来了,不时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外面去看一眼。

哥哥和妹妹提着行李走进院子时,黄狗从地上起来,朝他们走来,用黑湿的鼻子亲热地嗅着他们,一点儿都不陌生。

父亲已停下了手里的活,笑着,看着他们。

小妹站起身来,朝着厨屋里兴奋地喊:“老妈,哥哥姐姐回来了!”

母亲在围裙上抹着湿湿的手走出来,也笑着,看着他们说:“回来了啊,外头多冷啊,快到屋里去!”

哥哥和妹妹的眼睛湿了,是高兴的。他们说,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哥哥和妹妹是带着繁华都市的印象走进家里,家里头的一切都熟悉,都是属于他们的,没有丝毫的在都市中的那种陌生感。家里的一切仿佛有着醒目的、温暖的光晕,会散发出一种熟悉的、特殊的味道,甚至锅碗瓢盆也在说着无声的话语,让他们感到亲切,让他们想流下些眼泪。

父亲天天起早赶集,今天这儿,明天那儿的,总有赶不完的集。今天进莲藕,明天进土豆,也总有卖不完的菜。

儿子在夜里偷偷试过父亲装在驮筐里的菜了。他在学校里还算个体育健将,投标枪时还拿过名次,可他弯腰展臂试了几次却没搬动那驮筐。他是亲眼看着瘦高的父亲能够搬上搬下的,父亲怎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呢?

吃过晚饭时一家人聊天,儿子突然就想和父亲掰一下手腕,试试父亲有多大的力气。黑瘦的父亲笑着答应了。爷爷奶奶已回里屋去睡了,母亲和大妹小妹在一旁观战。

一开始,两个男人的力量是僵持着的,像是父亲也想看看儿子身体里有了多大的力似的。不过,最终还是父亲败下来了。

儿子感到父亲是故意败下来了,便说:“不算,不算,不要你让我。”

一旁的大妹和小妹也都笑着说,不算,不算,爹的力量肯定比哥大,不许让,不许让。

父亲便又笑着,认真支好手臂说:“好吧,咱们再战一个回合。”

两只手,一只粗糙厚实,一只细白单薄,又紧紧握在一起。用力,用力,两个男人都使上了劲儿,谁也没有让谁的意思。不过,十来秒过后还是父亲败了下来,这一次像是真的败了。

母亲有些生气地说:“你爹赶了一天的集市也累了,都歇着吧。”

大家都不笑了,笑不起来了,除了父亲。父亲咧嘴笑着说:“我是有点儿累了,不累的话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儿子也说:“我就说嘛,正常的话怎么会掰不过我呢。”

父亲虽然累了,一时却也没有睡意,他想再多了解一些儿女在城里的情况。一家人上了炕,打开了话匣子。可要真正说起来时,儿子却总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女儿也是。父母不熟悉大城里的生活,有些话也无从问起的。不过,有了口才极好的母亲是冷不了场的,她便说起村子里和家里的一些琐屑的事情。儿子和女儿听得津津有味,可听着听着就听到了父亲打鼾的声音。鼾声有着累极了的酣畅淋漓。

小妹调皮地说:“瞧,老爷子对老妈子的话不感兴趣,睡着了。”

小妹是个胖胖的姑娘,比大哥小六岁,比大妹小四岁,当时也就十五六岁的年龄。上了初中的她学习是极好的,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只要她读下去,升高中、上大学是不太成问题的。她的记性好,也灵活,父母很疼爱她,总夸她脑子比哥哥和姐姐强多了。

可小妹偏偏就不想上学了。小妹是个懂事的孩子,那时哥哥考上了大学,需要一大笔学费。看着姐姐的学习劲头儿,觉得她不考上大学也是不肯罢休的。父母很难支撑三个孩子上学,不如自己退学做些事情,分担一下家里的困难。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父母总忙着家里家外的活儿,不太能顾得上身体不大好的爷爷奶奶,她不忍心看着他们吃不上个热饭,身边缺少个照料的人。哥哥和姐姐也都知道妹妹为他们所做的牺牲,曾经为她难过,却也劝不动她再去上学。

小妹是个乐观的人,她笑着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我不用你们操心,我开心着呢。”

小妹又是一个爱哭的人,看到父亲在冬天被冻得裂开了血口子的手指,就偷偷抹眼泪。看到爷爷奶奶生病咳嗽时痛苦的样子,也会哭得满眼通红。有回看到带着个小孩来家里讨饭的女人,她也难过,把家里的白面馒头拿了好几个给人家。

母亲有些心疼干粮,就说她:“天底下就你最好心!”

小妹不满地说:“我不用你管!”

离过年前一天,大妹和小妹开始帮着母亲准备过年吃的东西,蒸花糕、做馒头、包饺子、炖猪肉、炸鱼干、团丸子,有说有笑的,忙得热火朝天。哥哥的眼里没有什么活,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走过去看时就成了被取笑的对象。

小妹笑着说:“我看哥只要生着一张嘴会吃就好了,要手啊脚的是个摆设,没啥用!”

大妹说:“就是,你看他背着个手像个来视察的干部,多有派头啊!”

母亲不满地说:“你们别说了,你们哥哥能做的事,你们做不了,过年放两响,你们敢吗?”

小妹说:“谁说不敢呢,只不过是有了他这个当哥的,我们得保持低调罢了,不然什么事都不让他做,就太便宜他了不是?”

哥哥笑笑,也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家门。

他是要去村子里,去田野里转一转,感受感受那乡村的气息。再回到城市里时,可就全都看不到了,只能在回忆中,在梦里重放了。

不大的村子坐落在平原上,横竖不过两条街,也不过四五十户人家。那时家里负担少的,收入多一些的人家盖上了前出叉儿的五间大瓦屋,但多数人家还住着低矮的平房。

家门前有爷爺早年种下的一棵槐树,已经长得又粗又高了,美中不足的是落光了叶子,也没有槐花的芬芳和嗡嗡唱歌的蜜蜂。槐树脚下是条小河,小时候哥哥和妹妹下河摸过鱼虾,戏过水。如今河里结了透明的冰,看上去也不太厚,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踩在上面玩耍了。

穿过村子,遇到一两个人,哥哥笑着打了招呼,聊了几句,继续向家后走去。

家后是打麦场,场里麦垛间落着些蹦蹦跳跳的麻雀。哥哥想象着从前麦收季节村子里的人们在场上热火朝天忙活的场景,便忘记了当初的苦和累,觉得比起压力山大的城市,留在乡村也并不是太坏的选择。

麦场边和田野边有落光叶子的树,枝条刺着阴沉的灰色天空,在有些树的枝杈间有醒目的老鸹窝。那是诗意的场景,喜欢写诗的哥哥深深吸着带点儿甜味的清新空气,心里头有了些诗兴。带着那股诗兴,他又走进田里,蹲下身来用手触摸着泥土。泥土被冰冻了一部分,表面的有些却还是松软的。一行行被霜雪打地的麦苗,远远望去,青绿的一片。

小麦们安静地期待着一场大雪,以便开春后长得更有劲儿。

哥哥拔了一棵,看着小苗灰白的根茎,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又揪净了根上的泥,把麦根放在嘴里嚼了嚼,有股儿令他喜欢的又苦又甜的味儿。

顺着田间的道路走下去,会遇上一条有宽度的丰收河。那河流过许多田野和村庄,哥哥还小的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去河边割草放羊,觉得那是条很大很大的大河。可再次去看时,却又觉得也远远算不上大了。

哥哥那些当年一起玩的小伙伴们有几个都结婚了,有的还有了孩子。他们见到哥哥时,多少会觉得哥哥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了。哥哥考上了大学,进入了大城市,命运被改变了。哥哥想到他们时却是忧伤的,觉得自己当初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逃离乡村的想法多少有些盲目。不过哥哥是不愿意再长久地生活在虽然诗意,却也落后的乡村了。然而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来在等着他。

眺望着无际的田野,田野间被一些树木围着的三三两两的村庄,哥哥轻轻叹了一声。哥哥在心里盼望着场大雪,似乎那大雪能够连接城市和乡村,使天地万物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那时只感受那冰雪世界的美好就是了,不用再有过多的思考。

向回走时,抬头便又看到那黄白的、线条柔美的自己的村庄,村庄是安静的,正在升腾起一缕缕的青烟。

哥哥想,时间过得真快啊,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父亲仍要赶旧年的最后一个集。

哥哥和妹妹醒来时,父亲已经出发了。

哥哥和妹妹,还有小妹起床后也要去赶集。他们要去集上看看花花绿绿的年货,看看那许多穿着厚棉衣的人,看看他们黑黄的脸,脸上喜洋洋的表情。他们也要和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但看着都蛮亲切的人走在一起,那样他们便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东西。那是种什么东西呢,说不清楚。不过,他们愿意成为热闹集市上的一个小小的部分。

母亲交待过了,他们也要买回些鞭炮对联之类的东西。兄妹三个答应后就走在去集市的路上了。集市在八里之外的另一个大村子上,去往那儿要走一条并不太宽的泥土路。路的两边是树,是河渠,是田野。兄妹三个个头高低不一,迈动的步子很轻快,说说笑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集上。

那时集上已经热闹起来。卖花生瓜子的,卖衣服的,卖年画对联的,卖鞭炮礼花的,卖青菜干货的,卖鸡鸭鱼肉的,卖牛羊畜口的,也还有斗羊耍猴的。拥挤的人们缓缓前行,听着各种吆喝,闻着各种味道,看着路两边的年货。兄妹三人很快买了想要的东西,想着卖菜的父亲该在什么地方,他们要去看看他。

哥哥和两个妹妹想象着,搜寻着父亲的身影,终于找到了。父亲正弯着腰被一些挑挑拣拣的顾客围着,说着些话,不时地为挑好了的人打称,收钱找钱。面对着形形色色的顾客,父亲脸上的表情也不时变化着,有时和气地笑着,有时又故意板起脸,完完全全投入到生意里去了。三个孩子看了好一会子,父亲也没有发现。

看着那么多的顾客,父亲有些忙不过来的样子,小妹最先跨到父亲的身边。小妹提醒一位拿了菜还没付钱就要走的中年妇女,大声说:“哎,这位大婶子,您还没给钱哩!”

那中年女人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瞧我这记性,都忙活晕了。”

说着把手里的钱交给小妹。

小妹帮着父亲收钱,父亲这时也看到了儿子和大妹,对他们笑了一下,也没顾得上说话,他还得忙着。儿子和大妹帮不上忙,也不知怎么帮,就在一旁看着。

年三十的集和往常不一样,只能算是半个集。赶集的人买到想要的东西,便急忙着往家里赶了。到了家里要大扫除,贴春联,准备年夜饭。父亲很快卖光了菜,却不能像别人那样回家。他还需要骑车到三十里外的县城批发甘蔗。大年初一甘蔗最好卖,有了压岁钱的孩子们都喜欢吃。

兄妹三个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都有些失落,有些难过,不过也理解。毕竟春节过后父亲要拿出几千块钱的学费呢,差一点也不行。他们帮着父亲收拾好摊子,父亲对他们笑笑,让他们早些回家,便骑上车去了。

回家的路上,兄妹三个都发现了,天空阴得很沉,又没有一丝儿的风,这意味着要降下一场大雪了。

吃过午饭不久,雪便开始不管不顾地落下来了。

那真是鹅毛一样的大雪啊,雪片儿在安静的空气中飘着,密密集集地落向院子,落向房顶上,落向街路,落向田野,似乎也落到全世界上去了。

小妹在堂屋的门口忧愁地看着雪花,没有一点儿欣喜的心情,他对身边的哥哥姐姐说:“看啊,这雪真是越下越大了,你们说咱爹也真是的,为赚钱都不要命了,下这么大的雪,他可怎么回来啊!”

哥哥不说话,皱着眉头看天。

姐姐也不说话,心里也在难过着。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看了看外头说:“这老天爷下雪也不分个时候,多少人还在外头呢!”

雪,继续落着,静静地落着,漫天漫地的,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了。

哥哥忍不住,从屋门口走到院子里,又走出了院子,走到街路上。

大妹伸手觸摸着飘落的雪,也跟了出来。

小妹对母亲说:“我们去外头看看。”

母亲说:“看有什么用,这么大的雪,可别冻着了,这大过年的!”

兄妹三个站在街路上,看着父亲骑车归来的方向。

雪花落在他们的脸上,凉丝丝的,似乎也有了细微的沙沙声。他们的视线被落着的雪挡着,是模糊的,并看不了多远。他们心里都在盼着父亲能早些归来。他们都怕雪再大一点,父亲就骑不动自行车了。

在雪中站了许久,身上满是雪花了。

大妹跺着脚,对着落着的雪捶了两下说,雪啊雪,你们就不能停一停再下吗?

小妹也恨恨地说:“以后我再也不喜欢雪了!”

母亲走过来,要孩子们回去,她生气地说,都不要命了?这冰天雪地的,都在雪里傻站着,有什么用?

父亲批了三捆甘蔗,两捆竖放在驮筐里,一捆横放在驮筐和车座的空隙间。

三捆湿沉的黑褐色甘蔗大约有二百多斤,父亲小心骑上车时,不断摇摆的自行车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像匹桀骜不驯的野马,难以驾驭。

四十出头、年富力强的父亲练有着高超的骑行本领,他的身体重心压向失重的一侧,很快就让载重的自行车保持住了平衡。

父亲掌着车把,躬身缓缓用着力蹬车前行。

三十多里的路,照说也并不算太远。可刚骑出不到两里路,天上就降起了雪,雪花像精灵一样团团围着骑车的父亲。父亲脚上用了用力,想骑得快一些,他可不想被大雪阻在半路,还要尽快赶回家里过年呢。

可是雪落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天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虚实了。虽说是公路,可公路上也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不小心的话车子会失去平衡,滑倒在地上。

父亲已是小心又小心了,可还是在雪中摔倒了两次了。幸好横放的、高高的甘蔗有支撑的作用,人只落在地上,却没有摔痛。

不过,扶正车身是需要些力量和技巧的。

平时在干地里也就罢了,不过是處理好自行车头轻尾重的问题,可那天结实的、有些上冻的地面上落满了雪,父亲身上的力量找不准方向的话,很容易就滑到空处。

父亲第一次扶车时,人和车都在打滑。经过多次失败,直到冷静下来,慢慢地才掌握了要领。第二次就要轻松多了,不过扶正时又发现横放的甘蔗偏向了一边,父亲只好支起车子重新捆绑。那样一阵折腾,在那么冷的雪天里,父亲的身上便有了湿湿的、热热的汗。

重新再骑上车的时候,父亲发现天已彻底黑下来,路上的雪也更厚了,使人更不知深浅了,根本没法再继续骑行。他只好从车上下来,用身体靠着自行车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可载重的自行车轮子没在雪中,需要用大的力气推着才能行进。用力推车的父亲又要尽量保持着车的平衡,而脚下的雪也跟着捣乱,时不时会滑上一下,因此每向前走一步都如同是在做着高难度的动作。

走了不一会儿,父亲的棉衣便被汗水溻湿了,黏黏的像是泡在米汤里。更要命的是父亲左脚上的棉鞋在用力的时候开了线,再继续向前走时有半个鞋帮子脱了脚。父亲只好停下来找了根绳子捆住,但没走几步绳子又脱落了。

远远的,村庄中传来放鞭炮的声音,应是下饺子时放的。

父亲想到了家,可家还在十多里之外呢,又累又饿的他心里有些急起来。可大雪一点儿也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了。如果把那些甘蔗放到半路上不要了,单单推着空驮筐就轻快多了。不过父亲又怎么会放弃呢,那三捆甘蔗可是花了不少钱批来的。如果坚持一下运回家里,就能回本,还能赚上三四十块钱呢。

父亲再次停下车,脱掉汗湿的棉衣,塞进驮筐,只穿着一件单秋衣。他蹲下身,重新用绳子绑紧了开裂的鞋子,又站起身用力地紧了紧腰带,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把冻得麻木的手按在冰冷的车把上,用身体紧紧靠住车身。

那时天光已经彻底暗下来,只能看到满世界模模糊糊灰白的雪。

走,父亲给自己加油一般,轻轻喊出那个字。

人和车又在大雪中慢慢移动起来。

最初母亲不让孩子们去接父亲,怕接不着,也怕把孩子给冻坏了。她更愿意相信孩子们的父亲能把事办好,不久就能平安地归来。不过,不停落着的雪让孩子们心里越来越没有了底,尤其是小妹,她的脸上挂着泪,用手擦了一串,新的一串又滑下来。

哥哥和大妹看着小妹,眼里也湿湿的。

小妹对哥哥和大妹不满了,她哭着说,都是因为你们,要不是因为你们,爹会在大过年的去批甘蔗吗?批来了又能赚几个钱?城里人吃顿饭的钱都不够!都是因为你们,上什么破大学啊!

哥哥和姐姐知道小妹是无心的,她只是心疼和担心父亲,忍不往埋怨了他们而已。

哥哥望着落雪的天空不吭声。

姐姐看着小妹,泪水也涌了出来。

姐姐对小妹说:“妹,咱不哭了,咱们去接爹回来吧。”

哥哥也说,对,咱们去接!

已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锅里早烧好了水,馏好了包子和干粮,就等着下饺子了。

天色更暗了,暗得快看不到落着的雪了。

母亲听到孩子们的话,也同意了。

母亲让孩子们穿了厚的衣服,又找来了雨衣和塑料布让他们披上。

哥哥找来了手电筒。

大妹和小妹把锅里热着的包子用干净的棉布包好放在背包里,又用个保温瓶盛了热的水也放在背包里。

整理好行装,三个孩子便走进雪里。

走进雪中,雪像是更大了,落得更真实了。

哥哥打着手电筒照路,黄白的电光里,雪花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群发疯的蝗虫。

两个妹妹紧紧跟在哥哥身后。

刚出了大门口,三个孩了便忍不住顶着大雪奔跑起来。

也不敢太快,怕滑倒了。是慢跑,一口气跑出了村庄,跑到了大路上,谁都没有觉着累。他们都想要尽快发现父亲,为他送上吃的喝的,帮他推车子。

跑了大约有三四里地,身上跑出了汗水,可也没有遇到一个可以问一问的人。那时大约所有的人都赶回了家中,和家人一起在吃着香喷喷的年夜饭了吧。

不过,那样的奔跑多么好啊,孩子们发现他们从来没有那样爱过父亲,那样的奔跑是在向自己的父亲靠近啊。

在那片灰黑的雪天里,在模糊的路的一端,在手电筒黄白的光柱里,他们终于是看到了那个黑黑的影子,那正是他们艰难地推着车的、一步一步挪行的父亲。

父亲并没有想到孩子们会来接自己,看到了他们,听到他们用欢快的、激动的、同时也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他时,他的心里顿时一热,欣喜地望着孩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哥哥从父亲手中接过自行车把推着车,可自行车很快沉重地倾倒了,再试着去扶时,怎么也扶不起来。

父亲搓搓冻僵的手,从大妹手中接过包子,一大口一大口地吞了两个,又从小妹手中接过水,喝了口水。

终于,父亲和孩子们一起扶正了车,父亲说,回家!

接下来,用手扶着车把的父亲已经感到非常轻松了,因为小妹打着手电筒照路,哥哥和大妹在后面正卖力地推着车子。

那时大雪依旧飘飘洒洒地落着,执着地、顽强地、不要命地、满世界地落着。可行在雪中的人,却仿佛没有谁再注意那雪的存在了。

看火车

他经常给问他岁数的人说,我八十六岁啦,可他要是想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八十六岁,自己记没记错,他还得想一阵子。院子外面是街路,如果有走过的人,他需要费点儿眼神,费点儿眼神也不一定看清楚从街路上走过的到底是谁。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村庄不大,不过五六十户人家。村子里的人,除了那些孙子辈子他认不全外,基本上所有的人他都认得。所有他认得的人,也都很尊敬他,在经过他的时候如果不是太忙都会给他打个招呼:老爷爷晒暖儿呐?大爷爷挪到树影底下吧,凉快!他的耳朵听不太清楚了,尽管他不能听清楚,但是他还是张开嘴啊啊地应着,露出几颗活活裸裸的牙齿。牙老早就缺了,剩下的几颗也不大中用了,吃东西硬的是不行了。

要是街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走过,他会想起往事。他经常想他年轻的时候,六十岁的档儿他还算年轻呢。那时候他的力气仍然很大,当时在生产队里,年轻的小伙子们听说他力气大,便选出来一个跟他比试搬石滚。二三百斤的石滚,他还能抱起来呢。他抱了起来,却说自己老了。要是放在前二三十年前,他的劲儿就更大了。那时候的他一夜可以砍七亩高粱,一天可以锄八亩地,一顿饭可以喝一桶面条,一桶面条有十几碗呢!

他也会想起自己的老伴儿。他在椅子上打盹,太阳那么亮地照着他,他竟然也能做梦。他梦到他的老伴儿给他招手,给他说话,让他跟着她走。尽管在梦里他还是清楚自己活着,而老伴儿却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现实。于是他用梦话来打破老伴儿不现实的梦想。他说,我也想跟你去啊,可是我还活着,我还能活几年哩。我还要看着我的孙子娶媳妇,你别招手了,你招手我也不跟你去。他让自己醒来,他可不想就这样做着梦死去,他还想活呢。可是他醒来了,他的一颗苍老的心又生难受的情绪,有点儿后悔自己醒了。他想,为啥不跟她去了呢,跟她去多好啊!

他叹息时发出长长的“唉”声。抬抬頭看看太阳,太阳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火球。他啧么啧么被阳光晒干的嘴唇。对于他而言,几乎停滞的时空让他有点儿郁闷哪。他想唱戏,于是他就唱了: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他的声音不大,嗓音沙哑,却也有些抑扬顿挫的味儿。他也不太听得清楚自己的唱,当他意识到时便放大嗓门儿:又战了七天并七夜啊,罗成清茶无点唇,无点唇哎呀噢,噢唉……

吃晚饭时,儿媳妇想扶他,他不让。他的手里有一根棍子,那根棍子是在他老伴去世以后才开始拄的。三年了,那根棍子的把手磨得光溜溜的。老伴儿去世那天他没有掉眼泪,他的眼泪好像蛰伏在生命的深处,一下子泛不上来,直到老伴被埋了数日后他的泪才落下来。他吃不下饭,也没有心思吃,他想什么呢?他不清楚自己想些什么。

晚饭是面条儿,他喜欢吃面条。面条浇着葱花鸡蛋,脆生生的,筋道道的,他用牙花子就可以嚼得动。他也不需要嚼得太碎,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面条儿一入口,舌头搅拌一下,分泌出一些香甜的唾液就咽下去了。他吃饭总是很香,这让他的孙子想到爷爷常给他讲过的五八年吃糠咽菜的困难日子,不过那日子对于他来说太遥远了。

他咽着面条儿,一会儿把面吃完了,有眼色的孙子说,爷爷,我给你加点。他知道自己的爷爷虽然吃得快,但也就只能吃一碗。每一次他要给爷爷加的时候,爷爷就会把碗揽在怀里,怕他加。晚上少吃点好,孙子的娘告诉儿子,怕他再给他爷爷加面。孙子应了一声。孙子是想让爷爷多吃的,爷爷在他小的时候很疼他爱他,他想让爷爷多吃。他说:“爷爷,我不给你加面了,给你加点汤,多喝点汤好。”爷爷同意了。吃过饭,孙子把爷爷扶到他的房子里去安歇。爷爷不需要他扶,以前也说过多少次了,但是他还是要扶着爷爷,他喜欢自己的手牵着爷爷的那双粗大的手。他星期天从县中学里回来的时候便会牵着爷爷的手,把他领到太阳地里,蹲在爷爷面前跟他说话儿。有时候不说话,他也蹲在爷爷的面前,看着爷爷微笑。那时候,他的爷爷也是微微笑着的,因为他的孝顺孙子就在他眼前啊。

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轮流在两个儿子的家里生活,一个儿子一个月。他的大儿和三儿在农村,二儿子在县公安局里上班。二儿子没法儿照顾他,但是也会按月给他送来些钱,穿的用的以及营养品。他的大儿子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又都有了儿子,他们的儿子管他叫老爷爷。他喜欢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给他们拿饼干和糖果吃,看着他们在街路上玩耍调皮。有时候他看着他们的时候偶尔就会想自己像他们那样小的时候,自己那样小的时候是那朝那代了呢?他的印象中没有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他只是那么想一下,只是那么想一下,便又会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他让自己关注眼前的时间,没有人陪的时候他会从地上摸起一根草、一块石子儿,用他粗大的手指细细摸着,用他不太管用的眼瞧瞧它们的模样。有时候实在是坐不住了,他就会离开椅子拄上棍子去走路。

他想走到集上去,但是他的儿子们在三年前就不给他这个权力了,他们怕他在赶集的路上摔倒了,怕他迷了路。他在心里感到十分可笑,都走了一辈子的路了,他怎么会摔倒呢?他更不会迷路,那个集市他都赶了一辈子了,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去摸回。尽管他在心里不服老,但是他们的儿子们认为他老了,他就得装成老了的样儿,让他们安心。

他从家前走到家后,有时候也会到田地里麦场上去看看,那儿曾经是他的战场呢,他俘获了多少小麦、玉米和大豆啊!他把那些庄稼纳到自己的心中来想象,想象那些庄稼以及乡村生活的一年四季,想象几十年来连续不断的劳动。难道说只是岁月让人变老么?是岁月中那些他用生命和汗水浸泡过的庄稼,和实实在在的生活让他变老了。人人都会在经历了一些事物以后变老,从泥土里来回到泥土中去。

他有到坟地里去看,坟地里有许多坟,那是村子里老去的人们。有的还没有他年纪大就没了,他比他们的年纪大却还活着,这让他有些骄傲有些快活呢。他心想自己真能,自己活过了他们真是能。村子里还有一个比他岁数大的老人,有时候他们会在一起晒太阳,有时候他干脆去找他。他想跟他说话,说他们那个年纪所说的话。那个老人比他大二岁,八十九岁了,他准备好了未来的时间里随时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他这样跟他说,他就劝他,让他好好地活着,说他活着是年轻人的福分。

他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还会想到和他们差不多大的老人都是还有谁活着,自己本村的,附近村庄的,盘点一番,分析他们的身体状况,家里的年轻一辈孝不孝顺。如果听到谁谁去逝的消息,他们就会沉默一会儿,似乎那沉默的片刻,是为了在自己的生命中记住某某去逝了这个现实。

人老了,越来越相信灵魂的存在,当他在坟地里伫立的时候他希望那些消失的人能从泥土里钻出来,与他握握手,说上两句。他想知道他们在地下在泥土中生活得啥样,他对那泥土中的生活有些怕意,对于死后的生活,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

过年他就八十七岁了。

天冷了,北风有时候会从下午刮起来,一直刮到晚上。北风把树上的叶子早就吹下来了,也把地里的草吹黄了。他的重孙子们拿了火柴去点那些枯了的草,草噼噼叭叭地燃烧,烧出一片灰黑的地面。河里结了薄薄的冰,整个儿村庄显得非常安静,孩子们去河里面捞冰块玩,他们发出的欢笑声也很静。整个儿田野都种上了冬小麦,小麦青幽幽的,长势十分喜人。过了春节,上了化肥,它们就会疯长,长高,结穗儿,饱满,变成金黄,等着庄户人收获。年轻时候他能十多天不睡觉呢,为了抢收抢种。后来他终于睡了,睡在了新翻起来的坷垃地里面,他也不觉着硌。

他头上戴着火车头的帽子,那顶帽子是二儿子从部队转业回县里时给他的。是顶带棕黑色毛边儿的帽子。给他的时候是半新的,现在那顶帽子他戴了少说也得有十年了。十年的风雪吹白了那顶帽子。二儿子前年给他买了顶新帽子,是皮的,他戴不惯。他偏爱那顶旧帽子,虽说帽里子染上了他的发油,有厚厚的一层,可也正是散发出的那种味道,使他安心,让他舒服。

他只喜欢穿粗布的宽大的棉袄棉裤,有半新的二儿子穿不过来的毛裤毛衣,但是他觉着它们不暖和,穿在身上贴着身子也不舒服。主要是他习惯了自己中意的衣服,换个样儿,他觉得不美气。那宽大的棉袄没有扣子,他不需要扣子,他只要把襖裹起来就挡住了他瘦瘦的松皮露骨的胸脯,然后再用一根一米多长的布腰带缠上两匝,用力一杀,打个活扣就行了。如果天气冷,他会用两个小细绳系上裤腿,有时候他弯腰不方便,就由儿子或者是孙子代劳。儿子给他扎腰带的时候他总是说,用力。用力扎紧了腰,他才有力气走路。

在冬天他从来不恋窝子,他怕自己恋窝子恋得手脚不灵便了,起不来了。他是一个清醒的老头儿,一辈子不抽烟,喜欢喝点酒,但从不会多喝。有时候比自己的儿子起得还要早,早几年他早早起来还会刻意去拾夜里被风吹落的树枝当柴火,去背了背箕拾牛马的粪当肥料。现在他不拾了,儿子儿媳不让他拾,不让他干任何活计,只是让他闲着。要是他不想闲着,他们就跟他生气,说他那么大岁数了,再干活村子里的人会笑话他们。只有孙子理解爷爷,说爷爷闲着没事儿,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有利于健康。但是孙子的话不管用,对于儿子儿媳来说,他们在村子里的面子很重要。

他出了门,看看门外的树林子,那些树是他早年种下的,现在已经成材了,这对于他的三个儿子来说是一笔财富。最近几年他也种了几棵树,在三儿子家里的水井旁边,在门前的河沿上。种树很简单,村庄的阴凉地里总会有一些槐树榆树的苗儿,它们是数年前被风吹落在那儿的槐树和榆树的种子,种子抓着泥土的缝隙进入到泥土中,喝了秋天的雨,冬天的雪,开春就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了。生长个一年两年,就变得有些粗壮了。它们不属于谁,谁把他们移栽了,它们就属于谁。他把它们移栽了,它们就属于他,属于他的儿子了。

他看看天气,伸伸手,试试手的灵便,然后用手摸摸腿,感觉一下腿的力气。他开始走路了,他试着不用拄棍子,事实上不用棍子他也能走,只是觉着脚跟有点儿死板,像是木头似的,不够活泛了。他熟悉他的情况,理解自己的脚是和他一样,老了一些,但是它还是可以信得过的。

在路上他遇到几个早起的人,早起的人骑着自行车或开着三轮车去集市上卖货。他们卖的是贩来的或者是自己池塘里的莲藕,蘑菇窖里的蘑菇,大棚里的蔬菜。他看不清楚他们谁是谁,但是他们看得清楚他,那些年轻人都从心底佩服他,大声跟他说话,大爷起那么早啊!爷爷你锻炼啊,还真看不出你老人家还行哪!他点头,笑着,应着,嗯哪!如果遇到走路的愿意与他多聊几句,他就与他们多聊几句。人家说,大爷爷,今儿个是肖皮口集哩,去赶集吗?他说,你看我还能赶集吗?别人说,能,你老人家身子骨看上去硬朗着哩,咋不能哩?他很高兴,他说,唉,我觉着我也能哩,俺家小三他不让我去啊!别人说,你是他爹啊,三叔还能当了你的家!又说了两句,那人走了。

他很高兴,又走了一会儿,回家来了。他感觉自己精神头很好,他想要去赶集了,他喜欢赶集。集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东西。他有钱啊,可以买些东西给他的重孙子啊。他也想吃集市上的包子了,那猪肉粉条的,香喷喷,热乎乎的,很是好吃呢。他有钱,他的二儿子,他的孙子们,他的外甥外甥女给了他不少钱。那些钱他都存在自己的箱子底下了,还有一部分存在他的火车头的帽子里。虽然他不怎么花钱,可他还是乐意把一些零钱带在身上。他有很久没有亲自花钱了,他想花钱。

他想要赶集了,他的精神头很好,觉着自己可以去赶集。集离村庄也不过七里地,七里地年轻时候十来分钟就走到了。他听说离集市不远,近一年来还通了火车。想到火车,他有些激动,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火车。听下东北的人说,火车很长,有几十个一溜排开的房子那么大,在两条钢线上跑,呜呜地,叫声比牛响亮多了。他曾经说自己应该在死之前看看火车。他跟自己的孙子说过自己的想法,孙子答应过用地排车拉着他去看看。但是他的孙子答应过后就骑着自行车去县城里上学了,下一次回家来没再跟他提起火车的事儿。儿子儿媳说孙子上高三了,学习忙着呢,他也就不好强调自己的愿望了。

吃过早饭,他觉着自己行。早上试了手脚,不用棍子就可以走路,有了棍子一定可以走到集上去。他吃下了整整一个又松又软的馍,喝了一碗面汤,咽下一个咸鸭蛋。那馍和鸭蛋,加上他的想法变成力量,他对儿子说,小三,我听说咱这儿通了火车,今天我去转转。儿子说,爹,别跑远了啊!他说,嗯呢。

从饭桌上离开,他的心里堪是激动和欢喜,他像个孩子似的觉着自己变得聪明又灵活。他跟自己的儿子报告了自己要出去转转,而且提到火车。儿子没有理解他话语中潜在的意思,他不要让他完全理解,却又给了他一个信息。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些许高兴。

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从箱子底下拿出钱来,抽出了几张大点的票子,然后把帽子摘下来,与那些零碎钱放在一起。他走出了院门,来到了路上。他让自己不要走得太快,尽管他可以走得快一点。他想自己应该保守一些走路,如果把力气一下子用完了,虽然走到了集市上,回不来了怎么办呢?他这两年可没试过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呢,他得小心一些自己,讲究一点走路的策略。

走出村子,路面不太平整,前两天下过一场冬雨,路面曾经泥泞过,现在已经被太阳晒干了。他走在路上,把脚踏在平整的地面上,一步一步迈过时,腿抬得有点高远的意思,生怕被路上的坎坷绊住了。他的头和肩膀探向前方,由于背是驼的,腿又抬得老高,人还是显得有些向后抑。隔远些看,那走路的姿勢,颇有些特别。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有超过他的年轻人问他,大爷爷,你干啥去啊?他不敢说自己去赶集,他怕那人劝他回去,或者掉头回家去跟他的儿子报告。他缓下脚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溜溜腿,我看我这腿还中。

他走得有些热了,便把裤腿上的绳子解开了。行走产生的一些小凉风钻进裤腿里,让他觉得既轻松,又惬意。他有点儿怕后面再有村子里的人走过来,这个时候再有人走过来他说自己溜溜腿儿就有点儿让人信不过了。他加快了步伐,加快了步伐,他手中拄的棍子就有点儿派不上用场了。

终于走到了集市上。集市是个十字形街,大体可以分为南面和北面,南面是买菜买肉的,北面是买杂货的地方。因为快过年了,有许多卖鞭炮,买卖联和年画的。他听到鞭炮声,感觉不如以前的响。看到春联和画,感觉不如住年的新鲜好看。他知道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神不太管用了,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

集上的人很多,一个挨一个,他在人群中有点儿担心别人会挤倒他,便把自己的棍子用力捣在地面上,让它发出些声响,同时嘴里还发出“嘿嘿”声音。他以为棍子和他发出的声音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事实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儿能听得到他和他的棍子发出的声音呢。不过集市上人的眼神要比他好多了,他们看到他弯腰驼背是个老人,便尽量地给他留足他走路的空间。

他想买几挂炮仗,给老大家几挂,给老三家几挂。老二家就不用了,老二在城市里过年,他自己会买。事实上老大和老三也会买,但是他还是想要给他们多买几挂。现在日子过好了,过年时辞旧迎新,多放几挂就多一些喜气。他让卖鞭炮的给他拿最响的,人家给他拿了,他说,要是不响我可回来找你啊!卖鞭炮的笑着说,中,大爷,要是不响你再来找我!

又来到了买杂货的摊点,花花绿绿的杂货,他看不清楚,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他想给重孙子买个玩具,但是他不清楚什么样的玩具他的重孙子们会喜欢。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都调皮贪玩。他把自己重孙子的情况跟摊主说了,摊主给他推荐了一把电动冲锋枪,一架飞机,都是塑料的。摊主给他演习冲锋枪,板动板机,冲锋枪发出哒哒的声音,但是他不太听得见。摊主是个聪明的妇女,她大声说,大爷,你重孙子一准喜欢哩,很响,他能听见。他不相信,后来摊主把冲锋枪放到他耳朵边扳响了,他这才相信了。他说,飞机会飞么?摊主笑着说,大爷,会飞的你买得起吗?会飞的飞机在北京哩,咱这小地方哪里有啊。他说,啊?摊主见他没听见,便也不强调自己的说法,提高声音建议他说,大爷,你两个孙子最好买一样的东西,一人一个,省得挑拣闹矛盾,大过年的,便宜给你啊,二十一块。他这次听清了,觉着摊主的建议有道理,但是他还是觉着贵了。他说,十二块,十二块两个,我买了。摊主大声说,大爷,十二块我赔本哩,卖不成。他摸着枪,觉着给人家十二块要两个有点儿少了,便说,再给你加两块,不能再多了。摊主说,大爷,你真会讲价钱,这样吧,十八,一分也不能少了。后来他用十八块钱买了两个冲锋枪。摊主给了他一个方便袋,盛好了给他。他把枪和鞭炮拎在一个手中,心里有些高兴。他有两年多没买过东西了,他高兴,觉着自己活着很有意思。

后来找到了买吃食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头七八年前赶集时候,那时候孙子还在上小学。他总是给他的孙子捎几个烧饼。想一想自己吃不动烧饼,孙子们也都大了,他有些微的失落。烧饼带着焦黄的火烤的麦香味儿,堪是贴心哩。他想到重孙子,还是掏了两块钱,买了六个。他觉着自己手中的东西有些沉重了,走了那么多路,他也有些饿。想吃包子,便在包子铺里买了一块钱的包子。一块钱四个,他吃了一个,很香很美,又吃了一个,第三个他想了想,觉着自己吃不下了,便把包子用纸包好了,放在盛烧饼的地方。

他向买包子的打听,我说师傅,火车离这儿远不远?师傅说,不远,一直走,拐两个弯就到。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没有见过火车哩,我要见见火车去。师傅说,老大爷,火车今天怕见不成了,得下午五点才过。他说,啥?师傅又重复了一次,他还是没有听得清楚,但他没有再听下去就转身走了。

他又问了两个人,终于来到了铁道上。铁道高出地面许多,他向上爬的时候颇费了些力气。那时候天已经是正午了,太阳很亮,射出很热的光。他走了许多路,又拎着东西,感到浑身发热,便把东西放在地上,松开了腰带,让空气钻进棉袄里。

看到了铁道,两条钢铁并排放在横着的水泥条子上,水泥条子下面是石头子儿。他摸了摸铁轨,用手捡起一块石头敲敲铁轨。听不到声音,但他感觉铁轨发出了声音。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火车的路。他想,火车是怎么走在上面的呢?这么细的两条铁线,火车会不会摔下来呢?

他小心地坐在了空地里,累了,他需要歇一会儿。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摘下了帽子,检查还剩下多少钱。他看不太清楚钞票的图案,但是他能摸出钱是多少面值。他的媳妇怕小孩子偷拿走他的钱,曾经提议过由她来保管着,他没有同意。虽然他花钱的机会不多,但是有些钱在他自己身上他还是有一种安全感,让他有些活着的证明和底气。

有时候他半夜里醒来时,果真会以为自己死了呢。他以为自己在阴间里,因为他在夜里看不到一丝光亮。这个时候他去摸他的箱子,从箱子底下摸到那一卷钱。钱系着的皮筋,扯开皮筋,破开钱,一张张地摸在手中,从口中沾点唾沫,点上一遍两遍,渐渐他觉着自己没有死,活得好好的。于是他就高兴,把钱重新卷起来,放到箱底,又摸着床沿躺下来,等着天明去走路。

如果家里要买点什么东西,他知道了,很乐意自己出钱。但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们不花他的钱,他们说,你好好放着吧,放好,别放得自己找不着了。他便笑,他想,我放的钱怎么会找不着了呢!

孙子从中学里回来,有时候他也会问,小啊,你需不需要钱哩?爷爷给!孙子不再是小孩子了,孙子懂事了,他不要。小时候他给爷爷要过钱,买过棍棒、糖葫芦。爷爷不舍得花钱,把钱都给了贪吃的小馋猫们,只是他们现在都大了,有的还有了孩子。他们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大了呢?他回想着并不算遥远的过去,又回到现实中。

盼着火车能来,他等了很久,但是火车还是没有来。买包子的师傅说火车到下午五点钟才来,他没有听到。他想火车是不是今天不来了啊?他有点儿想要回去了,看看日头,现在家里的人中午饭都已吃过了。他们找不见他会着急的,他真想回去了,但是他还没有见到火车。这可怎么办呢?

从地面上站起了,费了劲,站起来时差一点没有摔倒,但最终是站稳当了。他把自己买的东西放在一根铁轨的接口处,然后拄着棍子迈开步。走下高高的铁路时出了问题,他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十多米的斜坡呢,他滚了下去。一头栽倒的时候一个念头说,坏了,这一下可完了。

滾到平地里,他没有死,只是晕了一些时候。醒来时动了动手,动了动腿。腿摔伤了,他想坐起来,腰似乎也不听使唤了。他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但是离路还有一段路呢,他的眼看不到有人路过。他有些焦急,开始后悔自己不听儿子的话走出来了。

有烧饼、鞭炮,那给重孙子买的玩具枪呢?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模糊地看到它们离自己并不是太远,他想爬过去逮住它们。有东西离开自己的身体远一些,总会让他有些担心。他又动了一下,但是腿和腰都痛。他咬了一下牙,真倒霉,那颗早就松动的门牙也断掉了。他想,我真是老了。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时候他的心又像孩子似的生出一些委屈。我想着我能成啊,怎么会摔倒了呢?

终究忍着痛把自己的东西归拢在他的身边,他又一次想要站起身来,利用棍子,但是仍然失败了。他又让自己躺下来,他的背是驼的,不能仰面躺,只能侧身躺着。他躺着,想让大地给他一点力量,他喘着气,想着与力量有关的过去。过去他能挑四百多斤,能抱起二三百斤重的石滚,跑起来像兔子一样块,摔倒了立马就能爬起来啊,他生气,他骂了一句,我日他奶奶!他实在是恼怒了!

那次摔倒,他看到了火车。火车的到来是通过身下的大地感觉到的。那东西可真大啊,动静可真不小哩。他看到黑黢黢的火车开过来,开近了,在他眼前的铁道上一闪一闪地通过,那从大地上通过的火车,真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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