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

2020-11-16 01:48李岩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陶陶老范芭蕉

李岩

今天周五。晴。

砂锅里鱼汤已经泛白,范华连揭开锅盖,白色的雾气一下子糊住了他的眼睛。旋即拎了开关,改为小火,砂锅里发出“噗噗噗”的声响,像极了范华连此刻的心情,在滚烫的沸水中熬煮着。墙上的钟,红色的短针指向数字“5”,往常这个时候,那扇绿色的防盗门就会响起“哔啵哔啵”的暗号,我是聪明兔,请问大笨熊在家吗?这时候,范华连就会喜滋滋地用他那庞大的身躯迎接娇小可爱的“聪明兔”。

阳台上葳蕤的芭蕉树,有几片叶子断开了,露出里面白色的经脉。他扶起那些叶片,想让它们复原。可离开他的托举,那些叶片又耷拉下脑袋。范华连苦笑一声,要不是为了你们呀,我也不会得罪了“聪明兔”。说着他拿起白色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宽厚肥大的叶片。又拿着剪刀,剪掉了那些不能起死回生的芭蕉叶。

细沙般柔软的寂静中,范华连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两年前,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顺势就办了内退。一个人的生活,仿佛时间都抛弃了他,缓慢滞重。唯一带给他安慰的就是,周五“聪明兔”的来临。他像接待贵宾一样,早早把她喜欢吃的准备好,把游戏的道具藏好,以便给她惊喜。他在想象中回忆着那一蹦一跳的身影,一笑两个酒窝显现的脸颊,蹭到他怀里喊着“大笨熊,大笨熊爷爷”的脆甜嗓音。

范华连坐在沙发上,一下凹陷发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像极了一个人的叹息。他懊悔不已,怎么就冲“聪明兔”发脾气了呢。在懊恼中,他还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要说这个芭蕉树,还是他和“聪明兔”一起买的呢。

范华连买过鹦鹉,养过小仓鼠,还喂过真的小白兔。鹦鵡用灵巧的嘴巴,打开了笼门,扑扇着翅膀,在老范的头顶盘旋一圈,得意地飞走了。小仓鼠咬过“聪明兔”的手指,最后也只能扔了。小白兔闹得家里始终有尿骚味,让儿媳勒令放走。

“要不再也不来你们家了。”这句最有威胁性的话,终于让老范放弃抵抗。

那次,“聪明兔”和老范一起去花鸟市场转悠,“聪明兔”一眼看重这棵芭蕉树,老范对这棵树也很满意。他们花了五十块钱才让搬运工搬到了他那六十平米的房子里。在“聪明兔”看来,这棵树可以作为她战斗时的堡垒,用来躲避敌人“大笨熊”的攻击,这棵树简直太合适了。

可上周五,“聪明兔”突然不高兴了,现榨的果汁也不喝,刚出炉的面包也不吃。拿着跳绳来回抽打芭蕉树,样子很生气。老范一看赶紧夺下跳绳,把她拉到一边。“聪明兔”趁老范去做饭,又拿回绳子,继续抽打。等老范的饭做好了,这棵芭蕉树的叶子也被毁得差不多了。老范年轻时的火气一下冒出来了。“聪明兔”从未见过发脾气的老范,吓得哆哆嗦嗦,哭喊着说:“这棵芭蕉树不吉利,我的成绩才没考好!”

是啊,上次儿子范明来接孙女的时候,看着这棵芭蕉树就皱了皱眉头。等老范送他们出门,在隔间换鞋的时候,小范终于憋出一句,这么大一盆树放在家里,不吉利!

蔡丽丽跟范明就说过,你爸真不会当爷爷。这话范明不承认,他当爷爷还有点样子,可是当爸爸那确实不咋地。范明和范华连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自从母亲去世后,实质上的交流,就更少了。从小到大,范华连对范明就采取压迫式的教育,不管范明做什么,范华连只要求一条:无条件服从。好像他被生下来,就是一个服从的机器,而输入口令的人永远是范华连。记得有一年,范华连与母亲吵架,范明在旁边维护母亲,跟范华连讲道理。自始至终,范华连只有一句话,你给我闭嘴。觉得自己很有道理的范明并没有听他的,继续呱唧。范华连感到权威受到了威胁,立马跳起来踢了他一脚,“滚,滚出去,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说话。”满腹委屈的范明在黄昏金色的光芒里,真的滚出家门,沿着河边走了一夜。河面上被轮渡覆着一层波光粼粼的晕色,几度让范明想冲进去。如果不是母亲带着哀伤的呼喊,他想不如就此离去算了。

升入高中那年,范明想进最好的学校,却差了2分,想让范华连找找他的战友,战友时任教育局局长。可范华连就是不去,母亲跟着一起劝反而被一顿训斥,自己不争气,找谁也没用。后来得知,范明进第二中学,父亲不仅没交学费,反而拿了2000元的奖励。那是个全县知名的烂学校,范华连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嘛。

“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听听,这就是范华连当年的狗屁理论。

有时候,他也想和范华连表示亲近。可是没说到两句话,两个人的嗓门就会不自觉地抬高。最后往往在面红耳赤中不欢而散。再后来,两个人说话都有明显的克制,就像两块同极磁铁,越是拉近距离,越是排斥。

范华连是个孤儿。他爹活着时,在村里名声很臭。村里人都叫他“老九”,可他并不是排行第九,而是因为他喜欢推“牌九”。赌博的人都知道,牌九有三十二只牌,十六对碰,以天九至尊为王。推牌九讲究的是牌技和运气。范华连他爹似乎两样都不沾边,在赌场里,他只是个小角色。在人家纵横牌场的时候,他爹只有在旁看热闹的份,偶尔有个“洗面”钱,也被他下到场里,淹没在庄家的钱堆里。一年之中,只在农忙过后,他才能有那么几天够资格上桌。那几天,他挽起袖子,嘴叼香烟,一只脚跷在凳子上,把两只牌重叠着放在一起,眼眯着缝看着手里的木质牌,接着又把下面那张牌翻个身,两只手握住木牌,用大拇指触摸那凹凸不平的点。等别人都把牌放下以后,他才会亮出两张牌来。当他眼睛眯得更小了,人们就知道他赢了。当他掐着烟屁股,呸一声吐出来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把身上的钱输个底朝天,他是不会回家的。

为了一口吃的,范华连和母亲把家里能藏的食物想着法子藏起来。可总是被嗅觉灵敏的爹发现。那年秋天,范华连的爹把一筐胡萝卜搜走,准备去赌场上碰碰运气,范华连抱着他爹的腿,求着给他留一点吃的,结果胸口被爹踹了一脚。

“去你的,还敢挡你爹的道!”

看着他爹大摇大摆地走出低矮的茅草屋,范华连对他的恨又加深一层。

那天范华连他爹的运气极好,要什么来什么。他在赌场豪赌了三天三夜。三天中他没有吃一口饭,完全沉浸在那一片争雄称霸的场面中。人们犹记得,他摸到最后一把牌时的模样,眯缝着右眼,拇指肚在木牌上来回搓揉,嘴角抽动一下发出“嘶……”的响动,手指灵巧地又翻转一下,圆睁的一双眼睛,让大伙都猜不出是什么意思。屋外低旋的风声呜呜地在屋檐下乱窜,众人屏住呼吸见他把牌九往桌上一扔,从他那干裂的嘴巴里吼出“至尊宝”三个字,哗啦一下,人们看见了一张大王,一个黑三。围观的人实在不相信这是范华连他爹起的牌。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他爹往后一仰,直挺挺地砸在地上。

直到后来,范华连才知道,他爹早在一年前已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最后一年,他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生命绽放了一回光芒。白血病摧残了他爹的生命,也让范华连饱尝人间疾苦。

一贫如洗的范华连和母亲,在他爹死后的几年里,依然缓不过劲来。他娘也在第二年的冬天去世了。

偶尔,蔡丽丽没空送陶陶去范华连家,这任务就由范明接棒。上小学后,陶陶来范华连家反而多了,谈不上陶陶有多么喜爱爷爷,但这个小区有全市最牛的奥数名師。本来范华连不喜欢这个小区,自从因为名师得来的福利,老范反而觉得这个小区也没印象中的脏乱差了。

两个小时的课程结束,范华连的饭菜也好了。三个人在一起吃饭,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还是陶陶引起的话题最多。比如老师讲了有趣的课程,一个小实验,同学之间闹出的笑话……小家伙的嘴巴就像一架机关枪一样,笃笃笃弹射出来的言语,让沉闷的饭桌都生动起来。吃完饭,范华连忙着收拾碗筷,范明站在阳台上抽烟,陶陶写作业。三个人在同一空间做着不同的事,像是分工明晰的蚂蚁,规则有序。

范华连会在陶陶写完作业后,陪她玩一会。“聪明兔”戴着幼儿园汇报演出时的兔子道具,范华连穿着灰色的围裙,开始了“兔子偷袭大笨熊”。拖着笨重身体的老范,拿着一个塑料盾牌,防御“聪明兔”的袭击。你一下,我一下,两个人都成为自己假象中的英雄。玩到尽兴,两个人笑得躺在地板上直喘气。有时,“聪明兔”还会骑在“大笨熊”的后背上,把他当马来骑。范明站在阳台上,看着一老一小的身影,在昏黄滞暖的灯光下,竟有些恍惚的感觉。

“爷爷好奇怪哦,竟然跟芭蕉树说话。”陶陶很神秘地告诉范明。对于这个问题,范明认为可能是父亲孤独了。但让范明疑惑的是,范华连竟然没有想过再婚。早些时候,范明会无意中提到这个话题,范华连也有意地回避了。要知道,母亲生病的那几年,范华连相当于隐形的。照顾的事都落到范明的头上。

收拾母亲遗物,范明发现了一个小盒子,除了一些首饰和存折,他还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爱就是毁灭。”范明当然了解母亲的痛楚,爱了父亲一辈子,临终时没能见到出差在外的父亲最后一面。

母亲是那年春节来临前死去的,在那之前时好时坏的状态让范明提着的心忽上忽下。前一天晚上,范明还与母亲讨论回家的准备,把买给母亲的新衣和红皮鞋,放在她身上比划着。母亲还笑他多此一举,都好多天不能下床了,怎么还买皮鞋?范明想着母亲的精神状态近两天见好,兴许能下床也不一定呢。

当天夜里,母亲就不行了。四处破裂的脑血管,像散了黄的鸡蛋,让母亲的意识愈渐模糊。任范明怎么叫唤她,都没有回应了。空旷旷的医院走廊里,只能听见母亲疼痛的哀号声,以及范明来回走动的声音。

救护车把母子两人送回家后,母亲已经气若游丝了。范明闻到了母亲头发上因汗水浸湿后的馊味。他打来一盆热水给母亲洗头,顺着洗发水一起流淌的还有母亲的眼泪,乃至擦干头发,母亲的泪水依然啪嗒啪嗒砸向地板,一直流淌到范明的心里。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的冬夜中,度过了最后一个白昼。范明始终守候在母亲身边,母亲弥留之际,什么话都没说,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离去带走了所有的爱和恨。范明一直握着她的手,从温热到冷却再到冰冷,以致后来很长时间,范明打开冰箱那一刻,都能感受到那种冷。

母亲葬礼前,范华连赶了回来。葬礼的整个过程,父亲范华连做到有条不紊、丝丝入扣。墓地的选址,他找了熟人,给了个公道的价格。但凡来吊唁的人,家里几口人,该拿多少孝布,也都在老范的心里。期间,老范还去了厨房,对范明的表妹嘱咐道:“两个寿碗,一条毛巾,不要多放。”吊唁人的回礼,老范也能照顾周全。

葬礼现场,范华连显出忙碌的样子,甚少悲伤,仿佛是一个游离于葬礼之上,更像个努力帮闲的人。倒是范明,唢呐的悲怆凄凉,引得他连连落泪。

后来,那年的清明节祭拜,范明捧着一大束鲜花向墓地走去。阳光直射在头顶,铺满全身,燥热的汗水顺着范明的后脑勺往下洇,湿了大半个后背。路旁的大榕树下,稍有阴凉,范明脱了外套,站在树下歇息。这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激烈的哭声,传入他的耳朵里。静神细听,那哭声里还夹杂着咿呀的嗫嚅。为了弄清声音的来源,范明壮胆朝前走,惊诧地发现,竟是父亲的背影。悲痛使他忘记了哭声的响亮,投入又令他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等他哭得差不多了,范明扔掉烟头咳嗽一声,反倒把老范吓得惊叫起来。

“回吧。”范明看着父亲尴尬的表情说。第一次,范明觉得范华连像个迷路的孩子,拖着犹犹豫豫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促狭的空间,让范华连觉得呼吸不畅,摇下车窗,风刮落叶,旋起一层迷雾。看着开车的范明,范华连一时没找到话题打破尴尬。倒是范明先开了口,说:“回去把那盆芭蕉树处理了吧。放在家里,怪瘆人的。”

范华连坚决不同意。“又不是你花钱买的,也不需要你浇水施肥,再说了,陶陶也喜欢的……”

范明觉得跟老爸说话简直滴水不进。一棵破盆栽,当个宝贝似的,白天看好多遍,没事还要和它说话。住户的家里,就不适合养这么大型的盆栽,这些都是广场、办公室走廊,为了吸尘用的。家里一共六十来平米,加上这个植物,连转身都觉得困难。最重要的一点,它影响了采光,家里被遮挡得严丝合缝,光线几乎漏不进来。这还怎么生活?

范明也懒得跟他吵,这个周末直接回家把它搬走。

上周五,“聪明兔”终究没来。让老范很是焦虑,半夜他会莫名听到敲门声,虽然脑袋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大半夜不会有人的。可他还是忍不住离开温暖的被窝,起身去客厅凝神静听,像极了一只守候在黑夜中的猫。关键是他不开灯,他怕灯亮会吓跑门外的人(虽然门外没有人)。这天夜里,他似乎又听到敲门声,在客厅等了片刻,又去开门朝外张望了一下,声控灯在他开门的一瞬亮起来了,这下在他眼睛里确定了什么都没有。他笑自己是不是老年痴呆了。关上门后,他没有立刻回卧室,而是来到阳台上,打开窗户,点燃一支烟。他对着那棵芭蕉树出神了。

“你冷吗?”他在心里说。

后来他心想,反正也没人听见,不如说出声来。

“你冷吗?”他试了一下,果然舒畅多了。

“我把陶陶得罪了。”老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阵风吹过,芭蕉树抖动了一下,老范突然觉得这树在回应他,与他互动了。老范很高兴,索性坐下来跟它讲了好多。那一夜,老范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年轻。

在老范站起来之前,他的腿已经麻木了。晨曦的第一道光穿透玻璃,往他们身上铺出一层淡淡的金光,看着地上造出的两团影子。老范轻轻对芭蕉树说,“差不多了,我再去睡会,回聊。”

夜里寒氣重,老范大意了。起身花了他两分钟,一瞬间就突然倒下了。撞击在地上的老范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那盆芭蕉树,从窗扇的玻璃上透过轻纱般的光,照着芭蕉叶残破的身躯。老范特想知道,他爹在临死前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或许也想到了他吧,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吧。老范还记起多年前闹饥荒,自己浑身无力,躺在离家三里地的路上,残喘着最后一丝气息,差点饿死。他看着月光洒下的清辉,全身透着无力感。

范明还未来得及实施自己的计划,就接到医院的电话。急匆匆赶往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范华连,才舒了一口气。来之前听着电话里120工作人员的声音,把他吓得够呛。一夜之间,范华连似乎老了,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样子。让范明想起了母亲。母亲生病的时候,不愿意他来照顾,总是会呵斥他,让他回去上班。可一连几天没见到他。范明一进医院,远远地就能看见母亲张望的身影。现在轮到父亲在医院里了,作为儿子的范明,不得不请假照顾他。

连日来的忙碌,打乱了范明的生活节奏。送完陶陶上学,范明就来医院照顾父亲。他似乎又回到了照顾母亲的那段时间,分身乏术。

范华连的病很奇怪,医生一遍遍检查,就是查不出什么毛病,可腰部的疼痛又是那么真实。最厉害的一次,一天疼了四次,犯病的时候,范明看着范华连疼得在地上打滚,却无能为力。直到最后,护士打了吗啡,才缓解了疼痛。看着范华连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范明想起为母亲洗头发的那个下午。

“你妈是想带我走了。”范华连清醒的时候曾说过这话。

“别胡思乱想,你会好的。”范明看着范华连说。

那天下午,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正是因为太寻常,才让范明失去防范意识。范华连提出想去阳台看看,透透气。范明为了满足父亲的要求,特意去护士站要了一辆轮椅。把父亲抱到轮椅上,推着他一路来到阳台。

日光开始偏西,阳台上没什么人。范明掏出一支烟递给父亲,父亲先是一愣,后来笑了一声,接过烟来,说,最后一根了。范明给老范点着后,自己也来了一支。看着范华连抽烟的手,竟有些颤抖,吸进嘴巴的烟过好长时间才从鼻腔里喷出来。最后,他对着烟屁股猛吸一口,才扔到楼下。

末了,范华连转过身来,对范明说:“等我死了,你把我的骨灰和那棵芭蕉树葬在一起。”

范明嘴巴里的烟还没来得及扔掉,就见父亲从轮椅上颤巍巍站起来,要往下跳的样子。一个箭步跑上去,范明抱住了范华连的腰。范华连带着一种必死的决心和范明扭在一块。范明使不上劲,只得把范华连摔倒在地上。不死心的范华连往阳台边缘挪去,一边爬一边嗫嚅着:“让我死了算了。”范明连扯带拽地把他拉上轮椅上,赶紧推着他往病房走。至此,范明再也不敢离开范华连半步。也不敢带他到阳台上去了。

再后来,范明带着范华连去了北京的医院,终于查出原因——肌肉萎缩。这些医院里的机器是查不出来的。在针灸加药物的双重治疗下,范华连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再也不需要吗啡来止痛了。

病好以后的范华连,总想着去看一看范明。范明高考失利以后,就报了一所偏远地区的师专,三年学成后,当地的教育局改了政策,本科毕业生才有资格参加教师统一招聘考试。范明失去了一名公办学校教师的可能,被流落到一所民办学校当老师,不起眼的历史老师。

范华连乘坐230路公交,颠簸下来到范明的学校。学校偏离市中心,在城西靠近一个加油站的地方,四周有很多新建的工地,开发商正是看中这个学校,把从乡下在市里打工的人群全聚集在这里,增加人气。

范华连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他到范明的办公室找他,他的外套放在桌上,人却不在。同事告诉他,范明去操场了。操场上除了上体育课的学生外,还有一些教师在打篮球。范华连从篮球场的东面扫射到西边,又从西边扫射到东边,来回扫了几次都没有见到范明的身影。绕着操场走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他看见捧着书的范明,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

范华连想如果时间能够回流,他一定会去求战友,竭尽全力也会去。如果是这样的话,范明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呢。

高中那几年,范明几乎处于颓废的状态,打架、斗殴、喝酒、去网吧,抽烟也是那时候养成的。那段青春期,是范华连最为头疼的时候。在一次范华连被老师带到学校训斥之后,回家来忍无可忍的范华连终于使用上武力,他把范明卧室里的床铺和书本,统统扔到屋外,把范明买的磁带一把火烧了。范明在火光中看见那些卷边的灰,一阵风就跑得无影无踪。伴随着这一切的还有范华连一句:“滚,有多远滚多远,你不是我儿子!”

范明在失踪三个月后,才回到自己的家。那三个月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母亲在世的时候,曾问过这个问题,得来的依然是沉默。这段历史除了范明知道,其他人都不了解。它就像全家的一块伤疤,没人愿意去撕开那些过往。

等他靠近范明,看清了范明手里的书——《公共基础知识》。抬头看见范华连,愣了几秒,范明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来了?”范明把书合起来,卷在身后。

“家里的芭蕉树,我想让你给它挪个盆。”范华连说。

“嘿,这点小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范明语调轻松。

范华连想要找个非要当面说的理由,可想想还是算了,另开了话题。他们绕着操场散起步来。

“你看的是什么?”范华连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什么,就是随便瞎看看。”范明说。

“对了,把陶陶送来吧,我的病已经全好了。”范华连说。

“好,我回去和莉莉说一声。”范明说。

下课的铃声响起,范明要去准备下一节课了。范华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赶紧几步跑上前去,又和他并排走着。“清明,一起去扫墓吧。”声音像是从范华连喉咙里挤出来的。

清明前一天,范明早早准备了鲜花和金箔。带着陶陶和莉莉来到范华连的楼下。陶陶一见到范华连就亲切地跑着扑到他的怀里,大喊:“大笨熊爷爷,想死你了。”陶陶蹭着范华连硬茬茬的胡须。范华连抱着她坐进了车里。

一路上陶陶都缠着范华连,给他唱歌,又做游戏。逗得范华连忘记了自己的背痛。

“你这个小机灵鬼!”范华连搂着陶陶,觉得很满足。

他们到了墓地,瞬间气氛凝重,陶陶也不闹了。范明和蔡丽丽把花献上,老范在旁边点上金箔。

“爸,我们出去等你。”范明拉着莉莉和陶陶先上车了。

不一会,范华连也出来了。范明特意看着范华连,干涩的眼睛,并没有哭过的痕迹。疑虑中,范明开车送一家人回家。

夜色如水。范华连又一次站在芭蕉树的旁边,那些叶片,虽然还未长出来,不过范华连相信,不久的将来,它又可以长出新的嫩芽,一样葳蕤茂盛。想着,他仿佛看见他们的枝叶已经伸向他,他伸出手臂挎住树干。

从墙壁上的阴影看去,就像是两个耄耋老人,相互搀扶着。

“老伴,我会陪着你的……”说完,他又把芭蕉往自己身上拢了拢。

原来,早在半年前,范华连已经把老伴的骨灰,藏在这棵芭蕉下面。这个秘密,老范谁都没说过。

栏目责编: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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