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荣
44岁的郎永军不是学医的,可偏偏在一所著名的军医大学工作。他在这样一个医学的圣殿,逆水行舟般坚守着自己的军事指挥专业。他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干出了点小名堂,可单位又面临军队改革,自己有可能因为单位的裁撤,脱下这身钟爱的军装。更让他恼火的是他讲师干了18年,至今还没有晋升副教授。今年如果再落榜,即使单位保留下来,年底也到了中级职称一刀切的转业年龄。他思来想去,这身军装估计穿不成了,心急如焚的他甚至精神都有点恍惚。
酒醉
讲师干够5年后,他达到了晋升副教授的最低年限,之后陪着一波一波的医学专家们PK副教授,连续陪跑13年,他的学生晋副教授了,学生的学生也晋副教授了,而他依然是个站在起跑线上的讲师。其实郎永军是全校讲课顶呱呱的好老师,研究成果颇丰,在军队的学术期刊也发了不少好文章。可医学专家们都在国外期刊发表名气更大的SCI文章,老郎和他们PK副教授总不占优势,连续数年名落孙山。
他讲课讲得好,学生爱他尊敬他。他训练抓得狠,学生怕他记恨他。也正因为他抓军事训练老道狠辣,背地里同学们都管他叫“老狼”。当然“老狼”和“老郎”同音,郎永军对于这个似真似假的绰号倒也不忌讳。久而久之,因为这个绰号竟然使他对狼有了全新的认识。他认为狼群“爱憎分明、足智多谋、团队攻关、勇猛顽强”的优良特性是每个军人必备的素质。军医大学的学员正是缺少了点像狼一样的“野性”,一定要给训出点“虎狼之气”来。因此,平日里他训练学生那股子狠劲是出了奇的。
当然了,他爱学生也是出了名的。他爱他们刻苦、爱他们成长,甚至学生在晋升职称中PK过了他,他反倒乐呵呵地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嘛!”最后还不忘阿Q式地补充一句:“这说明我教得好啊!”
说来也怪,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审季”,向来豁达开朗的郎永军却突然变了。曾经的学生将要和他同台PK副教授,那人见了连问三四声“郎老师好!”他愣是没理人家,恍恍惚惚的嘴里还念叨著什么。
同事发现他精神有点不对劲,约他晚上喝个小酒想安慰安慰。同事劝他说:“老郎,学生和你虽然有竞争,但人家问候你,你不理,有失风范啊!”老郎平时就是心直口快的人,此刻三杯酒下肚,已经有了醉意。他没等同事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喊道:“有失个屁!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们就不能让一让我?我要是再晋不了,年底就得脱军装啊!”边说边着急地拍着大腿。说到“脱军装”3个字时,他异常激动、掷地有声,好像脱军装就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又几杯酒下肚,老郎已经烂醉如泥。他脸红得像关公,骂骂咧咧地说:“老子想当年考大学上军校,真是走对了路进错了门,后悔啊!”同事搭腔说:“也不见得。你要是在野战部队坚持干下去,现在不敢说当个军长扛个少将,至少也当上师长了。”老郎接着说:“是啊!老团长当时就告诫咱:‘军医大学医学是老大,你军事指挥干部,调去了就是个敲边鼓的。现在,只怪自己没听老首长的话啊!”
酒多话就多的他自言自语地说:“也怪当年来部队挖人的干部干事瞎忽悠,说本科以上文凭的指挥干部缺,调到院校肯定重用,重用个屁!”同事反驳说:“你老郎说话得讲良心,想当年你可是学校最年轻的讲师,破格晋升的啊!”“狗屁!那是鱼饵,害怕老子不安心。”在酒精的刺激下老郎显然有点强词夺理。
同事再劝他:“要晋高职,必须得发SCI文章,否则永远也竞争不过人家搞医的。”提起SCI这3个字母,老郎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他迫不及待地说:“狗屁SCI!我们搞军事的,把文章发到洋鬼子的杂志上,泄漏了秘密谁负……负……负责啊?”同事虽然被问得哑口无言,但心里知道老郎已经醉了。
两人踉踉跄跄相互搀扶着,东倒西歪地回到了校园。路过学校宣传栏时“学员最受欢迎的十佳教员”名单格外醒目。校长排第一,郎永军排第二。老郎想到自己讲课第二名,多年来却连个副教授都没晋上,顿时来了气。他哐的一拳就砸了上去,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他校长第一,都当上了院士。我郎永军第二,连个狗屁副教授都没当上,岂有此理!”巡逻的哨兵看到他把橱窗砸了个稀巴烂,还对校长不恭不敬,不由分说将他带到了学校总值班室。
没想到打开总值班室的门,校长正和值班的战勤处长研究军改期间战备值班问题。老郎虽已酒精上头、踉踉跄跄,但猛地看见了校长,也是吓了一跳。随后回过了神,他满嘴酒气对校长说:“您号召大家干工作要五加二,白加黑。校长你这是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啊!”他本意想说点好话讨好校长,但酒精已让他的嘴巴不听使唤,话一出口竟有些讽刺的意味。校长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指着他滴血的拳头关切地问:“咋回事?”老郎看校长不搭理他的恭维而只关注他犯的错事,觉得校长在训斥自己,一下子就来了气。“你还好意思问咋回事?让你给气的!”
同事和哨兵赶快拉他,他不依不饶地冲着校长说:“我讲师干了18年,对这个学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你看看我现在,还是个小小的讲师!”
同事和哨兵又想强拉他。可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更加有恃无恐。他认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口气把话讲完,大不了年底转业。他将刚才给同事讲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文章把那些军长、司令们都PK过了,好不容易登在了《国防大学学报》上,可你们愣是说要SCI才能晋教授。军事学的文章真要是发表到国外的期刊上,泄漏了秘密,你校长还能当得成吗?”校长一脸严肃,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应对他。
楼上挑灯夜战的专家们听到喊声,纷纷赶来。七八个瘦弱的医学专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膀大腰圆的郎永军拖拽离开了现场,算是给校长解了围。刚刚还在实验室加班的医学专家们个个身穿白大褂,这显然又刺激了老郎被酒精麻醉了的神经。他郑重其事地说:“你们搞……搞……搞医的,不懂!《国防大学学报》就是咱们解放军的SCI,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SCI!中国的SCI……”“中国的SCI”这几个词被他喊得震天响,喊声久久回荡在大学寂静的夜空。
被贬
郎永军酒后大闹校园的消息,很快就在大学里炸开了锅。
机关干部说他太狂妄。不就是全军授课比赛拿了个一等奖,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当面数落校长?年底肯定转业走人。旁边人立即贴耳私语:“听说校长当时就把干部处长喊去谈了半晚上。”
医学专家们对他关于“中国的SCI”的狂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郎永军一不做实验,二没搞调查,就想当然地在《国防大学学报》上喊几句大话,竟然想和国外生命科学顶尖期刊的SCI论文比高低,真是痴心妄想!别看他上课上得好,没用!不搞科研,这一辈子也别想晋升副教授。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应验。他和同事因为违反军队禁酒令,竟然在工作日喝得烂醉如泥,一人背了一个处分。
随后,事情又进一步得到了应验。学校“利剑医疗特战队”参加全军实战化比武,要到戈壁沙漠、热带丛林、海域岛礁分别进行三个月的适应性训练,校长点名要他带队,这不是明摆着整人吗?9个月以后,他回来还想评职称,黄花菜都凉了!训练返校的日子肯定就是他转业脱军装的日子。
朋友好心给郎永军的夫人出主意:“劝劝你家老郎吧!临走时到校长那里说个软话,必要时意思意思。”
晚上,还没等郎夫人把朋友出的主意说完,就被性格火爆耿直的郎永军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无奈,郎夫人只好自作主张。第二天她一咬牙,花了一万七买了一个上等的玉石手镯。可怎么给领导送的问题,让她伤透了脑筋。忽然,她心生一计,找了一家手工月饼店。现场烤制月饼的师傅问:“领导喜欢什么数字?”郎夫人摇着头说:“不知道。”师傅又问:“领导生日哪天?”郎夫人更是无奈地摇着头。师傅老练地说:“傻呀!上网查啊!”郎夫人恍然大悟。一查果然凑效,屏幕上赫然显示着1957.7.7的数字。师傅心领神会,当着郎夫人的面,把那个玉石手镯包在面团里,现场烤制成了碗口大的月饼。为了凑够“7”这个吉祥数字,师傅又在四周配了6个小月饼,然后用古色古香的盒子装了起来。
郎夫人輾转托人,终于和校长夫人牵上了线。她用颤抖的手递过去了那盒沉甸甸的月饼,一再叮咛道:“中间的大月饼,千万不能用刀使劲切!”说完逃也似地掉头就走了。校长夫人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夜晚,郎夫人收拾完老公远走的行囊,小鸟依人般依附在老郎那宽阔的胸膛。她眼含热泪说:“放心地走吧!咱娘八十大寿我去参加。”
砺练
老郎一头扎进了火热的实战化训练中。他辗转新疆、西藏、海南岛,不知不觉地把晋升职称和老娘八十大寿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参加过“两山前线”作战的老郎,又经历过汶川大地震抢险救灾的历练。他深知战争的残酷,深知非战争军事行动的艰难,因此训练学员毫不心软。他给每一名“利剑医疗特战队”队员提的要求是“虎虎生威,战无不胜;狼行天下,攻无不克。”这话听起来就叫人瘆得慌。
5月的海南五指山骄阳似火。老郎和学校领导电话里嘀咕了半天,放下电话就响起了紧急集合哨。他一脸严肃,郑重其事地宣布:“据上级通报:博鳌亚洲论坛期间,敌对分子乘机兴风作浪,当地爆发了一起恐怖袭击,前往博鳌的道路被炸毁,目前民众伤亡不详。上级命令 ‘利剑医疗特战队迅速徒步前往抢救伤员!”
我的娘呀!几十公里的山路,还要徒步行军,那不走到猴年马月去啦!更让人想不通的是这个郎指挥偏偏放着大路不让走,要穿山越岭走小道。原始森林道路稀少、蚊虫叮咬、酷暑难熬。看到山下高速公路呼啸而过的各色车辆,队友们终于明白老郎是在有意操练大家。两天两夜后,蓬头垢面的队员们终于到达了博鳌的海边。望着蓝天白云和清澈的海水,他们多么想下海洗个痛快澡。老郎果然善解人意。只听郎指挥下令:“下海游泳!”队员们感激涕零,恨不得当场跪地磕头谢恩。可谁知道一下水,老郎坐着小船拿着竹竿,在队员们周围的水面不停地抽打,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大家奋力前行。而且说要一口气游到南海的仁爱岛去。直到把队员们游得快要吐血了,才让爬上小船。
8月的新疆天山突降大雪。内地去的学员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夜晚,三四个队员钻进一个被窝抱团取暖,仍然冷得瑟瑟发抖。深夜,老郎突然吹响了紧急集合哨,说是战场上越是恶劣气候,越容易麻痹大意,越容易遭敌突然袭击。
11月的喀喇昆仑山高原缺氧。队员们上吐下泻夜不能寐。当然也不敢入睡,他们怕老郎再出阴招。可连续多日晚上,老郎没有任何动静。队友们正庆幸老郎发了善心,突然一日,内地一满载客人的大巴车在驻地几十里开外,海拔将近四千米的昆仑山坡抛锚。车上食物、氧气弹尽粮绝,部分旅客生命垂危。老郎不顾兄弟部队领导劝阻,非要带着这帮将要出炉的医学队员前去救援。队员倒是确实得到了实战化锻炼,他们掌握的高原高寒医学知识能用尽用,一车旅客转危为安。
可没想到的是他们沿着曲折蜿蜒的青藏公路返回途中出了麻烦。郎指挥所乘坐的头车刚刚转过一个急弯,后车司机一不小心,拐弯直径太大,车子滑出路边。坐有6名队员,价值数十万的猛士车刚好骑在了路沿上。车子像倾斜的天平一样左摇右晃,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失去平衡,翻到公路下边数十丈的深渊。
情况万分危急!只见郎指挥飞一样折返回来,双手拉住随时可能失去平衡的车子,对着车里的队员大声喊道:“别动!”队员们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静候老郎的处置。老郎仔细观察情况,随即下了决心:“靠下坡的注意了,一个一个慢慢地往我这边爬。”车上的人爬出来一个,地面上拽车的人就多一个,安全系数也就增加一分。一车人按照这个方法安全脱险。
老郎没来得及喘气,操起电话就报告了学校。可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一位年轻参谋训斥的声音:“军改期间,出这样的事故,会影响学校的去留问题,你郎永军要负全部责任!”那不适时宜的参谋还想继续啰嗦,被老郎厉声叫停:“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听着!现在我们所有人员安全,唯有车辆没有脱离险境。如果我们自行施救,有可能车辆侧翻损毁。是自救还是等待援助?请你报告首长,我们等待决策!”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在等待上级决策的时间里,老郎前前后后细细观察了情况。他发现车子前后轮之间的路面已经完全塌落,向前或者向后拖拽车辆都将必翻无疑。医疗特战队员们也发挥理科生的聪明才智,你一言我一语想出了四五套方案。老郎分配在当地的往届学生也闻讯赶来相助。
时间过了许久。不知是那糊涂参谋有意怠慢,还是有其他的原因,上级决策迟迟未到。
施救方案已定,人员也已到场,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怎么办?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只见老郎像平时课堂里讲课一样,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古语讲:‘将在外王命有所不服,何况今日还没有王命呼?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按照实战要求,不等不靠,果断处置呢?”随后他又大声询问:“同学们!你们说救不救?”在场的人似乎比老郎还要着急,异口同声地说:“救!”
老郎随即果断宣布:“救!出了问题我负责!”施救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车子多次有惊无险。最终人车终于毫发无损,安全上路。
此事过后,医疗特战队员们对老郎那天临危不惧、胆大心细、勇于担当的作风佩服得五体投地。老郎自己却像没事似的照常严酷训练。所不同的是他一有空就奋笔疾书,记录着医疗特战队实战化训练的点点滴滴。他知道自己留在部队的日子不多了。他要把自己结合参战经验潜心研究了20多年的教学成果,变成培训实战化军医人才的真知灼见留下来。这也算作自己从军几十年对军队、对学校的最后交代。
结局
早在9月份郎永军远在新疆训练的时候,郎母的八十大寿庆典如期举行。郎家七仙女全部到位轮流敬酒,唯有独生儿子缺席而由夫人代替。众人正感美中不足,忽然有人报知,军医大学的干部处长前来贺寿。只见他贴近老太太的耳朵,大声说:“老大妈,你儿子最近在新疆和田搞训练,不能亲自回来尽孝,托我给你捎回来了贺寿大礼。”说着他掏出了那个白如羊脂的玉石手镯,戴在了大娘手上。看到这情景,郎夫人的心情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刹那间跌到了低谷。她觉得人家校长拐弯抹角把礼都退回来了,老郎年底转业脱军装已成定局。
随后,只见干部处长又打开了一个红色证书说:“学校党委派我来专门给您老人家报喜。学校出台了人才评价新政策,你儿子破格晋升为学校的第一位教学型副教授。”郎永军夫人顿时眼含热泪,久久不能平静。
一年以后,郎母81岁过生日,郎永军克服工作上的各种困难终于跪在了母亲面前。刚想把一个红色证书掏出来,郎母摆摆手说:“知道了,知道了!去年干部处长已经念过了。你晋副教授啦!”郎永军凑近老娘的耳朵,一字一句大声地解释说:“今年又晋正教授啦!”
原来郎永军去年酒后大闹校园那天晚上,校长叫来了干部处长,指示要按照教学、科研分类制定人才评价标准。标准既要有利于医学科研人才成長,又要有利于其他专业的教学人才保留。于是,干部处经过缜密调研,学校出台了《人才分类评价标准》。
去年郎永军正是按照这个《标准》的规定顺利晋升了副教授。今年他的实战化军医培养方法经校长推荐,又获得了军队教学成果一等奖。按照这个《标准》,老郎拿了教学大奖,又达到了破格晋升正教授的规定。可他副教授才刚满一年,怎么办?干部处长犯了难。学校常委会上,校长发话:“我认为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应该按规定办!”随后校长又补充说:“我最近还受郎永军‘中国SCI的启发,正参考国外SCI的评价方法,推动出台我们国家科技期刊的评价体系哩!像郎永军这样有能力、有思想、有担当的干部晋升了正教授,正说明我校的《人才分类评价标准》见效了。”一纸命令,郎永军副教授仅仅干了1年,又破格晋升了正教授。
郎母听完解释,乐得嘴都合不拢。他把儿子拉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可你小子办到了!你捎回来的玉石手镯老娘不稀罕!老娘最稀罕的是你这两个红本本。好好干!明年你可还得晋个什么“授”,再给老娘拿回来一个红本本!”
郎母一席话惹得满屋人哄堂大笑。只有郎永军对玉石手镯的事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