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
羊娃走失的那天晚上,咸阳塬上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1
羊娃家在咸阳塬上的刘家村,粮食紧张的年月里,一家人日子虽是粗茶淡饭,却也乐在其中。每当农闲时,羊娃爸就坐在院里的梨树下,围着石桌给儿子们讲起祖上的事:汉代时刘家坐天下,爷爷的爷爷在皇室做官,咱塬上的刘姓家族就不是一般的人家……
2
深秋的清晨,太阳还没露脸,房舍田地一片霜白,寒气逼人。村子像刚睡醒似得,疲沓慵懒。5岁的羊娃突然发高烧,他妈要去医院给娃看病,他爸说农村娃没那么金贵,喝碗姜汤,用被子捂上一觉出出汗就好了。晚上,羊娃烧退了又反复,天亮时,羊娃说胡话,翻起了白眼。
从此,街坊邻居看到的是个憨吃憨喝,说话口齿不清,流着哈喇子,走路一拐一瘸的羊娃。邻居们都说可惜了那个聪明懂事的乖娃了。
3
羊娃十三岁了,长得又高又胖,却不知冷热,不知害怕,四处乱跑,经常迷路回不了家,家人不管闲忙都得四处去找。刚开始,他爸也一起去找,后来,三天两头走丢,他爸就厌烦了。这时,老婆总是埋怨他,当初你要把娃送医院看了病,娃也不会成这样。他说,这是个祸害,这是咱刘家的祸害呀!
腊月下大雪,一大早,羊娃趁着他妈不注意跑出去,天快黑了还没回来。要是平时,羊娃天黑不回家他妈也不怎么担心,这冷冻时天的,最怕儿冻病了,她叫上大儿和二儿分头去找。这几年为找羊娃,娘仨把方圆十里八里都跑遍了。
天黑,雪厚,羊娃妈着急,一脚踩进雪窝里崴了脚,顿时疼得钻心。她瘫坐在雪地里,揉着脚脖子,大哭起来。冷风呼啸,寒冰刺骨,空旷苍茫的雪夜里回荡着一个母亲揪心的哭声。
哭过了,她又安慰自己,这是老天爷给她的命,她得赶紧站起来,继续找儿去。雪堆下,她摸到一根木棍,撑着身体站起来,拖着酸疼的脚艰难地朝前走去。
“妈——妈——”远处传来喊声。借着泛白的雪光,她隐约看见前方有个人影。她听出是大儿的声音,赶紧回应。
老大跑过来,喘着气,看见母亲拄着棍,忙问:“妈,你这是咋了?”
“脚崴了,羊娃子寻见没?”
“寻见了,他钻在邻村砖厂的窑洞里饿了一天,二弟给他做了吃的。”
“找着了就好,找着了就好。”她知道儿找到了,心一松身子要倒,大儿赶紧扶住她。
4
羊娃的智力始终停滞在五六岁的状态。一群孩子里他个子最高,孩子们骂他傻子、瘸子,赶他走,他不走,经常和他们打闹在一起,吃了亏的孩子回家哭诉给大人,明理的大人告诉孩子不要和傻子计较,多事的人家就会寻上门来闹事。在村里,老刘家给人低声下气道歉是常有的事情。
一日,一村妇拉着哭啼的儿子,怒气冲冲地走到刘家门上叫骂:“养头牛能犁地,养头猪能吃肉,就说你们刘家养个傻子除了吃睡就是祸害人,看把我娃打成啥咧,缺德不缺德啊!”
屋里,羊娃妈听见门口有人叫骂,知道羊娃又惹事了,放下手里的活赶紧朝外走。
羊娃爸在院里先开了门。他站在门口,非但不让火,倒和人家杠上了:“你嚷嚷啥哩!我养个傻子咋了,你家娃跟傻子混一起,也不是个灵醒货!”
羊娃妈一听他爸对人家喊上了,就跑着出来:“你少说几句行不,回!回去!”她几乎是哀求,边说边推他爸进门。
对方讨个没趣,更火了:“没见过这不讲理的,傻儿子打人,老子还有理了。”
羊娃妈拉上门,转过身才看清那娃額头上起了一个青包,她走过去蹲下哄哄哭啼的娃,又站起来对娃他妈说:“他姨消消气,别跟我家那倔货一般见识,羊娃把你娃打伤了都是我这妈没当好,我回去就收拾他,也求您别跟傻娃计较了……”
“咋说话呢,明明是你家傻子欺负我娃,倒说我计较了!”对方得理不饶人。
羊娃妈好说歹说不顶事,她见事情不得消停,说了句“你等着!”转身快步回屋。
那妇人以为她回屋拿家具要打架,先把儿子拉进怀里护起来,扯着嗓门喊道:“快来看呀,都来评评理,傻子打人,他妈也要打人咧……”
邻人听到喊声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不一会,只见羊娃妈从屋里小跑出来,手里拿着四个鸡蛋,走到孩子跟前说:“娃乖,婶回去就打羊娃给你出气,拿着鸡蛋让你妈煮给你吃,好不?”
那村妇看见鸡蛋,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撇撇嘴说:“以后把你家傻娃看紧点,可别再惹事了。”说完迅速从羊娃妈手里抓过鸡蛋,拉着儿子转身走了。
望着母子远去的背影,羊娃妈叹了口气,她转身进了家门。看热闹的人四散而去。
进门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训斥,她平静地看了眼丈夫没吱声。进到房里,她看见羊娃蹲在柜角,眼里充满惊恐。她知道他爸已经教训过娃了。她走过去,把儿搂在怀里,泪就落了下来:“娃呀,你啥时候能懂点事呀,妈在世可以护着你,将来妈老了,走了,你可咋办啊?”
羊娃听着妈的话,愣愣地看着妈,忽然,他伸出手给妈擦着脸上的泪。她轻抚着娃手腕上的瘀青。
经了几回闹事后,羊娃不再追着村里的孩童闹了。再后来,出门知道回家了,这让他妈少操了好多心。他爸的打骂也随之少了。
5
三月,咸阳塬上充满春天的气息,小草仿佛一夜间从地里钻了出来,黄土地上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青纱,绿意朦胧。院里的梨花又开了,花白似雪,一年一年催着光阴走。
老大和老二相差没几岁,都过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这些年,给他兄弟俩没少托人说媒,因为有个傻弟弟,没成一个。两个儿的婚事成了两口子的心病。羊娃爸的眉头整天拧成一疙瘩。
一日,村西媒人领着一个姑娘来到老刘家,是给羊娃大哥介绍的对象。姑娘叫秀兰,人长得挺顺眼,衣着简朴又干净,进门就问叔叔婶婶好,乐得羊娃爸妈合不拢嘴。媒人带姑娘来看门户,这是刘家黑天白日盼望的好事情,老两口赶紧杀鸡炒蛋,恨不得将压箱底的好吃的都翻出来。
吃饭的时候,全家人热情地陪着贵客。羊娃被他妈安顿在厨房里吃饭。说羊娃傻,他见到好吃好喝的却开了窍。开饭没多会儿,他端着碗就走到堂屋门口,傻笑着边走边说:“嘿嘿……吃蛋……吃蛋。”说着还吸溜下口水,他跛到桌前,照准盘里的鸡蛋往碗里夹,几筷子下去,一盘炒鸡蛋几乎全进了他的碗里。
一家人被羊娃的闯入瞬间惊蒙了。秀兰吓得放下碗筷,躲到媒人身后说害怕。媒人拉着秀兰的手说没事,回过头对老大使眼色:“这是谁家的傻娃么,咋跑你屋来了?”
老大正不知怎么办呢,一听媒人的话,赶紧说:“哦……是,是那谁家的,我这就带他出去。”
羊娃妈也醒过神来,紧张地看看媒人和秀兰,接过话和大儿拉着羊娃匆忙向外走去。
“把他赶出去关上门,听见没?”羊娃爸重重地喊了声。他心里气得直骂娘。
厨房里,羊娃边吃鸡蛋边喊好吃。他妈则担心小儿的出现会不会搅了这门亲事。
过了些天,媒人传话来,说秀兰对刘家老大挺满意,等秋收忙罢,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定了,这门亲事就算成了。这个好消息把刘家两口子高兴的几天睡不着觉,羊娃妈心里总算踏实了,打算着该给大儿准备婚事了。
老刘家因为大儿子的婚事有望,日子就像是初秋的天气,云淡风轻,分外舒心。
秀兰家离羊娃家有四五十里路,靠近县城,家里条件较宽裕,就是姊妹三个无有男丁。这一直是她爸的心病。
种上冬麦后,一年的农事忙完了。秀兰她爸让媒人叫来了刘家老大,他说:“你三弟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不能让我女子嫁到你家去……”
秀兰端着茶水刚好走到门外,听到这话,担心她爸要毁了亲事,她疾步进屋,走到他爸跟前,低声说道:“爸,他弟是因病才傻的,又不是天生傻。”
“你懂啥!帮你妈做饭去。”他爸低声怼了一句。秀兰不敢再说什么,羞怯地向外走去。
秀兰爸的话让老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嘴里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这样吧,你回去和家里商量下,要么你到我家来,要么就当没这回事。”
实际上,秀兰她爸一直想给大女儿招个上门女婿,他满眼看上刘家老大,又担心人家不答应,他打听出刘家有个傻儿,就有了办法。
半下午,羊娃的大哥回到家,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像是被晒焉的秧苗。
羊娃一见大哥回来,笑着叫着。老大站住脚,看着他叹气又摇头,闷闷地朝屋里走去。
屋里,他爸坐在炕沿上抽烟,他和父亲打过招呼后,心里琢磨了片刻出了房门。面对三弟,他心头生了怨气,却又无奈,便又转身进了屋,几阵子想给父亲说出秀兰爸的要求,怎么都张不开口。
老大的异常没逃过他爸的眼睛。他问儿:“秀兰家咋说的?”
“我,我不好说。”儿怯怯地回答。
“没出息的样子,说,天塌下来有你爸呢。”
“他爸知道我三弟的病了,不愿意秀兰嫁咱家,要我,上门……”老大说着没了声。
听到大儿的话,父亲顿时怒火冲头。他把烟袋摔在地上,跳下炕,顾不上勾鞋,直奔院墙角,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木棍子,冲着羊娃疾步走过去,边走边骂道:
“看看,看看,我早说过了,你就是个祸害!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羊娃听见骂声,看他爸拿着棍子冲过来,吓得叽哩哇啦地惊叫,赶紧爬起来又跛又拐地往厨房里跑。厨房里,羊娃妈听见喊骂声正要出去,刚一转身见儿惊慌地跑进来,又看见他爸手里提着棍子骂骂咧咧追进来。她顾不上问清楚,伸开胳膊像老母鸡一样先把娃护在身后。羊娃爸喊骂着叫老婆闪开,手里的棍子举过了头,眼看着棍子落在羊娃身上,她用尽力气推开丈夫,顺势坐地上抱着他的腿,哭喊道:“你疯了,娃咋惹你了,你拿棍子打他……”
羊娃爸那里听得进去,推开老婆扑过去,抓住羊娃就打。棍子雨点般落在羊娃身上,他疼得哇哇大叫,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
羊娃妈爬起来拉着他爸,喊着叫羊娃朝院里跑。
“你滚开,你再护着他我连你一块打,今不打死他,我老刘家就没后了。”老婆又被他推倒在地上。他追到院里。
这时,羊娃的二哥从外边回来了,在门外就听见他爸的叫骂声。他一进门就冲着父亲大声喊:“你打死我三弟,我一辈子打光棍!我大哥也结不成婚!”
老二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给他爸的怒火降了温。
羊娃妈护着儿说:“你还有脸打娃,要不是你娃能成这样吗?你连我一块打死好了!”
院里安静了。
羊娃爸像漏气的皮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手中的棍子掉在地上,人顺势蹲下,抱着头竟号哭起来:“唉,先人的脸叫我给丢尽咧……”
羊娃妈和老二扶着浑身发抖的羊娃进了屋。老大一直呆立在院里。
安顿好娃,羊娃妈从屋里出来,她站在门口说:“秀兰家提的事,我看可以考虑,有媳妇总比打光棍好,就算是生了娃随她家姓,那骨子里流的还是刘家的血。”
6
正月里,老大结婚了,婚礼是在秀兰家办的,热闹喜气。刘家院子里冷冷清清,户门紧闭。
老大当了上门女婿,羊娃爸只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老二的婚事上。老二人长得精神,又勤快,对象介绍的是不少,人家一打听都不愿意,这么一拖又是一年多。老大走了,家里少了个劳力,农忙时,羊娃顶不上半个人用,闲时更显他多余,为此羊娃常挨他爸打骂,频繁的吵闹弄得家没家的安生。
秀兰生了个儿子,随了她家姓。本来气不顺的羊娃爸就像伏天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一日午饭,他端起老碗挑了一口燃面,刚吃到嘴里就把头一歪,“呸”地一口吐到地上,皱着眉头朝向厨房就骂开了,嘴上骂着抬手把碗摔在地上。羊娃妈听见骂声慌忙从厨房跑出来,看见碗摔碎在院里,面条撒了一地。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拿笤帚和铁锨要收拾地上的面條和碎碗。
老二从厨房里出来,一脸看不惯的样子,从他妈手里抢过笤帚和铁锨,把地上的脏物收拾了。待他返回厨房,看见母亲坐在灶间闷哭,一想到父亲的蛮横闹活,母亲这些年受得委屈,又气冲冲转身出来,在院里喊道:“这日子像是过不成了,整天摔盘子拌碗的有意思么!”
“放屁,这屋里还没轮到你说话!”
“当年是你不给三弟看病,现在你却嫌他傻,你再这样对待他,这辈子我都不结婚了!”
“你个不懂事的东西,钱花了拿啥给你和你哥娶媳妇……”父亲抓起靠墙的锄头走过去。
老二站在那里没动脚,两眼直直地盯着父亲。举起的锄头停在了半空,父子俩对峙了片刻,父亲气得脸通红,他扔掉锄头,骂道:“你们这些货,都是索命的冤家。”他回身又对着羊娃狠狠地说:“你呀你,成天傻不唧唧的瞎跑,咋不跑丢呢,你咋不跑丢呢!”
面对倔强的二儿,憨傻的三儿,他是又气又丢心不下,他知道老二是个犟怂,说不干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也知道自己在家里乱发脾气不应该,可脾气上来就管不住自己。
这次和父亲对峙后,老二发现父亲对三弟的态度有了轉变,有时三弟惹事了,父亲不动手,最多训骂几句。家里平静了,老二心里也轻松多了。羊娃妈看在眼里,心里高兴,她想着:到底是亲生的,他总归是心疼娃的。
7
芒种临近,地里的麦子已泛黄,一天比一天色亮,天空中传来一声声“算黄算割”,空气里仿佛也弥漫着麦香味。老话说,紧收麦子慢收秋,庄稼人开始着手为夏忙做准备了。
羊娃爸要去集市上置办农具,他说要带羊娃去,买东西有个帮手。羊娃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集市是啥样子,一听他爸要带他去集市,拍着手笑个不停。他妈有些不放心,一再叮嘱他爸看好娃。
集市上人多,货物多,一街两行应有尽有。羊娃对什么都稀奇,他看见地摊上那些彩色的塑料玩具,新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把目光落在一个电动人上。那电动人是红色的,一只手里举着一把枪,另一只手插在腰上,造型很威风。在电池的带动下,电动人慢慢地朝前挪动着。羊娃看得入神,不觉挣脱了他爸的手,蹲下去伸手拿过电动人,新奇地笑着,翻弄着。
父亲看见傻儿高兴的样子,眉头平顺了,脸上流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瞬间又消失了。他叫儿给人家放下。羊娃却把电动人紧紧抱在怀里不放手,嘴里说着“要,要。”
见羊娃不听话,他习惯性地想发脾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自从羊娃病傻后还没给娃买过东西了,他给摊主付了钱。
人群中,父亲拉着傻儿朝着卖农具的地方走去。羊娃把电动人抱在胸前,他满足地笑着。
路过一家豆腐脑的摊点,看人家吃得香,羊娃不走了,他爸怎么拉也不走。羊娃咽着口水说要吃。
“唉,就知道吃。”他抬头看着日头过午,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便要了一碗豆腐脑。
羊娃坐下吃了一口,笑着对他爸说:“嘿嘿,好吃……爸也吃。”
那一刻,娃的话融化了他的心,他的胸腔里像是解冻的河水,奔涌着。许多年了,他被生活挤压着,被沉重的负担压得不能松一口气,他的内心从没有过此刻的柔软,他有些哽咽了。当年,儿要是不发那场高烧,现在多好呀。他揉了揉眼睛,轻声对儿说:“爸不吃,你在这吃,爸去买东西,过来带你回,好不?”
“好,爸去。”羊娃高兴地说。
他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又喊了句:“吃完就待这,别乱跑,听见没。”
“嗯,等爸来。”
午后,地面上的温度像蒸笼里冒出的热气,树叶都耷拉着,集市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羊娃坐在小凳子上,不停地抹汗,左右张望不见他爸来,那表情完全没了看到电动人时的兴奋劲了。
卖豆腐脑的人问:“你家人呢?”人不问还好,这一问,羊娃就哭了,边哭边叫爸。汗水、泪水、鼻涕,抹满了热得发红的脸。卖豆腐脑的人一看这是个傻子,又见娃哭得怪可怜,叮嘱他别乱跑,等家人来接,给了他水喝。
羊娃哭了好大一阵,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找爸去了。
太阳快落山了,羊娃爸肩上扛着两把扫帚,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子,沮丧地回到家。一进门,他放下东西径直进了屋,靠着柜子蹲下,点了一袋烟,默默抽着。
老婆进屋问他咋了。他不敢正眼看老婆,低声说把羊娃丢了。
“啊,把娃丢了……你操啥心嘛!”
“他要吃豆腐脑,我给他买了,让他吃完等着,我回来就不见人了。”
“乱糟糟的集上,把娃一人搁那,你也真放心,以后你出门再别带娃了,带一回就差点出事了,要不是老二在集上碰见娃,这回可就真丢了!”
“啊?老二带回来了,他,他咋在集上呢?”他有些惊奇。
“老二路过集市,听见有人哭喊,觉着声音耳熟,过去一看是娃,赶紧带回来了。”“我给你说,你要是真把娃丢了,我和你拼命!”她说完转身出去。
他背靠着柜子叭达叭达地抽烟,不再吭声。
出了屋子,他的目光和老二撞了个正着。老二定定地站在院里,目光像一把利剑直刺他心里。他心头一紧,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敢言语,赶紧偏过头,攥着手放在嘴上干咳了一声,朝着厨房走去。
夜里,羊娃爸躺在炕上,翻来翻去睡不着。窗外月色泛白,树枝在风里摇摆着。他的心就像月光中的树影,婆娑、凌乱。他怕自己来回翻身吵醒了老婆,就慢慢起身,轻手轻脚下了炕,摸到桌上的酒瓶出了屋。庭院里装满了月光,夜风凉飕飕的与银色的月光缠绕着。他坐下,抿了一口酒,一股热流进了胃里。他抬头望着月亮,心里念叨着:一年的光景又晃荡过半了,老二的媳妇还没着落呢!
“唉,我上辈子是造了啥孽呀!”他举起酒瓶又闷了一大口酒。
他,连同他低沉的叹息被装满院子的月光淹没了。咸阳塬上的小院里,夜风孤独地打着旋儿。
8
中秋节,老大一家三口回来了。看见孙子,一年见不到笑脸的羊娃爸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平日里沉闷的院子有了说笑声。
羊娃看到小侄子开心极了,他一颠一跑进屋里去,出来时,手里拿着他的电动小人,笑着走到娃跟前,一个劲地给娃手里塞。
羊娃爸坐在石桌旁,说:“娃差不多快两岁了吧!”
“还不到两岁呢,会叫人了,乖乖,叫外爷。”秀兰说。
外爷!羊娃爸顿时脸一沉,站起来就朝屋里走去。
“爸,娃叫你呢!”秀兰的喊声像是撞上了墙壁,碎落在地上。
院子里,只剩下羊娃的呵呵笑声和小侄子的咿呀声。
明明是孙子,上次回来还叫爷,这次却叫他外爷,他的喉咙里像是扎了一根刺,吞不下,吐不出。
“老大,你进来。”
老大应声进了屋。
“我问你,头一回娃来叫我爷,这回咋叫外爷了?”
“上次回去后,秀兰她爸问娃把你叫啥呢。秀兰说叫爷呢,她爸说咋能叫爷了,应该叫外爷。”老大怯怯地看着他爸的脸。
“屁话!姓都随了他家,叫个爷还争究。”
“先这么叫着,不管爷還是外爷,都是亲的么。”
他爸狠气地瞪了一眼,骂儿:“你就是个瓷怂。”说完出了屋子朝院门外走去。瞥见羊娃,他又狠狠地说:“祖上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老二在院里听见了他爸和大哥的对话,见他爸又骂三弟,就说:“这事和三弟有啥关系嘛,你又骂他?”
“你懂个屁!”他愤愤地撂了句,双手背在身后出了门。
羊娃妈面对突来的状况也很无奈,她清楚丈夫心里的不高兴,也难怪他,孙子不但随了秀兰家姓还叫他外爷,他怎能不气呢。
这个中秋节,老刘家人是团圆了,心情却都不畅快。
秋收完,麦子种进地里,塬上人都清闲了,可日子却不会安生,有风去,就有雨来。老二和他爸吵闹了几回后去省城打工了,他实在不愿意看见父亲偏激的行为,更不愿意待在死气沉沉的家里。
9
入冬,塬上下了第一场雪。
村庄纯净、安宁。人们都在热炕上窝冬。街道上偶尔会有狗儿调皮地追着雪地里觅食的成群的麻雀,不待狗儿靠近,麻雀“扑楞楞”地惊飞上树枝,叽叽喳喳,绒球一般跳动着,树枝上的雪便无声地落了下来。若不是那狗儿和麻雀的闹,整个村庄仿佛被冰雪封冻。
羊娃下雪前出了门,两天还没回来,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见人影,他妈急得在家坐不住。眼看着天又黑了,她催着丈夫再去找找。羊娃爸坐在热炕头给烟袋锅里装烟丝,不情愿地说没地方找了,他冻得受不住就回来了。
雪时大时小下了三天,有半尺多厚了,这在咸阳塬上是少见的。羊娃还没有回来,他仿佛化成了空气,消散在人们的视线里。
几天后,一辆白色警车的到来沸腾了冰冻的村子。
“傻子丢了还报警,谁会拐走一个傻子嘛!”
“那娃成天胡乱跑,这回肯定也是自己跑丢了么。”
“要是真丢了,他妈就不再受气了,他二哥可以娶到媳妇了……”村民如是说。警察们面面相觑,警车空载而去。
羊娃到底去了哪里?眼睛都哭出了血丝。
10
羊娃走丢的第七天,有消息传来,说是找见了人。羊娃妈一听娃找见了,激动地从屋里扑出来,来人却说人殁了。刚跨出房门的羊娃妈惊恐地张着嘴,再没说出话来,当即昏倒在院里。报信的人赶紧喊来邻居抬她进屋,有人掐她人中,有人拿冷毛巾敷额头。一阵忙乱后,羊娃妈缓过气来,她用力起身,扒开人群,光着脚就往外冲,边跑边哭喊。
警察从十几米深的枯井里捞上尸体,可怜的羊娃胳膊腿蜷缩着,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尸体无外伤,面部和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变了色,看起来实在是瘆人。要不是有人在南坡狗撵兔,也不会发现枯井里有死人,更不知道那是走丢的羊娃。
法医检查的结果,羊娃是落井冻死。
关中人有讲究,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回村里,特别是年轻人。羊娃的尸体只能暂放荒野,等墓挖好了才能入土。
数九寒天,地冻三尺,打墓的几个壮汉累得脱掉了棉衣,背上冒着热气。几个人挖了一阵,撂下镢头铁锨,披上棉衣蹲着,点着烟说起闲话:“真是个傻子,大冬天一个人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南坡干啥呢,这荒坡上,掉下去喊破嗓子也没人知道。”
“唉,这娃命不好呀,发烧烧傻了,还落了个这下场,真是可怜。”
“不会是有人把他推下枯井吧!”
“一个傻子,谁使那坏心干啥?你可别胡说咧!干活,干活。”
他们的议论引起一旁守灵的刘家老二的注意。
老二走过去问:“谁把我三弟推下去的?我也怀疑他是被人推下井的,他再傻也不会自个儿跳到枯井里去!”他眼里冒火的样子,吓傻了几个打墓的人。
他们赶紧说:“没看见,没看见,我们都胡说乱猜呢!”
“老二,你可别乱说话。”老大赶紧阻止他。
老二回过头大声喊道:“三弟肯定不是自己掉下井的,我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干的!”
天穹没有回音,大地寒风呜咽。
以往,羊娃出门不管是自己回来,还是被找回来,都是活生生的,可这次他妈再也听不到他呵呵的笑声了。她的眼泪哭干了,身体像是被抽了筋。她硬撑着给儿做了一身新衣,是从里到外的新衣。娃从小到大没穿过新衣服,都是穿哥哥褪下的旧衣服,临到最后,她得让娃穿着新衣服走。她坐在炕上,抚摸着新衣服,儿高高的模样就映在她眼里,痴痴地憨笑回响在她耳边。她摸着摸着就把新衣服抱在了怀里,贴在脸上,泪水从她憔悴苍老的脸上滑落。羊娃唯一的新衣上就有了娘的温度。
羊娃下葬那天,他妈已提不起身子,搀扶的女人们个个落泪。
南坡上多了一座新坟,孤凄地堆在冰天雪地里。纯洁的雪让天地看起来很干净,很干净。
11
没有羊娃折腾的家里格外安静,冰冷的冬天死一样的沉闷。
羊娃妈躺在炕上,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小儿喜爱的红色的电动人紧攥在她手里。她把电动人捂在怀里,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
中午,老二做了饭,端到炕前,他妈又摇头不吃。“妈,起来吃点吧,你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老二劝说。
“他妈,听娃的话,身体要紧,你要是倒了,咱家可咋办呀!”羊娃爸在一旁也劝说。她仍然摇头。
老二看着她妈虚弱的样子,他想起可怜的三弟说:“妈,你再这样下去,我三弟在天上也会担心你的。”话音刚落,他妈“哇”地一声哭了。
“妈,你甭难受,我三弟走了好,走了就不受罪了……”老二擦了擦眼睛,扶起他妈,让母亲靠在他怀里。
羊娃爸低着头走出了屋子。
自此,刘家村的街道上再也看不见羊娃一步一跛的身影,听不见他嘿嘿地傻笑声。老刘家院门外再无人来闹事,院内也再无打骂哭喊声了。塬还是塬,村子还是村子,只是一个傻子的死让这个闲冬有了嚼头。
12
初春,麦苗已泛青,田边地头的蒲公英和小草从地里钻了出来,黄色、紫色的小花给枯黄的大地增添了生机。几户人家院里的杏花着急地伸出墙外,粉粉的,白白的,引来了一群蜂儿嘤嘤嗡嗡。村庄苏醒了。
谷雨前后,点瓜种豆。每到春天播种时,人们都忙碌起来。
天还没亮透,老刘家的烟囱就冒起了烟。当隔壁女人喊她家男人起来的时候,羊娃妈已收拾干净院里院外,做好了早饭。石桌上,一碟腌制的咸萝卜;一碗油泼辣子,两碗苞谷糁子稀饭;小竹筛里放着刚出锅的热馍馍。她朝屋里喊道:“他爸,吃饭了。”
羊娃爸从屋里出来,他走到桌前坐下,端起碗喝了两口苞谷糁,又吃了两个馍夹油泼辣子,就着咸萝卜喝完了糁子,抹抹嘴,起身去了后院。等羊娃妈收拾好厨房,两口子肩扛着锄头去了田里。
小儿的离世让她死了一回,大半年没缓过劲来。她锄了一阵子地后,坐在地畔上,看着满地的草,说:“要不把老二叫回来吧,这大一片呢,咱俩锄到啥时候呀,可别耽搁了种棉花时间。”
他望了望地说:“叫啥叫,慢慢锄。”
“唉,去年羊娃子还帮着干活呢,今年……”她心里一阵阵酸。
他心里咯噔一下,说:“这是他的命,想也没用,再甭想了。”
“我想老二,娃好长时间没回来了。”
每次提到二儿子,他都不高兴,也不吭声。父子俩是水火不相容。
歇了一阵,他让老婆继续歇着,自己起身去锄地。下午,太阳落山前两人赶着锄完了一畦地。
13
羊娃妈早上喂猪摔了一跤,伤了腰,她躺在炕上动不了,羊娃爸不得不托人叫二儿子回来。
老二一听他妈摔伤了腰,匆忙赶回家。一进门,看见妈躺在炕上,问清原由后,心里埋怨他爸,但嘴上没有吭声。他天天守在母亲身边,细心侍候着。
羊娃爸不是靠墙蹲在院里抽烟看蚂蚁搬家,就是出去转悠,老婆病了,他也无心劲下地干活了。
过了三天,羊娃妈说腰好了些,就催父子俩下地干活去。
一大早,老二做好了饭,照顾妈吃了饭,放好一壶热水在炕沿上,叮嘱他妈不要自己起身。路上,父子俩不言语。自从羊娃去世后,他们更少了话语。
春天是萬物生长的时节,地里的草又长高长密了。老二只管抡着锄头锄草,半晌午了,他抬起头喘口气,望向远处,目光落在南坡上。忽地,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他爸被甩在后头,就折了回去。
“爸,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说。”几步外,老二边锄草边说。
“啥事?”儿子主动和他说话,他心里很高兴。
“给我三弟打墓的时候,有人说我三弟是被人推下枯井的。”
许久,没听见他爸回应。老二转过头,见他爸坐在锄把上正给烟锅里装烟丝。装好烟后,他爸问:“谁说你三弟被人推下枯井的?”
“是当时打墓的那人,我也不相信三弟自己会掉进井里。”老二眼里充满了疑问。
“你再别听那些闲话了,先回去看你妈好着么。”
老二答应着走了。儿的身影远了,他看着南坡,落了泪。
14
伤筋动骨一百天,半个多月过去了,羊娃妈还只能躺着,趴着,在炕上折腾。她说骨头都要把肉压烂了。
从没操持过家务的羊娃爸,在老婆的指引下手忙脚乱,做饭不是没盐就是少醋,院里院外也是乱糟糟的。地里,棉花苗也长得顶着塑料薄膜了,得把苗儿赶紧放出来,不然会被薄膜灼伤。瞅着丈夫里外忙乱,她着急使不上劲,一个劲怨自个不中用。周末,老二回来了,他妈高兴地说可算有个帮手了。
放苗是个细活,马虎不得,先小心地撕破薄膜后把棉苗放出来,再用土把棉苗周边撕破的薄膜压实在,防止土墒流失。老二和他爸蹲在地里,一苗一挪,很是累人。年轻人干活手脚麻利,父子俩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歇息的时候,老二返回地头提来了水壶,给他爸的搪瓷缸子续上水。羊娃爸坐下喝口水后,点上了烟,缓缓气力。老二在边上也坐下,他说三弟出事前有人看见他和一个人朝南坡走了。他爸听后沉默了会,抬起一只脚,在鞋底子上弹掉烟灰,说人都死了还追究那事干啥呀,末了叫他多挣钱赶紧娶个媳妇回来是正事。老二说我的婚事不用你操心。
从地里回到家,老二做好了饭,先给他爸盛了一大碗燃面,再给他妈把饭端进屋里,陪他妈一起吃。等他吃完饭出来时,不见他爸人,饭碗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碗里的面几乎没动。他走出院门问邻家人,说他爸朝村外头走了。
安顿好母亲,老二去了地里。到地头,看见他爸果然在地里。他爸面朝南坡坐着,身后是半行已经放出来的棉花苗。当他走进地里一看,被吓了一跳:好多棉花苗都被铲断了!
他赶紧走过去。
“爸你这是咋了,饭没吃完就来了,咋把这么多苗也铲断了!”
午后的田间安静无声,老二的声音让父亲受了一惊。他猛转过头,惊魂未定地看见二儿站在旁边,再一看身后的苗,沉沉地说了句:“不知咋了,我最近常梦到羊娃子,他老对着我哭。”
老二看着父亲落寞的眼神,愣了会,说:“以前你总见不得他,现在他不在了你可想了。”
父亲没再说什么,起身继续放苗去了。
他看着父亲蹲着的背影,那消瘦的、蜷缩的背影,似乎一阵风都可以卷走。半年时间,父亲似乎老了十多岁,头发比以前白了许多,精神也不如以前了。想到这里,他忽然觉着自己以前对父亲的态度是那么偏激,那么叛逆,他好像从没有想过父亲对儿子们的爱和父亲的难处。
15
初夏,羊娃妈的腰基本恢复好了。她走进棉田,见棉树长势旺盛,油绿的叶丛里已开了粉色的、白色的花儿,很是喜人。在家里窝了快两个月,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株棉树,见到了阳光才舒展开了。
种庄稼苦累,棉田细活多,前期放苗、定苗,后期喷药防虫,掐尖打边心、抹赘芽、掰空枝,一茬又一茬很是费神费力。暑天里,老两口避过中午的大太阳,早晚两头在地里忙活,虽然人累,但见棉花长得好,心里很是高兴。
燥热让人感觉酷暑的漫长,而庄稼的生长会让时间飞逝而去。
入秋,棉花就开始渐次吐絮了,一朵朵吐露在阳光里,像一个个白胖的娃娃端坐在枝杆上。欢喜中,人就忘记了辛劳。傍晚,刘家两口子从地里回到家。进门后,羊娃妈先放下棉花笼子,顾不上喝口水,赶紧坐下先用手拍打后腰。
她边拍着腰边说:“把老二叫回来添把手吧,这样干下去,我的腰受不了!”
他说:“老二成天请假不好,你累你歇息,我来干。”
她嘘了口气,起身去收拢苇席上晾晒的棉花。羊娃爸走过去搭手一起收,两人用塑料布把收拢的棉花盖起来,防止晚上露水潮湿。两人心里都盘算着:今年的棉花丰收了,可以给老二准备结婚用的被褥了。
今年秋天雨水少,光照足,花絮繁多。老二一回来,多个人干活,她妈的心情都轻松了,一家三口在地里一忙就是一晌。
晚上,羊娃爸吃完饭后出了门,老二陪他妈在屋里说话。
“你爸近段日子丢了魂似得,成天忘这忘那,叫他掰棉花空枝,他连着坐果的枝一起掰下来,叫他摘棉壳,他把棉絮和壳混一起。调面忘了放盐醋,还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她妈一件件说着,满脸忧虑。
“还有,好多次我半夜醒来不见他人,起来找他,乌漆抹黑的,他坐在院子里发愣,怪吓人的,不知他想啥呢。”
老二想了会说:“上次和我爸在地里,说他老梦见我三弟对他哭,大概是想我三弟了吧。”
16
中秋节前一天晌午,老大回来了,手里拎着酒和点心。一进门就喊妈。听到喊声,羊娃妈从厨房里出来,见到大儿,她很高兴,可没看到儿媳和孙子,问道:“秀兰和娃呢,你咋一人回来了?”
老大把东西放在石桌上说:“秀兰她爸得了瞎瞎病,我提出让娃改姓,她不同意,她不同意我就一个人回来了。”
“这样不好,上门女婿头个娃是要随他妈姓的,后边再生下就跟爸姓了,你这样做人家会说闲话的。”母亲埋怨地说。
“妈,你以为我就那么心甘情愿给她家当上门女婿,在她家我总有掌权的时候,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老大的话让他妈听得很害怕。
父亲听到了儿的话,从屋里出来,说:“咱做事不能让人笑话,上门女婿就是上门女婿,你不能乱来。”
老大说:“我还不是为咱家好,让你高兴。”
“你这样做我不高兴,咱祖上也是干大事的,咱不能叫人戳脊梁骨。”
“我回呀,家里好多活等着我干呢。过去我觉得给她家干呢,她爸这要一死,她家的一切都姓刘了。”说罢,老大扭头往外走。
“等哈,给娃和秀兰摘些梨拿上。”她妈喊道。老大回头说不要就出了门。
他爸看着儿的背身愣了会,低声骂道:“这咋是个这货呢!”
院门“咣当”一声响,老二回来了,手里提了两笼子棉花。他放下籠子,拿着洗脸盆去缸里打水,走着喊着饿死了。他妈一听儿饿肚子了,赶紧收拾桌子端饭菜去了。羊娃爸坐在小木凳上,头也没抬,抽着烟说:“你干啥蛮得很,饭要一口口吃,活要一点点干。”
老二手里拧着毛巾,扭头看看父亲,心里一暖。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说过关心他的话,今天这一句话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吃完饭,羊娃爸背着手出去了。羊娃妈给儿说:“你看,你爸又出去了。”她埋怨儿说:“你也不和你爸说说话,问问他有啥心思。”
老二说:“我问过,我爸老说没啥事。”
“对了,你大哥饭前回来了,没停就走了。”羊娃妈对二儿说了大儿的情况。
老二皱着眉头说:“我哥咋变成这样了!”
秋收过后,棉花也摘完了,天气一下转凉了。老二和父亲在地里拔棉秆。
他对父亲说:“以前你每次打骂三弟我就怨你,现在没了三弟,你不骂了我倒觉得心里空空的。”
父亲手中的抬杠停了片刻,他直起身子,说:“他成天惹是生非,搁谁谁烦得都会骂。”
“我知道,就是有时候你有些过火了。”老二说完笑了笑。
儿子忽然的笑让他心里亮堂了好多,就像漆黑的屋子打开了门窗一样豁然亮堂,多少年了,儿对他都是冷鼻子冷眼。他说:“也不奇怪,你爸又不是神,也有犯浑的时候。”
老二又说:“我一直奇怪那个带他去南坡的人到底是谁,带他去干啥?爸你说呢?”
羊娃爸撂下抬杆,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有气无力地说:“不说了,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连人也有分不出好坏的时候……”
太阳快落山了,秋天的风有了寒意。一堆堆棉秆像是疲惫的人横躺在斜阳下。
17
羊娃殁了两年后,刘家老二要结婚了,婚礼定在正月初六。
媳妇是老二在城里打工认识的,家在临县,人长得大方又知礼,说看中老二的正直善良和吃苦劲。
结婚的先一天,突然下了雪,田野像是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人都说瑞雪兆丰年,好事成双。老刘家要过喜事,院里搭起了棚,厨师进门了,邻里亲友都来祝贺帮忙,洗盘子洗碗,摘菜蒸馍,小院里,人多笑声爽,喜气冲散了寒冷。开席前,一对新人要给公婆敬茶,众人才发现羊娃他爸不见了。老大找遍村子没见父亲,回到家门口发愁,他心里怨父亲二弟大喜的日子跑哪去了。
老二从院里出来,看见他哥在门口,走上前问:“没找见?”老大直摇头。
“那你在家里照看着,我去找找。”
走出村子,老二朝着南坡方向拐去,他想着父亲一定是给三弟报喜去了。
雪地里,突兀着一个一个白色的雪疙瘩。冒出雪被的荒草,在冷风中摇摆着干枯的身躯,使人感觉更冷。
老二走到南坡下,远远的,他看见三弟的坟前黑乎乎一坨子,好像坐着一个人。他加快了脚步,待走近,看清那背影果然是他的父亲。坟边上一堆燃尽的纸灰在白色的雪地里是那么的显眼。他靠近,正要开口,父亲的抽泣声和诉说声却传入他的耳中:“你在集市上哭喊,爸躲在一旁心里像刀子剜肉一样疼,可为了老刘家,为你哥的婚事,爸只能对你硬下心肠了……”
“爸把你推下枯井,你在井里的哭叫声,声声像皮鞭天天抽打着我,爸睡不安,吃不下饭。今天,你二哥总算结婚了,爸在这世上再没啥牵扯了,爸就去照顾你,好好照顾你,再不打你,骂你了……”
老二像一棵树戳在雪地里……
羊娃爸听见身后有响动,猛然回头,竟然是他的老二!
父子俩目光对视,那一瞬,天地苍茫,整个世界在冰雪中凝固了。一股冷风吹过,黑色的纸灰旋飞在阴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