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符箓图像的符号学特征浅析

2020-11-16 09:11
新美术 2020年7期
关键词:咒语道教笔画

道教符箓,是指道士用来召神劾鬼、驱邪镇魔的一种方术,1中国道教协会、苏州道教协会编,《道教大词典》,华夏出版社,1994年,第876―877页。其图像形态似图非图、似字非字,具有极强的神秘性。一般认为,道教符箓起源于中华大地上早期人类社会的原始符咒。东汉末年张陵创立道教即重符箓,宋元时期道教符箓空前昌盛、门派林立,明清以来不同符箓道派逐渐合流、统一于正一道。

道教经典《道藏》收录了晋唐至明末数以万计的符箓,当代许多道教宫观则沿用本派本观历代传袭的符箓,种类繁多,风格各异。从符箓图像的外在形态来看,道教符箓可分为四大类:一是文字符或类文字符(图1)。此类符箓数量最多、应用最广。根据字体不同,又可分为篆体符、隶体符、草体符和楷体符;二是图像符(图2)。按照具体象形对象的不同,图像符又可分为天象符、地理符、物象符、人像符四种;三是图文综合符(图3)。又可分为图文并茂和亦图亦文两大类;四是抽象符(图4)。

“道教文化作为一个整体,它的意义不是直接显现,而是通过独特的符号载体系统来表达的。”2詹石窗撰,〈道教符号刍议〉,载《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第33―40页。毫无疑问,道教符箓作为道教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本身已构成了一个极其独特、复杂的符号系统。总体而言,这个符号系统与汉语言文字系统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但又有明显的区别。从符号学角度来看,道教符箓的特征大致有如下几点:

图1 《道藏·清微元降大法》“风雷立应符”

图2 当代龙虎山天师府“和合符”

图3 当代武汉大道观任宗权道长手书“铁帽符”

图4 《道藏·道法会元》“太乙真形符”

一 符箓符号系统是图像符号、指示符号和象征符号三者的结合

某一形式的符号何以成为符号?其中必定存在一定的内在联系。根据符号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内在联系,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把符号分为图像符号、指示符号和象征符号。3[美]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美]詹姆斯·雅各布·李斯卡著,赵星植译,《皮尔斯:论符号》,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1―61页。概括而言,图像性符号是通过“形象相似”的原则建立联系;指示性符号,其能指与所指之间因存有的一定的逻辑关系或时间、空间上的关系而构成指示作用;象征性符号与其代表对象之间只按传统的、文化的、人为的规则确定。4胡飞著,《艺术设计符号基础》,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1―110页。

图像符号、指示符号和象征符号的分类,完全适用于道教符箓符号系统。《道藏·云笈七签卷七》说:

此符字本于结空,太真仰写天文,分置方位,区别图像符书之异。符者,通取云物星辰之势;书者,别析音句诠量之旨;图者,画取灵变之状。然符中有书,参入图像;书中有图,形声并用。5[宋]张君房撰,《云笈七签》,载《道藏》第24册,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737页。

这段话把道教符箓的构成分为三类要素:符、书、图。宽泛而言,这当中,“图”大致相当于图像符号,如早期符箓中有众多星辰符号,宋元时期雷法诸符中多有执器疾走的雷部众神形象。“书”大致相当于指示符号,典型的为符箓中的各种符头,表明该符箓与一定流派、功能之间的关系,反映出制度规定性的指示作用。“符”则大致相当于象征符号,如各种讳字、符箓各部件,都可视为象征性符号。

当然,在道教符箓符号系统中,图像性符号、指示性符号、象征性符号之间并非是泾渭分明、一成不变的,符号类型的区分具有一定的相对性,从不同角度可以把同一符号纳入不同的类型。如天师符的莲花符头,从外在形态来看,可以视为模仿莲花的图像性符号;从符号与符箓流派的联系来说,则是一种指示性符号;从更高层面即道教文化的层面来理解,则是一种象征性符号。这其中,象征性符号内涵外延最为宽泛,所有的道教符箓实际上均可以看作是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道教文化的一种象征。

二 符箓符号系统具有双层分节结构

法国语言学家马丁内认为,语言符号可以进行双层(重)分节:处于第一分节层次的为意义单元,即“词素”;处于第二分节层次的为区别单元,即“音位”,他们不直接具有意义。6转引自赵毅衡著,《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91页。陈宗明认为,汉字符号也具有类似于语言符号的双层分节机制,第一分节层次是具有一定意义的独体字或偏旁,第二分节层次为笔画,“它们本身没有意义,只起到区别的作用,但可以由它们组合成意义单元。”7陈宗明著,《汉字符号学》,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2页。语言或文字符号的这种双层分节机制具有极强的分离组合能力,使得人类社会复杂信息沟通成为可能。

道教符箓作为一种符号系统,同样具有双层分节结构特点。道教符箓的意义单元即第一分节层次可称为部件,即符箓构成中具有独立意义的组成部分。部件可大可小,从大处分,符头、符身、符脚、符胆均可视为部件,这些部件大部分又可以再细分成若干小部件。

道教符箓的区别单元即第二分节层次与汉字一样为笔画,不同的笔画是构成符箓的最基本的单元。区别在于,汉字笔画可归纳为横、竖、撇、点、折五种基本笔画及其变体,但符箓的情况则要复杂得多,不可能简单地归纳出几种基本笔画来。原因有三:一是道教符箓除了部分纯文字符,还有许多图文结合的符,其笔画过于复杂多样,难以抽象出基本笔画。二是近代以来符箓多草体和连笔,有的甚至整个符箓由一笔或两三笔书成,此时笔画的区分是十分困难的。三是道教符箓主要通过口传手授传承,并无系统化、规范化的教学模式,其笔画的书写具有相当的自由度和随意性。

研究符箓的笔画有三点须注意:一是符箓中个别笔画单独也具有意义,此时应视为部件而不是笔画。如“”在许多符箓中表示缚鬼之绳索,“”很多时候表示元炁之升腾,此时均有独立的意义。再如早期符箓中往往多见竖画“”,这个符号不仅仅是一个笔画,《说文》云:“上下通也,引而上行读若囟,引而下行读若退。”8[汉]许慎撰,《说文解字》,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4页。可见在东汉,“”为独立汉字,意为上下相通;二是符箓中一些字符笔画计数、笔顺与汉字不同。如“山”字,《道藏》中许多符箓书写顺序为先书三竖画、再书一横画,共四画,笔顺与笔画数均与现代汉字不同;三是汉字中的笔画单独均无意义,但符箓中有些笔画却有意义。如符箓中常见“靈”字,为二十八宿神讳。《庄林续道藏》有“靈”字笔顺(道教书此字是把横折作为横、竖两笔来对待的),9[美]苏海涵编,《庄林续道藏》第20册,台湾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5945页。每一画代表二十八星宿中的一个,书写时要念相对应的星宿名。

符箓的笔画与汉字的笔画还具有实用功能上的不同。对中国人而言,因为汉字基本笔画有限,所以在学字之初可以通过先练习若干笔画,逐步过渡到偏旁、独体字,最后到复杂的汉字。而符箓的笔画,因为无法归纳抽象,所以不具有汉字笔画这样的实用功能,道士们也不可能把练习符箓笔画作为掌握符箓画法的一种途径。

因此,在道教符箓中,笔画虽然也是区别单元,但更多时候仅具有理论上的意义,我们不可能完全通过笔画去研究符箓,道士们也不可能通过笔画去学习符箓。我们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到第一分节层次——即符箓的部件上来。

三 符箓是一种表意与表音相结合的符号系统

道教符箓是一种表意符号系统自无疑问,但需看到它同时也是一种表音系统,当然它的表音体系与汉语乃至世界上其他任何语言都不尽相同。道教符箓之所以既表音又表意,与道教符箓的施用方式密切相关。道教认为,符箓的施用必须有咒语配合方能灵验,可以说是“无咒不成符”,故多合称“符咒”。符箓的表音结果即为咒语,绝大部分的符箓部件书写时均需念对应的咒语。符箓的表音体系具有如下特点:

(一)不同于汉字的单音节,符箓的每个部件的发音都是一个音节以上

如前文所说的“靈”,在汉语系统是单字单音节,但在书写符箓时对应的发音就是二十八星宿名“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10同注9。

(二)符箓的表音编码既有间接也有直接

图5 道教“金光篆”(杭州大资福庙林崇善道长手书)

汉字中有会意字、独体字,其读音与字形毫无关系,但大量的形声字则由声符提示读音、形符提示字义,读音与字形有密切联系。符箓中也存在类似的情形。如符箓中多见的“鬼”字上部“田”字,逐笔书写时对应的发音(咒语)为“开天门、闭地户、留人门、塞鬼路、穿鬼心、破鬼肚”,与“田”字毫无关系。常用于符胆或符脚的“煞”字,对应的发音为“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时煞水煞火煞一切无道邪鬼皆受煞”,则与“煞”字密切相关,“煞”字在此处起到了类似于汉字声符的提示作用。

(三)符箓表音体系存在一形多音现象

正如汉字中有大量的多音字,符箓中的符形与表音之间也并非一一对应关系,而普遍存在一形多音现象。如祖炁符头 “⊙”,在有的符箓道派中念“先天一炁,节制万灵”,有的则为“先天一炁,普济众生,灵光一点,大保现形”。特定符箓部件在符箓中念何咒,既与所处时代有关,也与书符道士的师承派别有关。这也反映出符箓与咒语的对应关系在不断地变化之中,表音体系仅在一定流派、一定时期具有稳定性。就笔者了解,近代以来符箓与对应咒语比较稳定的,金光篆与金光咒可算一例,其符箓形态与对应咒语近几百年来基本没有发生变化。金光篆符形如图5所示,对应的金光咒语则是:“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颂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驭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我身。”11《庄林续道藏》第5册,第1388―1391页。此书另有多处相同文字。

(四)符箓的表音通常是有实质含义的汉字语句组合,但有时是纯粹的表音记号

前面分析可以看出,符箓各部件对应的咒语其实就是一些或长或短的汉字语句组合,具有明确含义。道教作为中国本土宗教,其咒语本来都是有实质性含义的,但后期逐渐受到佛教梵语秘咒影响,咒语中引入了一定的纯粹表音记号。典型的如佛教密宗有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道教后来将此咒变化纳入符箓,如《道藏·道法会元》所载“持瘟断后符”12佚名撰,《道法会元》,载《道藏》第29册,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581页。,符头即为“唵”字,对应的咒语则为“唵吽吽”,是纯粹的表音记号,无实质性含义。

(五)符箓的表音体系是一个极为隐秘的系统,许多已经失传

道教的符箓和咒语都是通过师徒口传手授传承,不轻易向外人公开,也没有统一规范的教材,是一个极为隐秘、极为封闭的符号系统。这样的传承体系,除了容易造成表音体系的多元化以外,也往往因战乱、疫病、社会变革等原因导致失传。《道藏》中大部分符箓对应的咒语已经失传,只剩下表意的图像部分,失去了表音功能。

四 符箓是一种约定性与任意性相结合的符号系统

在索尔绪[Ferdinand de Saussure]看来,符号的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既是约定性的,又是任意性的。13同注6,第64页。符号的约定性,是指符号及其意义的关系受到所处的社会环境、文化背景等的制约和限定,在一定时空内具有稳定性和连续性。符号的任意性,则是指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必然的联系,同一个符号在不同的时空条件下,可以表示完全不同的意义。

综观符箓符号系统,这种约定性和任意性正如一个坐标的两极,呈现一个此消彼长的状态。先秦时期,符箓的起源如同汉字,应该是多个源头的,早期必然存在着明显的任意性。同样的神灵、同样的诉求,一个地域与另外一个地域之间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差异。随着道教的创立和道教组织形式的不断规范化、统一化,符箓的结构形式、表达方式同样被规范、统一。从东汉末年道教创立一直到唐代,符箓的发展基本上是一个任意性逐步减少、约定性逐步增加的过程。但到了宋元,新的符箓道派层出不穷,又经历了一个约定性减少、任意性增加的过程。明清以来,天下符箓复归于正一,符箓的约定性再度趋向增加。

符箓象征符号的任意性,典型地表现为符箓的一形多义和一义多形现象。如符头的三点或三勾,在符箓中有多种含义,可代表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官(天官、地官、水官)、三台(上台虚精开德星君、中台六淳司空星君、下台曲生司禄星君)等。同时三清既可以用三点或三勾表示,也可以用讳字表示,还可以用“山”字表示。在某些情况下,道教还会有意创造或利用某个符号的多意象性,以强化其功能和神秘感。如龙虎山天师符的莲花符头,状如莲花,实为两字,具体是哪两字,笔者经请教多位道长,有曰“敕令”,有曰“雷令”,有曰“好生”。还有道教常用的符号“好生讳”(图6),道书中明确写着“杀伐曰神武,安民曰好生”,意思是这个符号在不同符箓中可以分别解读为“神武”或“好生”。精通书法的朋友不难看出,这个符号其实就来自书法中的草书,在草书中“好生”“神武”二字的纵向连写组合确实在形态上非常接近,道教对其的多重解读实际上是建立在书法形态近似的基础之上。面对这些符箓符号的任意性现象,我们还须认识到,约定性并没有缺位,它在深层次上起着制约作用。如三点或三勾的意义,要根据其在符箓中的位置而定,在“敕令”之上为三清,在“敕令”之下为三台或三官;“好生讳”具体表示“神武”还是“好生”,要看所处之符是用来杀鬼还是保安而定,等等。

图6 道教“好生讳”(杭州大资福庙林崇善道长手书)

符箓象征符号的约定性有两种来源,一是来自于约定俗成,二是来自于权威约定。约定俗成主要是指符箓各道派在不断的交流融合之中,若干符号受到大家共同认可而成为统一样式。权威约定是居于主流或领导地位的符箓道派(宋元之后主要是龙虎山天师府)利用自己的强势地位,对天下符箓进行合并归纳整理,从而对大部分符箓进行了统一。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天师符的符头,据天师府道长所述,历代天师就职后都要创制一个专属于他的符头,这个符头只有在龙虎山天师府受箓的正一派道士才能使用。现行的天师符莲花符头由六十三代张恩溥天师(1969年羽化)创制。是目前道门中人使用最为广泛的符箓符号,从某种意义上已成为道教符箓的象征符号。

五 符箓符号与原始符号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原始符号指原始人类的语言、动作、姿势、图画及其组合,其典型表现为原始社会的巫术礼仪和神话传说。14杨春时著,《艺术符号与解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44―45页。原始符号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能指与所指同一。对原始人来说,符号等同于实体本身,如原始符号中的“马”(不管是语言、图画或刻画符号),它就是原始人心目中的一匹马,与真实的马等同。原始巫术中的模拟巫术即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

道教符箓继承了许多原始符号,符箓中的日月星辰符号、灵物法器符号,具有明显的原始符号意味。道教画符的一个基本理论就是“画以像真,有灵相通”,符箓中所画的各种鬼神、禽兽、灵物及代表神明的各类文字和符号,被道士们认为即是神灵化身,道士们可与之感通,从而具有它们身上的各种神通以驱鬼、辟邪、治病、护身。刘晓明还认为,道教符箓与古代的一种重要原始符号——青铜纹饰具有继承关系,青铜纹饰的基本图案如云纹、雷纹、龙纹、凤鸟纹、饕餮纹,都可以在道教符箓中找到相应的符文。15刘晓明著,《中国符咒文化大观》,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2―19页。

“原始符号最早就是被称作原始艺术的东西,它们就是原始巫术活动的形式,如巫术歌舞、图画等等……原始符号是艺术符号的原型。”16同注14,第55―61页。道教符箓与原始符号之间的密切关系,使得符箓具有激发强烈审美情感的可能,启发我们可以从艺术的、审美的角度对符箓进行更深层次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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