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力珍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随着生物科技的飞速发展,人类的生存方式面临巨大转变。而后人类主义思潮的兴起,使得当代科幻电影逐渐走出“奇幻”的空想特质,以更加成熟的技术与深刻的议题关照人类现实与未来命运。此种背景之下,近几年科幻电影中后人类实践以及性别展演日益凸显。如《复制娇妻》(2004)、《我的女友是机器人》(2008)、《Her》(2013)、《机械姬》(2015)、《银翼杀手2049》(2017)、《吾乃母亲》(2019)等。这些科幻电影不仅探讨复制人、机器人等后人类形态的主体意识与身份问题,而且把有机体的性别问题纳入后人类语境当中。因此,首先,近几年的科幻电影中,在“后人类”形象谱系的演进中,探索后人类逐渐从无性别制造转向“性别化”的建构,具有本质性的意义;其次,在后人类“性别化”的进程中,凸显的仍旧是菲勒斯中心主义下男性/制造者与女性/被制造者的关系,在此种性别权力结构中,后人类二元论的性别演绎却进一步解构了男权/人类中心;最后,从哈拉维的《赛博格宣言》出发,进一步探析“后性别世界”的乌托邦性质,以及说明科幻电影中后人类实践,性别化并非挑战人机界限的关键,而是人类现实社会的换喻与展演。
在科幻电影不断发展与演进中,从早期“笨重与迟钝”的机器形态到当下的“轻盈与智能”的后人类身份,逐渐引发人类对自身主体位置的担忧,甚至“‘后人类’构成了一个更为彻底的他者,它迫使‘人类’从先在的、具有元话语性的位置,变成了可以讨论的、追问的事物”。如《漫游太空2001》(1971)中人工智能“哈尔9000”对飞行员展开谋杀指令;《人工智能》(2001)中,机器人大卫对母爱的强烈渴求,以及《我,机器人》(2004)中机器人的叛变与革命,所有这些赛博格/机器人不断地挑战人类原初的目标——为人类服务——而消解人类的中心地位。如果说无性别特征的机器人/后人类仍然是作为陌异的“他者”出现,那么,遭遇“性别化”的后人类则以“实存”的他者进入人类的日常生活,并扮演着“模仿”人类社会性别二元论的“另类”角色。
通过梳理科幻电影史可一窥后人类形象谱系的演进。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降,如《月球旅行记》(1902)、《大都会》(1927)、《科学怪人的新娘》(1935)、《绿野仙踪》(1939)等早期科幻电影,重在“奇幻”叙事,而非人机对立意识;五六十年代,“机器人或半机器人的生命是一种陪衬,他们很少成为题材表现的中心”,如以美苏争霸冷战为背景的《地球停转日》(1951)、《天外魔花》(1956)、《不可思议的收缩人》(1957)等;在此之后的70年代,科幻电影题材以及主题表达出现了较大的变化,如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1971);斯皮尔伯格的《第三类接触》(1977);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潜行者》(1979)以及雷德利·斯特克的《异形》(1979)等。在这一时期,“除了《2001太空漫游》中的高智能电影哈尔9000、《西部世界》中的机器牛仔和《星球大战》里零星的几个机器人角色,尚未发现其他引人注目的较为典型的机器人/赛博格形象”;然而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科幻电影在科技不断进步的社会语境之下改头换面,以更加成熟的数字技术和更加深刻的议题呈现出来,如探讨复制人与人类之间关系的《银翼杀手》(1987),讲述人类与外星之冲突的《独立日》(1996)以及1999年,挑战人类中心位置的《黑客帝国》;21世纪前后,关于机器人/后人类形象种类逐渐繁多,如《X战警》(2000)、《金刚狼》(2009)、《源代码》(2009)、《我,机器人》(2008)、《机器之心》(2013)等。在这一时期,银幕上虽然遍布五花八门的后人类形象,但是在上述影片中,无论是半人半机械状态的金刚狼,还是冒险家钢铁侠斯塔克,以及大战异次元的机甲猎人,赛博格/后人类始终处于一种超出社会现实的“超人”状态,影片处理的问题仍然是人类观念中——“超级英雄”与“超级魔头/怪兽”之间——关于邪恶与正义的较量与对抗。而近几年,《我,机器人》(2004)、《机械姬》Her
(2013)、《吾乃母亲》《银翼杀手2049》等科幻电影的出现,展开了对人类现实和未来命运的深切关注,更为重要的是,被赋予性别化的后人类的生命形态,呈现出越来越逼近人类主体位置,甚至性别化的后人类具有扮演人类性别展演的能力。如2017年科幻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复制人瑞秋不仅爱上戴克,而且具备生育能力。这一设定无疑动摇了人类与后人类之间的界限问题。因此,与早期探讨人机大战或科技狂想的命题不同,近几年的科幻电影中被赋予性别化的后人类角色层出不穷。电影Her
中身体缺席但主体意识在场的女性(系统)萨曼莎,“她”除了身体缺席,不仅能够给予男主西奥多精神上的慰藉,而且能帮助他成就事业;《机械姬》中被赋予女性面孔的艾娃,在模拟“图灵实验”的人机交互中,逐渐取代“人”的位置,最终以“爱”的名义战胜了人类的思考能力,并在“弑父”之后逃离实验室而成为“自由人”;《吾乃母亲》中,机器母亲通过培育人类孩童,不断提升自己的育儿技能,以期取代人类母亲的关键位置等。通过梳理,我们可以发现,近几年科幻电影中,被赋予性别的后人类总是以“女性”性别得以展演,而制造者总是以男性/科学家的身份掌握着制造的权力。细究这些被制造的后人类“女性”角色的出现,一方面,反映出在科技领域中,科技的发展与男性科学家/制造者有着紧密的联系,即“男性对于技术的欲望、需要性别化的举动,为的是保证这样欲望被编码为主导性的,而非顺从的”;另一方面,在科幻电影中,被制造的后人类,尤其是被赋予“女性”性别的角色,不仅具有模仿人类性别二元论的能力,而且在这一模仿中,“女性”角色看似是迎合男性科学家的科技欲望以及观众的观看欲望,但实际上,后人类“女性”的模仿能力以及最终的“弑父”行为,再一次瓦解了菲勒斯中心主义。
在科幻电影中,后人类的生命形态虽然脱离了有机体的繁殖,但在制造与被制造的权力关系中,总是存在一个“类父”的角色——科学家/男性。且此种“制造”与“被制造”的过程,大部分男性科学家主宰着“制造”的权力(“制造”什么),而“被制造者”只能被动接受(“成为”什么)。正如弗吉尼亚·伍尔芙在《三个旧金币》(1936)中断言:“科学也不是没有性别。科学是男人,是父亲。”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观念之下,科幻电影中被制造的“女性”不仅包含着科学家/男性的科技欲望,也暗示着“被制造者”根据男性科学家的需求进行性别编码。吊诡的是,在科幻电影中,从被制造者——机器人/电子人等后人类“女性”——看似承担着模仿人类性别二元论的过程。可是,这种模仿虽然在表层上满足了男性科学家的科技欲望,但是在深层意义上,被制造的后人类最终却颠覆了菲勒斯男权中心主义。
早在1927年的电影《大都市》(导演:弗里茨·朗)中就出现了科学家罗德·旺以人造机器人的形式,使得死去的赫尔/女性得以复生。罗德·旺不仅给予机器人赫尔一张和平主义者/玛丽亚的面孔,而且赋予赫尔女性性别,促使她带着伪善的面孔执行杀戮。在这种叙事模式中,男性/科学家的制造与被制造/女性的模型就已然形成。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制造者”的科学家大部分都是男性(人类),而“被制造者”则有“男”有“女”。正如伊芙琳·凯勒在《性别与科学反思》(1985)一书中,发现“人们普遍将科学家思想与男子气概的特征等同起来,这表明科学中处处有性别的烙印:女性不能也不应该成为科学家”。此种性别观念之下,当下的众多科幻电影中,男性科学家仍然承担着“制造者”的角色。电影Her
中,电脑系统被制造成可进行“选择”的性别设置,使用者可以根据需求将其“女性化/男性化”;《机械姬》中,科学家/男性内森不仅不允许被测试者质疑自己的造物主地位,并赋予(机器人)艾娃性别意识;《银翼杀手2049》中,不论是温柔甜美的瑞秋,还是忠心耿耿的露夫,都遭受制造者的掌控,并履行着相应的义务。总而言之,被赋予性别的后人类,要么满足科学家的科技/生理欲望,要么是作为一种工具使其具有存在的价值。值得探讨的是,为什么要赋予机器人性别意识?正如《机械姬》当中,被测试者加勒质问内森为什么要给艾娃性别意识,并提出机器人不需要性别。而内森回答,“人和动物在任何层面,如果少了性和性别,都不会有意识存在,没有意识就无法互动,没有互动就没有快乐,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这一回答包含了一个实质性(也是悖论性)的问题:即科学家(因科技欲望)而试图消弭人类与后人类之间的界限,与此同时,二者界限的消除,又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人类甚至科学家自身主体性的恐慌。科幻电影对此悖论性的探讨并没有止步,而是将焦点放在“被制造者”身上。从被制造者的“性别问题”出发,玛丽·安妮·多恩从人类男性中心主义的角度出发,将之解释为,面对日益进步的科技力量,为了维护男性对支配和控制的幻想,他们关于“技术的焦虑,时常通过转移到女性形象或女性气质上来减轻缓和”。如果说男性科学家赋予后人类性别意识是为了满足其对科技的支配与控制的幻想,那么后人类“女性”则象征性地满足了男性科学家的支配与控制,并主动模拟人类性别二元论演绎异性恋规范,以此迎合男性科学家的技术欲望。吊诡的是,这一演绎的目的,恰恰是后人类“女性”的自我拯救行为。如科幻电影《机械姬》中,被赋予“女性”性别的机器人艾娃,在测试的过程中,努力以自己的意志扮演女性位置——通过挑选裙装、头戴发饰以及主动求爱的方式获得加勒的同情甚至爱意。而这一过程,艾娃并非受到造物主内森的操控,而是其自身有着强烈的主体性意图,这使得她在逃跑之际,仅杀死了男性科学家,而且囚禁了加勒;影片Her
当中,女性萨曼莎亦是在不断地模拟作为一个“女性”对于男性西奥多的赞美、协助与调和,以此不断给予自己增强系统容量的可能性,当萨曼莎变的足够强大时,“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脆弱的西奥多。因此,对后人类进行性别编码不仅是男性科学家对于科技力量的控制,也凸显了被制造的“女性”通过对人类社会性别二元论的模仿与演绎,最终实现消解男性/人类中心主义的目的。故此,科幻电影中,不但没有因后人类的“非有机生命”而消除其性别的分野,甚至,在此种后人类实践中,科学家的“男性属性”不仅暗示出现实世界中的性别差异,而且被制造者(女性)更进一步处在被动的性别展演当中。因此,通过此种现象反观唐纳·哈拉维的《赛博格宣言》,进一步探析“后性别世界”的乌托邦性质,以及说明科幻电影中后人类实践性别化并非挑战人机界限的关键,而是人类社会的换喻与展演。
唐纳·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中,试图在一种后现代、非自然主义的模式下提出:“赛博格作为一个无性别的乌托邦,彻底结束了性别的二元对立,实现了无性别之分的后性别世界,后性别生物,意指那些通过医学技术,尤其是生殖技术,不仅使传统的性别和性别关系遭遇挑战,更造就了一个有别于传统的‘后性别世界’。”
值得探讨的是,唐纳·哈拉维从性别角度关照科学与性别问题,并深刻地揭示了科学的男性本质,并试图以此解构传统的性别二元论。要注意的是,哈拉维把赛博格/后人类放置在一个无性别乌托邦的想象中,不掺杂任何具有生理性别以及社会性别影响的基础上的后人类社会。也就是说,在她看来,女性主义仍然面对着二元论的梦魇,而赛博格则“可以提示一条走出二元论——我们以此来向自己解释自己的身体和工具——的迷宫的途径”。这意味着“被僭越的界限、有效的融合的赛博格是‘后性别世界的生物,它不再尊重起源,不再梦想异性恋配偶,不梦想基于有机家庭的共同体’,不再承认伊甸园,也不会想起宇宙”。毋庸置疑,哈拉维试图在后人类语境下提出技术女性主义,用以解构性别二元论的传统。然而,在后人类实践中试图解构二元对立的性别观念,显然过于唐突。因为在科幻电影中,“后性别世界”恰恰是对人类现实社会中性别观念的演绎与伪装。
作为被制造者的角色,后人类与人类实际上存在着“制造”与“被制造”的生产关系。在此种类同“父女/母子”的关系中,人类与后人类便存在着看似亲近又诡谲的互动模式。因此,人类社会中的性别问题延伸到后人类语境中。如《机械姬》中,男性科学家内森对机器人的制造,既具有“类父”的心态——把机器人艾娃当作自己的“女儿”,也具有男性欲望的投射——低智力机器人京子不仅承担内森的起居,而且也是他发泄生理欲望的性玩偶。虽然,在后人类实践中“赛博格并不期待它的父亲/创造者(father)通过重建乐园——通过制造一个异性伴侣,通过在已完工的整体、城市与和谐整体(cosmos)中达到其完满——来拯救它”,但是后人类主体意识的建构,仍然要从人类那里获得认同与许可。不然,他们就要被淘汰,甚至被“杀”死。而获得认同的方式,则是后人类对人类行为、人类内在甚至人类的性别进行模拟与演绎。如Her
中,电脑软件系统萨曼莎不断地模仿人类举动,来获得男性的认同。诸如表达对男主的同情、努力协助男主的事业,甚至她还能够模拟性爱来帮助男主达到情欲的高潮。无独有偶,在《吾乃母亲》中,机器人母亲通过模仿人类母亲对孩子的养育和教育,来提升自己育儿的能力,以便使自己不被淘汰。《机械姬》中,艾娃为了逃出密室,模拟人类的情感模式,试图感化测试者加勒从而解脱自己。然而这种模拟与伪装恰恰是后人类进行自我主体确立的第一步。即通过模仿人类的情感与需求,使得自己“存活”下来,不至于被淘汰。一旦机器人具有自主意识以及自由,它们便抛弃甚至谋杀制造者/父亲,从而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借此,又回到了关于“后人类”与“人类”之间的界限问题——后人类究竟以何种生命形态存在——成为无法被确切认知的难题。界限问题的模糊,实际上造成了唐纳·哈拉维假设的后人类语境中性别二元论的消解只能是一个想象的乌托邦。故此,科幻电影中后人类实践下的种族差异、性别分野、人机冲突,甚至相恋等叙事模式,与其说涉及的是人类与机器谁是更具有主体性的追问,不如说:“科幻电影中人和仿生人之间跨越时间、现实和身体的爱恋,何尝不是人类社会跨越家庭、阶级和种族的爱情的隐喻?科幻电影呼吁人类与后人类和平共处,何尝不是在为现实社会中的庶民伸张权利?”
周濂在《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的序言部分精辟地说道:“展望现代科技的发展前景时,必须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思路,唯有如此才能预见危机。与此同时,反思现代科技所带来的伦理问题和政治问题时,人类中心主义却是必须坚持的原则和底线,唯有如此,才能解除危机。”故此,近年来科幻电影中后人类实践与性别展演的议题,既应被放置在后人类语境中,进行有关性别权力结构的思考,也应该跳脱出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认清性别问题并非进入科技领域就能“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