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 翡
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曾指出:没有任何媒介有孤立的意义或存在,只能在与其他媒介的互动中,媒介才有意义或存在。作为麦克卢汉核心团队成员的洛根,在麦氏理论的基础上发展出“新媒介”理论,提出“新媒介”的使用者既是消费者也是生产者的观点。在《把握今天》里,麦克卢汉和内维特也呼应了这种观点:“在电速条件下,消费者变成生产者,因为公众成了参与式角色的游戏人。”2020年夏末,第14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周圣崴的参赛作品《艺术死了》以伪纪录片拍摄风格为手段,进行了一次融合行为艺术与观念艺术的社会实验,通过新闻、Vlog、短视频等媒介手段的叠加,用叙述构造事实,实现了以“真话假说”的方式反映当下中国艺术阶层生态的目的。影片及西宁影展期间拍摄的番外既展示了片中参与者行为指向自得其乐、过程展现随性而为的自娱,也呈现了创作者将自己的构想通过综合性艺术手法处理之后展示给受众、力求让受众感受作品主旨的他娱。下文以洛根“新媒介”理论的核心观点分析影片中受众过程自娱与主旨彰显他娱的抒写与实现。
在《理解新媒介——延伸麦克卢汉》一书中,洛根曾指出新媒介最重要的特征是社群的创建这样一个观点。互联网+的背景下,社群的创建主要依赖于网络传播的四种方式:使受众参与其中并有明显互动感的双向传播;通过传播者提供对话媒介、共享信息知识,借由便利的参与途径构建共同认知结构的便捷传播;在一段时间内能形成话题,使互动者持续不断地成为传播组成环节的持续传播;利用综合性手段将借助于“新媒介”交流的人结合在一起,形成观念场的组合传播。这四种传播方式分别从群体认同、参与便利、观点持续、手段综合四方面为社群构建及关系密切夯实基础,使社群认同感更为强烈,在认同被强化的前提下推动传播效果的达成。影片《艺术死了》中,这四种传播方式均有所用。
影片开始,导演借助手机镜头、以第一人称视角、通过旁观的角度呈现了画家刘刚的死亡场景,其后的新闻街头采访和网友视频连线片段中,镜头下“演员”所呈现的状态都是其面对事实的真实反映,他们因为不了解导演预设的虚拟“死亡”事实,所以会在手机镜头前自然而然地表达看法、发表见解,这是Vlog纪录手法的优势。如果采用单反、摄像机等设备拍摄,其带来的严肃感和仪式感,会让受众很难忽视镜头存在。手机拍摄的Vlog、视频则不同,它们自带的“非正式感”“去媒体化”等属性共同构筑了社群认知的基础,容易使镜头两端的人消除戒备,在不设防的心理状态下实现思想的沟通,为推动后续情节发展积蓄了力量。
社群交流的基础是传播符号的运用,具有价值认同的符号运用能够强化社群认同。社会学认为社群以地缘和业缘关系为标准,大致分成两类。新媒介出现之前,人们很容易将地缘关系组成的社群和业缘关系组成的社群进行区分。新媒介出现后,这种泾渭分明的状况被打破,以地缘关系为基础的“强关系圈子”和以业缘关系为基础的“弱关系圈子”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这种状况下,人们发现社群获取信息、获得认同、形成圈层影响的作用被强化,使其强化的重要物质资本就是符号。作为获得成员认同、定义社群风格的符号,在信息传播中发挥着区分社群、进行社会比较、实现自我类化的作用。通过符号运用进一步强化社群文化,可以达到实现社群边界明晰的目的。《艺术死了》一片在对刘刚之死进行报道时虚构了对标北京卫视的北方卫视,对假新闻与朋友圈交互效果的呈现虚构了对标梨视频的桃视频,对专家权威的采访虚构了对标新华社的新新社,这些特定文化圈层熟悉符号的使用消解了影片的神秘感、以调侃的手法拉近了社群成员与影片的距离。在“艺术家刘刚死亡”事件的发酵过程中,从地方台到网络知名媒体再到中央权威媒体,逐层推进的过程让观影者体会故事的层次性和舆论场扩散的持续性。影片的发展通过虚构社群的壮大而不断深化,产出更多讨论,讨论的话题和结论会演变成后续讲述的客观事实,在互联网的深度介入下,事件虚实边界渐融,也就有了受众在西宁影展模仿刘刚之死的百态,持续传播由此实现。
从信息组合和主题整合的视角来看,影片脱离了惯常的电影叙事轨道,探索着互动游戏的可能,导演成为纪录者,叙事由所有参与者共同创造,达到了双向传播的目的,提升了影片的趣味性和互动性。影片前半部分戏谑化的网络段子吸引了沉迷于短视频的受众,期间超文本链接使大量信息产生了紧密关联,但导演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更进一步发动更多受众参与,借助其生产出更多关于刘刚的传闻,从消费者到生产者身份的转变带动了受众交互、拉近了影片与受众的距离。当受众身体力行、深潜其中探讨艺术是不是死了的话题时,影片的价值和主题便呼之欲出,扩散传播过程中涉及的游戏思维、受众交互、实验氛围使影片组合传播效果得以顺利达成。社群符号(包括言语、文字、行为)的出现与叙事逻辑、话语系统一起构建出了社群知识的再生产,起到了强化社群特征、固化社群结构的作用。
电影作为艺术殿堂的“后来者”,其产生本身就是在借鉴了绘画的造型色彩、摄影的光影构图、戏剧的表演、小说的叙事、音乐的律动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正是不同艺术门类之间的交互和碰撞,使其散发出迷人的风采,让它从诞生至今一直深受受众的喜爱。麦克卢汉曾指出:媒介杂交释放出新的力量和能量,正如原子裂变和聚变要释放的巨大核能一样。两种媒介交汇的时刻,是发现真相和给人启示的时刻,由此产生新的媒介形式,提升系统运行效率,形成更大的影响力漩涡。绘画、摄影、小说与影视的融合是不同门类艺术形式的融合,而近似门类之间的融合则鲜有人尝试,《艺术死了》中短视频、新闻、Vlog、采访等媒介相互交融、和谐并存正填补了这一空白,这些媒介的使用有效增强了影片的现实感。导演将行为艺术实践和纪录手段杂糅的新尝试,通过多样的形式、多变的画质实现了对艺术存亡论主题意义的解构与建构。
影片前半部分讲述了以抄袭和模仿为创作手段的画家刘刚死在自己画板上,经由媒体报道后,原本无名的他成为网络热点和流量担当,其生前的作品溢价数十倍,诸多知名艺术评论家也通过媒体表达了对其作品和创作理念的看法。刘刚之死的真假,没有受众会质疑,这种真实效果的达成完全依赖于创作者的表达媒介选择。影片开始,主人公发现艺术家刘刚陈尸画室的戏中,目睹“尸体”受到惊吓后狂奔的长镜头用口袋云台摄影机拍摄,体现了惊慌过后体态的激烈变化,使受众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刘刚死后,其作品升值后的采访采用流媒体连线呈现,这些视频的运用强调了流媒体对新闻媒介属性的继承。受众在主创人员营造的戏仿和调侃中,体会和感受被短视频包裹的笑料之下所呈现的接近于新闻真实的媒介真实,使其进一步反思事件背后作者的创作意图。随后入境的新闻画面印证了“新闻真实性”与“新闻事件的真实性”之间的关系,折射出事实与事件发展、与新闻价值、与传播者价值之间的三种矛盾,通过多种影像媒介的融合呈现了所谓“事实”的不同面。不同人物不假思索、狂热表达的片段通过导演影像处理展现在受众面前,所谓“事实”已显得真假难辨,此时导演试图讽刺的、对缺乏理性、毫无艺术性符号的盲目崇拜进行鞭笞的目的得以实现。
影片前半部分“事实呈现”和“事件访谈”极具纪实性,后半部分情节设定则在纪录的基础上增加了戏剧性。批评家无意中用松节油洗刷画家刘刚的调色板时,发现刘刚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其实正是这张他死时趴着的画板。画板上杂乱无章的颜色被批评家逐层拭去后,出现在受众眼前的是三十二张呈现不同风格的自画像,隐喻画家经历三十二年的短暂人生。此处成为整部影片最具创意的部分——具有象征意义的神奇画板以及画家借助死亡升华价值的“行为艺术”杂糅解构了导演对“当代艺术”的理解,引发了受众的心灵地震,也带出了后面批评家与资本家之间的利益冲突。影片前半部分节奏轻快、笑点迭出的展览过程和后半部分看似严谨的艺术批评形成对比,表现了导演对话题的即兴发挥能力和对主题话语把控的平衡技能。多种内容聚合在有限的观影时长内、在伪纪录片的包裹的外表下,直抵创作者制造的讽刺舆论场,观众容易感受到创作者其意欲传达的、对艺术作品价值的反思。从这个角度看,《艺术死了》是美术、传播、社会等学科跨界聚合的成果,促成其聚合的因素正是“新媒介”易于收集和表现不同资源的独特优势,这样的一次游走于不同媒介之间的影像尝试,帮助导演将抽象的实验概念进行了具象落地,使《艺术死了》的内容得以不断延续和推进,存在于受众间、游离于影片外,使影片在以故事为核心、以节奏为脉络的前提下,增强了文本的交互性。这是媒介融合及内容聚合的力量,也是该片获得关注的关键所在。
麦克卢汉在1974年说过,第一颗卫星面世后,地球成了一个环球剧场,受众不复存在,人人都是演员。洛根认为新媒介赋予使用者创造内容的能力,使其被动消费的角色随之转换。“使用者即内容”的论断意味着每一位受众都能将自己的经验带入作品,根据自己的理解阐释内容,不再被动消费信息和影像。这样的观点为影片创作指明了可能。
《艺术死了》营造了一个消费者(受众)和生产者(演员)身份边界模糊的游戏场:导演制作一条关于艺术家“刘刚”死亡的假新闻,通过社交媒体发布、和朋友交流对这个新闻的看法、试探其反映,传播过程中,信息不断变异,所谓“新闻事件”渐渐异化为恶搞视频。受众对新闻的关注转化为对艺术家的调侃,所有参与拍摄的人都成为影片创作的组成部分。影片的主角是一个虚拟人物,对其解读的却都是真实世界中真实人物,相关的观看、反馈、评论都是影片的组成部分,所有的传播行为构成了电影情节。创作空间成为一个游戏场,对艺术家“刘刚”的评论和模仿成为入场券,网络媒介的密集传播性,使游戏形式之外的意涵指向聚焦成指数级向外扩展的多面体,伪纪录片的形式以及超大量的群众演员让这一部影片似乎成为一场大型行为艺术。影片中展览馆里怒火冲天的房东、吃人血馒头的策展人、哗众取宠的直播网民……就像每个受众在刷手机时看到的小视频一样,从形式上增强了虚构事件的真实性。影片的创作过程成为关于艺术的社会实验,创作者只需要用摄像机去纪录大家游戏的过程。
《艺术死了》的导演终极理想让影片成为一个现实与幻想世界互动的桥梁,因此他会带着虚无的“刘刚”去参展,让受众向这位虚构的艺术家提问,导演可以拍下观影过程中受众的反映,使其成为影片的一部分,用游戏的思维来导演伪纪录片,又借助纪录片的方式来讲述剧情,将影片包裹为剧情片,这是影片的创新所在。影片的价值在于,公开展映之后,只要看到影片的受众们在社交网络上对“刘刚”对“艺术”进行讨论,就参与到了影片当中,成为作品和意义解构的组成部分。
影片伪纪录片外表下的戏谑讽刺、对艺术的态度、对伪艺术的批判三条叙事线并行,使得当下艺术的尴尬、艺术被吹捧的神话、艺术的消亡三个意指得以呈现。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再整合与再混合成就了影片在媒介、主题、作品三个层面的解构。将短视频等各类新媒介通过拼贴手法融入创作中,为之后的影视作品创作提供了一个思路:电影的形式不是单一的,是可以通过不同媒介不断打碎重组的,用脱离传统“电影感”、贴近受众的方式,才能吸引受众注意、调动受众情绪,电影的媒介形式在这里被解构。片中评论家意外发现已死画家刘刚的作品在一层层呈现艺术的发展史之后又一层层消失,暗示着每种艺术风格的确立都是在突破前人的基础上产生的,受众会不自觉地在这个过程中思考“破”与“立”“死”与“生”的辩证关系,受众的思考会在这个过程中被带入,对历史的覆盖、死亡过后的重生、创造之后的消解,均成为影片主题中关于“死”的思辨,在这个部分“死”的形态被解构。影片行进到展演的过程,导演借助看似无剧本的即兴表演和开放式结尾的设置对作品形式进行了巧妙“遮蔽”。影片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叙事空间,而是将路人、受众、评论家……都纳入到叙事系统中来,使每个参与者在表达中阐释、在自我教育中育人、在寻找启迪的过程中被启迪,在艺术家之死与现代艺术现状之间建立关联,并由人们的反映来全方位反射当代艺术面临的困境。这样一个影视实验打破了传统影片的时空限制,把行为艺术、公众反馈吸纳为作品的组成部分,使传统影视文本形式被解构。
一切文化成就都脱胎于传统语境,所谓的“新”成就不过是革新者敏锐洞见的再混合。再混合一直是人类文化的独有现象,新媒介赋予了它更多意义,并借助它凸显了数字媒介的本质。影片中消费者和生产者再整合过后的再混合,解构过后的建构,将消费者和生产者之间的鸿沟渐渐弥合,也让受众意识到认识论的意义:一切对影像的判断都起源于现实的回指。值得反思的是,影片中的再整合与再混合,能不能建立在主题指向更明晰的前提下?“刘刚”死后社会大众的荒诞反应与艺术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是如何相关的?传播在当下、文化在当下、评价在当下,艺术在何处?诸多问题,仍需要创作者在敢于“破题”之外还能善于“立意”,这是影像工作者的责任,也是一部作品能否成为经典的重要标准。
克劳森曾指出,传播的未来是建立介于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实用主义。洛根认为,正统学术的传统方法论中,首先阐述或假设一个观点的单一视角会束缚研究者获得洞察的能力,因此,进行不带观念的观察、践行界面和模式创新而不是观点陈述创新,革新外形和背景的关系,通过新媒介传输内容,使其成为背景的有力注解,受众在将自己的经验带入媒介的过程中,根据自己的需要改变媒介的内容,成为实用主义在新媒介语境下的体现,也是麦克卢汉“使用者即媒介内容”的现实表现。《艺术死了》影片的导演思维活跃,把创作当游戏、把受众当演员、从开始的忠实纪录到结局部分的反纪录等尝试打碎了传统电影创作逻辑,影片反学院式的创作偏向,借助拼贴手法打破了受众观影的定式思维和固化审美,在参与者的自娱和创作者的他娱之间寻求到了平衡、在信息超载的影像世界中走出了一条新路。
【注释】
①[加拿大]罗伯特·洛根著,何道宽译:《理解新媒介——延伸麦克卢汉》[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36、37、49、178.
②同①.
③ 同①.
④[丹麦]克劳森·布鲁恩•延森著,刘君译:《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68、177.
⑤[美]阿瑟•伯格著,李德刚 何玉译:《媒介分析技巧》[M],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103.
⑥ 同①.
⑦[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商务印书馆,2000:278.
⑧ 同④.
⑨[加]罗伯特·洛根著,《心灵的延伸:语言、心灵和文化的滥觞》[M],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9:212.
⑩[加]罗伯特·洛根著,《媒介环境学译丛--什么是信息:生物域、符号域、技术域和经济域里的组织繁衍》[M],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9: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