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谋
艺华影业公司“是由‘一·二八’炮火直接催生出来的”,该公司最初由田汉、查瑞龙、彭飞等人草创于1932年10月,随后在上海滩大亨严春堂的巨额资金投入下,于1933年正式成立。严春堂请田汉担任公司总顾问,并主持编剧委员会的工作。在田汉的介绍下,阳翰笙、夏衍等人加入了艺华公司,参与公司的电影剧本创作。同时,一批编、导、演的人才,如苏怡、卜万苍、岳枫、舒绣文、胡萍等,也先后加入艺华公司。此时,艺华公司以资本巨大、设备完美、人才荟萃,在中国影坛上呈后来居上之势。艺华公司的崛起,改变了20世纪30年代年代中国电影界明星影片公司、天一影片公司、联华影业公司三足鼎立的局面,形成了四分天下的格局。在中国早期电影史上,艺华公司与明星、天一、联华公司以及1934年成立的新华影业公司,并称为“三足两翼”, 其中“三足”指明星、联华、天一三大公司,“两翼”指艺华、新华两支新生力量。艺华公司在长达十年的发展过程中,曾摄制过大量的左翼电影、“软性电影”和“孤岛”娱乐片。本文以《小姊妹》和《弹性女儿》两部影片为例,初步探讨艺华公司的“软性电影”在伦理片创作方面所取得的成绩和存在的不足。
成立初期的艺华公司有着鲜明的左翼倾向,摄制了《民族生存》《肉搏》《中国海的怒潮》《逃亡》等一系列宣扬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思想的影片,令国民党当局大为恐慌。1933年11月12日,国民党特务机构蓝衣社派人袭击了艺华公司的办公室和摄影场,即所谓的“艺华公司被捣毁”事件。该事件发生后,艺华公司老板严春堂考虑到左翼电影为公司赢得了声誉,因此仍然倾向于拍摄左翼影片,希望能够与田汉、阳翰笙等左翼电影工作者继续合作,但要求他们不公开露面。另一方面,严春堂又邀请但杜宇加入艺华公司,编导《人间仙子》等远离政治的歌舞影片,以进一步遮蔽特务机关的耳目。1935年初,田汉在完成了电影剧本《凯歌》的创作之后不久,于2月19日深夜被国民党特务逮捕,阳翰笙也在同一天被逮捕。田汉与阳翰笙的被捕,以及出狱后的受监视,使他们与艺华公司的合作被迫中断。1935年下半年,严春堂接纳了曾经与左翼电影人士发生过激烈论争的黄嘉谟、刘呐鸥、黄天始等“软性电影”论者进入艺华公司。1935年年底,艺华公司清理财务账目,进行改组,开始拍摄具有娱乐性质和商业倾向的“软性电影”。
“软性电影”这一称谓,是由1933年12月黄嘉谟发表的《硬性影片与软性影片》一文中首次提出来的。在这篇文章中,黄嘉谟认为,“电影是给眼睛吃的冰淇林,给心灵坐的沙发椅”,“电影是软片,所以应该是软性的”。黄嘉谟强调电影的艺术特性和商业属性,从电影的娱乐角度出发,反对左翼影人将政治意识强加于电影而导致其“硬化”的做法,他的观点得到了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的呼应。以夏衍、唐纳、尘无、鲁思为代表的左翼电影人士对黄嘉谟等人的“软性电影”言论进行了激烈的反驳和抨击,由此引发了一场“软硬电影”的争论。双方曾围绕电影的本质、功能目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以及电影批评的标准等问题展开了一系列论辩。
艺华公司之所以在1935年下半年接纳与左翼影人水火不容的黄嘉谟、刘呐鸥等“软性电影”论者,并逐渐放弃拍摄左翼电影,开始转向摄制“软性电影”,主要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政治环境的进一步恶化。田汉和阳翰笙的被捕,使得艺华公司的左翼力量失去了领导核心,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而对于严春堂来说,田汉和阳翰笙的突然失踪也令他感到惶恐不安。1935年4月,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又在上海召集各影片公司的老板、经理和个别创作人员,举行谈话会,对包括艺华公司在内的各影片公司进行笼络利诱。失去了田汉和阳翰笙等左翼影人的支持和影响,再加上国民党当局的威逼利诱,严春堂开始变得动摇起来。其次,艺华公司的经济困境。在艺华公司成立初期,严春堂为了赢得声誉,不惜巨资拍摄宏大场面,重金打造巨片,以求树立品牌。然而,巨大的资金投入却没有换来相应的经济回报,由于《民族生存》《肉搏》《中国海的怒潮》等影片在政治意志形态上触怒当局,以致影片或禁止在租界上映,或遭到严重删剪和窜改,造成情节上的矛盾和不连贯,观众难以理解,票房不佳。再加上制片速度较慢,影片产量过少,严重影响了资金周转,到1935年底,“公司亏耗竟达六十余万元之巨”,在这种情况下,艺华公司只好改变制片方针,转而拍摄娱乐性和商业性较强的“软性电影”。
艺华公司摄制的“软性电影”主要包括以下几种类型:一是以《化身姑娘》《喜临门》《女财神》为代表的喜剧片;二是以《花烛之夜》《初恋》《海天情侣》为代表的爱情片;三是以《新婚大血案》《百宝图》《神秘之花》为代表的侦探片。除了上述三类影片之外,艺华公司在该时期还摄制了一些关注女性命运的伦理片,如《小姊妹》《弹性女儿》等,这两部影片着重表现不同女性的悲惨遭遇,探讨人伦关系与女性出路问题,故事情节迂回曲折,具有较强的世俗性和大众性,符合市民观众的欣赏趣味,因而得到他们的青睐。
《小姊妹》摄制于1936年,由徐苏灵编导,讲述一个少女父母双亡、与后母及后母所生妹妹一起生活的坎坷人生经历:
“少女林曼丽者,与其后母李氏及妹曼娜同住,李氏待之甚虐,事事皆偏袒其亲生女曼娜,故曼娜益骄纵凌人……”
在影片中,艺华公司的当红花旦袁美云同时扮演两个性格和命运完全不同的角色——林曼丽和林曼娜,林曼丽文静贤淑,因双亲亡故,无所依傍,被后母视为眼中钉,饱受凌虐打骂之苦;而林曼娜从小被生母视为掌上明珠,骄纵溺爱,养成了刁蛮泼辣的性格,为人冶荡放肆,风骚浪漫。袁美云以其精湛演技,将两个绝端不同个性的角色演绎得恰到好处。而徐琴芳扮演的后母,也将人物悍泼凶狠的个性特征充分表现了出来。
影片采取观众熟悉和喜爱的传统叙事方法和对比性情节,从静淑而不幸的姐姐与浪漫而幸运的妹妹,以及悍泼而凶狠的庶母三人身上,发展出其波澜重叠、曲折生动的故事,在情节编织上做到了环环相扣,矛盾冲突起伏跌宕,堪称是一幅荡气回肠的人生素描图、一幕哀感顽艳的家庭伦理剧,并提出了后母虐待子女的问题:“同样是爹娘所生,同样是花容月貌,为什么一个是享不尽人间温柔,慈母宠爱,一个却受不了棒底苦楚,悍妇欺凌?”
《小姊妹》有模仿明星公司著名影片《姊妹花》的痕迹,也是通过对“苦情”的极力宣泄,让一个温柔贤惠、美丽善良的女主人公屡遭不幸,以此赢得观众的情感认同,并通过人物关系设置上的强烈对比,来强化影片的悲剧力量,激发起对女主人公的同情。就连袁美云一人兼饰二角,也与《姊妹花》中胡蝶同时扮演大宝、二宝两姊妹有着惊人的相似。影片最后同样是以血缘关系和姊妹亲情来化解曼丽和曼娜之间的矛盾,体现出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念对影片的渗透和影响。不过,《小姊妹》在影片内容上更多表现的是家庭内部矛盾,缺少了左翼色彩和现实意义,影片将姐姐林曼丽的不幸,完全归因于后母的虐待,不像《姊妹花》那样通过两姊妹的不同命运触及现实社会贫富差距的问题。而且,《小姊妹》的缺陷还在于,影片最重要的情节转折,建立在后母李氏的突然得病死去这一偶然性事件上,显得有些突兀。
《弹性女儿》拍摄于1937年,由潘孑农编剧,陈铿然导演,讲述了三个“靠脚尖吃饭、以搂抱为生”的舞女的悲惨命运和心酸泪史。莫美莲(路明饰)为维持家庭生计,向某富翁(秦桐饰)借债,却落入高利贷的陷阱,怎么也偿还不清,在生活重担的压迫,她不得不去做了舞女,然而,不景气的市面也影响到了跳舞场的营业状况,使她整日愁眉苦脸,难得有个笑容。有两个舞客对莫美莲情有独钟,同时对她展开了追求。一个是纨绔子弟魏大雄(马陋芬饰),另一个是音乐家许天籁(徐苏灵饰)。魏大雄一进舞厅,就和美莲拥抱而舞,得意洋洋,但美莲很讨厌他,对他十分冷淡。美莲心仪的是许天籁,当天籁步入舞厅的时候,美莲就舍了魏大雄,很欢欣地和天籁起舞。魏大雄醋海翻波,心生报复之念,趁天籁走在路上的时候,故意驾车将其撞伤。天籁被送进医院,美莲经常探视,二人感情日深,天籁还为美莲写歌《弹性女儿》。一日,美莲正与天籁相谈甚欢,天籁的妻子(徐琴芳饰)恰巧也来探望丈夫,正好撞见,场面一时颇为尴尬,美莲也感到很难为情。但天籁之妻并没有丝毫的疑惑,反而向美莲表示感激。面对这位贤妻良母,美莲不忍心夺人所爱,有退出之意,从此忍痛疏远天籁。富翁以催逼债款相胁,要美莲陪他共进晚餐,美莲无奈只得答应,两人在新都会舞厅同桌晚餐时,满怀伤感的天籁正巧走进来,看见这种刺激的情形,误会美莲别有所恋,当场就买了两百元的舞票,丢在美莲面前,美莲更是心如刀绞,但她始终没有勇气去破坏别人的家庭,最终和天籁分手。舞女胡雪华(朱秋痕饰)性情内向,忧郁多病,没有力量去医治,她结识了一个银行职员施璜(余光饰),施璜对她一往情深,愿意出钱替她治病,将她送到西湖疗养院去调理,甚至有娶她之意。然而施璜薪水不多,除了个人的日常生活费用以外,还顾虑不到家里的一切开支,在经济方面时常感到拮据,处在这种景况之下,施璜就胆大妄为,私自挪用公款,结果事发被拘,身陷囹圄,他和胡雪华的爱情也就此结束。另一舞女方丽珠(严月娴饰)曾数度失恋,多次被舞客欺骗感情,饱经世故的她认为恋爱是可怕的,因此成为一个尽情享乐主义者。尽管方丽珠有一个对她用情颇深的恋人林卓人(石斧饰),但她却认为对方不过是逢场作戏,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影片以阐发都会妇女职业问题及女性恋爱心理为中心剧旨,对彷徨在罪恶都会中的舞女们报以深切的同情。舞女是当时一种新兴的比较特殊的职业,美国学者安德鲁·菲尔德(Andrew D.Field)指出,“由于将商业力量和文化力量结合在一起,去夜总会的行为和职业化的舞蹈迅速融入了中国文化之中,导致了中国舞台的大量出现,其中充斥着女性,她们通过与以男性为主的客户结交和跳舞获得报酬。”“时至20世纪30年代中期,数千名具有不同族裔和职业背景的女性,包括一些大学生和招募而来的希望谋得歌女职业的女性,表演舞蹈或充当舞伴。她们的工作地点是30年代初上海的繁荣时期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的数不清的咖啡馆、夜总会、旅馆的舞厅、戏院和百货公司的舞厅,她们的工作时间很长,经常要到黎明。舞伴被俗称为‘舞女’,在本地话中也被称作‘龙头’。顾客有时被称作‘拖车’,他们要在门口买票,以作为跳舞的凭证。在付了门票和饮料的费用之后,从表面上看,任何人都可以和舞女跳舞,并与她们简短地交谈。这些舞女的年龄大致在15-25岁之间。在很多情况下,简单的协商导致的不仅仅是一次跳舞的机会,但并非所有的舞女都是妓女。一些娱乐场所鼓励舞女与顾客之间的这种关系,而其他的则明确禁止这种行为,甚至雇班车在凌晨送这些妇女回家。然而,对于大多数从事这个行业的女性来说,由于收入微薄,与客户发展在舞厅之外的关系是必需的。在夜晚结束前,舞女把门票收集在一起,但其所得仅仅是在舞厅的经理抽走其份额之后,后者经常会占到舞女收入的一半。”
《弹性女儿》的剧作者潘孑农,正是将描写的对象聚焦于都市中这群特殊职业女性,以灵巧细腻的笔法,将她们所受的煎熬和痛苦呈现出来。导演陈铿然在无声片兴盛的时期,曾经执导过一部同类题材的影片《舞女血》,在拍摄《弹性女儿》时,凭借其已有的经验,驾轻就熟,将影片处理得更加精善。影片中的三个舞女,其性格、经历各有特点。莫美莲为生活所迫,不得已从事舞女职业,她一直想脱离舞厅堕落的环境,但始终未能如愿,虽然她和许天籁真心相爱,大有相见恨晚之慨,然而心地善良的她不愿夺人所爱,最后与许天籁劳燕分飞。胡雪华性情孤僻,涉世不深,她不很明了恋爱的真义,只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一个安逸的归宿。尽管她很幸运地在风尘中遇到了一个真正关心爱护她的银行职员,但却未能在他挪用公款时及时加以劝阻,以致银行职员事发入狱。方丽珠在情感上多次受到欺骗伤害之后,蜕变成一个及时行乐的享受主义者,也因此错失自己的真爱。她们三人的不幸经历以及各自所遭遇的恋情上的种种变幻,反映出当时大多数舞女的共同悲哀,她们处在黑暗社会的底层,任凭怎样挣扎,都无法挣脱牢笼,找不到幸福和光明的出路。影片正是通过极富代表性的三个舞女,揭示出众多从事舞女职业的青年妇女的悲哀境遇,并对混在舞场里兴风作浪、用假爱情来欺骗舞女、还要干涉舞女一切行为的纨绔子弟魏大雄之流进行了谴责。
影片尽管是一部关注舞女命运及其出路的伦理片,但为吸引更多市民观众,采用了“爱情”加“歌唱”的模式,片中有两支歌曲——《弹性女儿》和《双双燕》,这两首歌曲都由潘孑农作词,著名作曲家晏如(即刘雪庵)谱曲,路明演唱,词曲凄美悲凉,歌声婉转悠扬,生动地道出了舞女们饱受生活煎熬、尝尽恋情挫折的苦痛。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弹性女儿》在营销宣传上也颇有创意,该片因剧情反映舞女的悲惨命运,故而艺华公司在影片上映前邀请全沪近百名舞女联合签名登报推荐该片,取得了较好的效果。
然而,《弹性女儿》并非全无瑕疵。影片在表现舞女们生活不幸和内心痛苦的同时,过分沉溺于对上海舞厅种种内幕的展示和暴露,对舞场中的一切现象,如当时流行的龙头和拖车之别语,龙头分等级,拖车也分等级,怎样等级的龙头配怎样等级的拖车等等,都加以淋漓尽致的呈现,其中不乏满足小市民观众猎奇心理的成分,从而削弱了影片的批判锋芒和社会现实意义。
艺华公司摄制的“软性”伦理片,既不像费穆执导的《天伦》等伦理片那样,以现时代父母子女之间的天伦关系阐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古训,试图将儒家观念进一步发扬光大,把献身社会、服务大众作为现代入的行为准则。也不像史东山执导的《女人》《人之初》等影片那样,聚焦于社会问题对正常家庭伦理关系的破坏,从伦理角度暴露社会黑暗现实。而是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女性的悲剧命运上,展示家庭内部或不同个体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及由此造成的女性身体、情感和心理上的伤害,在某种程度上也鞭挞了社会恶势力对女性的摧残,为妇女鸣不平;这些影片往往追求离奇曲折的情节,通过对故事的精心编织,以趣味性吸引广大小市民观众,体现出与《天伦》《女人》《人之初》不同的艺术风格特点。尽管艺华公司的“软性”伦理片存在思想性和社会意义不足的缺陷,但对中国早期伦理片的多样化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注释】
①郦苏元、胡菊斌.中国无声电影史[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285.
②嘉谟.硬性影片与软性影片[J].现代电影.第1卷第6期.1933-12-1.
③ 严春堂.本公司创办之经过[J].艺华画报创刊号.1937-7-31.
④ 小姊妹故事概述[N].申报本埠增刊电影.1936-9-16.
⑤ 小姊妹上映广告[N].申报本埠增刊电影.1936-9-16
⑥[美]安德鲁·菲尔德.在罪恶之城出卖灵魂:1920—1949年间印刷品、电影和政治中的上海歌女和舞女[A].转引自[美]张英进主编.苏涛译.民国时期的上海电影与城市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8):117-118.
⑦ 弹性女儿即将公映[N].申报本埠增刊电影.1937-3-10.
⑧ 弹性女儿上映广告[N].申报本埠增刊.1937-3-23、1937-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