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影像与“含混”的意义
——毕赣《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叙事探索

2020-11-14 04:04杨玉霞
电影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白猫意象空间

杨玉霞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地球最后的夜晚》是导演毕赣的第二部作品,影片中文名取自智利著名作家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集

Last

Evenings

on

earth

,英文片名

Long

Day

'

s

Journey

Into

Night

(译作《长夜漫漫路迢迢》)则来自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的同名自传剧作。影片于2018年12月31日公映,当日票房即达2.64亿元,创造了国产文艺片单日票房的历史纪录,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该片口碑断崖式的下滑,这一现象大概要归因于公映前“错位式营销”的宣发策略。《地球最后的夜晚》从一开始的“年度期待”变成了“年度最烂”,更有意思的是,这部影片在猫眼网评分仅有2.6,在豆瓣的评分却有6.9——这个分数在国产片中算极高的了。这样的反差正是由于:《地球最后的夜晚》原本就是一部富有探索性和实验性、有着一定欣赏门槛的文艺片,却被推向了普罗大众的市场。这一点从影片制作方的态度可以得到佐证,导演毕赣在回应争议时就曾经表示:“一部电影想懂是不可能不懂的,大部分是因为我们的阅读障碍,我们阅读的习惯造成了我们阅读起来说不懂”“自己把能表现出有趣的一面拿出来就好了,不必要刻意地迎合大家”。在这样具有先锋性和实验性的创作姿态之下,《地球最后的夜晚》突破传统电影的叙事形式,以断裂的、非连贯的影像语言来完成了含混的意义呈现。

一、“断裂”的影像表达

《地球最后的夜晚》之所以晦涩难懂,是因为影片中影像与意义之间产生了“断裂”:影片在推进中切断了叙事链条中的逻辑关联,拆除了叙事结构中的关键性因素,取消了镜头之间明显的因果关系。这种空间和时间的断裂性、不连贯性呈现于影片的空间设计、光、声音、镜头剪辑等的处理上。

第一,影片着意构造了一个又一个被割裂的物理空间。在电影中,空间关系就是人物关系。《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导演在进行空间处理时,于不同环境中制造出一种“隔离感”,有意使人物处于一个个闭塞、逼仄的环境。比如罗纮武去见监狱中的邰肇玫,两人的脸各自被中间隔着的铁丝网投下六角形网状阴影,不论对话镜头正打反打,铁丝始终隔在镜头与人物之间;罗纮武与理发店中的白猫母亲闲聊,镜头像一个横截面切过去,两人面朝不同方向,中间隔着一堵墙。铁网、墙等就插在人与人之间,表达着彼此之间的疏远、隔膜。这种镜头调度的语言用割裂的物理空间塑造隔膜的人物关系,同时也形成了影片意义解读的暧昧。

第二,影片中“光”的处理也颇耐人寻味,主人公几乎始终处在单光源的黑暗空间里。比如罗纮武在一个水声滴答连绵不断的房间里,在灯罩下拧上灯泡,然后拉开灯,灯光被落下的水滴不时打断,光芒细长而破碎;12岁的小男孩骑车带罗纮武“走出去”,电动车的灯光在无边的黑暗中“画”出了一条路,摇曳的光线孤单而脆弱,随即道路又埋在无尽的暗夜里。在这样的镜头中,光是脆弱的,被割裂、打断和随时可以被湮没的,对于塑造孤独、沉默的主人公形象起到了重要作用,在主人公的寻找之路上,这样的光更增加了他“寻找”的艰难和不确定性。

第三,影片对环境声响进行严格筛选和设计,贴合人物心理空间,营造出特定的声音意味。伊朗著名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明确指出:“对我来说声音非常重要,比画面更重要。我们通过拍摄获得的东西充其量是平面摄影,声音产生了画面的纵深向度,也就是画面的第三维。”环境声本来是塑造空间、延展叙事空间的,但《地球最后的夜晚》把社会底层各个角落里特有的嘈杂、混乱呈现出来,不但不是扩大空间,反而是排斥的、拒绝融入的,构筑了叙事空间“闭塞”“隔膜”的环境氛围。

第四,影片将叙事内容顺序打乱,摒弃线性时间,根据需要对剧情进行拼贴和重组,使得整个叙述过程类似拼图,这样让整个故事更加悬念迭起、引人入胜。不管是回忆、记忆还是臆想,人物意识的流动挣脱了叙事的束缚,随时可以插进来,切断影像的流畅性。这种切入极其生猛地“表现出了对时间和顺序的弃绝,对空间与结构的偏爱”,“在同一时间里通过并置的方式展开了不同层次上的行动和情节”。戈达尔、雷乃等经常这样处理,但年轻的毕赣走得更远,更加义无反顾——《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战争未了》《我的舅舅》等影片中,打断时间和空间的插入镜头与正在进行的影像多少有匹配的关系,而且就几格,导演借此把观影者从电影里推出来;而《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插入,时间久得有时让观众忘掉了插入的镜头,这种处理生猛而大胆。

第五,影片长达一小时的一个长镜头,其处理也是非常规的。镜头从最不重要最不吸引人的信息开始,或移或摇,慢慢让人物出来。这种特别的处理方式其实还是与影片反叙事的理念有关系,颠覆了日常生活中事物发展的逻辑。

最后,影片在整体结构上呈现为环性叙事结构。影片的1小时11分钟,主人公在色情影院中陷入沉睡,片头出现,影片正式开始即进入一个深深的梦境,结束于镜子前噼里啪啦响的美丽烟花。回顾影片开头,主人公从梦中醒来,身边是一个刚刚沐浴完毕的年轻女人。开头和结尾似乎形成了一个环形,起点也是终点,因果相对、首尾相连,时间和空间成为故事轮回循环、周而复始的容器,创造了全新的视听经验。通过这样的结构,叙述时间完成了对影片故事的拆解和重构,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形式的陌生化”,赋予它们被解释的无限可能。

作为一个年轻的导演,毕赣在《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影像语言运用中进行的叙事探索是难能可贵的。他彻底放弃了观众,把观众抛到一个没有时间线索、没有空间线索、失去正常生活感知的黑暗世界里,对普通观众的视听经验造成了巨大的挑战。从空间、光、声音和镜头剪辑等诸方面做出创新的努力,企图不断更新电影语言,这正是毕赣及其作品最为闪光的地方。

二、“含混”的意义呈现

当我们读解一部电影时,“我们视影片为一个独立自主的艺术作品,它可以衍生一个在叙事结构上(叙事学分析层面)以及视觉、音响上(图像分析层面)建立意义,并对观众产生特殊效应(精神分析层面)的文本(文本分析层面)”。《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票房“滑铁卢”主要原因在于观众在影片解读中产生障碍和困难,很多人表示“看不懂”,而这种“不懂”源于影片“断裂”的影像语言所承载的“含混”(Ambiguity)的意义。毕赣曾在采访中表示:“做艺术片的导演都会尽可能地把自己追寻的东西放在作品里。”这就形成了影片中随处可见、丰富并且陌生的意象,在日常事物之上加载了复杂的含义,并且彼此之间的关系松弛而富有弹性。这样的设置使影片如同诗的语言一样晦涩难懂,因此让普通观众望而却步。

首先,“孤独者”人物系列。影片中几乎所有人物形象都是横截面式的,孤立而隔膜,增加了人们揣测想象的兴味,丰富了人物形象的意味空间,阻隔了一般观影者通过日常叙事可以轻易达到的观影快感。无论是不断寻找却总是绝望的颓唐大叔罗纮武,还是美艳动人、生活无着的“万绮雯”,或者啃着一只苹果而涕泪横流的“白猫”——他们的名字或者是一个外号,或者是一个明星的名字,就像戴了面具的人,在面具背后隐藏了自己的真实。

主人公罗纮武就是一个“孤独者”,一个被割裂的“自我”。影片中创作者切断了主人公与其他人、事、物的所有可能的联系,使其呈现为一个孤独的存在:爸爸死了,妈妈跑了,自己离婚了,小店留给继母了,自己带走的只有一只坏掉的挂钟和一辆经常出故障的破货车。随着情节的推进,车子被抛在色情影院外边,而那张照片也在主人公陷入的梦中被扔进了炉火里——他寻找的念想和帮他寻找的工具,最终也被他抛弃。他成为一个一无所有、无所依傍的彻底的“孤独者”。

万绮雯,一个总是“消失”的女人。在影片上下两部分,“万绮雯”表现为不同的形象。上半部分,也就是现实部分,她红唇乌发、美艳动人,蛊惑不同的男人为她做事,左宏元为她杀死老A,罗纮武为她在影院向左宏元开枪……她身着丝质的绿色长裙,出门后就隐没于凯里连绵的绿色植被之中,如同一条美女蛇;下半部分,梦境之中,她单纯美丽,对纯美爱情充满向往,为男友守着台球室,被青年男子们调戏耍弄……她身着红色皮夹克加牛仔裤,青春逼人。缝合这两部分、这两种形象之间的链条是记忆或是梦境,总之是不确定的或者说是缺失的,观影者在突兀的跳跃中丧失了对于这个人物形象的明确判断。

其次,时间意象系列。片中有大量的表征时间的意象,比如万绮雯和罗纮武在白昼最长、夜晚最短的夏至认识,梦中的这天却是在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冬至,而罗纮武在梦中感叹这个夜晚真短;死去的父亲留给罗纮武的“坏掉的挂钟”,挂钟里老旧的照片;红头发疯女人送给罗纮武、后来又被罗纮武送给凯珍的“旧手表”;凯珍送给罗纮武,后来被罗纮武插在镜子前点燃的“烟花”……这些意象之间或互相对立、互相矛盾,或相互关联、互为镜像。这种相互纠结的意象,使影像之间的意义变得模糊不清、暧昧不明,也使得观影者的困惑连绵不断。

时间意象中最富有意味的是“手表”和“烟花”这两个相互连贯又彼此对立的意象。手表最先出现在影片开始一个唱歌女人的手腕上,然后出现在火车上借火的万绮雯手上;后来这只手表被举着火把要和情人私奔的红头发疯女人作为“最重要”的东西,又被罗纮武作为定情之物送给凯珍,凯珍则送给罗纮武一支烟花。“手表”象征着永恒,但这里的永恒是延续的,又是被打断的;是被铭记的,又是被忘却的。“烟花”象征着短暂,但成为爱人的馈赠,成为企图永恒的爱的纪念,在寒冷的冬日里,在冰凉的镜子前烟花噼里啪啦燃烧,光华灿烂同时凄艳哀伤——镜里烟花,原是虚幻缥缈,遥不可及,这样的场景里,所谓爱情的永恒亦不堪一击。

最后,更为丰富、广阔的意象空间。影片中充满了符号式的、饱含隐喻的意象,这些意象的设置是导演着意安排,表达不同的、繁复的意义,而这些意象的解读、阐释需要相应的文化背景,也就是导演所说的“阅读经验”,而这样的阅读经验并不是所有,或者多数观众所具备的。我们可以列举其中一些意象来看导演的处处用心:

水。罗纮武坐在一个滴水的房间里的旧沙发上,积水透过光在墙上形成跃动的潋滟光影,万绮雯赤足站在一个破旧泳池边,水波在泳池边墙壁和万绮雯绿色裙裾上投出跃动的潋滟光影。这里晃动的光影呼应着人物的动荡不已的内心世界。

举火把的疯女人和蜂蜜。罗纮武见白猫母亲时,她正在喝一杯蜂蜜水。罗纮武说小时候母亲总是去隔壁偷蜂蜜回来给自己吃。白猫母亲说她会被蜇到,罗纮武说自己母亲告诉自己她举着火把就不会被蜇。梦里红发女子举着火把要私奔,说自己生活太苦了,情人那里的蜂蜜很甜。火把意味着蓬勃的欲望,蜂蜜意味着危险的甜蜜。

苹果。影片中苹果主要有两种情形:一个是马身上驮着的苹果在颠簸中散落一地,一个是白猫和罗纮武饱含泪水吃完一只苹果。苹果气味芬芳,味道甘甜,可以象征深爱的爱人,还象征深深的欲望。所谓“夏娃的苹果”意味着苹果外表诱人,实质上是陷人于堕落的本来面目,而这诱人堕落的实质有时等同于死亡。在片中,被母亲抛弃、被万绮雯利用的罗纮武啃咬一只苹果,就充满了绝望的意味。至于白猫,在影片中,12岁的孩子要罗纮武给自己起名,罗说叫白猫,白猫是这个孩子,也是“白猫”,还是“罗纮武”,哭着吃完苹果的既是白猫,也是“罗纮武”。

红和绿。凯里的万绮雯穿着绿色长裙,红唇乌发,美艳诱人,梦中的凯珍穿着红色夹克牛仔裤,年轻单纯。罗纮武猜测中出走的母亲的头发是红色,梦中举着火把的疯女人就是一头红发。红色是火,是燃烧;绿色是丰富,是蓬勃。

老鹰。白猫胸口文了老鹰,他的父亲绰号叫老鹰,正在狱中服刑;罗纮武梦中和一个12岁孩子打乒乓球,孩子藏在自己胸前的乒乓球拍上画的也是老鹰。罗纮武和那个孩子分别时,看到乒乓球拍上的老鹰,给孩子取名叫白猫。这里孩子和白猫,罗纮武和“老鹰”经历12年的循环而重合。

《地球最后的夜晚》中以繁复密集的意象营造了含混的意义空间,迷幻而微醺,浪漫而迷人。碎片式的意象增加了影片的艺术魅力,也增加了普通观众的视听“阻碍”。影片中影像间的“断裂”造成日常叙事逻辑的失效,其影像语言越是简约,跳跃性越大,其意义越可能含混,其阐释空间越是广阔——如同植物将盘根错节的根系伸入黑暗地表下,只在风中摇摆自己深深浅浅的绿色叶片,饱含了对这世界的万语千言,期待观影者的解读。

结 语

其实简单来说,《地球最后的夜晚》说的就是“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整部影片从1小时11分钟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是过去与现实两条时间线交叉进行,一个是中年罗纮武回到故乡,开始寻找一个女人的旅途;一个是青年罗纮武追踪好友白猫之死,却爱上一个绿裙女人的故事。下半部分是中年罗纮武在色情影院陷入的一场梦境。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梦是一种(受抑制的)愿望的(经过改装而)达成”,中年罗纮武的梦中,影片上半部分的内容一一被变形、改装、重置,愿望实现,遗憾得以满足。一个沮丧、落寞的中年男人在梦中和自己未出世(或根本不存在)的孩子打一场乒乓球,送自己私奔的母亲离开,和纯真的爱人深情地亲吻,宽宥了欺骗、抛弃、背叛,终于和自己、和他人、和世界达成了和解。

《地球最后的夜晚》最与众不同和宝贵的是影片在叙事上富有探索性和实验性的创新。创作者保留了生活的本真状态,放弃了对其进行任何有意的选择和概括的企图,人物在散漫的生活中被切断了与其他人、事、物的必然联系,现实、回忆、臆想、梦等便在他自身的世界里无方向性地交混,其浮萍般的无根感重重地撞击着观影者的心脏。影片取消了行为、事件之间内在的关联性,取消了人物存在论意义上的基础,其实,也就是取消了因果叙事的欲望。确实,创作者充分释放了影像本身的张力,任其四下流淌;同时,他也消除了任何的连贯性与流畅性,影像不是在时间线上绵延,而是被不加任何修饰地并置在一起,故意留下大大的缝隙。影像的无序及断裂感,或许正是生活和人物本真状态的生动准确的映射。

总之,《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票房“滑铁卢”要归因于错位的营销,它本身就不是要迎合大众的,其影像交错斑驳、意义繁复饱满,是一部有观影门槛的片子。就像伯格曼评价塔可夫斯基,“他创造了崭新的电影语言,捕捉生命一如倒影,一如梦境”,毕赣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也在电影语言创新上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他忽略甚至有意缺失了故事情节的架构,而意在营造诗意,还原缺失已久的想象力。因此可以说,影片《地球最后的夜晚》从理念到影像都别具一格,是难得的有创新欲望和企图的国产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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