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失的女儿

2020-11-14 04:04
电影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丁二叔老师

1.某小区室内 傍晚

字幕:2015年秋天,北方。

斜阳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这是一个简单干净、温馨的房间。丁冬穿着牛仔裤和T恤,准备再套上一件运动衫,T恤很大,比外衣还长了许多。

四岁的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努力地穿衣服,T恤套在头上,半天找不到该钻出来的洞。丁冬笑了,怜爱地帮着她穿好衣服,又温柔地理了理小女儿的刘海,情不自禁地亲了一下孩子粉嘟嘟的小脸。

换上运动鞋,戴上棒球帽,丁冬不忘提着水壶,还拿上了一本书,和女儿手拉着手走出家门。

2.小区游乐场 傍晚

已经立秋了,银杏树叶子黄了,落了满地。

小区的游乐场已经聚了几个宝宝,带着宝宝的有奶奶或姥姥,有保姆,也有妈妈。

丁冬看女儿脱了鞋跳进沙坑,自己准备寻个地方坐。

几个妈妈、奶奶、外婆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各自孩子。丁冬不喜欢凑热闹聊天,看到银杏树下的长椅还空着半边,就走过去。

长椅的一头也坐着一位妈妈,自顾刷着手机,边刷边嘿嘿笑,丁冬坐在了另一头。

手机在长椅上震动,丁冬完全没有注意到,只顾看着女儿发呆。斜阳洒落在这片小小的游乐场,女儿的小脸泛着红晕,玩了这一小会儿,她的额头已经有微微的细汗。女儿在沙坑的边缘一会儿蹦上一会儿蹦下,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飞舞,每一根都闪着耀眼的光芒。丁冬不禁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在空气中捕捉到女儿的味道。

丁冬终于注意到了震动的手机,屏幕显示来电“邱老师”。丁冬摇摇头略有些心烦,接起电话:“我这挺好的,您不用来,真……”她不耐烦地说着,忽然怔住了,长长的沉默。

丁冬缓缓地放下手机,女儿蹦进沙坑的游戏升级了,加上了助跑。她不知什么时候袜子也脱了,光着小脚丫跑到丁冬的前边,再从丁冬脚边冲向沙坑,小小的刺激令女儿咯咯咯地笑起来。

“不能光着脚,着凉了。”旁边刷手机的妈妈对丁冬说。丁冬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又迎来了一次女儿的冲击。

女儿就这样一次次地重复着,欢笑着,额头的刘海都被汗浸湿了,贴在两侧,脸颊红润健康。再一次跑回丁冬这里时,女儿抓起水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丁冬看着女儿喝完水,说:“尔芙,咱们明天去坐火车好不好?”

3.丁冬家 晨

枕边的闹铃响起,丁冬起床拉开窗帘,洗漱、做早饭,叫女儿起床、给她穿衣、给女儿刷牙。烤面包机叮的一声。

丁冬抱女儿坐上餐椅,蛋羹、烤好的面包、牛奶已放好,她喂女儿吃饭。

换衣,锁好行李箱,丁冬拉着女儿出门。出门前,女儿手中抱着一只毛绒狗狗。

丁冬和女儿走在小区路上,走过银杏树,走过游乐场。

丁冬和女儿检票进站,上火车。

白色的动车远去,直到消失。片头字幕叠加《被遗忘的女儿》。

4.动车车厢内 日

丁冬和女儿在车上,女儿兴奋地看着车窗外,小手不时地给妈妈指着窗外看。

窗外的山五颜六色,像一幅幅的画卷,火红的、橘黄的,丁冬最爱白桦。秋天的白桦林,叶子落尽,只剩下灰蒙蒙的树干和枝条。整个山坡白桦林密密的,远远看去有些毛茸茸的感觉。

女儿抱着毛绒玩具狗狗睡着了,躺在丁冬的怀里。丁冬望着车窗外出神。

5.绿皮火车的硬座车厢 日

字幕:1982年1月,春节前。

火车的呼啸声把人们带回到1982年。

一只土黄色的毛线玩具狗掉在过道上,列车员走过来捡起它,轻轻放在旁边旅客的座位边,邱老师猛地醒了,迷迷糊糊地说了声“谢谢”。

夜车,满员,还有很多旅客站在过道里。

丁十菘站在小桌板和座位之间,空隙太小了,他只能把两只手臂搭在座椅的靠背上,上身伏向前,姿势有点难受,但正好护住下面的婴儿。座位上,一个小女婴正沉沉地睡着。

邱老师有些不忍,招呼丁十菘过来换换。

“你坐吧,我抽根烟去。”说罢,丁十菘走向车厢连接处。

这趟车是北京通往丁十菘老家那座山城的唯一一趟列车,夕发朝至,还有两三个小时才到,邱老师已无睡意。

丁十菘抽完烟回来,拍打着身上,一边拍一边闻,确认烟味不大了,才小心翼翼地抱起座位上熟睡的婴儿,再轻轻地坐下。

车厢里扔着吃剩的五香鸡骨头,喝空了的酒瓶。邱老师胃里一阵蠕动,拉了拉白色的毛线围巾,盖住了自己的口鼻。

车上的人陆陆续续醒来。那本惠特曼诗集摊在桌板上,上面落了几粒瓜子皮,邱老师看见了,赶忙拿起书,将瓜子皮弹在地上。

列车员查票,邱老师捧着书扭脸看向丁十菘。抱着孩子的丁十菘腾不出手来找票,把孩子递给邱老师,孩子一到邱老师手里就哭了。丁十菘站起来从内衣口袋里翻出车票。

放好车票,丁十菘拿起玩具小狗哄孩子。邱老师一把扯过玩具:“脏,掉地上了。”

丁十菘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接过孩子,抱着起身在过道边走边摇。

丁十菘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找一个小鸟依人的妻子,他果然遇到邱老师。邱老师是丁十菘梦中的小鸟,那只只会依偎着他的小鸟。

丁十菘抱着婴儿一边摇一边哄,婴儿还在哭,他低头轻声对邱老师说:“要不然你喂喂她?这都一宿了,我也就是没奶。”一边说一边讨好地笑着。

邱老师脸刷地就红了,偷偷看了一眼周围。对面坐着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头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半张着嘴,老太太头上戴着围巾,胖胖的身材,虽然穿着厚棉袄,但也掩饰不了两只大大下垂的乳房。她死死盯着邱老师,鄙夷的眼神毫不掩饰。

6.长途车上 晨

“冷不冷啊,冬儿?真不该听你妈的,那棉裤多暖和啊,妈妈说丑,不让咱们穿,看给我们冻的。”丁十菘一边逗着女儿,一边抱怨妻子。

邱老师有点尴尬又有点愧疚地看了丁十菘一眼,无奈地把目光转向车窗外。

汽车正驶过县城。快到春节了,县城看上去冷冷清清,一个骑着二八大梁自行车的人过去,车后架上用绳子紧紧地绑着半扇生猪。一辆拖拉机驶过,一个中年男人开着,拖车里坐着一家子老小,穿着厚厚的棉衣还围着厚厚的棉被。街道两边的围墙上用红色的油漆刷着标语口号:“五讲四美三热爱”“生男生女都一样”“只生一个好”,邱老师的目光忽然黯淡了。

7.县城车站 晨

一个眉目清秀的男青年蹲在站牌下,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棉帽子穿戴得整整齐齐。

车停下来,丁十菘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拎着行李先下来。

“十萩!”丁十菘走向男青年。

丁十萩站起身,定了定神,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大哥,嘿嘿笑着,目光看向了丁十菘怀里的丁冬。

“小妹。”丁十萩摘掉棉手套,任它挂在脖子上,搓了搓两只手,伸手接过小女婴:“小妹。”

跟在后面的邱老师听到那一声“小妹”,有些狐疑,转而笑了:“十萩你好。”

8.县公安系统家属院 日

邱老师不是第一次回丁家,但仍然有些陌生。

丁十菘从小在这个院子长大,和周围略显破旧的房子相比,这个大院的气势明显高了一截。十几排红砖平房依次排开,院子中央有几棵大杨树,杨树叶子落了满地,几个孩子正在满地捡着杨树叶子“拔老将”玩。

丁十萩抱着“小妹”走在前面,丁十菘拎着行李跟在后面,邱老师背着自己的书包随在最后。他们在院子中间的一排平房,进了家。

这个院子的一侧是一间简陋的小厨房,进门的时候,老丁正在厨房往一口大锅里舀水。

小房还是当年这父子三人一起盖的,所有的材料都是老丁东找西凑地鼓捣来的,红砖也是找一个干活的工地要的。这是厨房,虽然简陋,但在20世纪80年代的县城,能有一处独立的厨房,就已经是很奢侈的了。

进门是正屋,左右各有一个里间。左边是老丁的房间,右边以前是丁十菘和二弟的房间,丁十菘上大学之后,这成了二弟自己的房间。现在丁十菘一家三口回来了,二弟就临时搬去跟老丁同住。

正屋中间是一张漆黑的方桌,桌子边是一个火炉,桌子上摆放着一盘压肘子、一盘花生米、一盘松花蛋、一盘柿子、一盘瓜子花生水果糖。还有四个酒杯、四副碗筷。确切说是三只酒杯,老丁面前是一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红色的“奖”字,这是老丁的酒杯。

邱老师和丁十菘安顿好行李物品,看小女儿跟二叔玩得还好,就去了小厨房。

厨房里一口大锅热气腾腾的,老丁揭开锅盖,笼屉上中间是四个蒸碗,一碗豆腐、一碗狮子头、一碗扣肉、一碗排骨,碗的四周是一圈馒头,老丁用手指头按了按白白的馒头,馒头宣软,一按一个坑,手指离开,又慢慢地恢复。

看见儿子、媳妇都过来,老丁说:“明天咱包饺子,今天先简单吃点。”

老丁手脚麻利地把馒头一个个拿出来,又把四个蒸碗取出,用围裙擦了擦手。

屋里传来女儿的哭声,邱老师对丁十菘说:“你在这儿帮爸,我进去看看。”

邱老师出去,丁十菘很快就发现,这个小厨房还是他熟悉的老样子,他打开碗柜,拿出筷子,又取出几个白瓷碗,边干活边跟老丁聊起来:“您身体还好吧?二弟又糊涂了?刚才抱着冬儿叫‘小妹’。”

“我跟你提的那事,你跟你媳妇商量了吗?”老丁没回答丁十菘。

“啥事?”

“你别装傻。”

“爸,这是国家政策,您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这点觉悟不会没有吧?”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局里刚处理了一个,过了年就要提了,结果被举报了……”

“那是他笨!”老丁不屑地说。

“您英明一辈子,怎么这事非得想不开呢?您这几天好好抱抱冬儿,她可疼人了。”丁十菘讨好地说。

“打你照片寄回来我瞅第一眼就知道,这小丫头绝对是我老丁家的种,将来错不了。”

“那不得了,这新闻上都说了,生男生女都一样。”

“你不懂,那到底是不一样啊!”

正屋里,邱老师抱着女儿边走边摇。她走到了墙边,被墙上的相框吸引了。

左边的墙上有一排相框,其中一个是丁家家里人的各种照片,有两张婴儿的“百天照”,一张是丁十菘,一张是丁十菘的二弟。还有一张全家福,丁十菘四岁那年拍的,二弟被老丁抱在手里。老丁旁边的女人慈眉善目,是丁十菘哥俩的妈,一看就是温柔的女人。生下丁十菘之后,女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可惜不到一岁就得病死了,后来又生了二弟,二弟脑子烧坏了没几年,女人自己病了,老丁拉扯着俩儿子又伺候着媳妇,那几年过得着实不易,整个公安家属大院都对老丁竖大拇哥。

丁十菘端着菜进来,摆好菜,他走到妻子身后:“我妈没福气啊,看不见我娶了个漂亮媳妇。”

“还有个漂亮孙女。”邱老师说着,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已经睡着的女儿。她抬起头用下巴指着照片继续说,“哎,你说你还有个弟弟,就没留张照片?”

“百天照……他就没活过一百天。”丁十菘摇摇头。

另一个相框里是一张得有上百人的大合影,邱老师站过去仔细看。照片上印着“某某地区公安系统表彰大会”,里面有老丁,但邱老师看不出来哪个是他。丁十菘笑着说:“别说你了,我都没找着过我爸。”

“来来来,小邱,你最爱吃的。”老丁端着菜推门进来,看到睡着的丁冬,瞬间压低了声音,“你最爱吃的酸菜。”

饭桌旁,老丁和大儿子、儿媳妇、二儿子团圆了。

四个人干杯,老丁抿了一大口酒,丁十菘干了,二弟没喝,碰完杯就放下酒杯端起饭碗开吃,邱老师碰完杯,也放下了酒杯。

“对对对,你现在不能喝了。”老丁对儿媳妇说,说罢又端起搪瓷缸举到丁十菘面前,“你们俩,你们俩这回真得听我的!”

邱老师的眼神黯淡了,丁十菘偷偷瞄着妻子的表情。

邱老师吃饱了,二弟也吃饱了,老丁和丁十菘还慢慢地喝着聊着。

丁冬醒了,邱老师从里间抱出丁冬,椅子挪到火炉边暖和的地方坐着。

二弟也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在火炉旁,他小心地破开一个柿子皮,用小勺子轻轻地舀了一勺柿子橙黄的汁,送到丁冬嘴边。丁冬咂巴着嘴吃了,吃完小手伸出要抓柿子,二弟高兴地笑了,又舀了一勺柿子汁喂给丁冬。

“丁十菘你看。”邱老师咬了一口手里的山楂果,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稀罕得不得了。

丁十菘和老丁都转头看着这一幕。

“酸儿辣女。”丁父意味深长地说,“三个,就剩了你一个囫囵的。”

丁十菘慢慢地转回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空酒杯。

“还是不一样啊老大。”老丁举起搪瓷缸子,准备再来一口酒。

丁十菘看着父亲,忽然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搪瓷缸子,把剩下的酒一仰脖干了。

9.派出所长办公室 日

字幕:1982年1月。

窗外阳光明媚。办公室的会客沙发是一对,老丁坐在一张沙发上。所长给老丁沏了杯茶,双手捧着递给他,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老丁对面:“师傅,落个户口还不简单,但您这变更关系就变成收养了,这事就复杂了。”

“收养什么收养?就挂我名下,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这,您这,您这……”所长吭哧吭哧说不出口,“违反政策。”

“政策?”老丁怒了,“违反政策?我干一辈子,什么没见过?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占国家便宜,我有仨孩子,一个没了,一个傻了,就剩一个老大。他们大城市管得严,再生一个两口子一块开除。你去人民医院打听打听,那产科医生接手多少,我总比那生完就扔了的强吧?”

“是是,师傅,您说得都对,您别急,咱再想想办法……”

“想什么想,就按我说的办,办不了你以后别喊我师傅。”老丁站起来边说边走了,留下茫然无措的所长。

10.县城的街道 日

老丁骑着二八自行车出了派出所,经过小学、供销社、粮油店,经过一排排的红砖平房的大院。老丁胸有成竹的样子。

11.丁家 日

老丁进了院,不一会儿又出了院,自行车把上多了一个黑色书包,里面装的是报纸卷好的两条烟。

12.县医院院长办公室 日

老丁压低了声音:“我这也是救一条命啊!儿媳妇已经怀上了,我一不谋财二不害命,就求你给开个证明。”

“你要开的可是死亡证明啊!往大里说是弄虚作假,往小里说,你不怕不吉利?再方了这孩子……”

“我是唯物主义者!”

13.丁家 日

老丁骑着自行车回来,车把上的书包不见了。

丁十萩抱着一只小黄狗在门口的一个石墩子上坐着,两条腿耷拉着一晃一晃。看见爹回来了,他一纵跳下奔过去。

老丁下车拉着儿子的手,边往家走边说:“老二,过年你小妹就回来了。”

“小妹,小妹回来了!”丁十萩说。

14.丁家 夜

字幕:除夕夜。

窗外鞭炮声时断时续,邱老师坐在床边哭红了眼睛。

丁十菘点着一支烟站在屋子中央,酒似乎也喝了不少,脸红红的。他头发蓬乱,胡子满脸,沉默不语。

丁冬坐在床上认真地玩着一个新的“玩具”——二叔用山楂串起了一个大大的”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丁冬抓起一颗胸前的山楂送到嘴里,用小乳牙啃着,酸酸的味道引得口水流了一手。

“你看,这样咱就两全了,我不是为要儿子,我是真心疼你,做手术伤身体啊!”

丁冬爬向妈妈,拿着胸前的山楂冲着妈妈咿咿呀呀说话。

“那冬儿什么时候能接回去?”邱老师终于开口了。

丁冬看妈妈不理,又举着山楂冲着爸爸咿咿呀呀。

丁十菘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这一口太狠了,火星子都冒出来,一下子燎了上嘴唇,疼得他站起来,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猛灌几口水。

“你有寒暑假,每个假期你都可以回来陪冬儿。”丁十菘没有正面回答邱老师的问题。

“那就是冬儿永远都不能露面,永远都不能跟咱们在一起了?”邱老师问。

“冬儿是个女孩,你爸,你二弟,两个老爷们,怎么能……怎么带?”邱老师接着问。

“冬儿还这么小,还没断奶呢?”邱老师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越问越绝望。

“我们科好几个都是把孩子送回老家养,双职工。趁冬儿还不懂事,正好。”丁十菘红着眼睛,头发蓬乱,嗫嚅着说,像是解释给邱老师听,又像是解释给自己。“过两年说不定咱就能接回去了。”

“对啊,不懂事。”邱老师抓住丁十菘这句话,悲愤地挖苦道,“不懂事,爷爷变成爹,你——她大哥!我,大嫂?”邱老师指着女儿给丁十菘看。

丁冬依然在啃着山楂,口水把胸前的棉衣都洇湿了。

“我爸也是思前想后,只有这样才不影响咱俩工作。再给冬儿生个弟弟……长大了也是个伴儿。冬儿该怎么叫还怎么叫。你以为我愿意,这不是你也要留下吗?”丁十菘指了指邱老师的肚子,“要不然回去就做手术?”丁十菘也说急了眼。

邱老师笔直的脊背一下子塌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丁冬扯着脖子上的山楂项链,一下子扯断了,山楂滚落一床,又从床上滚到地上,在地上弹起又落下。一下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丁冬哇地大哭起来。

15.丁家 日

丁十菘站在门口,邱老师抱着女儿哭泣。老丁几次试图接过丁冬,邱老师还是不松手。

丁十萩抱着小黄狗凑上前。丁冬的目光被小狗吸引,伸出手摸小狗,二叔抱过丁冬,丁十菘趁机拉着邱老师走出门。

“妈妈——”邱老师停止了抽泣,丁十菘也不由得松开了手,老丁蓦地回过头来,连小狗都不哼哼了。收音机里传出新闻播报的声音——计生干部队伍……1982年3月13日,新华社报道:中共中央、国务院最近发出《关于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指示》,要求国家干部和职工、城镇居民,除特殊情况经过批准外,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

邱老师摸摸小腹,整理一下衣角,把雪白的毛线围巾提了提,遮住半张脸,“走吧。”

丁十菘回过神来,紧跑两步追上邱老师。

16.丁家 日

字幕:1983年1月。

丁冬会说的话越来越多,很快就成了周围孩子中的佼佼者。

邱老师和丁十菘经常寄回来包裹,老丁兴冲冲地去取回来。

打开包裹,里面是几件女童的衣服、奶粉、一个娃娃,还有一套安徒生童话。老丁打开童话书,一张照片掉了出来,那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丁十菘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邱老师在旁边,神情落寞。

老丁把照片高高举起,对着太阳的方向,缓缓地露出满足的笑容。

每个月都有包裹,后来寄的多了,老丁就让丁冬二叔去取。寄来的有时候是衣服,有时候是玩具,有时候是食物,最多的还是书,各种各样的书。夏天的时候寄来了一部很昂贵的砖头录音机,邱老师放暑假了,她自己读这些童书,古诗、成语故事、安徒生童话。邱老师录制了很多磁带,二叔会放给丁冬听。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录音机里传来温柔的女声,那是邱老师的声音,丁冬静静地听着。

丁冬一听就能听完一整盘磁带,二叔坐在旁边,等着给丁冬的磁带翻面。

(叠化)丁冬二叔喜欢画画,县城边上那条小溪边有很多椭圆的鹅卵石,二叔每次去那里都捡回来一两块,丁冬也喜欢跟着二叔去捡石头。捡回来的石头,二叔喜欢在上面画画,每一块石头都画上了不同的图案。

丁冬听故事的时候,二叔就会坐在旁边画自己的。

(叠化)丁冬渐渐出口成章,一句一句的唐诗比得周围孩子相形见绌。

这年冬天,丁冬五岁,火炉里烤着红薯。二叔给丁冬拿出来一个,香气腾腾。丁冬趴在窗户边看,屋外风很大,吹得盖着煤堆的草席忽闪忽闪地掀起,大片的雪花渐渐落下,越来越密。

二叔剥开红薯皮,剥一点就送到丁冬嘴边。丁冬头也不回张嘴就咬,一边品尝着甜甜糯糯的红薯,一边念出了一句唐诗:“北风吹雁雪纷纷。”

二叔抬起头看着丁冬,眼神里除了疼爱还有骄傲。

17.一组镜头

冬去春来,小黄狗变成了大黄狗。丁冬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春天,二叔扎好了一只纸鸢。在开满桃花的山坡上,丁冬拉着纸鸢的线,望着蓝蓝的天空。

夏天,二叔在溪边垂钓,丁冬坐在旁边,两只小脚丫泡在水里。一条鱼儿游过来,丁冬两只脚丫噼里啪啦拍打着水面,鱼儿被吓跑了。二叔拿起旁边做鱼饵的一条肥肥的蚯蚓,举到丁冬的眼前,丁冬吓得大叫着跑开。

秋天,草场收割了牲畜过冬的干草,到处是四四方方的草垛子。丁冬从高高的草垛上跳下来,扑进二叔张开双臂的怀抱里。二叔再把她送上草垛,丁冬再跳下,如此反复。最后一次跳下的时候,丁冬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

18.丁家 日

每天都是二叔去接一直是短发的丁冬放学。谁也不知道爱说爱笑聪明伶俐的丁冬是从哪一天开始变得话少了。

老丁叼着烟正在厨房做鱼,丁冬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了。“冬儿放学了?今天炖大鱼啊。”话说完老丁再抬头,丁冬已经进屋了。二叔跟在后面不知所措地看看老丁,再看看屋里的丁冬。

19.丁家 日

老丁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旁边放着一壶开水,地上一个搪瓷盆里面是一只刚杀完的鸡。老丁把开水浇在鸡的周身,准备拔鸡毛,他刚捏住鸡脖子就被烫得弹开了。丁冬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放学回来了,二叔还是跟在她后面。

老丁:“冬儿回来了,今天小鸡炖蘑菇啊!”

20.丁家 日

老丁顺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厨房的屋顶,把一片新的油毡铺好,再用砖头压好四个角。

丁冬背着书包拎着马扎回来了,背后的号码布是408。二叔在她后面跟着。

“回来了,得第几啊?这孩子,这是咋了?”老丁不解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丁十萩,“过来给我扶着梯子。”丁十萩扶着梯子,眼睛看着屋子。

院子里,老丁给丁十萩理完发,用一个刷子扫着他脖子上的头发茬。丁冬在屋里写作业。

“冬儿,来,该你了。”老丁冲着屋里叫,叫了两遍也不见丁冬答应。他放下手里收拾的家什,走到屋门口,“冬啊,出来,爷爷给你剪剪。”

“我不剪,我再也不剪了!”丁冬冲着爷爷大喊。

21.学校门口 日

二叔等着放学后的丁冬。

丁冬看见二叔,一溜小跑跑开了。二叔紧追几步追上她,想要把丁冬肩上的书包拿过来。丁冬拧了拧身体,躲开了。

二叔怔住了,呆呆地站在街上,此后不再去接丁冬。

22.丁家 日

老丁跟丁十萩正一起搬大白菜。丁冬回来了,老丁抱着白菜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说:“孩子一上学这是咋了?”

丁十萩脑子傻,心却不傻。他看着丁冬小小的背影,眼睛里只有心疼。

23.学校大门口 日

丁十萩躲在学校门口。三五成群的孩子放学走出校门,丁冬扎着头发快步走出来,超过了同学们。

“丁冬,你哥呢?”“丁冬,你到底从哪儿来的啊?”“怕不是给她那傻二叔买来的媳妇吧?”几个男孩子哄笑着大喊。

二叔怔住了,丁冬跑远了。二叔向着那几个男孩子冲过去,男孩子们看到他都吓得跑掉了。

24.学校教室 日(闪回)

老师:“今天发下去的登记表,都拿回去让家长看看,没有问题的明天签字交回来。”

丁冬盯着自己眼前的学生基本信息登记表,家庭成员的栏目里,母亲这一行,空白,父亲这一栏却明确地写着爷爷的名字。

旁边的同桌男生和后面的同学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窃笑。

丁冬涨红了脸,无处发泄的愤怒充满了她小小的身体。(闪回完)

25.放学路上 日

丁冬扎着头发走过供销社、粮油店、邮电局……丁十萩紧紧地追赶着她。

丁冬一直跑到小溪边,终于停了下来。二叔小心翼翼地上前,拿下丁冬的书包。丁冬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

“为什么?为了生弟弟?”丁冬问。

“小妹……”二叔说。

“别叫我小妹!”丁冬大喊着甩掉二叔的手,脸朝向汩汩的溪水,泪水也顺着脸颊流下。

二叔不敢上前,他将丁冬的书包背在自己的肩上,与丁冬隔着一段距离坐在地上,身边满是毛茸茸的狗尾草,二叔一根根拔下,拿在手里摆弄。

过了半晌,丁冬的哭声停了。二叔走过去,递给她一只毛茸茸的狗尾草编的小兔子。

丁冬和二叔薅狗尾草。丁冬薅了一大把,高高地举起,溪水边终于传来她的笑声。

26.丁家 日

字幕:1992年。

丁十菘回来了。

丁冬在屋里写作业,听到屋外大人们的谈话声,悄悄地拉开门,留出一点缝,谈话的声音清楚了些。

“这些年您受累了,也该省省心享清福了。”

“我没啥,主要是孩子,丁冬这孩子心思重脑子灵,再跟着我们耽误了前程。那会儿为了要凌风,让冬受罪了。”

“您别这么说,冬您给带得多好啊,您跟我二弟也不容易。”丁十菘说道。

“搁现在也不用费那个劲了,就那两年管得紧。后来偷偷生的也不少呢。走吧,该走了。”

“以后她会明白的。”

丁十菘提起行李箱,另一只手想去拉起丁冬。丁冬佯装没看见,径自走向门口站着,谁也不理。

丁十萩不在屋里,也不在院里。“十萩呢?”丁十菘问。

“走吧,冬。”老丁说了一句。

丁十菘和丁冬出门了,走向汽车站,老丁扶着门框看着。

27.汽车站 日

丁十萩蹲在汽车站。九年前,他在这里等来了“小妹”丁冬。这天,他独自在这里等着送“小妹”丁冬。

丁十菘帮丁十萩整了整帽子。汽车来了,丁十菘拉着丁冬上车。二叔从兜里掏出来一只狗尾草小兔子,递给了丁冬。

丁冬终于哭了,挣脱了丁十菘的手,转身下车,抱住了二叔。

汽车远去,县城的街道顿时变得空落落的,墙上书写着“只生一个好”标语的地方变成了“发展才是硬道理”。

28.地铁站 日

字幕:2012年。

拥挤的地铁车厢,都是赶着上班的年轻人,到站,丁冬下车,走过通道,地铁通道的两侧宣传牌,琳琅满目的广告,其中一块写着“中国梦,我的梦”。

29.报社编辑部办公室 日

丁冬推门进入。

“丁冬,今天你值一下热线班,小赵昨晚提前生了,歇了。”编辑部主任看到丁冬过来说。

“生啦?男孩女孩?”隔壁工位的同事听到后问。

“男孩。生不出来,又剖的,受了两茬罪。”另一个同事说。

“受罪也值了,小赵这下儿女双全了。”

“啊,她生的是二胎啊?”

“对啊,你刚来不知道,她两口子都是单独,可以生二胎,这不拼了个儿子。”

“真是伟大的母亲。”“将来我结婚我可不生孩子。”“你也就是现在说说,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丁冬对这类的话题很少参与,端着水杯走到热线值班工位,翻开热线登记本。她一整天就在这里度过了,垃圾堆放、邻里纠纷、受骗上当、夫妻打架……

接了一天各种电话,眼看着快下班了,电话再次响起。

丁冬拿起听筒:“您好,这里是读者热线。”

“您好,我,我想寻找父母。”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丁冬时不时地记下几个关键字,渐渐地,她的表情变得凝重。

放下电话,丁冬长吁了一口气,半晌,拿起登记本,看着自己刚刚记录下的几行字:热线姓名:李梦楠。性别:女。事由:寻亲生父母。1985年出生在某某县人民医院,因超生,被亲生父母遗弃后被收养。

30.咖啡馆 晚

“李梦楠?”丁冬走向一张桌子,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独自坐在那里。

“你好,我是李梦楠,你是丁记者?”

“是我。”

“父母还不知道,我是无意中看到一张收养证明,才知道原来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刚知道那几个月,我都快崩溃了,每天都琢磨这事,我没法面对父母,看见他们觉得很尴尬,为什么要瞒着我?”李梦楠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后来我问了他们,他们这才告诉我,是因为超生,又是个女孩,所以生下就把我留到医院,没留什么线索,就知道姓韩。”李梦楠递给丁冬一张纸条。

“韩梦男,1985年10月17日出生。”纸条上模糊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只写着这么几个字,丁冬小声地念出来。

“后来爸妈改成楠木的楠了。梦男,做梦都想生个男孩吧,也太直白了。”李梦楠不无嘲讽地说。

“比招娣还是好听点的。”丁冬想缓解一下气氛。

李梦楠听到“招娣”也笑了。

“那为什么还要找呢?”丁冬继续问。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问过自己,他们都不想要我,我找他们干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有个空洞,可能找到了,问问他们,心不悬着了,心里的洞就填平了吧。”

31.报社办公室 夜

电脑屏幕闪烁,丁冬被一个帖子吸引了——1980年出生,出生后直接被遗弃在县人民医院,现寻找亲生父母。

接着又是一个帖子。丁冬的鼠标往下滑动,看到越来越多的寻找亲生父母的发帖,什么样的情况都有,被父母送人的,被遗弃在医院的,被遗弃在福利院的,甚至被父母卖掉的。

丁冬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丁冬拿出一个本子,重新打开电脑这些网页,将上面的信息一个一个地记下来。

32.报社办公室 夜

又一天的下班后,办公室空荡荡,只剩下丁冬。她端了一杯咖啡,打开了笔记本,按照本上的信息拨通电话。

“喂,您好,请问您是欢颜吗?我看到您发的帖子……”

“您好,请问您是守望久久吗?”

“您好,请问您是迷失的兔子吗?”

33.办公室 日

丁冬坐在编辑部主任对面,主任看着丁冬的选题送审单,拒绝了她的选题。

丁冬很失望,与主任争辩,不欢而散。

丁冬摔门离开。

34.出租车上 夜

“你就是走火入魔,这个选题根本过不了。”小武对着闷闷不乐的丁冬说。

丁冬刚想争辩,小武打断她:“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为什么。”

小武一字一句接着说:“并且,丁冬,你想做这个选题的出发点已经超出了你的职业敏感,完全变成了情绪敏感了。”

丁冬涨红了脸,要愤怒了。

小武一副“看穿你”的表情面对丁冬的愤怒。

丁冬赌气地说:“那我自己单干!”

“度人先度己。丁冬啊,你最需要的是好好安抚安抚你那无处安放的愤怒!”小武说话一针见血。

丁冬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紧绷的身体也一下子松了下来:“我哪有愤怒?我哪敢愤怒?”丁冬自嘲着,“OK,我去度己。哎,师傅,咱掉头去白云观,不去糖果唱吧了。”

“哎,你疯了,都等着呢。师傅,别理她。”

“你这小妖悟道如此了得,这等凡俗之地实在配不上你啊!”

出租车载着丁冬和小武的笑声在夜色中远去。

35.西餐厅 夜

丁冬、小武,还有五六个男女坐在一张长桌两侧,大家频频举杯,气氛热烈。

“嘘,安静安静,《崔姐帮忙》,看咱崔姐。”餐厅墙壁上的电视机正在播出一档节目。

崔姐正坐在丁冬他们同学聚会的餐桌旁,此次聚会也是为了给她送行,崔姐要辞职去美国陪爱人了。

“说实话,老崔,你这节目家长里短的可还挺温暖,你不做太可惜了。”小武说。

“老崔去多久?还回来吗?真的彻底辞了?”另一位同学接着问。

“你现在可正是事业上升的黄金期,我妈每天都追着看你的节目。”小武说。

“老崔同学,你舍得吗?”丁冬问。

“舍不得也没办法啊!”崔姐说。

“哎,我跟你们说,那天路过她们电视台,一看那门口举着牌子伸冤求助的排了几十口子,老崔这节目做得都快赶上包青天了!”一位男同学说。

“老崔,你到底为啥出国?你要是想他,就去探亲嘛,十几个小时飞机而已,一定要辞职?”小武又问。

“不说了不说了,以后大家去美国别忘了看看我去啊,我这个居委会帮忙大姐,去了国外就彻底变成家庭主妇了。”崔姐自嘲着说,边说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36.出租车上 夜

丁冬和小武一起回家。

“咱们班也就老崔的事业还算有点小成就。得,辞职了。”丁冬还在感慨。

“这都是她们家催的,说老崔都三十了,得赶快过去生个孩子。老崔开始也不愿意,公公劝婆婆劝,最后连她自己亲妈都劝,说这女人啊,事业不重要,家庭才是第一位的,生了孩子家庭才稳定,而且岁数再大点生孩子都不好生了。”小武颇为不满。

丁冬惊讶地看着小武,张大了嘴巴,半天才说:“我以为是爱情呢。”

“爱情?哈哈哈,丁冬,你个独身主义者说爱情?我告诉你,女人就是太容易相信爱情了,所以才这么轻易牺牲自己。爱情也好,孩子也罢。我要是老崔,就让她家那位回来,想跟老娘生孩子是吗?你回来?凭什么让老娘牺牲事业?男人的事业是事业,女人的事业就不是事业了吗?”

“我看你真成精了,你得道升天去吧!”丁冬哈哈大笑。

“我得道升天,那也是水深火热里悟出来的道,我以前不是也一直甘心给人家当田螺姑娘吗?”

“对对对,离婚拯救了你,瞧离个婚把你给骄傲的。”

“你知道古人为什么把那些漂亮的女人都写成鬼吗?因为她们又聪明又厉害啊!”

“只可惜,那些聪明又厉害的女鬼最后也都去给柔弱书生们生猴子了。”

“错!你别忘了写这些故事的人都是男人,那只是他们痴人说梦的臆想。真正厉害的女人才不会上他们的当。”

两个喝醉的女人不着边际地一路瞎聊,出租车在夜色中远去。

37.福利院 日

字幕:2012年冬天。

丁冬开着车进入福利院,邱老师坐在后排,后排有一个儿童安全座椅。

“这不是小猫、小狗啊,一旦决定了,你就得负责。你带个孩子,难道真的不想嫁人了?”

“嗯,是的邱老师,养个孩子确实不是小猫、小狗。”丁冬故意转过脸,眼睛看着邱老师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里含着嘲讽和责怪。

邱老师幽怨无奈地看着丁冬:“你别总是这副样子,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你,你不知道那时候有多严,是真开除啊!开除了我跟你爸,你们都喝西北风去啊?我怀着你弟弟,天天想的都是你,大着肚子睡不着觉,一闭眼就听见你哭。后来生了凌风,弟弟吃什么,我就想着给你也买一份寄去,你弟弟有什么,我想方设法也得给你一样的东西。说起来,我是生了两个,结果呢,一个恨我,一个怨我。一个独身,一个恐婚。”邱老师老了,但依然是一副少女的神态,抱怨起来像个等着人来哄的孩子。

丁冬一边听着邱老师的抱怨,一边走进福利院的楼道。

“你来了,孩子在那个教室呢。”福利院楼道里一位老师冲丁冬打招呼。

“手续办完了,我今天是来接她的。”丁冬对福利院的老师说。

“那太好了,太感谢你了!”

“应该是我谢谢你们!以后我会带着孩子回来看你们。”丁冬感激地说。

楼道里,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屋内,这是一个三四十平方米的大房间,房间中央是一个玩具桌,桌上有杂七杂八的玩具。十几张带栏杆的婴儿床里都有一个孩子,有的孩子躺着,有的孩子趴着,有的孩子坐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孩扶着床栏杆正努力地站起来,女孩还站得不够稳,两只手紧紧地扒着栏杆。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味道,邱老师伸手捂了一下鼻子,又觉得不合适,赶忙放下手,努力地忍着。

“哪个是?”邱老师问。

“那个,站着那个。”

“看不出来有病啊!”

“是心脏病,外表看不出来。”

“手术什么时候?”

“已经约了,我都请好假了。”

“得花好多钱吧?你钱够吗?”

“够,小武借了我点。”

“你别借她的,我给你吧,我跟你爸有钱。”

“不用,您就别操心了。”

小女婴看见了窗户外的丁冬,笑了。

38.汽车上 日

丁冬上车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副驾驶的座位上有一本书,是《墙上的斑点:伍尔夫短篇小说选》。

丁冬开着车,邱老师坐在后座,旁边的安全座椅上是那个乖巧的小女婴。

“你要哪个?”邱老师拿出三四个玩具,又手忙脚乱地从丁冬早已准备好的保温袋里拿出奶瓶,“饿了吗?”

“保育阿姨说,刚喝完奶。”丁冬看着紧张的邱老师有点好笑。

“冬,她得起个名字。”邱老师说。

丁冬看了一眼座位上的书,说:“就叫丁尔芙吧。”

39.出租车上 日

字幕:2015年初秋。

丁冬和女儿一起回到了这座小县城。三十多年过去,县城有了很大的变化,街道两边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商场饭店人来人往,县城不是丁冬记忆里那个冷清的山城了,已经成了热热闹闹的城市。

丁冬向前张望,那个家属大院里的几棵杨树更粗壮了,巨大的树冠遮蔽了几乎整个大院。院子的大门显得小了,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铁门,换成了汽车可以出入的自动起落杆。红砖的围墙满满的爬山虎,叶子红彤彤的。裸露的墙上,几个巨大的“拆”字格外醒目。

40.公安家属院 日

公安家属院门口以前那个长途车站,变成日常的公交车了。

院子门口那个石头墩还在,一个青年靠在石墩上,恍惚间,丁冬以为那是二叔。

弟弟丁涵风看见一辆出租车渐渐停住,迎上前去,果然是姐姐丁冬到了。

“姐。”丁涵风和丁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尔芙,这是舅舅。”丁冬蹲下来对女儿说。

丁涵风已经走到后备箱准备拿行李了,听到姐姐的话,停下来回头对小女孩微笑。

“走吧,进去吧,爸太着急,非得让我连夜开车赶回来。”丁涵风解释着。

“这院都要拆了?”丁冬疑惑地两边看了看。

“爷爷说,嚷嚷了好几年了,这院人多,都不好惹,一直签不了协议。说是年底动工,已经让找地方搬了。”

“找地方?”丁冬问。

“对啊,每户的租房补贴都发了,你的户口要是还在这儿,你也能分一套大房子。”丁涵风说着,忽然意识到也许不该说,偷眼看了看丁冬。

丁冬没怎么在意,只顾着看这熟悉的地方。以前空旷的大院现在成了停车场,那几棵大杨树下多了一组健身器械。

41.丁家 日

丁家小院的门口摆放着一排花圈,门口站着几个帮忙的人,面孔看似熟悉,丁冬仔细地回忆着。

“是丁冬吧?”那几个男人迟疑地问。

“我是丁冬。您好,您好。”丁冬实在很难认清,礼貌地回应。

“女儿都这么大了。”街坊们疑惑地问。

“是啊,四岁了。”丁冬不想多解释。

丁冬推门走进房间,二叔的照片摆在正对着门口的方桌上,一束白菊花摆在前面。照片里的二叔温厚地笑着,眼眸闪着光,简单而明朗。

丁十菘起身看着丁冬,又低头看到小尔芙。

“尔芙,来给二姥爷鞠个躬。”丁十菘招呼尔芙。

42.丁家 夜

白天吊唁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丁家人。

老丁老了,他把丁十萩从小照看大,虽说知道他身体底子弱,但丁十萩的去世还是让老丁一时难以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丁整日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丁十菘招呼了一整天的客人,显得十分疲惫。丁尔芙和这个舅舅倒是玩得很好。

另一个房间,丁涵风在给丁尔芙读故事:“她渐渐地开始爱起人类来,渐渐地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悲哀地问。”

“我去做点饭。”丁冬正要出去。

“我去吧。”邱老师一直在房间里陪着老丁,“你来守着爷爷。”

丁冬走进爷爷的房间,在她的记忆里,这是爷爷和二叔的房间,爷爷躺在床上,歪着头,想要起身。

丁冬赶快上前扶起爷爷,给他背后放了两个枕头。

丁十萩一走,老丁显得愈加是风烛残年。

“冬儿。”老丁叫了一声。

丁冬点了点头。

“小丫头没事了吧?”

“没事了。做了好几个手术,现在好着呢。”丁冬知道老丁问的是尔芙,“爷,她叫丁尔芙。”丁冬特意说。

“姓丁啊?”老丁愁苦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姓丁,得喊您太爷爷吧?”丁冬说。

“太爷爷,都有四辈儿了。”老丁嘿嘿笑着。他指着屋子角落里一个木箱子让丁冬过去打开,“那,那个箱子。”

丁冬走过去蹲下,打开纸箱,里面是一摞作业本,一个铁的文具盒,一个毛绒狗狗(火车上那只狗狗玩具),一本字典,丁冬的奖状,丁冬的录音机、磁带……她一样一样拿出来,箱子的最下面全部是圆圆的石头,每一块石头都有一幅二叔的画。

丁冬抚摸着这些石头,大颗大颗的泪滴落下来。

“你二叔心里就疼你啊!”老丁说。

43.二叔灵位前 夜

丁冬和丁涵风守夜。

丁冬坐在长沙发上发呆,几颗二叔画的鹅卵石放在腿边。她手里拿着那颗“乌龟石”把玩。丁涵风拿着一根竹棍,挑起火盆里最后一点黄纸,让它充分燃尽。

灵位前蜡烛闪烁,姐弟俩从未如此安静、如此接近地独处过,似乎有些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

丁涵风也拿起一块鹅卵石,是一个小和尚,二叔的画朴素而笨拙,却透着童真童趣,有几分可爱。

“其实我特别羡慕你。”丁涵风说。

丁冬不解地看着这个弟弟。为了弟弟的出生,丁冬失去了成长在父母身边的机会,失去了大城市的身份户口,甚至还被开了死亡证明“死去”了一回。丁冬一直在这种幽怨和愤怒中浸泡,心中总有一个黑洞般的地方,什么也无法填补。这会儿,这个弟弟——既得利益者,竟然说“特别羡慕你”,丁冬不解,甚至有些怒火中烧。

“我要和孟桐结婚了。”丁涵风又说。

丁冬不知道弟弟为什么又说到结婚,她还沉浸在刚刚的怒气中。

“孟桐怀孕了。”丁涵风一点也没觉察出丁冬的情绪,说着自己的事。

听到“怀孕”两个字,丁冬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确定?”

“我陪她去医院了,确定。”

“老丁家后继有人了。”丁冬揶揄丁涵风。

“我真的羡慕你。”

“你羡慕我?羡慕我什么?羡慕我在这穷乡僻壤长大?”

丁涵风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对,我欠你的,爸妈欠你的,爷爷欠你的,老丁家除了二叔,都欠你的。我还没出生就已经对不起你了。”

弟弟这番话让丁冬的愤怒瞬间也产生了一丝歉意,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其实我特别讨厌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抱歉的感觉。”丁涵风说。

丁冬低声说:“我也讨厌这种感觉。”

“特别小的时候,我以为我不是咱妈亲生的。”丁涵风冷笑着。

丁冬张大了嘴,弟弟的话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每个月发了工资,妈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给你寄东西,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妈买回来,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有一次,我吃了几块要寄给你的大白兔,妈气得打了我一巴掌。我一直知道我有个姐姐,有个不能说出来的姐姐,那时候,恨死你了。你也许认为我得到了爸妈全部的爱,我夺走了本应属于你的爱,但其实并没有。他们一直牵肠挂肚,看着我想着你,我经常感觉不到妈的存在……从把你留在这里那一天起,其实咱俩都失去她了。”

丁冬一肚子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她转了转身,让自己能看得见丁涵风,让自己能看着弟弟的脸,就沉沉地看着。

“涵风……”丁冬叫了一声,好像是呼唤弟弟,又好像是呼唤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

“你知道你最幸运的地方是什么吗?”丁涵风温柔地看着姐姐。

丁冬认真地看着丁涵风的眼睛,等待他说下去。

“是二叔。”丁涵风掂了掂手里的石头画。

“二叔?”丁冬似乎不解。

“对,二叔,我们的傻二叔,不,是你的傻二叔。”丁涵风也28岁了,丁冬的30年里,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她未想过,眼前这个弟弟经历了什么。

“所有的感情都带着期待,妈期待你不恨她,爷爷期待我是个儿子,爸期待妈能想开点。即使现在,他们也含着期待,期待你忘记,期待我结婚生子,唯独二叔对谁都没有期待。对,他是有点傻,可他把你像公主一样仰望、宠爱,他不知道你为何而来,又为何而走,他只知道,你在眼前,他就要爱你,你不在身边,他也不会烦你。”

丁冬的眼圈红了,低头看着手里把玩的石头,她想起了二叔的种种。

44.一组镜头(闪回)

寒冬的早晨,二叔在车站的等候,那一声“小妹”叫得温暖怜爱。

每个放学后的校门口,二叔一把扯过丁冬肩上的书包,照例也会递上一个“礼物”——一块糖、一朵花、一只蟋蟀、一块石头。

二叔的风筝、二叔的鱼竿、二叔的稻草人、二叔的红山楂、二叔的冻柿子。还有爷爷,爷爷去邻居家学梳辫子,去买好看的发圈和发卡……丁冬渐渐想起曾经的过往,她拥有过的自由和快乐。(闪回完)

45.丁家老房 日

葬礼过后,房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丁涵风正一包一包的东西往车上装,丁家人即将离开小城。

爷爷老丁精神好多了,他拒绝了大儿子的邀请,决定去住养老院。

丁十菘还在试图做最后的劝说:“我俩都退了,房子也够住,您在我们身边,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照顾啊!”

“别劝我了,那里医生护士都是专业的,老二走了,重孙女有了,重孙子我也快抱上了,我没啥惦记的了。你们也别惦记我,那里住的好几个我们老伙计……就这么定了,你听我的。等涵风媳妇生了,抱回来给我看看。”老丁还是自己拿主意的老丁,老了,却一点也没变。

“冬呢?”老丁四下找丁冬。

丁冬拉着丁尔芙从里间出来,丁尔芙手里攥着一个石头。

“我把票退了。”丁冬对老丁说,也对丁十菘和邱老师说。

“你不回去了?”邱老师问。

“难得回来,我带尔芙再玩几天,我订好宾馆了。”丁冬转向老丁,温柔地说,“就在您那个养老院旁边。”

“好好好!”看得出来,老丁有些激动,连声说着好,“来,尔芙,让太爷爷抱抱。”

“尔芙,去跟太爷爷玩。”丁冬说着,去帮丁涵风提东西,两个人默契地对视。

“哎哟,这是什么?这么轻?”丁冬费力地搬起一个纸箱,没想到却很轻。

“山蘑。”丁涵风说。

“一年一份,爷爷对孙子的爱。”丁冬打趣弟弟,“我很嫉妒你哟。”

两个人边说边往外走,“告诉你个秘密。”丁涵风的表情坏坏的,“其实有点牙碜,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邱老师每年都烦死了。”

“哈哈哈哈……”姐弟俩大笑起来。

邱老师和丁十菘被笑声吸引,疑惑地看着姐弟两人的身影,“他俩这是怎么了?”邱老师喃喃自语。

46.养老院的长廊 日

北方秋日的午后,老丁坐在长廊,丁冬拿着一部新手机教老丁使用。

“哎哟,我不要,用不惯啊,你看,这、这太麻烦了。”老丁像个小孩似的抱怨。

“这不难,什么能难得住您老丁啊!不许放弃啊!您看尔芙这么小都会用。来,再来一次,先点这个,然后点这个,看这有个加号,点它……瞧这不就接通了。”丁冬耐心地教老丁用手机。

手机的视频接通,老丁的手机出现了尔芙的小脸:“太爷爷。”尔芙清脆的声音出现。

“这就通了?”老丁问丁冬,“哎哟,尔芙,我是太爷爷,你在哪儿呢?”

走廊的不远处,丁尔芙拿着丁冬的手机跟老丁视频:“我在这儿呢,太爷爷,我这不是就在你前面呢。”

“学会了吧?”丁冬问。

“会了会了。”老丁开心地说,“再来一遍,你再教我一遍。”

丁冬的手机响了,丁冬从女儿那儿拿起手机接电话:“您好,我是丁冬。”

电话里的声音:“丁记者,我是李梦楠。”

“哦,梦楠,你的事我还没接到消息,等我回去……”丁冬没有说完,被打断了。

电话里李梦楠的声音:“丁记者,我不找了。”

“不找了?”

电话里李梦楠的声音:“对,不找了。”

47.李梦楠家 日

两位老人在厨房忙碌。

“哎哟,你别放这么多葱,梦楠不爱吃。”

“放葱能提味儿,一会儿出锅前,我把葱都挑出来就行了。”

李梦楠看着厨房里两位老人的背影,接着在电话里说:“对,我不找了。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有些痛苦可能是注定的。但是不能因为过往那些伤痛,就忽略了我所拥有的幸福,这不公平,对我爸妈不公平。哦,我是说,我现在的爸妈。亲生父母找到了又能怎样?恨他们吗?还是随缘吧,生活还是要继续。谢谢你,丁记者。”

48.养老院 日

丁冬挂了电话,望着长长的走廊出神。阳光照射着养老院的长廊,丁冬的影子狭长,一直延伸到远处。老丁和丁尔芙玩乐着,阳光下,一老一小的身上都闪着光。丁尔芙的笑声充满了这个秋天的午后。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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