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背后的温情

2020-11-12 03:05杨亚茹
关键词:严歌苓

摘要:《老师好美》是严歌苓小说题材领域开拓的新尝试。小说重现了师生恋情引发生命惨案的全过程,禁忌之恋紧张感弥漫的表象之下掩藏着人性、情感、伦理、道德的矛盾与纠葛,催生出关乎个体生命与社会真实的惨痛悲剧。人物形象塑造与叙述上的情感化使《老师好美》在悲剧的处理上显示出别样的“温情”的特征。细腻的人物悲剧心理探析消解了师生恋题材的敏感性,揭露女性内心隐秘的同时彰显出作者对现实隐痛的沉重反思。

关键词:老师好美;严歌苓;悲剧书写;现实关怀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The Warmth Behind the Danger

The Tragedy of Yan geling's Novel "Beautiful Teacher"

YANG Ya-ru

( School of Literary Arts,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Abstract: "Beautiful Teacher" is a new attempt to explore the subject matter of yan geling's novels. The novel reproduces the whole process of the tragedy of life caused by the teacher-student romance. The contradictions and entanglements of human nature, emotion, ethics and morality are hidden under the surface of the tension of forbidden love, which leads to the tragic tragedy of individual life and social reality. The characterization and narration of the emotional "Beautiful Teacher"  in the treatment of tragedy shows a different kind of "warmth" characteristics. The exquisite analysis of the tragic psychology of the characters dispels the sensitivity of the subject of teacher-student love and reveals the secret of the female heart while revealing the author's heavy reflection on the dull pain of reality.

Keywords: beautiful teacher; Yan geling. tragedy writing; real concern

《老師好美》是严歌苓对校园题材的首次尝试。小说以一起真实的校园情杀案为蓝本,在理性与情感交融的“温情”中直面人性弱点与现实复杂性间的种种悖论,穿透大众视野中的庸常表象,架构出一部关乎生命真谛与社会弊病的悲剧。文本构造与叙述方式上的特殊性极大地实现了对敏感题材的审美化超越。这部抵达极端情感深处的小说多方位展现了挣扎于悲剧困境中的生命的悲哀。

一 、悲剧泥沼中的生命景观

《老师好美》再现了36岁的高三女班主任丁佳心与同班刘畅、邵天一这两位少年间发生的一系列情感纠葛。整个文本始终立足于多层次的悲剧建构之中,潜藏于“危险”标签之下的师生恋实际上是情感悖论交缠而来的社会悲剧,每一个相关人物都在这样一场情感畸变中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悲剧命运的漩涡。小说以柔和而不失力道的笔触深入到校园生活的敏感禁区,书写了一部包裹着校园“外衣”的完全悲剧。

(一)情感与伦理冲突下的社会悲剧

“社会悲剧”是悲剧发展历程中形成主要悲剧类型之一。与倾向展现“人生悲剧性”[1]的命运悲剧、性格悲剧不同,社会悲剧的形成原因在于社会环境而非个人因素。实际上,在人的社会性下,社会悲剧并非与个人完全脱节的悲剧,由个人生存困顿引发的、具有重大社会警示意义的悲剧性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作社会悲剧。

《老师好美》是严歌苓用校园“畸恋”故事演绎“社会悲剧”的小说。不同于《金陵十三钗》中动荡的战争背景及《无出路咖啡馆》里陌生的异国环境,《老师好美》在悲剧空间的选择上抛开了宏大的社会场景而显示出“小中见大”的特征。小说选择了相对纯净、安宁的高中校园作为故事发生空间,但实际上作者的目光并没有局限于校园的一隅之地,而是把校园放到整个社会的大背景下去观望,纷繁复杂的社会才是小说的实际背景。小说中刘畅、邵天一、丁佳心及其背后的家庭分别代表了社会上不同层面的三类群体:商人、工人及知识分子,学校只是这三个群体发生汇聚、产生冲突的一个交汇场合,与群体、家庭、人性、情感息息相关的畸恋事件在社会的大舞台上发生后引起舆论热浪......小说并不是对师生畸恋的简单艺术加工与浅显文学重述,而是通过敏锐的感知力撕开不伦之恋表象的不堪直击事件内核,用理性的目光将内在的真实展现在大众面前。畸恋之所以是畸形的、反常态的,原因在于情感与伦理间冲突的不可调和性。这种情与理的矛盾把丁佳心、刘畅、邵天一推向毁灭命运的同时也影发了一场极具社会影响力的社会悲剧。

日常生活中具有普遍性的矛盾是生活与文学创作都应该关注的焦点。《老师好美》中社会悲剧的形成过程同时也是人与社会间矛盾的暴露过程,这种矛盾归根结底是个人情感与社会伦理的矛盾。人是情感的动物,人的情感需求在现实消极因素的刺激下极易偏离正常的轨道而走向盲目与非理性的误区。小说中的高三学生刘畅富足的家境带来物质过剩的同时也在他心里留下了亲情缺失的空洞,邵天一则是个饱受贫困之苦的孩子,这样的两个孩子本质上都是缺乏亲情关爱的,高考的重压将他们对爱的需求无限放大,需求放大的结果就是过度依赖给予自己所缺关爱的女老师丁佳心从而产生不成熟的“爱”,与伦理碰撞后陷入“畸恋”的泥沼。丁佳心在“畸恋”中扮演了复杂的角色,她不仅是教刘畅、邵天一语文课的班主任老师,更是一个离了婚的单亲妈妈,一个具有吸引力的中年异性。她对刘畅、邵天一的关爱表面上以师生关系维系,实质上早已越过了师生界限。让学生过多参与私生活的结果就是内心欲望不可遏制的膨胀。丁佳心对学生的爱里夹杂着太多的私欲,把两位少年一步步推入“爱”的陷阱。“畸恋”的发生见证了情感与伦理间的水火不容,不仅让两个少年一死一伤,让多个家庭不再完整,也在社会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疤……作者精雕细琢这种矛盾下的悲剧并不是为了以知识分子的优越姿态去评判是非,而是为了探查情感的弱点:爱是人类最伟大而珍贵的感情,但世俗与伦理永远都是爱的一把标尺,在这把标尺之下,越过伦理界限的爱只能是引人堕落的毒药。丁佳心对学生的爱在私欲的催化下早已由高尚演变成卑劣,这种畸形的情感、失衡的爱与以法律为代表的世俗伦理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丁佳心、刘畅、邵天一及与事件相关的所有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这种矛盾催化而来的悲剧中可悲的牺牲品。

严歌苓用舆论的轩然大波将现实与小说联系起来,穿插于小说中的一则则新闻与网络传闻切实印证了这一事件所产生的巨大社会影响,使之跨出校园与个人情感的小天地,成为一场伦理道德层面上的社会悲剧。生命的消亡是作者内心深感痛楚的,而悲剧背后所隐藏的情与理间的矛盾也是整个社会都应当正视并引以为戒的。

(二)无法逃避的命运悲剧

“命运”作为古希腊悲剧的重要主题之一,是一种在于无形间牵引人生命走向的神奇力量。别林斯基将“宿命的灾变”[2]视作悲剧最伟大的特点,小说悲剧的出彩同样离不开对人之命运起伏的表现。现实社会归根结底是由无数小人物构成的,对小人物命运尤其是悲剧性命运的关注是文学成为“人学”的根本途径。

从《扶桑》中流落异国、受尽苦楚的妓女“扶桑”到《无非男女》中衰弱卑微、绝望压抑的残疾男人“老五”,严歌苓对悲剧的构建总是以小人物的命运为基本载体,形形色色的悲苦人物形象共同構成了严歌苓文学版图里的独特悲剧景观。与《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等作品中抗战大环境引起的个人悲剧命运不同,《老师好美》中主人公邵天一、刘畅的命运悲剧始于“天命”无形的牵引,并在突发事件的激化中骤然形成。小说中的人物身份、个性、出身各不相同,命运却同样具有本质上的悲剧性。这种悲剧性是“宿命式”的,为其后畸恋及惨案的发生埋下了祸根:邵天一文化水平有限的工人父母无法满足他在精神交流上的需求,贫困的家境之下,他从出生以来就遭受了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匮乏,这正是他外表沉默寡言而内心敏感缺爱的性格来源。刘畅家境富裕,但这种富裕几乎占据了他一对商人父母所有的时间,他充其量只是个大房子里的“留守少年”。人可以决定自己的理想,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出身,缺乏应需之爱的家庭环境使刘畅与邵天一的命运从出生起就带有了悲剧色彩,畸恋只不过是使他们命运彻底走向毁灭导火线。

丁佳心是严歌苓在《老师好美》中塑造的又一具有代表性的悲剧女性形象。作为小说师生恋中唯一一个成年人,丁佳心的命运悲剧映照出当下部分知识女性的生存困境。她惨遭前夫背叛,内心仍旧怀有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试图用男孩的单纯干净去抵消成年人两性关系里的肮脏,错误的在学生身上找寻寄托与安慰,在个人欲望的驱使下她将教师身份该有的束缚抛之脑后,让感情自由泛滥。丁佳心实际上是一个内心处在极度压抑状态下的女性,作为单身母亲,中学教师,离异女人,她缺乏同年龄段正常女人应该拥有的丈夫的关爱,离婚让她失去了和睦的家庭生活,独自承受了抚养、教育女儿的辛苦,而应试教育下长达十几年的中学教师职业的特殊性又让她承担了过多的工作压力。与扶桑、孙丽坤、王葡萄等严歌苓笔下在痛苦境遇中挣扎的女性形象一样,丁佳心同样是个在生活重压下苟延残喘的悲剧女性,这种悲剧性并非源于单一的物质匮乏而更多的是精神世界的种种困顿。丁佳心本质上不过是个内心敏感脆弱且极度渴望爱而又不得的可怜女人,她的渴望时常被生活与职业的外衣遮蔽,为人师表的重大责任和单亲妈妈的独自辛劳将她严实的包裹起来,个人私欲于她而言多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只能在她心里堆积、扎根,慢慢地成长、变质,这样的内心欲望爆发后便如火焰一般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不仅扼杀了两个鲜活的年轻生命,也将她自己烧得体无完肤。畸恋事件引起的命运悲剧在这里具备了强大的连环式牵涉能力,不仅让邵天一等三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小说中每一个人物都遭遇了一定程度上的“毁灭”:丁佳心年幼的女儿叮咚在畸恋诱发的案件中丧失了原本就不多的母爱,在母亲的“丑闻”下承担着舆论偏见的巨大压力,善良且热情的老丁夫妇痛失爱女成为失独老人,而学生们也永远失去了他们所热爱的语文老师……命运的悲剧在现实的拨弄下不断地重复。作者在无限的同情与不忍中将人物推向悲剧的一侧,强化了畸恋事件的严重性并以此作为评判是非曲直的一面镜子,生命痛苦的悲剧是作者内心倍感同情却又无计可施的。

二 、悲剧的“温情”呈现

不同于《白蛇》、《女房东》等作品中发生于成年人间的禁忌情爱悲剧,《老师好美》涉及了未成年人的情感隐秘,其特殊的师生恋题材大大增加了小说在悲剧处理方式上的难度。小说在悲剧语言风格、叙述技巧与结构安排上均有意靠向情感一侧靠拢,展现出一种以情感为主导的倾向,这种倾向不仅体现在叙述情感上的同情与悲悯,也融合在对人物心理的透彻剖析中。温和情感的多方位融入无形中淡化了“畸恋”的荒诞性,撕开师生恋“不伦”表象的同时达到了温情的表达效果,赋予《老师好美》悲剧书写以情感上的温度。

(一)“私语化”的悲剧心理探秘

心理小说是以人物“内心活动”[3]作为叙述主体的小说。在充分而全面的心理刻画中塑造人物、衬托环境、投射现实是心理小说的重要特征。《老师好美》不仅是师生畸恋悲剧事件的艺术再现,也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心理小说。出于女性作家特有的敏锐感知力,严歌苓善于将心理刻画作为与人物灵魂交流与精神碰撞的重要方式,纷繁多变的悲剧心理画面构成了严歌苓小说书写悲剧的一大亮点。与《谁家有女初长成》、《少女小渔》、《天浴》等作品中偶尔穿插的、单一视角的心理描写不同,《老师好美》的内容主体:师生恋悲剧,全部是通过人物心理的展露实现的。作者以心理剖析的方式是让人物自己诉说,用最直白、直观的内心私语刺探处于畸恋悲剧下人物内心的难言之隐。心理叙述视角的多样化跳跃与变换增加了小说悲剧呈现的层次感与丰富性,而对主要人物内心世界“私语化”的细致心理探索更让《老师好美》的悲剧书写具备了精神世界的神秘特质。

《老师好美》在叙述视角上的多重性与灵活性增加了小说悲剧心理分析的广度与深度。小说的叙述视角在故事的三大主人公:丁佳心、邵天一、刘畅、之间交替流转,实现心理分析上“因人制宜”的同时也拓宽了小说悲剧心理的表现范围。小说以第一人称进入到畸恋女主人公丁佳心的内心深处,用她“私语式”的独白真实地暴露自己在畸恋过程中的情感状态,包括对学生诚挚的关爱,与刘畅、邵天一间夹杂着关心与情欲的暧昧,对猥琐前夫的鄙夷与不屑、对女儿叮咚的疼爱与愧疚以及陷入畸恋后的矛盾纠结、困惑不安、自责而又无法自拔、进退两难的无奈……在作者柔和而不失力道的笔触之下畸恋女主人公的一切心理暗角都被暴露在阳光下,这样坦诚、真实的“私语”呈现给读者的不是身带丑闻的女老师,而是一个在情感欲望中迷失了身份与方向的悲剧女性,她的内心独白也因此具有了灵魂忏悔的意味。

与丁佳心的第一人称的心理自白不同,小说中刘畅和邵天一的心理活动是通过作者的眼睛侧面展现的。相对于深刻的自我心理解剖与反省,第三人称的讲述方式着实更适合心理尚未发展健全的未成年人。作者在这里充当了刘畅、邵天一这两位少年的心理发言人,将他们内心的秘密以旁观者的身份饱含深情地讲述出来,关于刘畅、邵天一的一切悲剧都在这样的讲述中被画出了形状,包括他们迥异的成长背景、性格特征以及情感萌发时的狂喜、嫉妒、猜疑、伤感……旁观者视角的灵活性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悲剧心理的探秘在邵天一惨案发生后达到了最高峰。作者透视了作案后刘畅所承受的心理折磨,有杀死同学的紧张与不安、有担心被发现的恐惧与后悔、有事情无可挽回的自责与绝望、有面对审判时的挣扎与无助。与刘畅的悲剧相伴相生的是邵天一的死,作者跨过生死界限书写了邵天一死亡前后的种种细微感受,血流成河的痛苦里夹杂着对人世深深的留恋。人死不能复生的悲怆感通过邵天一灵魂的讲述被渲染的淋漓尽致,而刘畅内心的风起云涌也终究改变不了他承担法律惩罚的结局。作者高度贴合的“私语化”心理探析揭开畸恋真实面目的同时也将与之相关的一切都笼罩在了悲剧的阴霾下,每一个人物都从内而外的成了悲剧十字架下无望的牺牲者。

《老师好美》中悲剧人物的心理“私语”充分暴露人物内心真实境况的同时也受到了人性复杂性客观事实的制约。小说中作者对女教师内心某些状态的处理显得有些牵强,矛盾心理的长篇陈述让其有了自我辩解、自艾自怜的嫌疑,这也是特殊题材下的悲剧心理剖析比较难以避免的问题。

(二)“温情”的叙述情感表达

小说的叙述情感不仅限于故事本身的情感思想内涵,更包括叙述层面上情感氛围的营造与作家情感倾向的自然融入。小说创作本身就是一种情感抒发的过程,叙述情感的表达是小说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老师好美》在叙事与故事两个层面都表露出鲜明的“温情”特征。从字面上看,“温情”可以理解为“温暖的情感”。这种“温情”融合在小说结构安排、人物塑造、情感表达等诸多方面,是悲剧的最佳反衬。小说以刘畅的审判席上检察官对畸恋的阐述拉开序幕,检察官等置身事外者的冷漠与受害者家属的痛不欲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氛围沉闷的审判将师生畸恋的造成的悲剧性结果:死亡与受刑,毫不掩饰的展现在读者面前,开篇就奠定了小说的悲剧基调。此后小说的每个章节几乎都以凶杀恶性事件的结果:审判、刑罚、牢狱、死亡等开头并向案件发生之前延伸,在师生畸恋与凶杀案的来龙去脉间饶了一个圈,最终殊途同归,以审判最终结果的未知结束,形成一种“回溯式”的圆形结构。这样的结构安排让小说具有了一种悲剧式的“圆满”:从悲剧中来到悲剧中去,一切都陷在这样的圆形结构里,印证了畸恋与凶杀的双重悲剧在情理与道德、小说与现实中等同的不可挽回性,将作者内心为悲剧而伤感、遗憾的“温情”意味融进小说深处。

无论是《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还是《扶桑》中的妓女扶桑,严歌苓笔下的这类悲剧女主人公在性格上美得原始质朴、略显愚钝却有着不为所世俗浸染的超拔。《老师好美》在人物设定上就與此前的作品拉开了距离,同是悲剧女性形象,丁佳有着与“王葡萄”“扶桑”截然不同境遇,她是出身温暖家庭的知识女性,作为优秀教师的她受到学生的尊重,有着一定的社会地位,与“王葡萄”的不谙世事相比,丁佳心是个完全的性情中人,人物情感的丰富性正是《老师好美》“温情”的重要来源。除丁佳心外,作为“畸恋”男主角的刘畅、邵天一无一不是情感极度丰富且渴求情感温暖的人。小说在丁佳心、刘畅、邵天一三人的视角之外另开辟出一种隐藏的视角,即纯粹情感的视角,彰显出作家的情感倾向,在这种视角之下,所谓的“畸恋”可以视作一种纯粹的情感,一种不关乎伦理、性别、年龄、道德、身份的情感,尽管这样的情感在存在于现实却不被世俗所接受,只能成为悲剧的滥觞,但作者对纯粹情感的向往却真实存在于小说的每一个人物身上。

小说作为作家想象力、创造力与生命经验交融的产物,凝聚着作家对“人生的认知”。[4]严歌苓出生在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读书家庭,本该安逸幸福的生活随着父母关系的恶化和十年动乱的到来被彻底打破。从艰辛的军营经历到坎坷的海外求学历程,女性内心情感的柔软在种种人间苦难的激发下化作了强大的人道主义精神与社会使命感,成为严歌苓小说 “温情”生根的土壤。这种精神与使命感驻扎在《老师好美》中,一方面表现为对悲剧主人公遭遇的同情,另一方面具化成语言上的委婉含蓄与唯美。小说中时常出现的数字恋爱代码是师生恋的最直接的见证,一串串数字在代替文字保护未成年人隐私的同时也充分贴合了网络时代下的校园潮流与学生生活,缓冲了师生间露骨表白给读者带来的视觉与心理冲击,形成独特语言风貌的同时让小说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温情”的气息。

三、悲剧映照下的现实关怀

现实社会与人生始终是文学艺术繁茂的土壤。严歌苓对悲剧的书写始终都有着非常复杂而明确的现实指向,《无出路咖啡馆》在异国恋情的凄凉悲剧中切实印证了中西方文化差异壑沟的无法逾越;《寄居者》通过女主人公在摧毁与救赎中实现爱情的方式窥探人性中最利己主义的面目……对历史、当下、社会、人性真实的关怀与反思使严歌苓的作品在情节精彩之于多出了一份现实主义的深沉。《老师好美》的悲剧的发展过程同时也是现实隐痛的揭露过程。畸恋的点点滴滴造成两死一伤终极悲剧的同时也将诸多社会问题毫无保留的暴露在读者面前。小说并不是师生间不伦不类情感的简单放大,对隐藏于畸恋悲剧背后那些涉及了人性弱点、家庭关系、教育弊端、青少年心理健康、女性社会地位等现实问题的揭示与思考才是严歌苓创作的首要目的。

(一)对人性之恶的刺探

“写出人性的困境与生存的困境乃是文学创作的密码”。[4]96剖视复杂人性,在批判与讽刺中惩恶扬善以引起读者对人本身的思考是文学应该具备的重要现实价值。从《天浴》到《雌性的草地》再到《小姨多鹤》,出于作家的社会担当与正义感,严歌苓的悲剧文学世界在闪耀温情光辉的同时也不乏对人性阴暗面的暴露,深藏于人性深处的恶是绝大多数悲剧的发源地。

《老师好美》中的师生畸恋从萌芽到最终悲剧爆发的过程始终都隐匿着锥心刺骨的人性之恶。就畸恋本身而言,丁佳心对邵天一、刘畅的关爱刚开始时无疑是出于教师的责任:她悉心指导邵天一写诗,积极为他申请贫困生资助解决经济困难,她包容刘畅作为富家子弟的任性,用聊天的方式缓解他的考试焦虑症状……这样的做法里凝结得更多的只是师生情而非“恋情”,但时间的推移与交往的加深唤醒了丁佳心内心欲念的同时也激发了她本性中的自私,她自私地将两位少年作为自己情感依赖的对象而忽略了他们作为学生与未成年人的事实,极端的自私在欲望的交缠下燃尽了她本就不多的理性,单纯的师生关系和温暖的师生情就这样成了怪异的、夹杂了复杂欲望的师生畸恋,不仅让她自己失去一切,更把刘畅和邵天一都变成了极端自私的可怜虫。人心深处的恶在畸形“爱情”的包裹之下拥有了看似圣洁的面目,让刘畅不惜向同学举刀,也让邵天一付出生命,一切都葬送在了悲剧的深坑里……人性之卑劣藏身在小说的许多细节当中,是畸恋悲剧必不可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刘畅那既吝啬又古板的父亲趁机猥亵好心为儿子补习的丁佳心,成年人世界的污秽与少年内心的单纯干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一深夜回校园,本无恶意却因样子寒酸被学校的人当成小偷甚至差点被搜身,误会之下藏着人性以貌取人的肤浅。邵天一的死亡和刘畅的审判在律师眼里只是能够用金钱化解的矛盾,案情之外还埋伏着无数充当热心舆论制造机器与冷漠“看客”的网民,年轻生命从此不复存在的悲剧于他们而言只是键盘上像赌球一样兴奋的讨论和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谈资。人性之恶的杀伤力有时是伟大的爱也无法阻挡的,善良的叮咚用她的纯真的爱呼唤着犯了错的母亲,她的宽容战胜了社会舆论的洪流阻止了丁佳心的自裁,却终究挡不住人心深处的恶,她的母亲最终还是死在了邵家亲友出于“正当理由”的复仇拳脚下……作者并未夸大渲染畸恋事件背后的人情冷暖,而是将畸恋悲剧作为映照人性真假虚实的镜面。邵天一、刘畅、丁佳心三人在理智丧失与情感泛滥的人性弱点中陷入畸恋的悲剧,完整地映照出的置身事外者的冷漠与麻木、虚伪与无聊,通过小说中种种谣言与传闻的真实再现,读者看到的不仅仅是凄惨的师生恋悲剧,更是现实生活中在网络媒介的掩盖下肆意爆发的人性之恶,这种恶在一定程度上是《老师好美》的悲剧根源,也是当下文学与生活都必须直面的事实。

(二)对社会发展弊端的反思

作家最基本的抱负与良知在于“为人类的前途焦虑或是担忧”。[5]这种焦虑与担忧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作家通过作品对社会发展复杂面貌的透视与思索。严歌苓始终注重在社会进步的潮流中保持“忧心者”的清醒姿态,以一幕幕动人的悲剧冷静反观发展历程中的种种弊端,在抛却对美丑对错的全部判断后用强烈的文学担当照亮社会发展的每一个灰暗角落,启发读者关于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

《老师好美》对社会发展弊病的暴露与反思融合在师生恋悲剧发生与发展的始终,围绕着校园师生恋情的核心,衍生到女性地位、教育制度、青少年心理健康、网络发展等与大众日常生活紧密联系的方方面面。对于在畸恋悲剧中难辞其咎的丁佳心,作者并没有用世俗眼光去审视她,也没有高高在上的以道德为制高点去批判她。小说中的丁佳心貌美而富有智慧,是是个浸染了中国语言文学魅力的气质女性,更是有着一定社会地位的全省优秀教师。这样一位悲剧女性身上融入了作者充分的同情与怜悯,舆论的污言秽语里大众看到的更多的是事件表象,而作者却以作家的理性去思考事件背后的真实原因。丁佳心的悲剧不仅是个人情感命运的遭遇,也映射出中国许多知识女性共同面临的生存困境:知识的“富有”与经济的独立并不能给仍然处在男权社会中的女性带来完全的平等,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性别难题,也是作者感到痛惜的社会问题。

严歌苓对中学校园的题材选择让《老师好美》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已经与高中的教育混融一体,畸恋悲剧的深入發展的同时,应试教育的弊端也不断地从主人公的生存状态中显露出来。小说通过丁佳心的感官表达对教育发展弊端的思考,让应试教育的传授者去批判考试制度的功利性弊端,比学生视角及作家视角的批判更有力度也更具真实感与说服力。一方面“一考定终身”的紧张感不仅让刘畅、邵天一这样的高三学生在巨大的升学压力下丧失了少年该有的自由与快乐,沦为痛苦疲惫的做题机器,也让像丁佳心这样承载着家长与社会厚望的教师在升学率下不堪重负。另一方面落后山区的孩子们却在教育的缺失中处于懵懂无知的麻木状态,这种城乡两地孩子受教育状态的两极分化无疑是教育发展不均衡的真实写照,这种现状不仅作为教师的丁佳心的烦恼,也是作者分外焦虑的。

小说中邵天一和丁佳心的惨死作为情感畸变与人性之恶交织的惨痛后果,也从社会维度上展现出科技进步下网络媒体发展的重大弊端。刘畅、邵天一正如当下大多数被网络空间笼罩的学生一样,处在网络发展的“双刃剑”之下。网络强大的信息功能带给学生们快捷便利的同时也让他们迷失在虚拟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电子游戏和生活中过多的模拟给人带来精神刺激的同时也满满摧毁着青少年们的理智防线,和巨大的学习压力一起逐渐蚕食他们的心理健康。邵天一的死亡悲剧不过是刘畅一场“模拟杀戮”的实践结果,网络作为小说中一则则新闻与传闻的传播媒介,在最快程度上把关于畸恋的流言蜚语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凌迟着事件中的每一个人,也在丁佳心的惨死的新闻报道中把小说的悲剧性推向了最顶端。作者借世俗难以接受的畸恋悲剧过程诉说着与每一个社会中人都息息相关的问题,升华了小说悲剧书写的现实价值。

让人在生命本质的悲剧性苦痛中收获“至高无上的悲剧性快感”[6]是文学重要的价值与使命。在瞬息万变的社会发展进程里,现实中这场曾在社会引起极大轰动的“师生畸恋”事件或许早已在信息的大爆炸里为更多的新奇所掩盖,在大众的记忆里销声匿迹,但小说所演绎的悲剧却永远在时光的道路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严歌苓心怀深切的慈悲,在理性与感性的交融中赋予了《老师好美》悲剧特有的感动与深沉。每一个陷入“畸恋”风波的人都在这部温情的悲剧里重获新生,焕发着崭新的生命光彩,让读者在惊叹之余更多出一份对生命的爱与敬畏。《老师好美》在“危险”中发现了社会与生命的别样悲剧,以细致入微的心理“私语”和丰富的叙述情感表达实现了悲剧表达的“温情”化,用一场彻底的悲剧将对人性劣根性的猛烈批判与社会发展弊病的深入反思推入读者眼帘,为小说艺术增添了独特的魅力。

参考文献

[1]佴荣本.悲剧美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1.

[2]别林斯基著,满涛译. 别林斯基选集(第三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72.

[3]张怀久,蒋慰慧.追寻心灵的秘密——现代心理小说论稿[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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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演讲[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62-65.

[6]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20.

作者简介:杨亚茹(1995-),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学文学院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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