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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生得很丑,她的皮肤就像生铁的颜色,一口醒目的龅牙,即便不说话,黄灿灿的牙齿也会一览无余,而且,她的右眼睛里楔着一颗玻璃花,这使得她看起来有些狰狞,我和姐姐从记事起就不大喜欢她,甚至有点怕她。
奶奶这辈子生有两儿一女,爹是老大,二叔在中间,姑姑最小。
小时候,姑姑是我家里的常客。她家住在离县城50多里的农村,我家住在城里。姑姑每次来我家都骑着一台除了车铃不响,其余零件都咯吱咯吱响的破旧自行车,这台自行车还是我爹送给她的。
姑姑走进我家院子里,就把自行车随意地停靠在篱笆墙上,人还没进屋,大嗓门就十分霍亮地喊起来:老丫儿,你看姑姑给你买啥了?听到姑姑在呼唤我的乳名,我忙不迭地从屋子里跑出去,就见姑姑汗巴流水,手里或拿着冰棍儿,或拿着瓜果梨桃做诱饵,正微笑着等我这条小鱼儿上钩。我怯生生地走上前,从姑姑手里接过那些吃食,之后就躲得远远的。我是绝对不让姑姑抱的,因为她那口耀眼的黄牙齿和不招人待见的长相实在让人生厌。
奶奶穿着蓝布偏襟小褂儿,捯饬着一双民妆小脚,从屋子里迎出来,就像一件易碎的青花瓷器。她老人家总是一边捣腾碎步,一边絮叨着:兰子唉,俺那闺女可是回来喽!干菊花一样的脸庞就会生动起来。
姑姑回娘家这件事情,对我家而言,还是蛮盛大的。娘照例在打过招呼后,就到厨房里忙活起来,不一会儿,满屋子就会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儿。
爹从学校下班回来,就会开启一瓶老白干,他给奶奶和他自己各自倒上一小杯后,我们就开饭了。爹在饭桌上,总是重复同样的一句话:兰子,你那毛病改没改?还没等姑姑回答,爹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你可得改喽,庄稼人就得踏踏实实过日子!姑姑听了并不恼,脸上却漾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姑姑到底有什么毛病需要改,我们不得而知,我悄悄地问娘,娘顺手就打了我一鸡毛掸子,十分威严地说:小孩子家家的,长辈儿的事情不要多嘴!不过,时间长了,我们终于也了解个大概:原来姑姑喜欢和人玩纸牌,玩得非常迷恋,属于屡教不改的那种人。为了玩牌,姑姑肩不挑担,手不提篮,家里盆朝天,碗着地,两个年幼的女儿常年都穿着张嘴儿的鞋子,全身都脏兮兮的。姑姑的家凌乱得像狗窝,脏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以至于我爹娘带着我们去她家走亲戚时,从来都不在她家里吃饭。
姑父倒是个勤快人,脾气也极其温和。可是,姑父是搂钱的耙子,姑姑却是个漏勺的匣子,所以他们家总是挣扎在贫困线上,起码的温饱都成了问题。
在那困难的年月里,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但是,姑姑每次从我家走时,都照例拿一些米、面、豆油什么的。对这个不太争气的妹妹,爹怀有深切的内疚。
娘告诉我们,姑姑原本生得面皮白净,双眼皮儿,长得十分俊俏。在她9岁那年,有一次爹用铁丝扔“飞镖”,一不小心,这“镖”就扎进姑姑的右眼睛里,形成了一颗再也下不去的玻璃花。祸不单行,姑姑14岁那年又生了一场怪病,病好以后,皮肤就变成了黑炭一般的颜色。因为这点缺欠,姑姑小30才嫁出去。姑父年长她八岁,一杠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家穷得连老鼠都懒得打洞。
我猜测,姑姑可能是因为嫁得不好,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才开始恋上纸牌的。
姑姑开始加入牌局时,是与村里人玩那种老式的纸牌。后来,她老人家与时俱进,玩起了麻将。一场麻将下来,赌资大概在几十元到一百元之间。姑姑的麻将友大都是村里的娘们儿,她年龄大,反应迟钝,加上眼神儿不好,自然总是输多赢少。姑姑玩麻将也同样玩到茶饭不思,十分痴迷的程度。
有一年的正月里,姑姑跟牌友打麻将打到下半夜,突然,被乡派出所抓赌抓了个正着,赌局上的所有参赌人员都被带到派出所里,需要交了罚款才能被放出来。爹听说后,急得够呛,亲自到公安局找到他当年教过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帮忙说情,姑姑才幸免被处罚。
爹把姑姑从派出所接到我家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言辞之激烈,我们都觉得脸红。
姑姑嗜赌成性,这在十里八村早就出名挂号了。因为她差不多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耗费在牌局上,对两个女儿疏于管理,以至于我的两个表妹都没有读完初中就辍学了,十七八就草草嫁人。因为这个原因,爹没少说她,可是,姑姑左耳听,右耳冒,无论生活怎么困顿,在麻将场上,她永远都像一只情绪饱满的斗鸡。
记得那年的春夏之交,姑姑因为去邻村赴一场麻将局,家里新下的一缸大酱漏进了雨水,生出白花花的蛆芽,加上天气炎热,打耙没有跟上,结果一缸大酱都发霉了,发出酸臭的气味,最后全部被倒掉了。
要知道,在北方农村,大酱可是好玩意儿,茄子、豆角还没下来时,园子里的小葱大蒜和各种小菜儿,随便捋上一把,洗干净后,就可以蘸着香喷喷的大酱吃了,非常下饭。姑姑家的一缸大酱坏掉了,就等于失去了农家院里的一个四季常菜。
这件囧事终于还是传到了爹的耳朵里,他老人家坚持让我开车载着他去乡下的姑姑家走一趟。
那天,灰蒙蒙的天空一直在洒落细密的雨丝,我开车载着爹来到了姑姑家,我把车停在道上,和爹一起走进姑姑家的院子里。
时令已是暮春,姑姑家低矮的泥草房,在周围红砖蓝瓦的民房中,显得寥落而荒凉。院子里,鬓发斑白的姑父正在给几只嘎嘎乱叫的鸭子搅拌食料,见我们走进来,姑父只是咧咧嘴,就算做打招呼了,之后就不再理我们,继续埋头干活。
我和爹推开房门,刚走进外屋,就听见里屋传出来一片哗啦哗啦的麻将声,期间还夹杂着姑姑那熟悉的大嗓门:我和了,这可是清一色,你们可都看好了!我偷偷地望了一眼爹,就见他老人家铁青着脸,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我担心他气大伤身,急忙说:咱来的不是时候,还是回家吧,等哪天我找时间开车……我话还没说完,爹已经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怒气冲冲地推开门,动作麻利地卷起桌子上的麻将垫子就往外走,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姑姑她们玩的那副麻将连同垫子,就被爹摔到稀泥里。那一颗颗桔红色的麻将牌从麻将垫子里飞奔出去,在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后,点缀在黑乎乎的稀泥里,成了院子里的一道很别致的风景。
你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谁要你来管我?姑姑缓过神来后,声嘶力竭地冲着爹质问。
爹拄着手杖,因为极度生气,花白胡子直抖动。
你是我妹子,我就得管!两个老人话赶话,说着说着就吵得不可开交了。姑姑那三个麻将友一看情况不妙,悄悄溜走了。我硬生生地夹在两个古稀老人之间,急得满脑门子都是汗。
那天,两个老人争吵的结果是爹摔门而去,扔下一句话:兰子,你可记住喽,你这赌的毛病不改,我就是死到脖梗子也不会再登你家的门!
姑姑一跳老高,用竹枝一样干瘪的手指戳着爹的脊梁骨说,我就没你这样的哥!
我扶着爹上了车,姑父佝偻着身子赶出来,脸上写满了歉意。
这一仗基本断了爹和姑姑之间的兄妹情缘。
之后大概有三四年的光景,姑姑不来我家了。提起这个妹妹,爹总是黯然神伤,恨恨地说,不争气的东西,不来也好,省得看见她我生气!
然而,爹只是嘴上说说,逢年过节时,他一定嘱咐我拿上大包小裹去看姑姑,包裹里总是备着老年人常吃的各种小药儿。一生都很少求人的他老人家背地里还委托他的学生,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为姑姑老两口办理了低保。
爹患肺癌弥留之际,姑姑还是来了。她的腰已经弯得像一座拱桥,发丝里也早就落满了霜雪。爹紧拉着姑姑的手,在她内疚的泪水里,安详地辞世。
我姐远嫁在他乡,二叔一家在南方居住,因此,家族里能够经常去看望姑姑的人就是我了。
去年夏天,姑姑和姑父终于住上了红砖蓝瓦的新房子。房子只有30平,是乡政府出资给贫困户盖的扶贫房。房子虽小,却亮亮堂堂,很是气派,室内的冰箱、彩电是我买来送给姑姑的。
姑姑乔迁新居的那天,我特意买来一千响的鞭炮,在声声喜庆的爆竹声中,耄耋之年的姑姑豁着一口门牙,笑得极其灿烂。
搬进新房子后,姑姑终于从麻将局上撤退下来,有赌资的局儿不上了,改成了和村里的老人们打扑克,姑姑打扑克依然十分投入。
去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开车去看姑姑,她老人家把攒下来的菇娘儿、柿子一大堆好吃的都拿给我,慈祥得就像娘,和我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我正在上班,突然就接到姑姑家小表妹打来的电话:老姐,你快到县医院来一趟吧,我妈怕是不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姑姑是被村子里的一个疯男人砍死的。那疯子四十多岁,有暴力倾向,村里人都叫他叫“武疯子”。小表妹的讲述大概向我还原了姑姑出事的过程:那天上午九点多钟,姑姑家门前的老树下,聚集了几个牌友,她们都是村里的留守老人,年龄大概都在七八十岁。桌椅摆好了,扑克牌也放上了,几个老人依次落座,开始慢悠悠地用扑克牌打发时光。不远处,几个顽童正在嬉笑打闹着,一切都充满着田园般的宁静与祥和……突然,村里的武疯子提着一把大砍刀向这边跑来,眼看着他就要冲进孩子群了,此时,面朝武疯子方向的姑姑最先发现了情况,说时迟,那时快,她老人家扔下扑克牌,勇敢地向武疯子跑去……姑姑哪里是疯子的对手,那原本该落在几个孩子身上的大砍刀,都落在了她身上。几分钟后,疯子被随后赶来的乡亲们制服了,姑姑却在被送往县医院抢救的途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最后一次看到姑姑,是在殡仪馆的水晶棺里。姑姑头和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就像睡熟了一样,我忍不住泪水滂沱。
姑姑的葬礼相当隆重,因为她老人家为了救孩子而死,县乡村三级政府都送来了花圈。姑姑村里的乡亲们都自觉地排成长队,他们神情凄然地为姑姑守灵。她老人家用生命保护下来的那几个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家长,更是披麻戴孝,跪伏在姑姑的灵前。
十月的金风抬着姑姑走过家乡的道道山梁,我多么想用子规啼血的呼唤,唤我的姑姑重返人间啊!
姑姑成了英雄,成了轰轰烈烈的新闻人物。她的人生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牌局,从一开始,她就把手里的牌打得稀烂,只有这最后的一张,她老人家才打成了王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