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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家族几十口子大聚会,我二哥带回来一位陌生面孔的年轻女人。他说:“咱家亲戚,你们先上眼瞧吧,一会儿我再详细介绍。”我二哥就这德性,什么事都不会实实惠惠地说,整得云山雾罩的,从练地摊开始,就这样,可能做下病了,到现在开了几家连锁超市都不改。
这个女人面相上也看不出与我们有什么血缘关系。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小眼睛、单眼皮、窄额头,就是化上妆,抹上口红也是小眼睛单眼皮窄额头,而这位女士双眼爆皮,又大又亮,太亮了,都发贼了。她浑身上下有一股劲儿,上风口的架势,凛冽。
我丈夫嘴欠,说:“二哥,你最好现在就介绍,不然一会儿喝多了,脑子不好使,推算不出来,再整出点儿啥事,对你不利。”
我二哥立马截住话头说:“好吧,她是谁呢?”他抬起一只胳膊,手指头摆成点戳的样子,“咱妈二舅的儿子的三姨的表侄女……”
我丈夫挑起一边嘴角道:“妥了二哥,不必绕了,你表妹。”
我们都憋着呢,谁也不想先笑出来。我丈夫一本正经地故意去掉主语,说:“表妹可多了,回回都是。”
大家哄堂大笑。我二哥的那根手指头还戳着呢,就转了个方向,对准我丈夫说:“你不说话能憋死不?”
大家没停歇地又笑了一阵。这可能是过年的缘故,人人都兴奋,不然有什么可笑的?明摆着的事儿,二哥的新女友呗。这个据说叫小丽的年轻女人,也笑了,她和二哥对对眼,瞬间张大了她的眼睛,一闪,黑白分明地闪出一串刀尖儿来,然后她把笑脸面向大家,这次挤出的是那种大大方方的笑。
家族聚会弄得很有趣,除了乡村版的联欢会,睡个觉也别出心裁。我拿着房卡回房间,洗漱完毕躺在床上,门滴的一响,小丽进来,我就惊了!她居然和我一个房间,那么这次二哥的人设我就真的看不懂了。
我们的睡前聊天由小丽主导,我猜她这样是因为不想让我对她的事情发问。她起头是这样说的,我本来答应二哥早点来的,结果没想到我单位领导死了,参加了个葬礼,就晚到了一步。
嘿,这大年三十的,我心里叫了一嗓子。
然后,小丽就把这件事最精彩的部分讲给我听。
我们的主任呢是个女人,看起来和跳广场舞的大妈没有二样,随随便便烫个头,肥肥大大的衣裤,只不过没有像广场舞大妈那么花俏罢了,别的地方也不出奇,噢,她白,可白了,皮肤还特别细腻。
我们这位领导非常厉害,刁狠到什么程度呢?杀打不怕那么个人,没有不怕她的,几个副主任全是男的,被她治得服服帖帖,请半天假都哆哆嗦嗦的。这么说吧,她就是个泼妇,不仅仅是强硬那么简单了,把手下当成她的男人,管得那叫一个惨。
可是呢没想到,她突然得了胆囊癌。我们去看她时,她还行,后来情况越来越糟,最后她就没有人形了,躺在病床上的一堆破布底下,我说破布,就是带药色的消毒纱布。纱布下她赤身裸体。那堆破布常常在她不时的蠕动中往下掉,就会露一点儿她的肉体,她的家人就拿起布把裸露的地方盖上,但她不在意,根本不管,她崩溃了,满脸恐惧和绝望,这个样子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们回去的路上,回想她平时的各种手段,非常感慨,尤其那几位男领导,虽然说着同情和可惜的话,但语气怎么听着都是喜气洋洋的。
说到这里,小丽插话道,我不是领导啊,姐,我是会计。
前天呢,领导的家人打来了电话,要我们都过去,我们就赶紧过去了。领导目光炯炯,相当有精神,这又让我们吃了一惊。她靠在两只摞起来的枕头上,给我们开了一个小会,议题就一个,她的葬礼。我们当时都有点儿扛不住要昏厥过去了,但那没用啊!这是工作!对自己的葬礼,领导做了详细的分工,谁去向上级报告,谁负责通知单位同事,谁安排接待亲属,谁做丧事代表组织遗体告别和火化,谁致悼词,谁定饭店,谁主持,安排的明明白白,滴水不漏,她丈夫就坐在她身边。噢,我也有任务,姐你懂的。
我们就在领导的床前成立了一个治丧微信群,当晚,领导丈夫报丧了。今天的一切都是按着领导的安排进行的,一丝一毫都没走样,就像平时领导给我们布置工作一样,没人敢懈怠。只有一点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了,我们妥妥地做完了,但是,这一次却无法向她汇报了。
讲到这里,小丽停住了,我闭着眼睛想,这可真是个好故事,真是个好故事啊,但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完没完。这时候,小丽的声音重新启动,她说,姐,晚安吧,睡个好觉,我回以回声般同样的祝愿。但我没有马上入睡,这真是个好故事,并非故意的,我依据小丽的讲述,对那个女人又进行了一番描绘、推理甚至判断,因为小丽的确给出了这种继续下去的空间。无论如何,真是个好故事。
第二天醒来,小丽已经不见了。我打开窗帘,高层之上,视觉相当开阔。天空上的白云在蓝色的大幕上匆匆而行。我知道那是风和云争斗的结果。此刻,小丽讲的故事我已经忘掉脑后了,我现在只琢磨一个事儿,我二哥这一次,也许没那么幸运了。
我有个幼时起到青年时的玩伴,大彬子,一个骨骼清奇、脑回路奇特的人。我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反正他的故事一箩筐,我先捡最上面的一个,你听一下。那时候我们也就六七岁吧,冬天,有一天我去他家找他打冰嘎,他食指上挑着一撮儿可疑的东西对我说:“等我把这块鼻涕嘎巴吃完了就走。”
他真的吃了!我不扒瞎,真吃了。
这件事挺恶心的,但也就仅仅如此。我们那时候小,小屁孩根本不懂将来的事儿。是什么时候发现大彬子和我,或者我们真的不一样呢?是结婚之后。我们结婚之后是邻居,就隔着一面墙。这是因为我们念了同一个技工学校,分到同一个铝制品厂,做翻砂工。厂子的位置现在看来在市中心,当年也算街边子了。这倒没啥可说的,可说的是我们的老厂长,人又精明又厚道——回头看,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给别人造福利,他没事儿就四处踅摸,在城外一个大泡子边上横七竖八的成片房子的外围,发现了几个小块空地,一番操作之后,他见缝插针般盖了四趟平房,把我们这些青工的心给收服了。之后我就一门心思好好工作,报答老厂长。这就是为什么我年年是先进生产者,技术能手的缘故。大彬子也是懂感恩的人,但大彬子说报答厂长的事儿可以从长计议,当下最要紧的是发财,他想了很多招儿,我就不一一说了,反正那些招儿也没什么奇特的,都是市面上流行的手法。但财没有发,倒是家一直不消停,两口子天天吵架甚至动手。大彬子媳妇是个性格很刚的幼儿园老师,我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们的孩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等铝制品厂破产解体之后,我忙着再就业,大彬子就完全沉迷玩彩票了。这时候他儿子一周岁,他离婚满一天,并且净身出户,不知所踪。
失业之后,我着实挣扎了好几年,全力照顾家,人造得非常狼狈,实话实说,都有点儿偏执和自私了。当一切看起来走上正轨之后,可能人开始放轻松,熨帖了,眼睛和心地也都恢复了灵敏与和善,大彬子重新回到我的视线之内。这时候,他住在了一个以卖福彩为生的寡妇家里,一年不定零星的几次来看儿子,又总是被前妻骂走。他的前妻没有再婚,自己带孩子。儿子的羽绒服都是妈妈亲手做的。这个女人不仅刚,手也巧。我给大彬子正经张罗过几个工作,但他拒绝了。他说他发现了彩票规律,但必须专注,中上大奖时日可待,那时候他的人生就完全可以翻盘。
说话间就又过去了几年。我们的老平房动迁了,去年回迁,感觉除了方向位置没有变化,其它全变了。大泡子变成杨柳依依的湖泊,围绕着美湖是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我们,我是说我家和大彬子的前妻家,并没有钱来扩大面积,但我们后建的偏厦子开发商也给算上面积了,这样下来,没有添补现金,新房子住上了,还是邻居,只是这次的间壁墙是天棚和地板的间隔了。我住十八楼,这是顶楼,大彬子前妻住十七楼。人在高处的确有优势,从此烦心事越来越少。昨天我在单元门外遇到大彬子,他看起来蛮高兴的,一照面就告诉我,他中彩了,一共七十八万,他回来给前妻送五十万。
大彬子说:“儿子长这么大,没得好,给他们娘俩五十万,算是补偿。”
我真为他高兴,七十八万可不是小数目,拿出五十万也不是小数目。我们站在那儿聊了一会儿,聊了去世的老厂长,工友,以及童年一些往事,还有别的,天南海北的很多。但具体说了什么都忘了,一个是年纪大了,记不住事儿,一个是大彬子最后的几句话说得,我就把之前的全忘了。
他问我:“咱们下岗后你找的工作,每个月能挣多少钱?”
我想了一下说:“活儿不固定,收入也不确定,有时候一千来块,有时候三四千,后来,五六千的时候也常有。”
大彬子沉默了一会儿,没抬头,说:“那样的话,你二十多年挣的钱,也早就超过我这七十八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