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思维”与郑敏对母语文学理论的现代性重构

2020-11-12 00:31辛捷璐杨经建
文艺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解构母语重构

◎ 辛捷璐 杨经建

“20 世纪,也许一个‘革命和战争’喧嚣的世纪并未改变历史,而一个悄然‘语言转向’的世纪却改变了人。”“语言转向”不仅改变了人,而且首先改变了作为“人学”的文学。不难发现,1980 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在很多方面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人们已经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语言的变迁从根本上改变了文学的面貌。有人称1980 年代“语言意识的觉醒”昭示着文学主体性的成熟,有人更是将“语言的自觉”誉为1980 年代中国文学关键性的实绩,“以‘语言意识的觉醒’为契机所启动的八十年代文学语言实践,在九十年代被视为一次重大的文学变革的先兆,再一次启动了对文学语言和汉民族‘母语’的世纪变革的全面反省。”这意味着,“语言的自觉”已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学事实,同时也彰显着母语写作意识的觉醒,作家李锐称之为“建立起现代汉语的主体性”:“在这个所谓‘全球化’的时代,我们这些后来者,要用自己的杰出作品建立起现代汉语的主体性,要用自己充满独创性的创作建立起现代汉语的自信心。这是每个汉语写作者无法推脱的历史责任。”贾平凹在《怀念狼》的“后记”中提出“新汉语写作”的概念:“二十世纪末,或许二十一世纪初,形式的探索仍可能是很流行的事,我的看法这种探索应建立于新汉语文学的基础上,汉语文学有着它的民族性,即独特于西方的思维与美学。”

诚然,中国作家使用的语言只能是汉语言母语,文学创作也必须重视语言,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但重视语言并不等于“语言的自觉”。因为,重视语言本来就是所有(语种) 文学创作的一般要求,对于中国作家来说,真正的“语言的自觉”不但要深切了解汉语言母语的特点,认识它与其他语种的区别,更需要自觉地在母语文学意识的规引下创作。这就是说,虽然作家们在“语言的自觉”的感召下,探询了母语写作的种种可能,但是,倘若没有理论上的清醒,依然不能视为严格意义上的“自觉”。在我看来,理论上的“语言的自觉”所指的是就母语文学的理论话语的现代性重构,也即,“‘汉语主体性’的语言自觉,必然意味着对于作为母语的汉语的亲近、敬惜、卫护与责任,以及对汉语/母语写作的自信与责任,并且以对母语的自觉与否作为评判文学写作的价值与有效性的重要基准。”

在此意义上,郑敏发表在《文学评论》 1993年第3 期上的《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一文,可以被当作母语文学理论性重构的肇始。当郑敏在文章中宣示,“我们正在悄悄地经历一场语言现代化的转变”,这场转变同时也是五四白话文运动以来中国文学正在经历着的又一次相当巨大的语言变革时,实际上揭开了1990年代母语文学理论性重构的大幕。虽然,郑敏的有关见解曾引起争论,所谓见仁见智,但她的这番举措对母语文学理论性重构却是一次充满对话性精神的切磋和尝试。

索绪尔的“音本位”在德里达的解构批判下得以遏制。德里达在《文字学》 (1967) 一书中,针对索绪尔褒扬语言(言说) 而贬抑文字(书写) 表示,言说具有不确定性和意义含糊性,书写也并非只是思想蹩脚的复述。事实上,书写以铭刻方式来维持符号的持久直觉,它都能使作者在言说中“出场”,且获得一种时空超越性。德里达解构了索绪尔的“音本位”,致使文字书写上升到重要地位,从边缘移到中心。

汉语言母语是一种以象形表意为基本特征的语言体系,它能使人通过象形文字这一符号把握到其中蕴涵的原始意象;其因“形”见“义”或以“形”会“意”体现的是汉民族的文化心理,这使得汉字与汉语具有一致性,并成为中国人文化行为的精神理据。

“对于‘字本位’的汉语来说,汉字就是汉语的本体。在中国文化史上,文字与语言高度统一。”正因为这样,1990 年代以来以徐通锵为代表的语言学学者提出了汉语研究的“字本位”说,得到语言学界众多的呼应。

当“字本位”说发酵并影响、扩展到作为“语言的艺术”的文学领域后,便被转化、改述为“字思维”论。“字思维”论由画家石虎提出,最早在诗歌界引起反响和应和。《诗探索》杂志以此为契机进行了长达6 年的深入讨论,成为世纪之交诗学界一个显豁的“学术事件”。“汉字字象的思维意义是绝对的,第一位的。……汉字以小寓大,以字寓道,是宇宙的内在本质之本元形式。每一个汉字的内涵,远远不是字典所能容纳的。因此汉字不听命语法。它甚至可自由并置成辞。一个字甚至可大于一篇文章。所以汉字的单字不仅仅构成语言,单字也支配语言,甚至支配思想。”在这场讨论中,大部分参与者认同石虎的相关论述,这也说明了“字思维”论与“字本位”说有同质同构之妙。另一方面,不同于“字本位”的语言学研究指归,“字思维”把“字”(文字) 视为一个美学、文学范畴,它“不仅加深了对汉字文化内涵的认识,而且涉及到对母语文化独特性的思考,涉及到古老的中国文化与现代文化的衔接,这对于中国的现代诗学建设是有深远意义的。”作家汪曾祺就将“字思维”称为“汉字思维”:“中国字不是拼音文字。中国有文化的人,与其说是用汉语思维,不如说是用汉字思维。”如果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那么汉语言母语文学便是文字的艺术——汉字创造的艺术。汪曾祺所谓的“汉字思维”,与母语文化的语言本性互为印证、互为指涉,不啻为对母语文学是“文字的艺术”的一种现代性陈述。“汉字既是汉文化存在的基本条件,又是这种文化不停地自我重建的生产方式,因此,中国学术的基本问题是汉字性问题。这样,我们就可能建设、反思、发现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文学。”这实际上意味着,“字思维”成为1990 年代前后母语文学理论性重构“文字学转向”的表征。而母语文学理论性重构的“文字学转向”的本质,就是在现代性视界和世界性视界的融通中,重新确认汉字在1990 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的文学承担使命和文化融合前景。

在前述的《诗探索》杂志组织的“字思维”讨论中,身兼学者和诗人的郑敏也积极参与,她指出“‘字思维’的提出对我来讲更多的是启发我们去感受隐含在每个字的形象中的文化思维,这种在有形的文字后一些隐约存在的审美活动使得整个文本增加不少感性的、丰富的主体性,……汉字的内涵的智慧、哲思与造形美并不应当在欣赏与评论中与文本割裂,它们如嵌在艺术品上的宝石,虽各自有光辉,却在组成整体中存在。”从母语文学的理论性重构层面追询“字思维”,郑敏采用的是解构—结构(建构) 的致思方式,“石虎先生的短短几千字的短文触及20 世纪以来西方现代诗论家从范诺洛萨到庞德、艾略特所日夜思考的现代诗观,同时又是尼采、索绪尔、海德格尔、拉康、德里达等西方现当代语言哲学家所不断阐述的当代最新西方语言哲学,即结构一解构语言哲学”。

郑敏受索绪尔的启发又不限于索绪尔。索绪尔把语言从主体的控制和对实在的依赖中解放,为西方文学反抗“词”与“物”对应的“自然”写作和主体性的“幻觉”,以及强调写作“不及物”“作者已死”的形式主义诗学,提供了语言学根据,奠定了结构主义文论的思想基础与方法论基础。一方面,它强调“人为性”“差异性”“规则”“权力”,对以往的工具论语言观具有革命性意义;另一方面,它并不能畅通无阻地运用于“话语”(discourse)现象的文学语言,因为它隐含着一种缺乏人文精神的“共时性范式”,在某种意义上把文学当作“语言形式”,类似于把“诗学”等同于“语言学”,催生出强化语言科学意义而不利于人类诗化生存的东西。

郑敏的汉语新诗研究的前提是语言的“文字性”和汉字的“象形性”。这和她对汉语的基本理解相关:汉语的基础在文字的“视、形”,拼音文字的基础为“听、声”。她谈“汉字”意在突出汉语较之于西方语言的特点,旨在凸显汉语新诗和中国新文学的母语根基和民族文化身份。她指出,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认为作为“能指”的声音符号与其“所指”的概念之关系是全然武断的。

对于五四白话文运动和后来的文学大众化运动,郑敏虽然笼统地表示“无望提供解答,只是想把问题展开,引起人们的好奇和兴趣。”但当她从“字思维”层面予以严格意义上的推究,指出文字的唯一的功能就是“白”——以语法正确且用字通俗来明白如话地传达信息时,还是以其鲜明的语言立场和诗学理念表露出自己的态度和倾向:由于语言转型本身的不彻底性和未完成性,五四白话文运动和后来的文学大众化运动“草率地将语表层的浅白(用字通俗和语法通顺)看成改革的目标”。而“要使以简单句为基础的白话口语立即肩负起表达20 世纪人们复杂的思维与感情,和几千年中华文化的丰富质地的职能”,就成为实际上不可能的事情。

很明显,她持论的理据是汉语言母语,准确地说是汉字的“审美和诗意价值”,并引借德里达的论述佐证,她还以解构主义观点来阐扬汉字的优势和特点。解构语言学运用“歧异”和“踪迹”学说,力求强化“能指”和“所指”关系之间的滑动性,以此延扩符号的运行、活动范围,力求把文本从主题的统驭下释放,不断开发文本阅读的审美效果。这种“文本间”的阅读方式是解构式阅读区别于传统阅读之处。而汉字的文本就具有“文本间”性,它一般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部分组合而成,其象形、会意、指事的是构字规则自然而然地兼容各种组合,而“偏旁”和“部首”又将其自身的踪迹融入字中,这种多元化结构在一个字内的交织,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的余地和阐释的空间;所以汉字的表达不是“独奏”而是多声部“重奏”,从而获得不同凡响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旨。易言之,面对西方拼音文字的“贫乏和缺乏活力”以及“失去语言的丰富的层次和隐含的潜意。”主张以“心灵的书写”,“歧异”的多元性和变化性,“踪迹”的无形中的有形以及自由来往,给拼音文字重新注入新的生命力。而这些恰恰是“汉字本有的特点”。汉字不但没有必要去看齐西方的拼音文字,相反,汉字已成为西方当代语言学(解构语言学) 追求的东西。

在郑敏心目中,对于汉语新诗和母语文学来说,无论是“文言”还是“白话”,“口语”还是“书面语”,“语言的实质不是它的喧嚣的表层,而是那深处的无声。”(《世纪末的回顾》) 以汉字为基础的汉语言母语和民族心灵、思维方式密切相关,“心灵、心态、思维方式与语言文字互为内外,互相形成,相互激发,相互依存。”倘若无视这样的互文性关系,无疑是一种“幼稚的空想”。“关键的是对汉语文字的现代化改造,是否应当从‘推倒’传统出发,还是从继承母语的传统出发,而加以革新。”以汉字为本体的母语写作是中国人心灵书写的方式,汉字以自身的诗性本质和文化蕴涵沟通了母语文学的古今差异。

“母语文学”原本就是一种关于“母语”的文学现象,研究它不可避免地要论及汉语言文字。“字思维”作为母语文学现代性重构的学术话语方式,是对文学是语言艺术的一种现代性反思。“字思维”与母语文学现代性重构的逻辑关联,并不意味着将后者当作前者的有效性、合法性的实验基地,而是把母语文学视为一个形式与意义有机统一的整体,通过对文本语言的微言大义来阐发其现代性重构中所蕴藏的价值内涵,进而使人坚信:中国文学的命运必然和汉语——以象形文字为基础建构起来的语言紧密联系在一起。“抓住‘汉字性’这个最根本的中国话语方式,中国的文学史、语言学史,思想史等等可能要重写。”

注释:

①任洪渊:《汉语红移——多文体书写的汉语文化哲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42 页。

②钟海帆:《语言意识的觉醒及其他》,《读书》1987 年第10 期。

③张颐武:《在边缘处追索》,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第39 页。

④旻乐:《母语与写作》,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10 页。

⑤李锐:《春色何必看邻家——从长篇小说的文体变化浅议当代汉语的主体性》,《当代作家评论》2002 年第2期。

⑥贾平凹:《怀念狼·后记》,《收获》2000 年第3 期。

⑦何言宏:《语言生命观和语言本体观——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中国作家的语言自觉》,《甘肃社会科学》2003 年第4期。

⑧参见王岳川:《汉字文化与汉语思想——兼论“字思维”理论》,《诗探索》1997 年第2 辑。

⑨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商务印书馆1994 年版,第89-90 页。

⑩石虎:《论字思维》,《诗探索》1996 年第2 辑。

⑪吴思敬:《“字思维”说与现代诗学建设》,《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2 年第2 期。

⑫汪曾祺:《“揉面”——谈语言》,《花溪》1982 年第3 期。

⑬⑳孟华:《汉字:汉语和华夏文明的内在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272 页、第272-273 页。

⑭⑮郑敏:《余波粼粼:“‘字思维’与中国现代诗学研讨会”的追思》,《诗探索》1997 年第1 辑。

⑯参见赵奎英:《当代文艺学研究趋向与“语言学转向”的关系》,《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 年第6 期。

⑰⑲郑敏:《世纪末的回顾》,《文学评论》1993 年第3 期。

⑱郑敏:《汉字与解构阅读》,《文艺争鸣》1992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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