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同与规避之间
——论茅盾《子夜》对左拉《卢贡·马加尔家族》的借鉴与改写

2020-11-12 00:31龙其林
文艺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左拉子夜茅盾

◎ 龙其林

1933 年1 月,开明书店出版了茅盾的长篇家族小说《子夜》。作品刚一出版,即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3 个月内就印刷4 版,成为当时具有轰动效应的作品。瞿秋白曾充满激情地赞扬这部小说,认为“这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一九三三年在将来的文学史上,没有疑问地要记录《子夜》的出版”。吴宓撰文也对这部小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吾人所为最激赏此书者,第一,以此书乃作者著作中结构最佳之书。盖作者善于表现现代中国之动摇,久为吾人所知。其最初得名之‘三部曲’即此类也。其灵思佳语,诚复动人,顾犹有结构零碎之憾”,“此书则较之大见进步,而表现时代动摇之力,尤为深刻。”而在之后的各种文学史著作中,茅盾及其《子夜》也获得了高度的评价:“他是彻底改变‘五四’中长篇小说的幼稚状态,使之走向完善的最突出的小说家”,“《子夜》对洋场都会的色彩和声浪的捕捉,以及它对实业资本和金融资本在交易所角逐的出色描绘,是同代作家未能企及,后代作家难以重复的”。

《子夜》在中国获得的巨大成功和轰动效应,也使得这部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介绍到德、日等国。1938 年,德国的弗朗茨·库恩在其翻译的《子夜》前言中写下了这么一段耐人寻味的话:“《子夜》在中国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注意,并很快一再重版。它非同寻常地向我们显示,在今天的中国,东西方文化之间的融合过程是进展到了何种程度。就是由于这一理由,促使我把它译为德文。”库恩所言东西方文化之间的融合语焉不详,并未说明这部小说受到了西方哪位作家的作品影响,但人们通常都倾向于将此“西方”理解为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在一些研究者看来,《子夜》更多地表现出对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借鉴,而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似乎并无多少影响。

一、从认同到规避:茅盾之于左拉

1921 年下半年,茅盾在《评四五六月的创作》一文中旗帜鲜明地倡导自然主义:“对于现今创作坛的条陈是‘到民间去’;到民间去经验了,先造出中国的自然主义文学来。”之后茅盾接连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在中国作家和文化界中大力提倡自然主义文学。1921 年7 月在为自然主义论争作的总结性文章《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中,茅盾仔细地反思了当时中国文学创作的困境,认为中国作家们中了两个观念的毒:“一是‘文以载道’的观念,一是‘游戏’的观念。”作为矫正,茅盾主张通过学习以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文学作品的方法进行改造:“我们都知道自然主义者最大的目标是‘真’;在他们看来,不真的就不会美,不算善”,“左拉这种描写法,最大的好处是真实与细致。”在这篇文章中,茅盾还专门分析了《卢贡·马加尔家族》与近代科学的关系:“自然主义都是经过近代科学的洗礼的;他的描写法,题材,以及思想,都和近代科学有关系。左拉的巨著《卢贡·玛卡尔》,就是描写卢贡·玛卡尔一家的遗传,是以进化论为目的”,“我们应该学自然派作家,把科学上发见的原理应用到小说里,并该研究社会问题,男女问题,进化论种种学说。否则,恐怕没法免去内容单薄与用意浅显两个毛病。”

1930 年,茅盾以方璧的署名在上海世界书局出版了《西洋文学通论》,专门介绍了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家及作品,其中就包括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在书中茅盾这样评价这部家族巨著:“在十九世纪后半的欧洲文坛上,没有第二部书更惹起广大的注意和嘈杂的批评如《罗贡马惹尔》了。即使是反对自然主义的批评家也不能不承认《罗贡马惹尔》这二十卷巨著是文学史上空前的‘杰作’,直到现在还没有可与并论的作品出世。在这部大著作内,左拉不但应用了近代科学的遗传论的理论,作为全书的骨干,并且又恰当地挑选了‘第二帝政’时代的社会各方面都在转换(资本主义发达到全盛) 的法国作为全书的背景,企图对人生的各面作一极精密的分析和极露骨的表白。”⑩茅盾概述了《卢贡·马加尔家族》中的系列小说的内容,分别对20 部小说的主要人物及内容进行了概括。总括了左拉这部巨著的内容之后,茅盾充满激情地写道:“这就是《罗贡马惹尔》。左拉这巨人所堆的金字塔!”对于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家左拉及其巨著《卢贡·马加尔家族》,茅盾是有着自己独特的阅读体会和思考的。他曾这样分析这部作品的特点:“由归纳‘人间记录’而得科学的结论,因以立小说中所要表现的‘真理’而支配题材。《罗贡马惹尔》不是随便写的,是依据了遗传理论,归纳了‘人间纪录’,然后客观地描写。这把人类的贤不肖的种种行为,立脚在科学的理论上,是左拉所独创的。”

茅盾早在1920 年便参加了共产主义小组,同年7 月更是成为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员之一。政治身份的归属与对中国命运前途的忧虑,使茅盾的思想观念逐渐地发生变化。茅盾在后来谈到自己所受西方文学的影响时,已经与五四时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说:“虽然人家认定我是自然主义的信徒,——现在我许久不谈自由主义了,也还有那样的话,——然而实在我未尝依了自然主义的规律开始我的创作生涯;相反的,我是真实地去生活,经验了动乱中国的最复杂的人生的一幕,终于感到了幻灭的悲哀,人生的矛盾,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生活中,而尚受生活执着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烬从别方面在这迷乱灰色的人生内发一星微光,于是我就开始创作了。”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茅盾的文学观念经历了一系列的转变,他对自然主义也经历了由陌生到熟悉、由大力倡导到渐渐疏离的过程。随着茅盾文学主张和思想观念的发展,他对于左拉也有着迥异的评价。茅盾曾这样分析左拉的创作方法:“这样的方法似乎是有条有理,周密而谨慎。这是左拉惯用的方法。”“但是从这样的方法搜集得来的材料只能说明那生活圈子的表面状况,——是它的躯壳而非灵魂。”同时,面对瞿秋白所指出的《子夜》受《卢贡·马加尔家族》中《金钱》 影响一事,1962年时茅盾还竭力为自己辩解:“瞿秋白当年称《子夜》为受了左拉《金钱》的影响云云,我亦茫然不解其所指。”这一切,似乎都表明了一个令人尴尬的现象:茅盾虽然早年倡导自然主义,极为推崇左拉及其巨著《卢贡·马加尔家族》,但其在创作长篇家族小说《子夜》时已经淡化了左拉这部自然主义经典家族巨著的潜在制约。

作家的思想资源构成、作品的创作过程受到特定社会环境、文化氛围的影响是不争的事实,无论作家出于各种原因加以否认,也不影响研究者勾稽史料、客观分析作家作品之间的相互关联。茅盾不仅对于左拉的这部巨著有着总体的、到位的分析,而且了解每一部作品的内容。他之借重左拉及其作品,根本目的乃在于向中国文学执著地输入进客观描写、追求真实的精神与技巧,而对于某些有违中国文化精神的思想却保持了足够的谨慎。他在20 世纪三四十年代之后对于自然主义文学及左拉的回避,有着多重的原因,但并不影响作家受到自然主义文学影响的历史事实。

二、家族生活的构思:结构、内容和破绽

左拉接受了实验医学和遗传学的影响,他所设置的家族血缘关系中隐含着一种生理遗传的因素,而这是茅盾在构思《子夜》时所没有涉及的。在为一个充满疯狂与耻辱的时代做记录的过程中,左拉所做的设想是:“把一个家族放在中心地位,另外至少有两个家族派生于其上。这个家族在现代社会各个阶级里繁衍。”“我要说明一个家族、一个小小的人群,在一个社会里是如何安身立命的,它繁殖出一、二十个成员,初看之下,他们千差万别,各不相似,但加以分析,则可看出他们彼此之间隐深的关联”,“一旦我掌握了这些线索,一旦我手里拥有了整个一个社会群体,我将表现出这个群体如何像一个历史时代里的角色一样行事,我将让它在自己错综复杂的奋斗中活动,我将同时分析它每一个成员的意志力的总和与这整个家族总的发展”,“并且通过他们各自不同的经历叙说出第二帝国从政变阴谋到色当投降的全部历史。”从实践来看,左拉对《卢贡·马加尔家族》的设想达到了其目的。这部巨著中的人物活动的时间虽然被限定在第二帝国时期的20 年时间里,却因写于第三共和国期间,“整个家族史小说实际上也就反映了从五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初的法国现实。”

作为对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20 部小说内容均有了解且熟知小说结构、家族关系的茅盾来说,他在创作时自然会使之成为自己小说的某种潜在观照,由此而形成内容上的某种共通性。从整体上看,左拉通过《卢贡·马加尔家族》20 部小说表现了第二帝国时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金融、农业、商业、政界、宗教界、资产阶级暴发户、艺术家、产业工人、流氓无产者、军官、妓女等各个领域的形象;其中每一部小说反映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由此而构成对时代生活的立体表达。而贯穿其中的,则是左拉所设计的卢贡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子夜》创作于1931 年10月至1932 年12 月5 日,当时刚刚发生了一场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这促使茅盾萌发通过家族小说来表现中国社会性质及阶级特征的希望。茅盾试图借助一个遍布社会各个角落的吴氏家族,再现二三十年代上海社会形形色色的阶层、人物和生活。“我那时打算用小说的形式写出以下的三个方面:(一) 民族工业在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压迫下,在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下,在农村破产的环境下,为要自保,使用更加残酷的手段加紧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二) 因此引起了工人阶级的经济的政治的斗争;(三) 当时的南北大战,农村经济破产以及农民暴动又加深了民族工业的恐慌。”茅盾的《子夜》在规模上明显要小于《卢贡·马加尔家族》,但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茅盾所展示的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的各个阶级、领域内的种种生活,各阶级各阶层人物的形象在茅盾的笔下得到了栩栩如生的表现。就涉及到的领域而言,《子夜》仍然在都市与农村、政治与经济、农民与工人、革命者与资本家、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资产阶级、上流社会奢华淫逸生活与底层贫民艰难度日、学生运动与教授生活等众多场景的描写中实现了对于社会史的生动刻画。在某种意义上看,《子夜》可以说是对《卢贡·马加尔家族》诸多生活和线索的浓缩,并以家族生活作为内在线索。

《子夜》与《卢贡·马加尔家族》存在着某种对照关系。在《子夜》出版之后,瞿秋白即敏锐地发现了小说与左拉《卢贡·马加尔家族》系列小说中的《金钱》之间的密切关系。在《<子夜>与国货年》中,瞿秋白分析说:“这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带着很明显的左拉的影响(左拉的‘L’argent’——《金钱》)。自然,它还有很多缺点,甚至于错误。然而应用真正的社会科学,在文艺上表现中国的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在《子夜》不能不说是很大的成绩。茅盾不是左拉,他至少已经没有左拉那种蒲鲁东主义的蠢话。”除此之外,《子夜》中描写到的双桥镇农村生活的动荡也与《土地》中的乡村世界有着相似的地方,尤其是《子夜》中的曾家驹这个流氓阔少简直融合了《土地》中诨号耶稣基督的亚山特和毕托这两个流氓的特色;《子夜》中所描绘上流社会奢华淫荡的私生活,与《娜娜》所揭露的贵族阶层荒淫无耻的生活十分相似,而交际花徐曼丽、以身体为代价接近赵伯韬的冯眉卿等形象也与娜娜的形象有着某种一致性。此外,《子夜》存在的缺陷也残留了左拉的影响。左拉在创作时主张以科学的态度加以观察,为了使自己的作品具备科学实验的精准与摄影师般的细腻,他在进行创作之前总要大量地搜集、阅读资料、了解生活,甚至为了写作具体的场景还要进行实地考察,以期达到自己所追求的小说目标。在创作《人兽》时,左拉仔细地观察车站、隧道、机车库,与铁路工人、工程师谈话;为了创作《小酒店》,左拉经常到小酒店去厮混,并对个体劳动者和下层百姓进行调查;茅盾在《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中认为:“自然主义者事事必先实地观察的精神也是我们所当引为‘南针’的”,“这种实地观察的精神,到自然派便达到极点。他们不但对于全书的大背景,一个社会,要实地观察一下,即便是讲到一片巴黎城里的小咖啡馆,他们也要亲身观察全巴黎城的咖啡馆,比较其房屋的建筑,内部的陈设,及其空气(就是馆内一般的情状),取其最普通的可为代表的,描写入书里。”茅盾在写作精神上接受了科学的方法,因而他也采取了相同的创作模式。

三、家族生活的再现:科学的描写和实验的小说

在《实验小说论》中,左拉这样阐释自然主义的理论主张:“观察者纯粹是仅仅看到眼前的现象……他应该成为现象的摄影师;他的观察应该准确地反映自然……他倾听自然的话音,一字不差地记下来。然而,一旦看到了事实,仔细观察了现象,思想便接踵而至,于是开始进行推理。这时实验者便出面说明这个现象。”在这个过程中,作家如同科学家一样,对事物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通过文字精确的剖析与分析来实现作品对于科学性的追求。为此,左拉对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了强调,认为应该将科学研究的方法应用到社会史和自然史的描写中,以此来建立对一个时代的全面、立体和真实的表现。

左拉的这种主张正契合了茅盾关于发展中国文学的态度。在《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中,茅盾曾猛烈地抨击旧派小说所存在的问题:“(一)他们连小说重在描写都不知道,却以‘记账式’的叙述法来做小说,以至连篇累牍所载无非是‘动作’的‘清账’,给现代感觉敏锐的人看了,只觉味同嚼蜡。(二) 他们不知道客观的观察,只知主观的向壁虚造,以至名为‘此实事也’的作品,亦满纸是虚伪做作的气味,而‘实事’不能再现于读者的‘心眼’之前;”对于新派文学,茅盾也意识到了其中存在的致命问题:“除了几位成功的作者而外,大多数正在创作道上努力的人,技术方面颇有犯了和旧派相同的毛病的。一言以蔽之,不能客观地描写。”这里茅盾指出了旧派和新派小说的两点缺陷,一是缺乏描写意识和技巧;二是缺乏客观的精神。正是因为这两点,导致了当时新文学发展的缓慢和艺术成就的不高,茅盾试图以左拉的自然主义为利器来纠正现代小说中真实感匮乏的症候。

在《子夜》的创作过程中,茅盾运用左拉小说中充分展开细节的方式,对人物、环境和人的表情、动作进行详尽的描写,他虽然并未完全放弃作家的选择权力,却尽可能地按照生活的原生态加以勾勒,从而增加了小说的信息内涵,借此确立了中国现代小说的真实性地位。茅盾力求真实反映现实生活的原本状态,努力摒除主观意志对于小说叙事进程的干扰,使创作者的主体意志被消弭到最低的限度,从而让作品呈现世界的客观面貌。在茅盾的叙事中,他常常把全知全能的叙事者遮蔽起来,而代之以第三者的理性观察。正如普实克指出的:“茅盾写作方法与中国古代小说中盛行的那种古老的叙事方法完全相反。”中国传统小说由于承载了过多的说教色彩,因此无论是说书还是小说,都喜欢采用主体存在明显的叙事方式。这种传统的叙述方式,在茅盾看来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即“过于认定小说是宣传某种思想的工具,凭空想象出一些人事来迁就他的本意,目的只是把胸中的话畅畅快快吐出来便了;结果思想虽或可说是成功,艺术上实无可取。”茅盾正是意识到了传统文学叙事方式的弱点,他才坚决主张将左拉实践的客观真实性运用到文学创作中来,希望通过语言的客观、逻辑的严密以及在场感的还原,为中国文学开辟一条新的大道。这种方法的优势,一方面在于让自然和社会描写自动地进入读者的视线,在一种客观、理性乃至淡漠的态度中呈现出生活的本真面貌;另一方面,叙述视角的客观化,也对传统的文以载道的文学形成了致命的打击。

在《卢贡·马加尔家族》中,左拉对于日常生活化细节和环境有浓厚兴趣,他试图在人们习以为常的场景中建构起自己对于第二帝国时代自然史和社会史的表现目标。这些看似平淡的细节,填充了文学作品中人物活动的时代背景和现实处境,使人物的性格、思想和动作不再显得突兀,而是与客观环境融为一体。这种细琐繁复的静态描写,在茅盾的《子夜》中也比比皆是,它们以实录的精神尽可能地还原了一个时代的特定社会环境与社会习俗。左拉和茅盾都追求对于一个帝国或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的再现,在作品中表现社会不同阶层的生活状态。左拉在《实验小说论》主张,“在我们的小说中若要对毒害社会的一种严重的创伤进行试验,采取的作法同试验医生一样,就是悉心找出最初的简单的决定因素,然后即可获得产生作用的复杂的决定因素。”运用科学方法进行文学创作,就必然要求全面地考察社会,这在某种意义上即是对于毒害社会肌体因素的寻找和发现,这必然导致作家在描写和分析过程中对于一种完备而具体的描写的要求。

在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中,作家从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着手,对第二帝国时期的社会生活进行了全面再现。其中在宏观层面,左拉借助《卢贡·马加尔家族》系列家族史小说,在每一部作品中揭示出一个对应的社会生活断面,然后再将这20 部小说联缀起来,就构成了文学作品对于社会历史的全面而生动的再现。正是追求对于社会各阶层生活的把握,这部巨著的人物总数达到了1200个,其人员分布覆盖了第二帝国时期的各行各业,并由他们进而展开对于社会生活的全景式描绘。茅盾的《子夜》亦选择政治、经济、文化、感情、农村、都市等众多方面进行具体细致的描写,虽然规模上无法与《卢贡·马加尔家族》媲美,却也称得上体例完备、人物周全,作品“写大都市中形形色色的日常现象和世态人情,从舞女、少爷、水手、姨太太、资本家、投机商、公司职员到各类市民以及劳动者、流氓无产者等等,几乎无所不包。”輦輷訛就微观而言,《卢贡·马加尔家族》将自然主义对真实生活的细节表现推向了一个空前的细致程度。在作品中,左拉对具体生活场景中出现过的景和物、状态、方位、色泽、大小等都努力做到与现实一致。例如,《金钱》中对交易所的描写,《娜娜》中对剧场的描写,《土地》中对农村生活方式的描写,都达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在茅盾的《子夜》中,作家对于吴老太爷风化细节的描写、对于上海交际场所的刻画等等,也达到了让人过目不忘的程度。

当然,《卢贡·马加尔家族》和《子夜》的创作并非尽善尽美。左拉与茅盾过于强调作家的科学精神,而对于人的心灵世界关注不够,从而导致了小说叙事“物化”的倾向;他所主张的绝对冷静、客观的描写方式也过于理想化,作家的视角可以隐退,但并不意味着完全放弃了筛选和摘择的能动性。同时,自然主义所推崇的严格写实,一方面可以促使作家摆脱意识形态的束缚,勇于再现生活的严酷性,从而达到暴露和批判的效果;但另一方面,由于失去了判断的标准,一些触目惊心、骇世惊俗的庸俗内容和琐碎细节进入了文学。

四、家族的还原:生理学的观察与社会环境的影响

左拉在对《卢贡·马加尔家族》进行总体构思的时候,曾这样表达自己所要追求的目标:“我的小说不可能发生在1789 年之前,我把它置于现代的真实性,写种种野心与贪欲的拥挤冲突,我考察一个投身于现代社会的家族的野心与贪欲,它以超人的努力进行奋斗,却由于自己的遗传性与环境的影响,刚接近成功就又掉落下来,结果产生出一些真正的道德上的怪物(教士,杀人犯、艺术家)。”左拉在其中强调了他观察的重点在于生理学和环境的影响两个方面,其中生理学又包括遗传学、身体欲望等内容。正如左拉所言:“如果我的小说应该有一种结果,那结果就是:道出人类的真实,剖析我们的机体,指出其中由遗传所构成的隐秘的弹簧,使人看到环境的作用,”这也是对《卢贡·马加尔家族》创作主旨和人物关系的一种独特理解。

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 真正从生理学、遗传学的角度来观察人、表现人,它对人类所具有的生物性进行了聚焦,从而一改过去形而上地描写人物的模式,将人类的思想、情感、言谈、情感甚至是疾病、变态行为等都纳入到了文学的范畴加以考察。左拉通过家族小说中对人的自然属性的描写,试图验证他关于生理遗传与家族成员命运的研究设想。“我所要研究的卢贡·马加尔家族有一个特征。那就是贪欲的放纵,就是我们这个时代里向享乐奔腾而去的狂潮。在生理上,这个家族的成员都是神经变态与血型变态的继承者,这种变态来自最初一次器官的损坏,它在整个家族中都有表现,它随环境的不同,在每一个家族成员身上造成种种不同的感情、愿望、情欲,种种不同的人态,或为自然的,或为本能的,而其后果,人们则以善德或罪恶相称。”左拉曾经为自己的这部巨著制定了一个人物世系表,以后的创作基本上按照这个世系表进行。

与左拉在《卢贡·马加尔家族》中对于遗传机制的系统考察不同,茅盾在《子夜》中并未明显表露出有关遗传学的思考;但后者对于作品中的性爱意识的描写则是受到了左拉的影响。传统的东方文化“像一个严酷的审美主义者,对人的肉体耿耿于怀,常常采用一些极端的措施,从物质到精神进行双重改造和阉割。阉割就是去掉突出部位,使肉体变得完美起来,由功用主义物质形态变成抽象的美学形式。”对于具有浓郁封建色彩的中国文化来说,性爱意识往往受到封建伦理、礼教的重重压制,人的生理属性长期以来是被忽视的。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当传统文化趋向衰微、自然主义文化被大加介绍之际,性爱意识往往最先从文学中寻找到突破口。《卢贡·马加尔家族》对于中国文学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在左拉影响下,中国作家开始将性欲视为生命内驱力合乎自然目的的追求,不以为淫秽,亦不轻薄,以期真实传达完整人生,从而大大丰富了小说中人性意蕴,深化拓展了现实主义。”

茅盾正要借助自然主义对于性爱的描写来表现真实的人生:“他们也描写性欲,但是他们对于性欲的看法,简直和孝悌义行一样看待,不以为秽亵,亦不涉轻薄,使读者只见一件悲哀的人生,忘了他描写的是性欲。”不过,虽然在《子夜》中也鲜明地体现了性爱意识,但这并不意味着茅盾对于自然主义关于生理学的描写是全盘接受的。1922年周作人在给茅盾的信中就告诫说,自然主义专在人间看出兽性,中国人看了容易生病。对此,茅盾以郎损的笔名专门写了一篇《“曹拉主义”的危险性》一文进行辩驳:“自然主义的真精神是科学的描写法,见什么写什么,不想在丑恶的东西上面加套子:这是他们共通的精神。我觉得这一点不但毫无可厌,并且有恒久的价值”。在这里,茅盾一方面坚持着自己对于“曹拉主义”的坚持,认为它具有“恒久的价值”;但另一方面,茅盾自己也对左拉作品中常见的所谓“兽性”抱有某种疑虑,而“根本观念不同”则进一步明确地表明了作家对于左拉思想观念的疑虑。

左拉在很多文章中都提到过他对于环境影响的关注。他认为“纯粹意义上的环境,即社会环境与地域环境,则决定了人物所属的阶级”,“人们在成为掌握人体现象的主人并对之产生影响时,便可以对社会环境发生作用。下面就是构成为实验小说的几个方面:掌握人体现象的机理;依照生物学将给我们说明的那样,展示在遗传和周围环境影响下,人的精神行为和肉体行为的关系;然后表现生活在他创造的社会环境中的人,他每天都在改变这种环境,他自身在其中也不断发生变化。”左拉不仅在《卢贡·马加尔家族》中表现出一个家族的自然史,而且还要表现出这个家族与社会环境、物质条件产生的关系及其影响。为了表现环境对于卢贡·马加尔家族的重要影响,他将一个家族的不同后代设置在不同的社会、物质环境中,结果他们的命运或者遗传疾病的走向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同时,在表现环境对于人物的影响时,左拉还特别注意勾勒出不同阶级、职业、身份的人物之间的社会和个性的差异。与左拉在《卢贡·马加尔家族》中表现出来的某种遗传学的宿命色彩一样,茅盾在《子夜》中也着力刻画了社会环境对于个人的无法抗拒的压力。《子夜》中的吴荪甫是一位有着雄才大略的民族资本家,他既有着现代科学管理的经验,又有着罕见的魄力、顽强的斗志,如果欣逢盛世或许早已成为中国的大企业家。但是吴荪甫恰恰处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一方面受着买办资本的排挤,一方面又受到战争、工潮的掣肘;他一方面有着发展民族工业的蓝图,另一方面又缺乏政治支持和经济援助,最终在多重环境的压迫下精神崩溃,这与《卢贡·马加尔家族》中环境对人物的影响有着极大的相似性。

茅盾通过对左拉自然主义文学作品的吸收、借鉴促进了自身的创作,他运用自然主义手法表现中国家族小说及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并将科学实验的方法和生理学的内容纳入了文学领域,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家族小说的表现范围和叙事方法。这种融汇了科学实验精神、生理现象学和社会文化学的家族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这一方面验证了弗朗茨·库恩关于《子夜》中东西文化融合的体察,另一方面也向我们昭示了中西家族小说在借鉴、融合过程中存在的文化差异。创作方法、生活阅历不断丰富的茅盾,本应有机会创作出中国式的《卢贡·马加尔家族》,然而波澜诡谲的现代中国却并未提供良好的写作环境。在救亡与图存的历史转折关头,茅盾对于中国现代家族的叙事冲动一步步让位于战争风云和政治斗争,最终只留下了《子夜》这一部留下了许多缺憾的自然主义家族小说。茅盾的经历与选择,给文学史留下了许多耐人咀嚼的作品与史料,值得后世学者认真研究。

注释:

①㉑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年版,第71 页、第71 页。

②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121 页。

③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172 页。

④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108 页。

⑤[德]弗朗茨·库恩著,郭志刚译,李岫编:《德文版<子夜>前记》,《茅盾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5 页。

⑥沈雁冰:《评四五六月的创作》,《小说月报》1921 年第8 期。

⑦⑧⑨㉒㉔㉕㉗㉟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1922 年第7 期。

⑩⑪⑫茅盾:《西洋文学通论》,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 年版,第109-110 页、第117 页、第117-118 页。

⑬茅盾:《从牯岭到东京》,《小说月报》1928 年第10 期。

⑭茅盾:《茅盾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年版,第462 页。

⑮茅盾著,贾亭、纪恩选编:《茅盾散文》,中国广播出版社1995 年版,第562 页。

⑯⑰⑱㉓㉘㉚㉛㉜㊲㊳[法]左拉著,柳鸣九译,柳鸣九编:《关于家族史小说总体构思的札记》,《法国自然主义作品选》,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第733 页、第736页、第737 页、第741-742 页、第756 页、第733页、第735 页、第736-737 页、第733 页、第751页。

⑲[法]左拉著,柳鸣九译,柳鸣九编:《<卢贡·马加尔家族>总序》,《法国自然主义作品选》,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第247 页。

⑳茅盾:《<子夜>是怎样写成的》,《新疆日报》(副刊《绿洲》) 1939 年6 月1 日。

㉖[捷]雅罗斯拉夫·普实克著,李燕齐等译:《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年版,第135 页。

㉙柳鸣九:《重新评价左拉的几个问题——在中国法国文学研究会主办的左拉学术研讨会上的主旨学术报告》,《法兰西文学大师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7 页。

㉝张柠:《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322 页。

㉞钱林森:《法国作家与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 年版,第333 页。

㊱郎损:《“曹拉主义”的危险性》,《文学旬刊》1922 年第5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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