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厂之恋

王平

戴国庆大我三岁，进红卫机械厂我却比他早半年，我学车工他学钳工。后来我后悔学车工，每天要完成定额，很难磨洋工。尤其痛苦的是三班倒，日子实在难熬。费好大力气企图改换工种，未遂，只好死心。“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是电工”，我感同身受，戴国庆比我自由多了。

招进红卫机械厂的先后有十几个人，这是一家街道工厂从未有过的事，后来再也没有招过这么多学徒工了。听说是政府出于安置“社会青年”的考虑。“社会青年”是那个时代的特有词汇，带有点贬义，大多出身不好。出身好的人，很少混迹于社会，先后都招到国营单位去了。

跟我同住倒脱靴巷子里有个妹子叫季小乔，比我小两岁，跟戴国庆同一批招进红卫机械厂，也是学车工。她倒无所谓，女的学车工确实比学钳工合适些。

我最初想学车工，是虚荣心作怪。未进红卫机械厂之前，我曾在长沙水泵厂做起重工，属合同工性质，出身不好者不可能招进去当正式工。其实水泵厂是地道的国营大厂，但我觉得合同工比正式工低人一等，起重工更无技术含量可言。虽然车间里开行车的婷婷妹子长得很漂亮，对我的印象似乎也好，还邀我看过一场《红色娘子军》。但我从来不敢流露出一丝半点对她的喜欢，甚或还用一种刻意的冷淡来掩饰自己的自卑。一年合同期满后，我便狠心割舍掉对婷婷妹子的暗恋，与她不辞而别，离开了水泵厂。

说真的，当时还兼有一种自作多情的悲壮感。即有朝一日混出了个人样，定然要去找婷婷妹子，让她刮目相看，让她相信我绝不会有负于她。

我是这样想的，宁可进街道工厂，也要做一名正式工人，学门技术。身怀技术走遍天下，没有技术寸步难行。何况操纵车床的样子颇具形式感，技术最高亦可达七级，所以一进红卫便要求学了车工。至于后来证明选择失误，却也生米煮成熟饭，无法改变了。

而且始终也没混出个人样来。

加之戴国庆进厂学的是钳工。那时候，戴国庆是令我钦佩甚或崇拜的对象。若当初我学了钳工，上班下班有事无事便可跟他厮混，抽烟喝酒聊天，听他吹嘘打群架，吊妹子的经历，这都是令人快活的事情。

戴国庆长相英俊，两眼炯炯有神。尤其上唇蓄两撇八字胡，更显得男子汉气概十足。后来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火爆大陆，我们都觉得戴国庆长得好像里面蓄八字胡的丁立，戴国庆却嗤之以鼻。说，老子像丁立？丁立像老子还差不多！

我也替戴国庆惋惜过。曾经有个叫赛玉的妹子，住在水风井。长相有红有白，身材也苗条，脾气尤其好。为了她，戴国庆还差点儿跟北门的人打一架。因为水风井属北门的地盘，北门那边的人于是忿忿然，说南门口的小杂种竟敢吊他们北门的妹子，岂不是找死。于是双方各自找人准备约架。地点都选好了，南门与北门的中线五一广场。这样两边都不吃亏。可是赛玉妹子死心塌地要跟戴国庆好，北门那边的最终只好作罢。不料没好上两个月，戴国庆又不想跟她好了。搞得赛玉妹子哭得收不了场。我在旁边看了于心不忍，想劝和。戴国庆却毫不动心，我也就无能为力了。

有两三年时间吧，下班后我老是鞍前马后跟着戴国庆跑。他也把我当作老弟看。我哥哥曾特别叮嘱过他，要他在厂里多关照关照我，那时我身体较弱，还生过一次大病。戴国庆一拍胸脯，满口答应。有他的庇护，那些年真未被人欺负过。当然，戴国庆间或也指使我跑跑腿，比方替他买包烟， 或去食堂打打饭，我也无所谓，反正把他当成老兄。

戴国庆有不少派头，我也跟着学。那两年，长沙的“水老倌”（多指喜欢啸聚街头，寻衅闹事的年轻人），流行穿包屁股、细裤脚的裤子。戴国庆做了一条灰卡其布的，穿在身上屁股包得绷紧。衬衣一般不穿， 仅用指头钩住衣领，随随便便搭在肩上，再配一件纯白色弹力背心，一双海绵人字拖，耸肩晃脑走海路，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

我也如法炮制，弄了一套同样的行头，跟着戴国庆亦步亦趋，在街头巷尾瞎混。刚开始不自在，很快便自我感觉良好了。且产生了一种虚妄的自信，竟然胆敢跟不认得的妹子搭讪了，可惜成功率等于零。不料有天晚上，我俩在黄兴路上转悠，被南区治安指挥部的抓了个正着。哧啦几下，用剪刀将我俩的裤子从裤脚剪到膝盖，剪成几根布条条。

戴国庆还教我学会了装病的绝招。装高血压和心动过速，去街道合作医疗站骗病假条。那位年轻的女医生就靠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当家，很好骗。戴国庆不无得意地教导我说，好点子永远是最简单的。即面对医生，略作不适状，但表情切莫过分夸张。貌似正襟危坐，实则将屁股暗暗抬离椅面约半寸，成马步状悬空发力，不消二十秒钟，血压及心跳立马飙升。

后来我屡试不爽，不免自鸣得意。只是有回戏演过了，弄得那位女医生满脸狐疑，问我怎么来的？我说走来的呀。女医生大吃一惊，说這么高的血压，心跳这样快，你一个人走来的，不要命了？听其意，如此状况我得由担架抬着去才是。

那一下把我吓得半死，估计真的高血压了。

进厂之前，戴国庆在南门口一带就有些名声了。不过虽然喜欢打群架，却从不带头。最擅长的当然是吊妹子，还会跳舞。那段时间，他在思想文艺宣传队搞过，我哥哥跟他同一个宣传队。我哥哥在乐队吹笛子，戴国庆在舞蹈队跳舞。进厂后的头一个国庆节，区里组织各街道工厂文艺汇演，戴国庆与另一位外号叫四毛鳖的青工跳双人舞《万岁，伟大的中阿友谊》，名声大噪，搞得厂里不少妹子对戴国庆大动芳心，甚或痴心。尤其是我的师妹吴桂香，只要戴国庆在她车床面前经过，就故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抑扬顿挫地唱。

搞得戴国庆好不烦躁。

虽说戴国庆对厂里的妹子都看不上，厂里的妹子却没有一个看得上四毛鳖，这委实是个不无幽默更不无残酷的现实。我多少觉得不太公平。平心而论，就跳舞的功夫而言，四毛鳖比戴国庆明显要强。长相虽说不敢恭维，一双眼睛比我的还细，五短身材也比我更矮，我还是有些替四毛鳖抱屈。

并且四毛鳖为人豪爽仗义，打群架经常带头。我亲眼看见他一个“大背包”，将一个北门的叫脑壳（长沙方言，指喜欢讲霸道的人）横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还有足球也踢得好，且经常在云泉里的巷口子上炫技。一圈人围着，看那只足球在他的足尖膝盖前胸后背左肩右肩及头顶上跳跃，如灵魂附体。诸如种种，戴国庆都比不上他。

无奈偏偏不招厂里的妹子喜欢。

幸亏几年后四毛鳖终于抱得美人归，是个长沙手帕厂的大眼睛妹子，比他还小六七岁。这样一来，厂里那些妹子又对四毛鳖刮目相看了。四毛鳖总算暗暗出了口恶气，且终于可以颇具底气地宣称：老子从来不吃窝边草！

戴国庆呢，厂里的窝边草不少，唯独看上了一蔸，就是季小乔。老是跟我说他喜欢季小乔身上的那股“高贵气质”。我颇不以为然，但也没有扫他的兴。那时候，我还算偷偷摸摸读过几部世界名著，一本遭无数人传阅，被翻得稀烂的《红与黑》，可以点根蜡烛，一通晚看完。虽则因残缺不全，不知道最终结局而不胜懊恼，但依旧被书中德·瑞那夫人的高贵气质深深吸引，总觉得“高贵气质”这个词怎么能随随便便拿来就用。顺便说一句，对小说中的于连，我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幻觉中居然觉得自己身上有点于连的影子，只是哪里找得到德·瑞那夫人？

戴国庆还说季小乔身上有种“大家闺秀”的味道，我更不敢苟同，甚至觉得有些肉麻了。在那个灰暗、封闭的时代，尤其身处引车卖浆者流的社会底层，哪里找得出什么高贵独特的大家闺秀来呢？说“小家碧玉”还勉强挨点边儿。固然与厂里其他妹子相比，季小乔确实有些不同。单纯比好看，季小乔比不过吴桂香。

吴桂香的父亲是个拖板车的，一天到晚酒醉迷糊，明明女儿是冬天生的，要取也只能取梅香才是。而季小乔的父亲算得上是个文人，给女儿取的名字有出处，家教亦不错，举止言谈比吴桂香斯文多了。个子也小巧苗条，瓜子脸，笑起来真有几分妩媚。就在同一次文艺汇演上，季小乔在京剧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片段里，还扮演过李铁梅，瘦瘦小小的她咬牙切齿，将“仇恨入心要发芽”唱得声情并茂，一条假辫子几乎被她扯断，真的不错。这在那时候的街道厂子里，算得上凤毛麟角了。

我跟季小乔算很熟的了。我们住同一条巷子，又在同一个车工班，上班时路过我家门口，她经常喊我做伴。尤其倒三班时，半夜上班清晨下班，几乎天天一起，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但彼此从来没有过那种特殊的、微妙的感觉。不过这样一来，相处反倒更加自然和坦荡了。倒是如今，偶尔回想起年轻时候的那段时光，尤其春季四五月间的清晨，天色微明，我与季小乔下三班结伴回家，满街满巷扑鼻的槐树花香，季小乔边走边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一路上吹口哨伴奏，心里头反而生出一丝丝怅然。

戴国庆是个聪明人，对我与季小乔的关系心里有数， 丝毫不担心我会横刀夺爱，再者在这方面我也绝非他的对手。相反，还打算找我替他牵线搭桥。开初我还有几分诧异，对戴国庆说，你早就是情场老手了，还用得上我帮忙？戴国庆却说，这次不同，我是动了真心。还说，季小乔跟那些在社会上玩儿的妹子不同，所以不能轻易出手，更不能死缠烂打。出手就得一招致胜。

我想这也有道理，社会上的那些妹子容易上手得多。至于他是不是真心，依他以前的做派，尤其是对赛玉妹子的态度，我有点儿怀疑。不过也没表露，因为真不真心毕竟与我无关，季小乔又不是我亲妹妹。我还问戴国庆，想出什么招数没有。他说还没有，过些天再说。

我觉得戴国庆这回谨慎点儿也好。虽然凭直觉认为季小乔不会拒绝他。戴国庆在厂里一班年轻人中间，可算首屈一指的佼佼者，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尤其谈恋爱，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啊。

那时候我才十八九岁，在恋爱方面空怀些许理论，却毫无实战经验。虽则也有过一段比友谊多一点儿，比爱情少一点儿的故事，也有几分浪漫，但是单纯得很，不曾动过任何心机，算不得数的。所以对戴国庆如何追求季小乔，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并且乐见其成。

可惜后来发现，其时企图追求季小乔者不乏其人。戴国庆非但未能一招致胜，接连几招似乎也不太管用，用的也是些老套路。无非隔岸观火，欲擒故纵，声东击西，假痴不癫诸如之类。季小乔非但不在意，反而对另外一个青工比较热乎，尤其还当着戴国庆的面。作为旁观者的我倒看出来季小乔的心计，不免暗笑。戴国庆却有些急了，终于想出一招苦肉计，打算背水一战。开始两天在车间里一反常态，做深深的忧郁状，并故意回避季小乔，却又要让她看到。继而突然病了，整整三天没来上班，车间里的人都有些奇怪。

当然是我替他交的病假条，高血压兼心动过速。实则那三天装病期间，戴国庆躲在家里绞尽脑汁，数易其稿，给季小乔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情书，并且托我转交。我反诘他，你自己递给她岂不更好？平时胆子那么大。戴国庆沉默片刻说，我有点儿不敢。说罢，难为情地笑了。我当即捏住他的短处，说你给我看，我才跟你转。他犹豫半天，不得不给我看了。

我居然成了这封情书第一读者。读完之后终于相信，戴国庆是真心实意爱上了季小乔。那封情书的内容我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但结尾却记得很清楚：

如果你拒绝，请将原信退还给我。不必解释任何原因。

我一直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不是戴国庆的原创。但总之，此信的结尾颇具冲击力，更兼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感。我由衷地替他捏了把汗。说，下这样毫无退路的险棋，恐怕不行吧？戴国庆却说，置于死地而后生吧，但愿她不会拒绝。 我身负戴国庆托付的崇高使命，打算伺机而动。机会很快来了。

第二天，我跟季小乔一起下班。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我没带伞。季小乔要我跟她共伞回家，我二话没说，钻到她的伞底下。一路上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

快到家时，季小乔忽然故意轻描淡写地问道，戴国庆怎么啦，平时身体蛮好的啊。这下正中我的下怀。我说，还不是因为你啊。季小乔的脸骤然红了，说，莫乱讲啊，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暗忖，季小乔入彀了。表面上却淡淡一笑，掏出那封由戴国庆折成鸽子形状的情书，递给了季小乔。说，记得买双皮鞋给我穿啊！

说罢，我冒雨快步朝前走去，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季小乔撑着伞，怔在了雨中。

就这样，戴国庆跟季小乔后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命运，他们大半辈子共同遭际的喜怒哀乐，在那个黄昏，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中，因了那封信完全注定了。

可是有誰又能够预测将来呢？毕竟在当时，戴国庆跟季小乔是厂里的年轻人不无羡慕，甚至不无嫉妒的一对啊。

并且不可否认的是，戴国庆给我的影响实在太大，我甚至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榜样。而戴国庆写给季小乔那封信，尤其信的结尾，更对我产生了强烈的、直接的刺激。我想起了水泵厂的婷婷妹子。且再次自作多情地想起我与她不辞而别后，她会有多么的失落。纠结再三，终于打熬不住，暗自将戴国庆的伎俩如法炮制一番，偷偷给婷婷妹子写了一封信，打的当然也是悲情牌。印象中还大谈了一通《红与黑》，且将自己与于连好有一比，当然还不至于蠢到将婷婷妹子比做德·瑞那夫人。结尾更是一字未改：

如果你拒绝，请将原信退还给我。不必解释任何原因。

写完后深怕自己反悔，三步并两步跑到南门口邮局，将信塞入邮筒，径直寄长沙水泵厂五车间。不争气的是，信塞进邮筒后，果然后悔了。暗恨覆水难收，却只能听天由命了。在极度焦灼中煎熬了大约一个礼拜后，我收到了婷婷妹子的回信。她尊重了我的嘱托，里头未着一字，仅将原信退还，没有解释任何原因。

整整一天，我不愿与任何人讲话，像变了一个人。季小乔比别人敏感，将我拖到车间角落，直截了当地说，怎么啦，失恋了？我说，关你什么事？季小乔撇了一下嘴说，莫想不开啊。说罢转身，却又回头说道，晚上到我家里来，我炒两样菜，要戴国庆陪你喝两杯。

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场。

多年以后回想此事，当然早无什么伤感，只是有些啼笑皆非。并且觉得自己年轻时候的幼稚与愚笨，跟后来的老于世故相比，反而显得有几分难得的可爱与可贵。

哦，忘了说，戴国庆与季小乔的孙女，如今都上小学了。

作者简介：王平，长沙人。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集《雨打风吹去》《王平小说》（甲种本、乙种本）先后由作家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