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恰如美国著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指出的那样,没有任何一个写作者愿意跟在别人的写作之后成为那个“渺小的后来者”。作家李子胜显然也不是,不仅不是,从这部《打冷海》中我看到了李子胜某种无法按捺的蓬勃野心。麦尔维尔在写作《白鲸》之前曾经找来许多前辈以及同时代作家写海的作品,但草草看过后又把它们扔掉了。因为他发现,没有“一片海”能抵得过他心中所装满的惊涛骇浪。而在如今,世界上每一条捕鲸船上如果只有一本书的话,那这本书一定会是《白鲸》;海明威写过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但是他最为人所称道的还是那部写海的《老人与海》。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海明威的授奖词劈头就是这样一句:“因为他精通于叙事艺术,突出地表现在《老人与海》之中。”海明威一部中篇,就让古巴比米尼岛附近的那片海域永远凝固在了世界文学的画廊中。一个成熟的作家需要寻找并挖掘出属于自己的创作母题,这可以理解为作家的自留地抑或“领海”,作家李子胜就在这块属于他自己的自留地和“领海”——“百里滩”上,矻矻耕耘、春种秋收,如同一个勤劳的渔人,把“百里滩”这片渤海岸边的“净水”与“活田”经营得有声有色,也将这片土地与海域延展成为他文学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打冷海》无疑是“百里滩”系列的最新成果,也是我读到的李子胜“百里滩”系列作品中最为打动我的一部,犹如被猛地一击。地域文化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有多重要,李子胜笔下的“百里滩”可资参照。《打冷海》深深打动我的,并非缘于绵密华丽辞藻的堆砌抑或如“海外奇方”般的种种猎奇,而是那片冷海所带给我的忧伤以及“百里滩”那片土地与人的慈悲心。李子胜在这部中篇里延续了其一贯构思沉实缜密、叙事稳健扎实的特点。这使得《打冷海》给我的猛地一击并不是那种猝不及防的,而是于阅读中逐渐的累积,最终所形成的涡流凝聚而成的一股力量,如小说中“两层楼高的巨浪”击向了我和读者。李子胜的小说虽然着眼于现实生活,但却是对现实中的变化具有特别的敏感度,这是他“百里滩”系列的一个共同特色。他擅于从现实的细微变化中打捞历史与文明演化的脉搏跳动,而这一回,他的网撒向了冷冽的深海。
“拍了三道渔家菜,熘咸海鲇鱼,用风干的鲈板鱼熬鱼冻,馇麻蚶子酱,一道渔家主食,牡蛎韭菜馅的饸子。”这些“百里滩”普通渔人的饭食,被李子胜在小说里如数家珍般的娓娓道来,令人在阅读间隙仿佛也感受到有“腥卤之气早已扑面而来,沿着鼻孔口腔等孔隙往身体深处钻”。这是作家日常生活的外化,从某种意义上说,金小鱼身上重叠了作家自己太多的影子,我们随着金小鱼的叙述一点点走进了百里滩的深处,也走进了“二叔”“凤娇”“王倩”乃至“小聂”这些人物的内心深处。
我之前读李子胜的一些作品,尤其是他的“百里滩”系列,感觉他是一个耐力很强的作家,这有点像他每天坚持的长跑,也有点像他所热衷的垂钓,消耗的是工夫,养成的却是耐力。从最初只能跑50米、100米、400米、800米到几千上万米……靠的是严格的自律和对自己的不放松,而这种超强自律下养成的耐力最终便可转换成无穷的爆发力。生活中的李子胜越来越像是一个守护“百里滩”的渔人,他对“百里滩”的爱显而易见,而收获亦显而易见。与其说金小鱼这一形象是李子胜笔下文学人物画廊的最新收获,倒不如说金小鱼就是作家本身,“一身旧棉衣,脚上穿的是二叔给他的胶棉鞋”。在与海面平行的“百里滩”上,幻化成渔人的作家其实就是最高点。
我注意到,在《打冷海》中,李子胜写得并不“满”,有些字句和桥段的处理往往点到为止,而聪明的作家在小说中省略的往往是我们凭经验可以填充、想象的部分,他们信赖读者的经验。因此这种省略技巧其实是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读者的经验参与。《打冷海》便是如此,即使是在处理凤娇之死以及为争夺海域而进行的渔船械斗等情节铺排上,作家也没有写“满”。但在某一些细节上,《打冷海》却通过艺术家的眼光、诗意般的切身体验,不惜笔墨去渲染描摹,而这些被“刻意”渲染铺排的地方往往却是在展示“百里滩”的地方特色。
中国40余年的改革开放带来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是与世界性的全球化和现代化同步进行的,它覆盖了政治、经济、文化、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乡村的变化之大也是令我们过去难以想象的。这一切也反映在文学上,我们的乡土叙述完全不是半个多世纪前占据主流的或者田园牧歌式或者荷鋤挥镰式或者鸡犬之声相闻式的叙述。因为如今的乡土叙述已经不可能再面对一个封闭自足的乡村风景了,乡村与城市交织在一起,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触角已经伸向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因此《打冷海》中所描摹的渔村同样也是这样一番景象:代表乡村“被动一方”的二叔、凤娇,代表城市化“主动一方”的王倩以及短视频、网上直播等等。前者内心的坚守与良善,与后者内心的冷漠与荒蛮形成鲜明对应,并照见我们当下的现实生活和这份生活中的情感纠葛,照见了人与人之间以及人性和人性之间,照见了我们内心中的沉默和计较,照见了我们的某种卑微与空无……金小鱼“他心中反驳着二叔,渔村里有万达影院吗,能吃到日本料理、韩国烤肉吗,渔村里有量贩式歌厅吗?嘁”。这与其说是金小鱼的内心反驳,不如说是我们许多人内心深处早已固化而成的一种价值判断,甚至它已无关对错,只牵涉某种价值观映衬下的道义与情怀。
对细节的熟稔把握,同样是《打冷海》的一大亮点。“妈妈举起沾满面粉的手,用力锤了一下金小鱼,在金小鱼羽绒服上印上了一团白白的痕迹。赶紧掸干净,越拍打,白色的痕迹越扩散。”还有凤娇醉酒后的那一段,读罢我的眼前仿佛有面粉在袅袅散落。再如“人工海垱延伸进海里,将大海这面巨大的镜子犁开了一道道裂痕。此时已是腊月,大海冻伤了。大块大块的海冰覆盖在海面,海面如破碎了一地的大镜子”。则镜头感画面感十足。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以为《打冷海》具有某种成长小说的特色。事实上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成长的话题是具备永恒性的,作家对如何表现所身处的这个急剧变动、迅猛发展的时代有着各自的思考,多元并存的文化观和价值观丰富着大家的认知视野,但汹涌的信息浪潮也使作家更需要定力有去辨别这个世界真相的才华。如何与现实对接,如何倾听现实的声音,从而开拓出属于自己的文学疆域,变得尤为重要。《打冷海》在这方面无疑进行了很好的探索。金小鱼这个人物兼具有成长小说的诸多元素,乡村抑或渔村是都市流行文化的外延承担者,因为在政治和经济上所存在的差异,乡村(渔村)作为基层腹地,潜藏着最深广的想象力和消费力。在文化意义上,渔村也是在不断变化之中,那些虚写但确凿的歌厅和小姐,那些令金小鱼父亲走向衰败的灯红酒绿的诱惑,因为它们都是城市化进程里的中间物,再加之残留着乡村(渔村)熟人社会的情义和狭隘空间的压抑,共同见证了金小鱼们的成长、逃离与回归。
《打冷海》是一部完成度比较高的作品。我以为一部小说的完成度并不刻板地取决于起承转合故事的完成度,而取决于小说要表达的意义完成度。与其说《打冷海》这部作品的基调是建筑在一个比较小众的故事之上,毋宁说是建筑在一种悲悯情怀之上,这是李子胜在小说中对自我情怀的有效注入,这也是他作为“百里滩”代言人心性中的某个重要组成部分。他尊重并体谅自己笔下的人物,李子胜所极力追求的“写出真实”也正在于此,对于“百里滩”,他不是标榜要写出什么东西来,而是本着对文学艺术的理解,耐心地用文字一点点塑造它,并为它开疆拓土。
当下的作家要怎么才能写出新意并赋形于人物?我在阅读《打冷海》的过程中便发现一个作家不回避矛盾的重要性。比如对于当下农业(渔业)文明与现代城市文明的碰撞与冲突这一文化问题,我便很欣赏李子胜面对这一文化问题所采取的姿态,并非一味讴歌旧有的农业文明。农业文明衰落的现象以及农业文明与当代城市文明的冲突其实是当下文学一个比较热门的书写题材。我也读到过不少写农业文明衰落的作品,作家们面对这一现象时似乎更偏向于做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他们为衰落的文明唱挽歌,却往往无视在一种文明衰落的同时还会有一种新的文明在逐渐升起。
《打冷海》不只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具有陌生感的故事,它不只是包含有让我们感动和触动的细节,它也不只是告知我们一个或多个所谓社会生存的道理,最为重要的,它是在召唤我们让我们在阅读中不断地追问:凤娇们的命运只能如此吗?金小鱼们的选择只能如此吗?我们的生活只能如此吗?非如此不可吗?有没有更好的可能?對于一个成熟的作家而言,从新的生命经验中挖掘更新创作母题和写作视角,并以艺术的形式加以升华,是尤为重要的。如何让现代主义的美学样貌切实地在乡村(渔村)地域描写中落地是需要李子胜去认真思考的,这也是读者所期待的。
作者简介:狄青,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先后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中国文联全国中青年文学评论家高研班,发表各类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文学评论专著《卡尔维诺年代》《与文学有关的一些话》等十部,小说曾获得《长江文艺》小说双年奖、《佛山文艺》小说奖、《文学自由谈》创刊三十周年重要作者奖等,曾获得天津市“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2014年被中华全国总工会、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联合授予“全国文艺工作者深入生活创作优秀个人”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