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巴托风暴

2020-11-11 03:18拖雷
小说林 2020年6期
关键词:巴图乌兰巴托陈老师

拖雷

1

天空的西北角处突然黄起来,像有人撒了泡尿,开始一小片,后来洇成了一大片,黄云滚动,日头暗淡,风里弥漫呛人的气味,一场沙尘暴即将到来。果真,几分钟后,一股黑浪般的风暴笼罩了整个城市,一下子黑糊糊的,仿佛到了地狱,嗖嗖的风疯狂地吹打玻璃,不时传来玻璃破碎之声。外面的大树被风吹得左摇右摆,不少小树从根拔起,横尸街头,浓烈的沙尘趁火打劫,风里飘荡着废报纸、塑料袋……

我和巴图趴在窗子上,看着外面。

巴图问我,这么大的风能刮到乌兰巴托不?

我说,新闻说了,日本都有沙尘暴,别说是乌兰巴托了。

巴图不说了,他的脸色有些暗淡,青不青黄不黄的那种。他用手摸了窗台上的尘土,堆成一小堆,用力捏了捏,让那小堆土变得立体一些,然后把脸凑进窗台,用力一吹,尘土就被吹得一干二净。巴图是个有心事的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有。他是从上一年级退班退到我们班的,刚来的时候,他个子大,坐在班里最后一排,很少和人说话,一个人总趴在桌子上睡觉,有时候是假寐,有时候是真睡。真睡着了,就打呼噜,呼噜声很大,所有的人都不听课了,转过身子看他。

上课的是新来的陈老师,叫陈虹。是支边来的,南方人,个子不高,总爱穿裙子,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她有着各式各样的裙子。人呢,长着一张娃娃脸,脸颊左侧还有几个青春痘,单从脸面上看似乎和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她用手制止了人们的说笑声,然后轻轻地走到了巴图的面前。

巴图什么都不知道,睡得昏天黑地。

陈老师低头把巴图滑落的衣服捡起来,披在他的身上,整个动作小心翼翼,可还是惊醒了巴图。巴图瞪着红红的眼睛,突然坐起来,把陈老师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陈老师说,你的衣服掉地上了,我帮你捡起来。

巴图揉了揉眼睛,脸红了,说,昨天写作业晚了,没休息好。

陈老师微笑了一下说,没事,你困了,就再睡一会儿。

陈老师越这么说,巴图就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原因是陈老师刚来时,他给人家一个下马威。

那天,年级组长张德贵把张老师引进班里,张德贵站在讲台上,介绍新来的陈老师。他说,陈老师是从上海的大学毕业,专门申请来到西部咱们这个小县城教学,大家欢迎啊!

掌声稀稀寡寡,张德贵拉下脸说,你们就不能热烈点儿吗?说完自己带头鼓掌。陈老师多少有点受宠若惊,脸红红的,站在讲台上,看了下大家,眼睛里水汪汪的,有水晶在那里转动,只要鼻翼抽动两下,随时会落下来。

她声音颤抖地说,大家好,我叫陈虹。说着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名字。她的字写得很单薄,轻飘飘的,像她的人,随时会被风刮走。

老师,马刀露出来了。巴图突然喊了一声。

巴图一喊,大家这才注意到陈老师有半截黑皮裤带从衣服里掉出来,像马刀一样,悬挂在裆部。陈老师写字的时候,一点儿都没察觉到。巴图的话,惹得同学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横飞。

陈老师愣在那里,显然没听懂巴图说的马刀是什么意思,什么马刀,学校里怎么会出现马刀?

张德贵反应快,在学生们的笑声中,注意到了陈老师的裤带。他咳嗽了一下,他看了看陈老师的裆部,这种目光通常是不怀好意。陈老师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脸更红了,初次登台,这让她感到无比难堪,她想把裤带重新系回腰间,已经不可能了,那样会不雅观,可能会掀起更大的一阵笑声。陈老师两只手捂住了脸,转身冲出教室。

2

巴图样子看上去很猛,其实内心很柔弱。我和他真正交往是从一件小事开始,有一天上自习课,巴图突然放了一个屁,这个屁放得很隐秘,他放完以后,目光警觉地看了四周,这时他的目光和我相遇了,我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这让他感到紧张,就在我准备掩鼻时,他捅了我一下。

给你。

他递给我一支崭新的钢笔,笔尖是弯的。

这种笔是画画用的。他说,不许说。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钢笔,然后收下了。

课间活动的时候,我俩挤在墙根晒太阳,这个时候是一天最幸福的时刻,暖暖的日光从头顶处倾泻下来,身上酥酥的。巴图挨着我,突然问我,你觉得新来的那个老师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陈老师。

行啊,刚来,不了解她。

巴图说,我了解。

我没听懂他说什么。

巴图看了下四周,然后递给我一张纸。

纸上画了一个裸体女人,我手抖了一下,仔细看着,从发型和身材看,很像陈老师。

陈老师?

巴图嘴里不知道在咀嚼着什么,反正嘴在不停地动。

不像吗?

不像,我說。

他把那张纸又收了回去,叠好,放进了衬衣口袋里。

为什么?

反正不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件事就过去了,我和巴图交往开始了。每天,他只要下了课,就把我叫过去,让我评价他的画。他画陈老师有的是裸体,有的是穿衣服的,各种各样的。我问他,为什么喜欢画她?巴图说新鲜。我没明白他说的新鲜指的是什么。有一次他递给我一张画,我看了半天,画上有山,有树,也有人,人都画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我没看懂画的是什么。

阳光里巴图得意地眯着眼睛,看着我。

你画的什么?我把纸颠倒了一下,还是没看懂。

他说,这是地图。

是哪儿?

乌兰巴托。这四个字在他嘴里很有音乐性。

3

马刀的事,陈老师哭过之后,根本没挂在心上,出乎意料,她还在班里表扬巴图,陈老师说这孩子想象力丰富,把悬挂的裤带比喻成了马刀,这比喻多么形象啊!

被表扬的巴图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根本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

巴图继续画他的画,阳光从外面暖洋洋地照进来,照到巴图的脸上,他的神情很专注,在面前的白纸上一笔一笔地画着。

我问过他为什么爱画女人裸体?

他说,这是我的秘密,我爸以前是咱们县美术馆的副馆长,他有很多裸体的雕塑,什么米开朗基罗、贝尼尼都有。这些雕塑从小就在我的脑海里,我闭上眼,全是他们的形象,我得把脑子里这些画出来。你知道吗,三年中,我画过无数女人,除了老师,我还画了不少同学的,她们的身体很清晰地在我的记忆之中,熟悉它们甚至超过熟悉我自己的身体。

我能想象,巴图正小心翼翼地用铅笔,画陈老师的脸庞,身体的轮廓,画她微微翘起的小乳房。我没有看过陈老师的乳房,但通过巴图的画,我透过陈老师单薄的衣衫,想象她的乳房也应该不会很大,但弧线饱满,在青涩的乳房上面,那应该有一个小巧精致的乳头,乳头粉红,像金丝小枣那样大小。它是悬挂在枝头上的一朵玉兰,颤动着,抖动着,带着芳香。画完乳房后,他会小心翼翼地勾勒着她身体的下部,这个时候,也是巴图最兴奋的时刻,随着笔触的滑动,我感到他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倒霉的时刻终于发生了,巴图画画被张德贵抓住了。那天陈老师没来前,班里在上自习课,这段时间基本是放羊时间,每到这个时间,所有的人都在班里疯跑。没想到,张德贵像个鬼影一样出现在教室的后门,突然门被推开了,张德贵直接走到了巴图的面前。巴图一点儿都没想到张德贵的动作会这么快,他把纸揉成团,一下子塞进了嘴里。

吐出来!张德贵大叫着。

巴图艰难地咀嚼着,过了一会儿,嚼碎了,咽进肚里。

画的是什么,说!

巴图说,我什么都没画。

没画,你往嘴里塞?

我饿了。

张德贵用手敲了下巴图的头,小个泡,你还溜鬼。

小个泡是我们的地方方言私生子的意思。巴图就是个私生子,谁都没见过他爸爸,他不是小个泡是什么?巴图没说话,他一只手托在下颚,目光并没有看张德贵。这样的表情让张德贵更加恼火,他眼睛是冷的,脸是黑的,头发几乎竖立起来,似一头发怒的公狼,龇着牙。

小个泡,上次,你说陈老师马刀的事,是不是忘了,来,你给老子解释解释什么是马刀?

巴图没理他。

张德贵大喊着,说呀,小个泡,年纪不大,会耍流氓啦!

巴图霍地站起来,他的个子没有张德贵高,差半头,他看着张德贵狠狠地说,老个泡,老子没耍流氓。

张德贵一点儿没手软,给了巴图一个大耳光,这个耳光太响亮,抽得我们的耳膜嗡嗡作响。巴图的鼻子里流出两道血,像蚯蚓一样,越流越长。

叫你嘴硬!张德贵咬着牙说。

4

巴图亲口对我说,别以为张德贵白打我了,我一定会收拾他。他说这话时,嘴唇咬得紧紧的,咬得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我就劝巴图,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啦,什么识时务为俊杰啦,说了一大堆。学校里,不光我劝,陈老师也在劝,她劝的人是张德贵。有一次在走廊里,陈老师劝张德贵,对学生不能动真气,要以说服为主。

张德贵说,这种二流子能说服吗,不打他能行吗?

打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陈老师,你刚来,不了解情况,你知道巴图在学校里为什么会有恃无恐吗?

为什么?

因为他妈厉害,我没见过他妈,但听人说他妈在县教育局上班。事实上张德贵问过教育局的人,巴图他妈在教育局既不是局长,也不是科长,就是个一般人,可他妈长得漂亮,在教育局里是一朵花,局长见了他妈都得给面子。

巴图被打的第二天,他妈来到学校,一进教室的走廊,就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她的叫声很尖厉,声音跟金属摩擦石头差不多,让人烦躁。儿子被老师打得鼻青脸肿,当妈的能不心疼?

后来巴图跟我说,她妈问了他一晚上,谁打的,巴图不想说。他妈说不说你就别睡觉,巴图就睡不成觉。后来他实在困得不行了,只要他往床上一躺,他妈就揪着耳朵把他揪醒。

巴图跟我说,我跟我妈说的全是梦话,我没想出卖张德贵,是我的梦出卖了他。

张德贵脸红彤彤地站在巴图他妈的面前,他说,咱们回办公室去说,这里会影响孩子们学习。

巴图他妈说,你打孩子的时候,怎么不说影响孩子学习,现在就影响了,啊?你是老师还是流氓,下手怎么那么狠,有仇啊!

没仇。

没仇,你往死打孩子!

张德贵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的眼睛不敢看咄咄逼人且丰满漂亮的巴图他妈,他低眉顺眼。走廊里全是人,人们欣喜地看着,激动地听着,巴图他妈骂的话很解气,想骂什么就骂什么,她让不可一世的张德贵斯文扫地。

这场闹剧,后来是校长收的场,他连拉带扯地把巴图他妈劝到办公室,屋里的谈话谁也听不到,也許是校长哀求巴图他妈,别闹了;也许是张德贵哀求。不管是谁哀求,总之当巴图他妈从屋里走出来时,满脸笑容,面带春风,甚至礼貌地与张德贵和校长握了下手。

下课了。巴图已经不是巴图,他靠在墙边,惬意地晒着太阳,阳光缠裹在他身上。他眯着眼,很练达,这样的形象让人想到曾经名扬四海武林高手,现在已经隐居山林。

我想问他你爸去哪儿了,怎么让你妈来了学校?这话就在嘴边,但没说出口。

他说,你听说前几天乌兰巴托刮黑风暴了吗?

什么?

他说去年乌兰巴托一直没下雪,今年开春总刮沙尘暴,最厉害的一次就是前几天,在乌兰巴托附近刮起了黑风暴,整整刮了三天三夜,地上的草皮都刮到天上去了,死了不少的人和牛羊……

我不明白巴图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巴图说完,朝着天,吐出两个气泡泡。他的气泡泡很大,没有借助任何东西,就是用嘴啪的一个,透明的气泡泡就会从他的嘴里愉快地飞出来。

5

空气里到处洋溢着以前没闻过的味道,味道很潮湿,这味道是陈老师带来的。

陈老师上第一堂课时,发现教室里没有窗帘,她说,你们的教室怎么没有窗帘?在这所学校里,从来没有一个老师会关心窗帘的问题,陈老师问我们这个问题,我们很难回答。她说假如房子是人的话,窗帘就是它的衣服,没有窗帘的房子就等于人没穿衣服,你们说难看不难看。

这时有人捅了我一下,我不转身,也知道是巴图,这个家伙哧哧地笑了两声。

陈老师就问张德贵,张德贵一脸愧色地说,这个嘛,学校经费紧,再说娃娃们都已经习惯了。

谁也没想到,过了几天陈老师给我们安上了窗帘,据说这窗帘的钱是她用工资买的。那是一块翠绿色的窗帘,看着久了,会感觉有春天在上面浮动。如果外面有风的话,那窗帘就会轻轻摆动,好像有一池幽涟的湖水在窗户上荡漾。有了它,即使来了沙尘暴,我们也闻不到外面的土腥味,这块充满魔力的窗帘阻拦了外面的灾难。

单薄的陈老师举着课本走在窗帘前,像河边的柳树影子,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间照下来,满地是明亮的斑驳。这些碎片把陈老师包裹着,她在给我们朗诵莱蒙托夫的《帆》。她缓慢地迈着步子,空气里潮气渐浓,湿润的风里声音清脆易碎,像雨滴。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

我看见陈老师的眼睛里又是水汪汪的,她眼睛里有一片海。

同学们在陈老师的声音里,想象着,激动着,而巴图却是一脸不屑。后来他对我说,这样的诗,对于他是没有一点儿吸引力,尽管以前没有听过。他说他抬头看她的原因,完全是被她的个人气息所感染。

陈老师当班主任,不光给我们念诗,还给我们唱歌。有一次傍晚,她让我们把窗帘拉上,还从宿舍取了两根蜡烛。烛光中,陈老师一脸庄重,她说要给我们唱一首蒙语歌,她刚学会的,叫《乌兰巴托的夜》。她说蒙语还没学会,就用汉语唱。说着她轻轻地唱了起来: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唱歌的人不禁流泪……

这么美的歌,我们头一次听到,在陈老师的歌声中,我们像躺在夜晚的草原上,静悄悄的,耳边只有夜虫在鸣叫,夜空深蓝色的,像有神灵的湖水,挂在天上,有忽远忽近的星星在闪烁,夜空有了生机。我们看见陈老师赤着脚,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手里拿着一束马兰花,她是从夜里走出来的精灵,她会飞,我们眨了下眼,她就飞到星星里去了。

陈老师唱完后,问大家的感受,她先问的巴图。

巴图,你是蒙古族人,你说说,有什么感受?

我想我阿爸了。

陈老师愣了一下,你阿爸在乌兰巴托?

我头一次听巴图说自己的经历。他说,我阿爸和我妈离婚以后,我阿爸辞职去了乌兰巴,说是做生意,可三年了,没有一点儿消息。

陈老师边听边点着头,过了一会儿,她说,这是多么好的故事,你要学会写日记,把它记下来,以后它就是你的财富。

我不想写。

说完,巴图突然大哭起来,陈老师没想到他会哭,而且越哭越伤心,陈老师眼睛也红了,她的眼泪饱满圆润,就在眼眶里噙着,摇摇欲坠。巴图停止了哭声,他抬起头看着陈老师,  他说,老师,乌兰巴托怎么走,我要去找我爸。

我也没去过呀。

陈老师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她尴尬地说。

6

年级组长张德贵对陈老师教学工作很有看法,听学校的人说,他专门开会批评了陈老师,说陈老师是自由主义思想,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什么点蜡烛,什么念诗呀,会把孩子引入歧途云云。

这个消息是巴图告诉我的,他说,那天我路过教师办公室,听见里面張德贵就是这么说的,里面传来陈老师嘤嘤的哭泣声,她被张德贵说哭了。

我很同情无辜的陈老师,张德贵配不上批评陈老师,如果陈老师是凤凰,他就是呱呱乱叫的黑老鸹。

巴图说,你知道张德贵以前是干什么的么?

不知道。

是学校烧锅炉的,会点儿水电的技术活儿,校长家里有点事,总是找张德贵修。修着修着,张德贵的命运就转变了,老校长退休前,把张德贵转正了。

我猜想这话一定是巴图他妈告诉他的。

自从张德贵批评完陈老师,陈老师再也不给我们唱歌了。每天她上完课后,就匆匆地离开教室,回到她的宿舍,把自己关在屋里,很少出来,没有人知道陈老师待在屋子在干什么。

有一天,我有一个重大的发现,就是在张德贵办公室里看到一本《蒙古地理》的书,是一个清朝末年叫安德烈诺夫的俄国人写的,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巴图。

你说的是真的?

我怎么会骗你,在那本书上,我还看见那个俄国人画的地图。他从归化城,途经我们小县城,然后一直画到莫斯科,其中一个叫恰克图的地方,就是现在的乌兰巴托。

我看见巴图激动得嘴唇都在发抖,他一激动,就爱吐泡泡,左吐一个,右吐一个。

要是有这本书,就太好了。

那是张德贵的书,他是不会借给你看的。

我有办法。

看着自信的巴图,我仿佛看见他手拿地图,踏上一辆北去的火车,火车冒着白汽呼啸着,驶向遥远的草原。

我一点儿都没想到后面发生的事。第二天下午,张德贵怒气冲冲地来到教室,脸色发黑。

张德贵站在讲台上,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让昏沉沉的下午摇晃了一下,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张德贵大吼着,小个泡们,小小年纪当起贼了,你们说今天谁到我办公室偷东西了,说,谁?

大家都被他的举动吓蒙了,外面太阳不见了,灰蒙蒙的,又一场沙尘暴将会到了,空气里不光是呛人的土腥味,还有张德贵咄咄逼人的声音。他又拍了下桌子,这一声比刚才那声更响亮。胆小的人这个时候,会颤抖起来,我就颤抖起来,仿佛中午苟且的行为被当面揭穿。

张德贵又在喊,不说?好,你们不说,我说,昨天上午谁去过我的办公室,都站起来。

张德贵的声音落地之后,班里窸窸窣窣地站起来四个人,三个女的,一个男的。三个女的,都是课代表,男的是巴图。

张德贵先问女的,三个女的就说我们上午去给陈老师交作业去了,陈老师可以给我们做证。张德贵脸色有点舒展,把目光落在了巴图的身上。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他的脸上甚至有了难以察觉的笑容。他说,你呢,巴图?

我紧张地看着巴图,没想到巴图面不改色地说,我是去了办公室。

张德贵眼睛盯着巴图,你去办公室干什么了?

我妈要来学校,她让我到办公室找她。

张德贵愣了,显然没想到巴图会又把他妈搬出来。外面的乌云不见了,呛人的气味烟消云散,乌云的破处,阳光露出来了,它羞怯怯地照在张德贵的脸上。张德贵的脸白白的,像被腻子涂抹过一样,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一时间有点束手无策。巴图年轻自负的嘴角微微上翘着。没有悬念了,大家都是这么认为,张德贵会很快地给自己找到台阶。

大家想错了。张德贵后来的行为,让谁都没想到。

他大叫着,小个泡,搬出你妈,以为老子就怕你?你说是不是你偷了老子的书?

张德贵一说书,我身子摇晃了一下,我现在才明白巴图昨天说他有办法的意思。

巴图没有回答,他平静地看着张德贵。

张德贵走到巴图面前,揪着巴图的耳朵,我的书是不是你偷的。

巴图说就是。

张德贵气得要跳起来,他想像跟上次一样,狠狠地抽巴图一个耳光,可他没动手,他在克制,他的手在抖,这一次没用手,用脚朝着巴图踹了一脚。班里到处是尖叫,大家都惊恐地看着倒霉的巴图。

可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想到。

巴图抱住了张德贵的脚,然后往起一扯,张德贵啊一声,被掀倒在地上。他的裤裆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红色的裤衩。这还没完,巴图拎起凳子,狠狠地砸向张德贵。一下,两下,没几下张德贵就满地打滚,露出相,他大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他越,巴图就越有斗志,凳子砸烂了,就拎起了课桌,就在这时陈老师冲进来,抱住了巴图。

巴图朝着地上满头是血的张德贵,吐了个气泡泡,亮晶晶的。

7

听同学说,张德贵躺在医院,跟校长的态度很明确,不开除巴图,他就不干了。

听说校长很为难,开除巴图容易,可是巴图他妈怎么办,他妈肯定会搞得学校鸡犬不宁。学校鸡犬不宁,他这个校长的位置就坐不稳,校长左右为难。

这个时候陈老师找到了校长,哀求校长不要开除巴图。校长对陈老师说学生打老师,这是件多么恶劣的事,现在是新社会,今天巴图打了老师,明天就有别人会打,今天张德贵不干了,明天就会有李德贵不干了。陈老师,你说,我这个校长以后还咋干?

陈老师說巴图这孩子内心是善良的,他只不过有时候火气大了一些,打老师肯定不对,我去说服教育他,校长你千万别开除他。他年龄太小,这么小的孩子进了社会根本不行。

校长在屋子里转了三圈,然后一跺脚说,我这里都好说,可张德贵不好摆平。

陈老师说张老师那里我去说。

那天陈老师从校长的办公室出来,就直奔医院去找张德贵,可她去了很快就出来了,张德贵并没给她面子。陈老师不甘心就去找巴图他妈,然后又带着巴图他妈去了医院,具体细节,无人知晓,总之事情就全解决了。

上班后,张德贵找巴图谈了一次话。这一次是巴图向我转述的。

张德贵说你这个猴小子,下手挺狠的。

巴图没说话,他在朝着地上吐气泡泡,亮晶晶的。

张德贵说,这次是陈老师找我说好话,这件事才算了,知道不?以后你再有火气,也不能对我动手,你有火气对墙发,对大树发,对马路发,你不能对我发。

巴图还是不说话。

张德贵说,你叫我个叔叔,这件事就算了,叫吧!

巴图抬起脸,张德贵像块黑牛皮的乌云,盖在他的头顶,天看上去要下雨,风变得冷飕飕的。

你叫了叔叔,不为别的,以后你就不会和我动手了。

叔叔,巴图突然张口说。

张德贵一下子笑了,他用手摸了下巴图的头,他的动作很轻,嗯,这样就是个好孩子。

张德贵乐得屁颠屁颠要走了。

等等。

巴图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张德贵愣了一下,站住了脚步。

还有什么事?

巴图从怀里拿出那本《蒙古地理》的书,递给了张德贵。

张德贵摇头笑了下。

你想看,就拿着看吧。

我看完了,巴图说。

8

我能看得出,巴图很孤独,尽管他打张德贵的事情已经风平浪静,可他一点儿都不快乐。每天下了课,他靠在墙上,看着头顶上的亮灿灿的太阳,别人看太阳时间长会头晕,他不会,   他就呆呆地看着,天上仿佛有他游荡异乡的阿爸。

我准备去乌兰巴托找我爸。

我说,你怎么去呀?

这个你别管,反正我想好了,我一定要走。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

我已经买好了指南针。说着,巴图从怀里掏出一个怀表模样的东西,亮闪闪的。有了它,我就不会走错方向。

我想说你太幼稚了之类的话,可没说出口,怕他生气。

接下来他跟我说了另一件事。

那天他想把准备去乌兰巴托的事跟陈老师说,说了心里就踏实一些。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有一天他刚说了半句话,陈老师看了下表,说快上课了,下了课再说。

下了课,陈老师已经忘了巴图这个问题,巴图没忘,他就跟着她,陈老师没回办公室,而是回了宿舍。巴图站在陈老师的宿舍门口等了一会儿,他以为陈老师会很快地出来,可是等呀等呀,陈老师就是不出来。于是他决定进去,刚他推开了陈老师的宿舍门时,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这尖叫声把巴图吓坏了,他看清是陈老师在尖叫,接下来他还看清了陈老师湿漉漉地站在木盆子里在洗澡。

我感觉自己喉咙也奇怪地动了一下,我急忙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巴图脸红着,羞涩地笑了一下。

什么都没说。

有一天巴图不在,他书包里露出一个蓝色塑料封皮的本子,我打开看了一下,里面是他写的日记,这家伙居然偷偷在写日记。这件事我没和巴图提起,我相信,他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偷偷读他日记。

十月十一日

自从那以后,我没事就爬到她屋子对面的一棵槐树上偷偷看她。那是一棵疤痕累累的老槐树,好在它繁茂的枝丫能够遮蔽我,不被人发现。陈老师的门上方有一块没有遮挂窗帘的窗子,我看见陈老师在屋里多数都是趴在一张桌子上,不知道在写什么……

十月十三日 夜

陈老师用炉子烧好了水,然后倒进了一个木制的洗澡盆里,她站在木盆边,慢慢地把衣服脱掉,她的身体和我画中的几乎一致,娇小单薄,她的皮肤很白,当我看到她的手臂,弯到身后去缓慢地解开粉红色乳罩时,我差一点儿从树上摔下来。

那个姿势太美了,明亮的胴体,掩藏在光影下的绒毛,我感到下体再也控制不住,一股倔强的热液喷涌而出。我的双腿打颤,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树上栽下来。我还是不愿放弃眼前一切,窗子上的水汽在一点点模糊,我听见陈老师坐在木盆中撩动水珠的声音,除了水声,我还听见她在唱歌,她在唱着那首《乌兰巴托的夜》的蒙古歌,她的声音很轻,可我听得一清二楚,水花溅起,她在对着水珠在唱,在对着自己光洁的身体在唱……

十月二十 夜

每到晚上,我总是在想陈老师,我这样的念头是不是邪恶?可我管不住我的念头,这样的念头一旦存在,我就想把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重新放大,重新让它变得金碧辉煌起来。

我想陈老师金黄的身体。

我担心自己忘了那美妙的夜晚,就又开始画画了,我要把那天夜里看到的,画出来,画在纸上,永远地保存下来。可让没想到的是,浪费了一晚上,除了涂鸦具体的部分,什么都没画出来。我不能再画了,再画下去,我会毁掉陈老师,会毁掉那个美妙的瞬间。

我画了好几个晚上,都画废了,画出来的都不是陈老师,而是在画一个浪荡女人,她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闭上眼,想着陈老师的模样,她干净,皮肤白皙,她的眼睛好看,里面有温暖的笑意,可想着想着,我的邪念就出来了。她明亮的身体从黑暗的世界里挣脱出来,我想控制住它,让她停留在黑暗中,停留在尘土里,让时间掩埋住它,上面最好再压一块大石头。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它还是跳出来,变成水,变成河,一点点将我淹没。

十一月二日 夜

我这是怎么了?

我的脑袋好像长起一個巨大的植物,越长越高,我的脑袋撑得生疼。

前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上课的时候,偷偷拿出白纸,在纸上,我要把那天我看到的场景画出来,我相信自己。

我从灯光画起,那里有一束不亮的灯,光线柔软,它很透明,如同琥珀。陈老师就在光线的中心,我还听见了歌唱,像泉水流动的声音。在这美妙的声音里,我彻底陶醉了,我在迅速地勾勒着线条,线条里有了潮湿的气息,我和纸上的画一起期待着,期待着那个圣洁的女人出现。

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就在我不远处,像花香的味道,是茉莉,也许是百合。我对花草不了解,可我觉得应该是它们吧!我还是停不下手里的笔,等一只单薄的小手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陈老师就站在我身边,已经很久了。

我下意识地想把那张白纸藏起来,来不及了,如果来得及,我会把它揉成纸团,塞进嘴里,嚼碎咽到肚子里。那只精致的小手并没有拿起来,它在白纸上点了点,然后我的脖颈感受到它的暖意,它仿佛告诉我,要认真听讲啊!

香气飘走了。

就在我抬头看时,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陈老师,而是张德贵,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身上吓出了一身冷汗……

十一月四日 夜

我指天发誓,不画了。

我知道,我很卑鄙,我还知道我卑鄙得已经无可救药了。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卑鄙的欲望,成了我的主宰,它变成了我的魔鬼,变成了我的夜晚的负担。这么说吧,我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不能再跑了,可我就是管不住我的腿。

十一月六日

上课的时候,陈老师还是陈老师,可我已经不是我了。看着她,我的心咚咚咚地乱跳,陈老师穿着整洁的衣服,可我看到的是衣服里面的身体,那身体像个瓦数很高的灯泡,看久了我的眼睛生疼,不能再去看她了。

9

巴图临走的前一夜,下了学,我正要走,他把我叫住,让我陪他一会儿。那天我俩坐在学校西墙的河沿边,月亮很亮,明晃晃地在头顶上照着,我俩身影很单薄,巴图突然眼睛噙着泪说,我要去找我爸了。

我看着他,那么远你找不到的,你连乌兰巴托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找?

他沉默着。

我说,还有野狼、风雪什么的,你怎么找,说不定你会死在路上。

有火车,我还有指南针和阿爸写的信。巴图咬了下牙,脸颊的环形肌一紧一紧的。我一定能找到的。

我不知道怎么劝他,巴图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他现在就是一匹倔强的小马驹,这匹小马驹用不了多长时间,朝着北方,绝尘而去。我突然想到一个事。

我说,你身上没钱,怎么去?

从我妈那里偷了两百,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两张亮闪闪的票子。

第二天巴图就不见了。

最早发现巴图失踪的是陈老师。她见巴图两天没来学校,也没请假,就告诉了张德贵。张德贵无所谓地说,可能这孩子病了吧,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别大惊小怪。

巴图他妈是第三天出现在学校。她披头散发冲进班里,凶狠的模样吓坏了陈老师。她尖厉的声音在质问陈老师,我们家巴图去哪儿了?

陈老师说我也不知道。

巴图他妈就骂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学生不见了,怎么不通知家长?接下来又是破口大骂。

陈老师没想到眼前的女人会这么没素质,她的身子在不停地抖动着,她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巴图他妈说孩子没了,你让老娘怎么说话,啊,你告诉我巴图哪儿去了?

张德贵出现了。其实他一直站在门口,听见巴图他妈骂陈老师,本想进来劝劝,可又担心巴图他妈的矛头转向他。他想巴图他妈骂累了,自己觉得无趣会走。可没想到,巴图他妈撒泼的气焰越燃越高,便冲进去拉住了巴图他妈的手。

你冷静点儿,这是学校,下面还有这么多孩子呢!

巴圖他妈说怎么啦,老娘找孩子有错了?哎,你这么护着她,你们什么关系,是不是有一腿?

张德贵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巴图他妈两个耳光,班里一阵尖叫,巴图他妈被抽蒙了,捂着脸,人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张德贵打人的手不知该放在哪,放在哪儿也不合适。

巴图他妈哇的一声哭起来。

陈老师上前扶了下巴图他妈,这一次巴图他妈没有推她,而是趴在她瘦小的身上,像只受伤的大鸟,呜呜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巴图他妈有气无力地对陈老师说,巴图这孩子傻,一年前他爸就死在了乌兰巴托。

10

巴图一直没有消息,半个月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班里每个人对巴图的遭遇都有自己不同的猜想。有人说,此时的巴图已经到了中蒙边界,他反穿着羊皮袄,混在一群边界上吃草的野黄羊中,等着夜色降临,跟着羊群跑出边界。他会蒙语,到了乌兰巴托找到了他爸。这是一种美丽的说法,后一种说法偏向恐怖,说巴图肯定遇到了草原上的白毛风,白毛风来了,别说是人就是只鸟,也会瞬间从天上被冻死,一头栽下来。在茫茫草原上,巴图别说拿着指南针,他就是开上吉普车,也会因迷路,被冻死在风雪中,他的尸体被深埋在雪里,只能等到第二年的春天,雪化了,才能找到。也有人说他遇到了饥饿的狼群,那群狼三天三夜没吃到一点儿东西,这时遇到了巴图,这群狼绿眼睛都亮起来,它们围住了巴图,不急着吃掉他,而是仰着头噢喔地乱叫着……

大家确信巴图死了。天气变凉,铅色的乌云始终压抑在我们头上,用不了多长时间,北方就会飘起鹅毛大雪。

没事的时候,我就打开了巴图的日记,这是他走之前给我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的?

就是陈老师来了以后,是她让写的,我没给任何人看过,你看完就烧了吧!

我没舍得烧。

十一月九日

陈老师院里有一个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那是一只粉红色的乳罩,就挂在陈老师门前的铁丝上,它在跳动、摇摆,像一团热烈的火。我从树上慢慢地爬下来,那团火就在我的眼前燃烧。我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脚,我的身子能感受它的温度,这里没有人,只有我,只要我跳进院子里,就会拿到它。

我很轻易地进了院子,把那只乳罩轻轻地从铁丝上摘下来,它没有我想象中的柔软,冻得硬邦邦的。就在我准备把它放进自己的怀里时,门响了一下,陈老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把它扔到地上还是揣在怀里。她看见我,开始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她看见了我手里拿着她的乳罩,愣在那里。

我又被自己的梦吓了一跳……

十一月二十日

放了学,陈老师让我别走。

我不知道她要和我说什么,等学生们都走完了,陈老师说你跟我来一趟。天呐,她居然领着我进了她的宿舍。

陈老师的屋子里很干净,到处都有一股海边的味道,比如她的窗帘是蓝色的,她的床单也是蓝色的,她桌子上铺的桌布都是蓝色的,看着蓝色就让人想到大海。陈老师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两个人就像是在海边说话,陈老师很平静,她给我倒了杯水,又取出一个铁盒子,那里面装着一些酸酸甜甜的东西,陈老师说这是杨梅干,很好吃。我摆着手,陈老师还是从里面夹了一块,这东西我真的没吃过。含在嘴里,陈老师笑着看我,像在自己吃一样,她说,好吃吧!

她对我说,我看过你画的画,非常好。这话一出,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什么时候看见我画画了,不可能呀,我有点儿坐立不安,嘴里的杨梅也开始一点点变苦了。

陈老师微笑地说,有一次我上课,走到了你身边,可你并没有察觉,我看到了你在画人体画。

我的脸更红了,好像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被眼前的陈老师扒得一干二净,我想解释什么,可说什么呢,什么都说不出。

陈老师摸了下我的头,说,你是不是认为画人体画很丢人呀,事实上正相反,它一点儿都不丢人,这是你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你知道吗?希特勒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画人体画,后来他没有考上维也纳美术学院,就放弃了当画家的念头,后来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如果他当了画家,战争也许就避免了。

我的心变得坦然了,陈老师没有责怪我,那天陈老师和我谈了很多的话,有的我记得很深,有的我忘了。她说她也很喜欢画画,她的男朋友就是画画的,我还给他当过模特。陈老师说得很自然,这让我想起那个叫杨仕芳的男人。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陈老师从书架里取出一本书,书的封面把我吓了一跳,是一个赤裸的女人。陈老师说这是托她男朋友从上海买的,一本画人体画的教材,你回去看看,说不定对你很有帮助。最后她嘱咐,这本书不要拿到学校看。

我接过书,眼睛没有再敢看陈老师。

十一月二十一日 夜

书里全是裸体的女人。

第一天我翻开,发现每一个女模特长得都很像陈老师。她们很逼真,像真人站到了面前,我看她们,她们也在看着我,我根本没法画下去,闭上眼,那明亮的胴体就将我覆盖了。夜里,我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双手,一次次把自己推进了深渊之中,每一次手淫过后,我看见黑暗中的陈老师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她在失望地看着我,然后我听见一声浓重的叹息。

那叹息声像根长矛一样扎到了我的心上。

第二天上课,只要遇到陈老师的目光,我就会有意地避开,我担心那目光会看穿了我夜里猥琐的勾当。陈老师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依旧用她纯美的声音讲着课,每当这个时候,我也会逐渐地抬起头,看着陈老师,尽量忘掉脑子里那些杂乱的想法……

11

我进陈老师的办公室时,她正在听收音机。屋里静悄悄的,我进来的时候,她似乎没有察觉到,阳光照在她一侧,她的身影很模糊,完全像个影子。我走到她近前,高声喊了下报告,她转脸看了我一下,用手指竖在嘴上,示意我不要发声。

收音机里此时正播报着一条新闻:

今天上午10时左右,在蒙古共和国首都乌兰巴托附近出现扬沙天气,天空瞬间变黑,遭遇“黑风暴”。黑风暴是一种强沙尘暴,俗称黑风暴,沙尘暴的一种,大风扬起的沙子形成一堵沙墙,所过之处能见度几乎为零(最高时也不足2米)。它是强风、浓密度沙尘混合的灾害性天气现象。沙暴发生时,风力多在7~8级……8级及以上的强风把大量尘土及其他细颗粒物质卷入高空,形成一道高达500——3000米的翻腾风墙。暴风携带的尘土滚滚向前,在高空可飘到数千公里甚至1万公里之外。强风是启动力,具有丰富沙尘源的荒漠是构成黑风暴的物质基础……今天下午4点在肯特山南端多地又出现沙尘暴,整个天空瞬间变黑。乌兰巴托市气象台已发布大风蓝色预警,未来24小时当地将出现大风浮尘,瞬间风力可达7级以上……

陈老师一直听到下一条新闻开播时,才关闭了收音机。她的脸色有点黯淡,光线从她的身上退到了她手臂一带,现在她很真实。她问我巴图最近有什么消息?

我把他走时的情景跟陈老师说了一遍。陈老师说,就这些?

我愣了一下。

陈老师说,你刚才听到了吧,乌兰巴托在刮黑風暴,巴图真的要去那里的话,会很危险的。

陈老师一副认真的样子,她说你别不信,我看过资料,六十年代西苏草原上有过一次黑风暴,整整刮了半天,蒙古包刮飞了,勒勒车被摔碎了,死了六十万只牛羊。

陈老师说这些时,表情很严肃,一点儿都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起一件事,刚要张口,觉得还是不要说了。陈老师眼睛尖,似乎看到我欲言又止,她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给你们保密。在她的鼓励下,我支吾地把巴图临走时给我留下日记的事,告诉了她。

陈老师瞪大眼睛,什么,日记?

我把那个日记本交给了陈老师,从她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陈老师正打开日记本,一页页认真地看着,外面有风吹进来,不时地吹乱了陈老师的头发,陈老师撩了下头发,神情专注。我的心就在这时动了,如果我有巴图那画画的本事,一定把陈老师此时的样子定格在一张纸上,她确实不一样,很新鲜。

巴图还是没有消息。

过了一阵子,同学们似乎忘了这个人,忘了他曾经存在过,大家都在为另一件事热烈讨论着。这件事就是陈老师在南方有一个对象。

本来这件事谁都不知道,有一天,张德贵到传达室取信,正好有陈老师的信,他看见信上一个叫杨仕芳的人,就满楼道地喊,陈老师你对象来信了。

陈老师正在上课,听到声音,满脸通红地出来。

张德贵对陈老师说,这个杨仕芳是不是你对象?

陈老师就点点头。

你对象,怎么取了一个女人名字?

陈老师没回答他,拿上信就走了。

这件事在班里疯传,有人说陈老师要走呀,她的对象现在正在跑关系,准备把陈老师调到上海。也有人看见陈老师在办公室里认真看着来信,样子很激动,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来,过了一会儿,会把信放在身后,美美地在屋里走一圈,有时会愉快地转一圈,漂亮的裙子划出优美的弧线……

总之陈老师要走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了班里的各个角落。这消息让我们感到难受,这么一个新鲜的老师真的要走,对于我们确实是个打击,我们情绪低落。

陈老师似乎听到了什么,在一次上课中,她说,我听说人们议论我要离开这里,是不是有这回事?

下面鸦雀无声。

陈老师清了清嗓子说,我从来没有要走的念头,既然我选择了这里,就会扎根到这里,请大家放心。

听了她的话,我们像吃了定心丸,然后是一阵掌声,我把手都拍红了。

12

一个月后,巴图神奇地出现了。那天又起了沙尘暴,暗黄色的天变成一锅熬糊的小米粥,巴图像颗孤独的米粒,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他进了屋,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发红,眼睛尽量不去看大家。坐下后,大家还是围住了他。问他到乌兰巴托怎么样,遇到白毛风没,遇到狼群没,一大堆的问话需要他回答,巴图在众人的逼问下,说出了实情。

他说自己根本就没去乌兰巴托,他连小县城都没去,他拿了钱,本来是要去买车票的,可快到火车站,有一家电子游戏厅吸引了他。他想玩一玩再去买车票,没想到进去一玩就玩了三天三夜,输光了身上的所有钱。他回不了家,也不可能去乌兰巴托,就住在火车站里,后来是他妈在车站里找到了他。

我妈说你学校也别去了,没脸去,先在家里住上半个月再说,我就真的在家住了半个月。

巴图的讲述让人们很失望,我多么希望他在撒谎,他真正的话题在后面,他历经万险,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到了乌兰巴托。可他就是没讲,那是一段多么有趣的旅程,他肚子里全是故事,可这个家伙只说了这些。

我没想到陈老师的期待和我一样。

上课的时候,陈老师看到巴图,眼睛像看见了宝石,亮闪闪的,她问,巴图,乌兰巴托好吗?

好。

陈老师的兴趣一下子来了。

怎么个好法。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陈老师笑了,笑得很开心,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她说,巴图同学,这首歌我听过,这样吧,你能不能把你的经历写成一篇作文,把一路上你看到的,想到的,写出来让我们大家一起分享分享,这里面一定有很多很好的经历。说实话,我很佩服你,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虽然我比你岁数大,可我没有你那么勇敢,我也很想一个人去趟乌兰巴托,真的,在那么美的环境里,思想肯定跟现在不一样。

巴图没有听懂陈老师的话,他的神情木木的。

外面黄沙弥漫,山摇地动,屋里陈老师饱满的情绪光芒万丈。她的话把我们带到了千里之外的异域,我们的耳边又传来她的歌声,陈老师在歌声中似乎要翩翩起舞,她很愉快。

下了学,我和巴图坐在河沿上,远处有颗红红的太阳,像西瓜那么大,又笨又重,我俩的身影都很恍惚,红色的恍惚。我跟巴图说,你不知道吗,你妈来学校说,你爸已经死了。

巴图一点儿都不惊讶,他的眼睛里有颗燃烧的太阳,红彤彤的。

我的声音在变小,变轻,像秋后快死的蚊子,小心翼翼的。

你妈没和你说?

我爸没死。

巴图嘴里弹出了气泡泡,气泡泡里同样有颗红太阳,一颗,两颗,三颗,天就暗了下来。

我妈在胡说,我爸根本就没死,他在乌兰巴托。

你还要去找?

当然。

说完他从兜里摸一支烟,那根烟皱巴巴的,像孩子的小鸡鸡。巴图捋了一下,点着火,火很快就灭了,黑暗的河堤上,只有一明一暗的烟头。他说我根本就没在电子游戏厅玩,我骗你们。

真实的巴图回来了,他的话很凉,像眼前初秋的夜晚,接下来巴图是这样讲述的,晚上他就坐上了火车,那火车是往二连浩特开的,可他没想到,火车上他遇到一件倒霉的事。

他遇到了小偷。在一个叫贲红的地方,他们就是在那儿上的车。

他一上车,我就知道他是小偷,這个家伙和咱们岁数差不多,他一直在车厢里转悠,他的手里有个不长的镊子,那个镊子可以夹到你身上的钱包。他也许看我是个穷鬼,没围着我转。对了,他们不是一个人,领头的是一个比咱们大的人,是头儿,这三个孩子都看他的眼色。这个头儿就站在车厢的接口处,他脸上有道疤,很凶的样子。他抽着烟,眼睛盯着车厢里的人群,只要有快睡着的人,他就用眼色告诉那三个孩子。

巴图的烟抽完了,他把带着火星的烟屁股,弹出一个弧线。

他们偷他们的,反正跟你无关,我说。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倒霉就倒霉在,他们盯住了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我看见那个长刀疤脸的人,目光转向我,我赶紧低下头,佯装睡着。我能感觉出那三个孩子在向那个女人靠近。

巴图咳嗽了一下。

我一点儿都不怕,他们开始下手了,那个女人和孩子都睡着了,他们举着一把镊子伸向那个女人的口袋,这时我突然站起来,一把夺走了那个孩子手上的镊子,我还给了那个孩子一个耳光。这时刀疤脸朝我走过来,他用凶巴巴的眼睛看我。

他对我说你凭什么打人?我对他说偷东西。说完,我把那把镊子亮给他看。

刀疤脸说,你很厉害是不是?

我没有动,刀疤脸狠狠地打了我一拳,这一拳就打在我左眼眶上,我被打蒙了,眼前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另一拳就上来了,然后是脚,我浑身被他打散架了,我听见骨头咔嚓咔嚓地被他踩碎。那是幻觉,我的胳膊腿一点儿都没事,我没死。刀疤脸打得有点累了,气喘吁吁的,我就摇晃地站起来,他很意外,他本来想上来再给我几拳,这个时候,我从地上捡起那把铁镊子,一下捅进了他的身体,像把利刃,你知道,那声音很美妙,扑哧,就这样,他已经泄了气,身体开始变软……

你杀了他?

我不知道,看见他倒下,我就跑了,有人在追我,我跑到了厕所里,从厕所的车窗跳出了火车。

13

也就在巴图回来的第二天,警察就来了。

那天天有点阴,乌云很快像破棉絮一样罩住了天空。警察姓王,大高个子。王警察下了警车,直接到了陈老师办公室。在班里,只有我知道巴图杀人的事,我心里说,巴图呀,你他妈的真傻,你以为自己跑掉了,可警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根据线索,会很快找到了你所在的学校。

外面警灯闪烁,巴图反倒一脸平静,正在纸上画着什么。他能画什么?一定在画他臆想中的乌兰巴托。

门开了,陈老师脸色暗青地出现了,她叫了声巴图,这时巴图抬起头,陈老师说,你跟我来趟办公室。巴图收拾了下桌子的笔和纸,然后出了教室。

后来我听巴图讲了那天的一切。

那天秋风强劲,陈老师的头发不时被刮到脸上,陈老师抬着头对面前的警察说,他是我的学生,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王警察摘下帽子,看样子他出了很多的汗,他用手捋了下湿漉漉的头发,说,您是巴图的老师吗?

陈老师点点头。

王警察说,陈老师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来带走他的。情况是这样的,半个月前在火车上有一个盗窃团伙,疯狂地在火车上作案,巴图当时正好在那列火车上。那些小偷正准备偷一个妇女的钱包时,巴图挺身而出,和犯罪分子们做了斗争,经过火车上受害的群众一致推选,  他是见义勇为的英雄。

陈老师愣在那里,他是——英雄?

王警察说,对呀,说着让身后另一个警察将红红的证书和奖金拿了过来。

陈老师问,你们是怎么找到巴图的?

王警察说,他的学生证落在火车上。

那天尽管没有什么仪式,可这样的场面让我们激动不已,我们看见巴图脸红红的,低着头,双手接过了证书和奖金。陈老师站在一旁,脸颊也是通红,她带头鼓掌。

一切就像演电影一样,落寞的巴图突然之间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可这是真的。接下来巴图站中间,陈老师王警察站在巴图左右一起合了张影。

王警察临走时,跟陈老师说,那个团伙里有一个叫刀疤的人,还没有抓住。这个人穷凶极恶,他被巴图捅伤了,很有可能到学校里找巴图复仇。你们要提高警惕,只要发现他,立刻通知我们。

就这样巴图成了英雄,学校里的校报和黑板报上到处有巴图的英雄事迹。巴图呢,还是跟以前一个模样,不声不响。

那天张德贵找到了巴图。

一见面张德贵狠狠地拍了巴图肩膀一下,他说行啊,你小子有点胆量,能干出见义勇为的事了。

巴图冷冷地看着他。

张德贵说我是专门来祝贺你的。

巴图说祝贺什么?

你成英雄的事呀,这么大的事应该祝贺祝贺。

巴图说狗屁。

张德贵没听清,问什么?

巴图朝着地上吐了一个气泡泡,人就走远了。

14

杨仕芳来了,跟想象中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在大家的想象中,陈老师的男朋友应该是个面色白净,头发梳成整整齐齐三七分头,很儒雅,戴着一副别致的眼镜,笑起来让人感到很亲切,就像台湾演员秦汉一样。可等人们亲眼见到这个人时,真是大失所望。那天陈老师正在上课,有个老师推开教室门说,陈老师有人找你。说完,那个老师诡秘地朝陈老师眨了下眼。陈老师就出去了,我们就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外面站着一个又黑又瘦小的男人,站在树下,目光游移,样子不安,手里点了支烟,很紧张似的,班里有人说那是陈老师的男朋友。

陈老师很激动,有点忘了自己是老师,她拉着杨仕芳的手,高兴得又蹦又跳,完全像个孩子。

那个杨仕芳脸上的笑容并不多,不光笑容少,还皱着眉头,好像有很多心事都聚集在眉头里。

那天晚上,巴图对我说,咱们去看看陈老师对象?

他的话说得我心里直痒痒。

天暗下来的时候,夜晚的潮气涌来,我和巴图趴在树上湿乎乎的,像两只袋鼠。陈老师的屋子亮着灯,她和杨仕芳的身影像皮影一样出现在玻璃上。没想到的是,他俩并没有亲亲密密地说情话,而是在吵架。

杨仕芳很激动,在屋里来回走着,样子很压抑,陈老师像是在述说着什么,后来杨仕芳控制不住了,大喊大叫起来,我听见他在喊去什么乌兰巴托,乌兰巴托好什么好。杨仕芳怒发冲冠,眼睛瞪得牛蛋大,他的样子把陈老师吓蒙了,陈老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杨仕芳发泄。杨仕芳完全失控了,声音大得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俩在开始是为回上海争吵,杨仕芳为了陈老师,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一个指标,陈老师却坚决不回去,她就想待在这里。后来谈到结婚,陈老师要旅行结婚,她要去乌兰巴托玩。杨仕芳个子不高,喊叫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小,他的声音震得天摇地动,呼啸山林。

两人越吵越烈,杨仕芳拿起手里的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水花四溅,陈老师一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巴图狠狠地用手拍打着树干。

轻一点儿,他们会听见,我说。

你知道吗,本来以为杨仕芳来了,能看到陈老师会欢喜,会高兴,会快乐,可没想到这个家伙真不是东西,简直就是个魔鬼,他来不是拯救陈老师的,而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毁灭陈老师。

杨仕芳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传遍了学校的宿舍区,很快就有三两个老师凑到陈老师的院门外偷听着什么,他们边听边议论着什么。不一会儿,我看见张德贵颠着脚步也来了,看到他,我的胃里就泛苦,虽然夜色黑,可我能想象出这个家伙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希望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个场面。他走到近前,假惺惺地问了下那两三个人是怎么回事,那两三个人就把情况说了,边说边笑的。张德贵听完后假装长叹一声,说看来,闹别扭啦。

屋里的杨仕芳火气上头,他该说的也说了,该骂的也骂了,背起包,看样子要走。哭泣的陈老师一把将他的包揪住,这个场面太揪心了。杨仕芳拽了几下,看着确实拽不下来,就扔下包,冲出了屋门。

15

那天杨仕芳从陈老师的宿舍夺门而出,在操场上走了三圈,火还在头上燃烧,就坐在台阶上抽烟,抽一口烟,吐一口,眼前全是愁云,不一会儿抽了半盒烟,愁云彻底笼罩住他。

这时有个黑影朝他走过来,开始很犹豫,徘徊了一下,又咳嗽了一声,然后朝他走近。是张德贵,本来杨仕芳心里烦躁,没有一点儿兴致去搭理张德贵,可没想到张德贵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他陪着杨仕芳叹了口气。

夜晚成了两个男人的秘密,待了一会儿,张德贵说,你俩吵架的事,我听说了。没事,年轻人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哎,对了,你不会因为我下午和你说去乌兰巴托那个小子的事,你和陈老师闹别扭吧。

杨仕芳嘁了一下,他的鼻子里冒出的两股烟,像两个白森森的獠牙,他没说话。

张德贵说,听老哥的,这点烦恼算什么,老哥是过来人,这样吧,咱们俩喝酒去。

张德贵不说喝酒,杨仕芳也想自己去喝两杯,他说了,杨仕芳反倒有点儿拿捏,张德贵见他动心,就死缠硬磨,拉着杨仕芳,进了小酒馆。

开始的时候,张德贵确实好心,见这个年轻人为情所困,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杨仕芳一开始还有气,可说着说着气就没了,两人越喝越投机,好像有点相见恨晚。张德贵说陈老师她傻呀,上海那么好的地方,多少人想去去不了。她真是怪了,就是不去,待在这个小县城里,要我是陈老师,二话没有直接去上海。杨仕芳觉得眼前这个中年人太了解自己心中的苦,他泪眼汪汪地点着根烟说,老哥,她要是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可她就是不这么想,固执得不得了,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就差叫她妈了,叫她妈也不管用。

张德贵摇着头。

杨仕芳继续说,她说就喜欢边疆,喜欢草原,还要去乌兰巴托,这是个什么鬼地方,要人没人,到处是讨厌的牲口。张老師,你看看这儿天天全是沙尘暴,满嘴是沙子,这儿地方哪儿吸引她呀!可她就是听不进劝,她说这地方就是下刀子也喜欢,你说怎么办?

张德贵说,怎么说呢,她是没受过苦,我是苦里过来的人,我什么不知道,杨兄弟,你别多想了,找时间我也去劝劝她,来,咱们大老爷们儿干上一杯。

来,张大哥,干一杯。

那天两人都喝醉了,杨仕芳喝酒也不是爱喝酒,喝酒主要是解忧,他酒量小,酒上了头,忧是解了,可思想上就放松了,两人的兴致都很高,张德贵看见杨仕芳真的喝大了,就说杨兄弟,你来了,要么出去放松放松。

杨仕芳瞪着红眼睛说,什么放松呀?

张德贵用手比画了一下,他说,你个大老爷们儿,紧张什么?

杨仕芳挺了胸,老子是爷们儿,你说。

张德贵诡秘地眨眨眼,他说,要么哥领你量黄米去。

酒已经顶到了头上,杨仕芳确实不知道量黄米是什么意思,就拍着张德贵的肩说,走,咱们量黄米去。

两个人真的去量黄米去了,到了那里杨仕芳才知道量黄米,就是找野鸡。在城南有一条街,全是外地人开的发廊,站在发廊门口,张德贵故意说,兄弟,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杨仕芳摇晃着,学着北方人的口气,才不敢呢!

酒在肚子沸腾,酒精作用下的杨仕芳想,只有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搞轻松了,他心上的痛才会减轻,所以没等张德贵进屋,他就一个人先进去量黄米。那天张德贵没量成,没量成不是他不想量,主要是他的前列腺在作怪,他一想量,就要上厕所。他正在厕所里撒尿的时候,警察冲了进来,等他从厕所里出来,杨仕芳已经被警车带走了。

16

据说,杨仕芳从公安局出来,见了陈老师一面,可没过多久,屋里就传来了吵架的声音。

先是杨仕芳大叫着,不行,回上海结婚,明天就走。

陈老师这一次很坚强,她脸上笑吟吟地挽着杨仕芳的手臂,你看你干了那种脏事,我还没说你,你倒火气这么大。

杨仕芳吼着,我的事全是你们学校姓张的害的,我现在就问你走不走?

陈老师说这里我的工作还没干完,要么等学期结束后,咱们再说。

杨仕芳说,我听那个姓张的说,你和班里一个学生搞师生恋。

你无耻,陈老师跺着脚说。

杨仕芳恶狠狠地说,我无耻?你让我买裸体绘画的书,是不是给这个小子买的,哪个好人看光屁股女人,这个小子把你的魂勾没了吧!杨仕芳说得变本加厉,在上海,老子为你的工作跑断了腿,没想到你倒好,在这里搞师生恋,不要脸的东西!

你混蛋。陈老师的声音,又软又细。

杨仕芳的火越烧越旺,他说你他妈的就是一个贱货。

陈老师咬着牙,坚定地站着。杨仕芳发泄完了,转身准备离开,陈老师一把抓住他。

杨仕芳,你说人话,我到底怎么了,你这样对我。

杨仕芳转身给了陈老师一个耳光。

那天,这个恶魔一样的人,背着行李,连头也没回,直接回了上海。

学校又恢复了平静,陈老师和对象分手这件事,很快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大家忘得干干净净。从北面来了像铅一样的云朵,带来了大雪,那年的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下着,整个小县城被大雪覆盖着,像个沉默又心事重重的老人。

有一天,一个头戴棉帽,身穿着军大衣的人,进了学校,他很快地找到了我们的班级,那天正好是陈老师的课。那人在门上的小窗户朝里张望了一下,然后直接冲了进来。班里一阵尖叫声,陈老师眼尖,一眼看到了这个人脸上的刀疤,没有多想,上去一把抱住了那个人,随后大声喊:巴图,快跑!

巴图正在画画,听到喊声,抬起头,看见了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这时候,我打开了窗子,巴图,快跑!巴图犹豫了一下,就跳窗户跑了。

刀疤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女老师有这么大力气,试图摆脱她,可怎么也甩不掉,从身上掏出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到了陈老师的身上,一刀,两刀,第三刀的时候,陈老师的手松开了……也就是这时,门口冲进来一个黑影,举着凳子砸在刀疤的头上,刀疤身子一软,栽倒在地上。

17

雪还在下,我真不知道,这没完没了的雪要下到什么时候。没事的时候,我有想起陈老师的习惯,有时候,也会打开收音机,听听里面的新闻。那天我听到的正是一条关于乌兰巴托风暴消息:

据乌兰巴托气象台发布大风蓝色预警,未來24小时当地将出现大风浮尘,瞬间风力可达7-8级以上,部分地方将会出现黑风暴等自然灾害……蒙古国天气网气象分析师布鲁预计,这场风暴是乌兰巴托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风大的区域会向东转移到东北地区中东部,这次风暴天气彻底结束要到明天白天……

作者简介:拖雷,原名赵耀东,小说散见国内各种刊物,作品选载于《小说选刊》,出版长短篇小说集5部,现居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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