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动的词汇,散落在百里滩(创作谈)

2020-11-11 03:18李子胜
小说林 2020年6期
关键词:窝子渔民故乡

李子胜

每天萦绕我们的语言,就像冬天头顶上纷纷扬扬的雪花那样密集。这些雪花中,一定有几片,会落在你的脸上,给你一点清凉的醒豁感。

回顾我以百里滩为文学地标创作的盐渔题材小说的过程,我发现,获得写作冲动的方式,除了从生活中侥幸获得一些鲜活的细节、情节,侥幸遇见一些具备文学价值的有鲜明个性的人物之外,与一些隐喻丰富的词语劈面相逢,也是我获得写作冲动的重要渠道。通过这样的方式写出来的小说,除了这篇《打冷海》,还有几年前发表的中篇小说《活田》《滩窝子》等。

我发现,一些在岁月沉淀中孕育出来的化石一般的词汇,是非常富有内蕴的。这些词语,就像芯片一样,富含着人与岁月的信息,值得写作者发现、探幽、书写。这些词汇,也像珍藏多年的茶饼,有着醇厚的味道、美妙的色泽,等待着在浸泡过程中,被激发出来。

有一次与朋友小酌,一位可敬的兄长问我,子胜,听说过“滩窝子”吗?我茫然地摇头,但在我初次听到这个名称时,一下子就被“滩窝子”三个字吸引了。渤海边的长芦汉沽盐场拥有百里盐滩,盐田阡陌纵横,水光接天,所产原盐白润透明、品质纯正,自古闻名,曾被誉为“芦台玉砂”,清代被列为宫廷贡盐。明代中期以前,这里传袭的制盐工艺为“锅煎成盐”。 清康熙年间,制盐工艺由“锅煎成盐”改为“滩晒成盐”。在过去,生产力水平不高时,长芦百里滩盐场的工区,零星分布着很多盐工休息用的滩铺。每个滩铺最多十几个人、几间房子。盐工们喜欢把滩铺叫做“滩窝子”。滩,意味着荒凉,空旷,孤独,艰苦。窝子,则意味着原始,简陋,粗犷,卑微,温暖。滩窝子,是一代代盐工辛辛苦苦制卤、旋盐、收盐、整滩后,遮风挡雨,休息吃饭的地方,滩窝子是盐工荒野里的临时安乐窝。这三个字蕴含的信息,可以上溯千年,可以无限想象盐工晒盐的心酸悲苦。于是,我创作了中篇小说《滩窝子》,我写的只是当下盐工在新滩窝子,也就是晒盐工区小组的生活,这个题目,完全还可以写出不同时代的同题系列小说。

“活田”这个词,是我的渔民大哥告诉我的。渔民大哥还告诉我,渔民把海鲜叫做活田,比如,冬天捕获的海鲜,叫“冷活田”;价格高的海鲜,叫“大活田”;价格便宜的海鲜,叫“小活田”。“活田”,多么生动的名称啊!我那一刻觉得,大海波涛涌动,就是富有灵性的活动的田地啊!渔民耕海牧鱼,离不开这片一望无际的“活田”。这个鲜活的极富特点的词汇,让我按捺不住,很快就创作出来了一部中篇小说。《活田》很快就在《青年文学》杂志头条位置刊发,杂志社的主编对这篇小说也表示了充分的肯定,很快《小说月报》就转载了这篇习作。

“打冷海”这个词,我是在2019年初冬得到的,同样感觉如获至宝。在过去的很多年中,渔民在正月里为了捕获冰凌下的开凌梭鱼、白虾,会自发组成船队,破冰前行,海冰把头船的船身割出了一道道惨白的伤痕,渔船们就轮流当头船。被撞开的海冰随时会因为寒冷再次汇聚在一起,结成大冰块,把渔船冻在中间。海冰撞击着船体咔咔作响,船上缆绳被冰溜子包裹,缆绳坚硬得如钢缆;起网时,脚下是光滑的冰面,手上抓的是寒气砭骨的网具——这就是渔民打冷海的常态。至少得穿三层棉衣的渔民,只要一干活儿,就会浑身大汗;干完活儿,汗水打湿的衣服立刻冰冷地贴在身上,寒风钻进去,让人十分难受。打冷海是让很多渔家人憷头的事,但是为了生计,一部分渔民不得不破冰前行。打冷海,充满了对人生逆境前进的隐喻,极具文学价值。

这些信息饱满的生动语汇,只是一颗珍贵的种子,或者只是一个富有魅力的背景。如何让种子发芽,如何在背景前面上演更生动的剧目,则需要一个作家调动各种生活储备了。

二十多年前,渔村突然富起来了,渔民们有钱以后,上演的故事没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赌博和找别的女人。那时,很多从事色情行业的女子在渔村酒馆里出没,很多渔民家里多了夫妻争吵的吼声。有的船长,干脆把小姐直接接到船上寻欢作乐。那些海边养虾季节看虾池的窝铺里,也多了一些香艳气息。我就在一次酒局中遇见一个有钱人,他已经得了严重的糖尿病,眼睛做了多次激光手术,即如此,仍然执着于要睡一千个小姐的志向。据说,他为了这件“宏伟的事业”,可以每天消费一万块钱。

最近几年,我总听到这样的一些感慨,就是当今的年轻人,太热衷于超前消费,他们在透支中生活。他们从乡村、小城镇涌入大城市,过着流浪狗一般的生活,他们内心没有故乡,他们也没有能够让心灵栖息的所在。他们的各种行为又不被长辈们理解,他们也没兴趣被长辈们理解。他们与长辈们的“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厚度。长辈们看重的热爱的事情,在他们眼里轻如鸿毛。我家孩子,大学毕业后,在英国的伦敦大学拿到了硕士学位,然后就读于荷兰的莱顿大学,已经博士二年级了。他是很多人眼里的乖孩子,我们父子关系也很好,我从不用父亲的威严命令孩子做让我满意的事情,我给了他很大的空间,所以我们父子交流起来,总是能很轻松地敞开心扉。从孩子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上述的“隔”。他告诉我,他已经工作的同学,住着逼仄的出租房,每天朝夕奔波,忙得昏天黑地,在校园里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唯一得到安慰的事,就是朋友圈晒一下工资单。有的女同学,刚入职,领导就暗示要潜规则她。他今年二十六岁,已经走了近三十个国家,小小的年纪,就觉得人生苦短,花钱上从不委屈自己。在香港买了一部手机,花了八千多;苹果电脑用了两年后,就打算买新的;他买的书包,也是几千块钱一个的。书包背坏了,就扔在家里,他妈妈拿去修鞋摊修好后,他再也没背过。我们推荐他买的衣服,他一件也看不上。一个男孩子,却喜欢用古龙香水,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他身上有了越来越多让我看不惯的东西。但是,如果他身处同龄人的大城市生活圈子,没人觉得他多另类;在父母眼中,他却成了家里熟悉的陌生人。这是很多我这个年龄的家庭面临的问题。我们做父母的,更多地是看到了他们令我们不满的变化,我们很少关心他们面临的种种生活压力、职场压力。他们随波逐流地被大城市物质化了,他们能抗争得过潮流吗?这是我构思金小鱼这个形象的缘由。他们即使回到故乡,也是故乡的异乡人。他们内心中没有让他们痴情的故乡。在《打冷海》中,金小鱼的二叔希望金小鱼成为渔船的新驾长,成为新一代渔民,继续耕海牧鱼,在大海中淘金。可是,二叔的美好希望,在金小鱼眼中,只能是笑谈而已。

凤娇这个女孩,是我想象中顽强生存的渔家女子形象。我曾写过两个结尾,另外一个是凤娇被从冰冷的海水里救起来了。这个版本的小说请朋友看过后,朋友觉得,在冰冷残酷的大海面前,生命十分脆弱,也许凤娇的溺水,可以让金小鱼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生活和对故乡以及故乡亲人的疏离感。

构思小说的技巧有很多,刘庆邦老师曾经强调,要善于找到小说的种子。我觉得那些散落民间的富有历史感带着人性温暖的词汇,和那些鲜活的细节一样,都是很好的小说种子。这篇《打冷海》,有很多讓我不甚满意的地方,比如人物的概念化。这篇小说,也许因为打冷海这个新鲜的背景,增加了些许可读性,究竟如何,还是把发言权交给读者吧。

也许,我还会写同题的《打冷海》,因为渔民冒着严寒打冷海的或坚韧或悲壮的故事,是我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无论如何也讲述不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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