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的酒事

张建春

大成爱喝酒，一年到头，棍打不动，晚上必喝上二两，一钱不多一毫不少，整头整脑的二两。

有酒瘾，说不上，大成用酒解乏，他的活重，拉板车，挣辛苦钱养家糊口。大成早上拉着空板车出门，在小城找零活，中午啃几口干粮垫肚子，一早一晚狠劲地吃，吃得饱饱的。晚暮西归家，一天的活干完了，钱也挣到了手，有一件事忘不了，打酒。

酒在巷口三春家的小店打，散装粮食酒，十元一斤，打上二两，两元钱。许多年前这酒不值钱，六角一斤，渐渐地涨价，涨到了十元一斤，算是固定了下来。

大成只认巷口三春家的散装酒，能喝出粮食味，偶尔喝次别处的酒，头就裂开了疼。有人骂他贱命，大成心里就叨咕：笨死了，千好万好，哪有三春家的酒好。

看大成喝酒是种享受，他坐定了，一个二两的酒杯摆在面前，菜不讲究，一盘黄豆，一碟小菜，时而有一碗荤菜。他屏住呼吸，对着酒杯吸上一口，唇是否贴上酒杯看不清楚，杯中酒已浅了一截。他微闭着眼睛，似乎酒在他的身上行走。拈上几粒黄豆入嘴，再来上一口。如此三番五次，一杯二两的酒见底了。大成抹了把嘴，将酒杯反置了，猛地吼上一口，不成文的一口。一天的乏劲，早逃得无影无踪。

不成文的一口是骂三春的，狗日的三春，酒里又兑了二成水。

骂归骂，过了一夜，大成忘了，晚暮西还是将板车停在三春的小店前，扔去两个一元硬币。三春头也不抬，听见硬币落地声，就将二两酒斟进大成随身带的水杯里。大成不说话，狠狠地剜了三春一眼，三春的脸红了下，还是没有抬头。

还是那个场景，二两酒进肚，大成吼上一嗓子，狗日的三春，兑了三成水。几十年喝一种酒，这酒早在大成的舌尖留下了记忆，大成口一咂，就咂出了深浅。

大成喝过、吼过，周身舒畅，血液在管道里哗哗地流，一口气吃进了三大碗干饭。饱了，铁饱了，大成想起小时听过的故事。说是，世上使牛、车水最快乐，唱着干。喝酒最痛苦，龇牙咧嘴加皱眉。大成就大笑不止，还有比喝酒更快活的事？

一天大成的活干得不顺。早出门，看到三春趴在小店柜台上，想和他打招呼，大成生气，昨晚酒竟加三成水，就甩过脸不搭理。碰上了几单活，左揽右揽还是被人撬了去，人家都用三轮车、机动车了，就他还在拉慢悠悠的大板车。好不容易碰上一买树的，价格讲不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讲下了，钱也少得可怜。一天干下来，挣的钱只是平时的三分之一。

酒还是要喝的，三春好像在等大成，钱还没扔过去，酒已经给递上来了。这次三春是抬着头的，目光淡淡的，像水洗过了。

晚上有肉，一盘红烧肉，肥多瘦少，泛着一汪油光，黄豆也香，盘中堆尖。好心情随之来了，大成坐定，气沉丹田，猛地吸了一口，酒像风一样向他嘴里钻。他夹块红烧肉，拈了几粒豆，幸福感油然而生。有酒真好，大成叹了声气。二两酒见底，大成又吼了声：好酒，好酒，好酒啊，狗日的三春没加水。

这吼声大了去，估计巷口的三春都能听得到。

风在巷子里窜，有消息说，就要拆迁了，不久就有人上门，丈量、讲政策，大成拉板车，也算走南闯北，明事理，一把账算下来，拍拍屁股：好日子来了。有楼房可住，还有补偿，补偿的钱可买十辆三轮车。高兴归高兴，还是讨价还价，蛆向肉里拱。

板车依然要拉的，酒还是要喝的，吼上一嗓子免不了。不过，吼的内容变了，都是好酒，好酒，好酒。狗日的三春，几个字丢下了。实际上大成的舌头不饶酒，三春仍然兑水，有时一成，有时二成，有时三成，不兑水的日子也有。

小巷动拆了，拆的第一家是三春家。大成有点发孬，三春家拆了，酒向何处打？

动静大了，早晨大成出门，晚暮西回来，三春家已夷为平地，小店没了，酒没了，大成口袋里的钢镚没了去处。

大成没精打采回家，没想到，菜已上桌，二两的酒杯斟得满满的。大成饱饱地吸了一口，竟超先吼了一口：狗日的好酒，三春的味道，没兑水。

老婆说话了，酒是三春让人送来的，一大桶，足有五十斤。錢给不掉。

大成呆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话：酒水，酒水，酒就是水，水就是酒。大成明白，三春是用酒补兑进的水呀。

大成第一次把酒喝醉了，醉得山呼海啸。可也就二两酒，平时的量。

三春是个瘫子，下半身动不了，是用手走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