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卫华
粉墙青柳,阿柔在高墙内呆看着一角蓝天,从早上看到傍晚。阿柔的丈夫孟达子,已经跟随王将军镇守凉州两年了。作为一个将士的妻子,阿柔竟然在这两年里得不到孟达子的任何消息,只听说凉州羌人作乱,王将军为了平息战乱,损失了好多部属。
阿柔占卜问卦,孟达子还是生死不明。阿柔决定去凉州寻找丈夫。阿柔的父母听了女儿的这个决定,很是吃惊:“凉州是蛮荒之地,因为连年战乱,尸骨遍地十室九空,强壮男子尚且有去无回,你一个弱女子,岂不是自投虎狼口?”
阿柔说:“女儿心意已决。”
阿柔的父母叹口气,只得说出实情:“孟达子已在去年兵部下发的殉难将士名录里了。”
阿柔摇摇头:“我打听过了,那只是同名,籍贯不同。我要活见人死见骨,否则死不瞑目。”
阿柔带上盘缠,头也不回地上路了,跋山涉水直奔凉州。
那次在戈壁沙漠深处的追击战,孟达子被乱箭射落马下,双方人马厮杀裹挟着呼啸远去。孟达子因为铁甲扣襻断开,少了保护才身中七支利箭。孟达子仰躺在沙砾地上,四十多斤重的铁甲压在身上,让他动弹不得。七处箭伤以及身下尖锐砾石带来的疼痛,让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军队一去不返,自己必将暴尸戈壁深处。这里狼豺出没风沙肆虐,别说一个重伤之人,就是健康人,也会被盛夏恶劣的自然环境困死在这儿。
孟达子不想苟延残喘,想死得干净利索些,他费劲地把胸前的一支利箭拔出来,立时血流如注,顺着铁甲流到沙砾上,很快就渗进沙砾里去了。孟达子用了一个时辰,才把七支利箭全部拔了出来,又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自己从沉重血腥的铁甲里挣脱出来。孟达子感到十分放松,他轻飘飘地如睡在白云上,痛苦全无,心情少有地愉悦起来。孟达子知道自己就要大去了,干净的黄沙在微风吹拂下,如一缕缕轻烟,从身体四周逸过。孟达子像个倒地的巨人,阻碍了那些细沙的去向。
孟达子想闭上眼睛,却突然看到阿柔向他走了来。孟达子越看越痴迷,眼睛越睁越大,他决定回家。孟达子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子,再机械地跨出一步,这一步仿佛用了一天的时间。孟达子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成了一具森森白骨,那面刻有姓名籍贯所属军队的铜制腰牌,始终牢牢地挂在颈骨上。
阿柔走了两个月,终于走到了荒芜苦寒的凉州。她费尽周折找到孟达子所在驻军营地,军中书记员搬出厚厚的档案:孟达子去年夏天已经阵亡在戈壁沙漠中了。
阿柔问:“尸骨呢?”
书记员说:“没有找到人,只找到了孟达子的血铁甲,也有人说把孟达子埋在了离这儿五里的乱葬岗。”
阿柔问了当时打仗的地方,一个人望戈壁沙漠而去。离驻军营地五里,有一大片乱葬岗,荒草之下坟包叠叠累累。阿柔坐在一个低矮的坟包前痛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后,继续向戈壁沙漠深处走去。
孟达子走着走着,看见一个憔悴的女人迎面过来。孟达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是阿柔吗?孟达子不敢相信,舉手去揉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只剩下了两个大大的窟窿。孟达子再看看自己的手臂和双腿,四肢皆白骨,再看自己的胸腹,皮肉荡然无存,唯瘦骨嶙峋。
这样子肯定会把阿柔吓坏。孟达子慢慢地躺到地上,尽量把骨架摆成一个熟睡的安详姿态。
阿柔一路上见的白骨太多了,当她审视眼前这具白骨时,赫然看到了那面证明死者身份的铜牌:孟达子。阿柔在白骨前痴坐了半天,然后打起精神,收拾好孟达子的尸骨,背负回家。
阿柔在孟达子的墓碑上刻了一首《诗经·唐风·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