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瑛
土匪瘦猴越墙杀人的那个夜晚,乡长二少儿正在看牌。
二少儿就是二少爷,乡下人把“爷”省去,尖起舌头,儿化着叫,二少爷就叫成了二少儿。能称得上“少儿”的,必得大户人家。二少儿家在当地算得上个中等财主。二少儿的哥哥大少儿不到成人就亡故了,父母去世后,二少儿就当了家。有钱人家的少爷多有吃喝嫖赌抽的恶习,二少儿不抽,也不嫖,只好赌,看牌,现今叫打牌。赌这玩意须在黑夜里进行。晚饭后开局,天亮散摊,赌手们洗脸早膳,睡觉。过晌起身,用餐后接上。所以凡赌者白天少见到人,更不做事,拿着黑夜当白昼,黑白颠倒。但是,家里的其他人却还白是白黑是黑,就连牲口也是夜里休息白天劳动。因此二少儿就雇了一个账先生,也是个大管家,家中一应大小事务,上下人等的吃喝拉撒,全由他担当,二少儿只管白天睡晚间赌。
就是这样的一种家庭运转格局,平平稳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料突然有一天,大厦轰然倒塌,二少儿眨眼间成了一只脱毛鸡。原因是账先生暗地里把好田卖光,卷着钱下了南洋投靠了姑母,定居海外一去不返。幸亏油坊和烧锅(酒坊)还有,二少儿变卖了,置了几亩地,才好歹稳住了日子。
但是二少儿不甘心这样沦落下去,他要往高处奔。二少儿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县里做事,正巧本乡乡长死了,二少儿就央求亲戚,给谋了一个乡长的差事。这样可以月月享用到一份薪水,更要紧的是配了一个跟班,别着盒子枪,出来进去跟在二少儿腚后边,煞是威风。
二少儿就还是二少儿。
那时候的所谓乡,小的管辖六七个村庄,大的也不过十几个。至于权力,无非为上边收收给养,个别时候上头派下出夫数额,抓几个民夫顶上。不过二少儿这个乡还有另外一个特殊任务:除匪。匪头便是瘦猴。说实在的瘦猴这伙土匪也没有多大力量,手下总共二三十号人,六七杆破枪,靠大刀片撑家。势力虽有限,扰民却不轻,常常抢粮抢物祸害女人——瘦猴的规矩,谁想女人就下山搞,不准弄上山,弄上山不光需要管吃管穿样样管,行动起来还碍事,累赘。如果单是祸害女人,于官府倒也没有多少妨碍,但抢粮抢物,就大大影响了官府的经济来源,所以必须除灭。土匪藏匿的山在二少儿的乡境内,担子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乡长二少儿的肩头上。
瘦猴这帮土匪很难对付。他们藏匿的山虽不算高,但长,进去千儿八百人看不到个影儿,打他们等于荒野里扑蚂蚱,难寻。过去历任乡长也曾带人进过山,好则一无所获,坏则搭上一两个伤亡,吃点小亏。于是便接受教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吆喝不行动,彼此相安无事,心照不宣。可是二少儿不想这样。二少儿想对得起亲戚的举荐,对得起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腚后的跟班,对得起跟班别在身上的那把盒子枪。他组织了一个联防队,明察暗访,该出手时就出手。果然奏效。某夜,在某村,砍死了两名下山骚扰的匪徒,其中一个还趴在女人身上乐呵着,没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做了刀下鬼。
这一下子瘦猴与二少儿结下了梁子。
二少儿还是赌。但有节制,不再夜夜赌,也不在本村本乡赌,是住个半月十天,到外乡同僚那里过瘾。这一来就叫瘦猴瞅上了机会,为自己酿下了灾祸。
这天近晚,二少儿来到临乡,乡长款待。先安排下了住处,独门独院,三间房。女人自然不可少——此乡长好色,每次到二少儿乡住宿,必找女人相陪,有来无往非礼也,二少儿来也必须同一规格。找的女人要提前到住处,早早躺下暖着被窝,等候使用。至于二少儿用不用,另当别论,待遇是不能降低的。二少儿这边呢,筵罢便摆下了牌桌,二少儿一心只在牌上,哪还顾得其他!当即打发跟班去睡,说好鸡叫过来接他。
偏偏找的女子生性风流,一个人在被子里头,翻来覆去等不来二少儿,便打起了睡在另一间屋里跟班的主意。跟班先是不敢,可经不住软玉温香入怀,再是想想主人打起牌来总是一夜不归的,便放开了胆子。小伙子二十不到,尚未成家,俩人干柴烈火,直反反复复折腾到夜深,才心满意足地搂抱着酣睡过去。
瘦猴进来了。
瘦猴是听了线人的报告,带着四个喽啰摸进来的。瘦猴身子轻快,行动敏捷,越墻上房如履平地。他一跃进了院子,轻轻开了大门,令喽啰两个门里两个门外站岗,他自己拨开了屋门进去。见一间屋空着,另一间炕上睡着两个人,一摸,头发一短一长,心想短发者准是二少儿无疑,遂手起刀落,脑浆迸裂,跟班气绝。女子惊醒,忽地坐起,才要叫,被瘦猴一巴掌抽在嘴上打住了。黑暗里,瘦猴见一条身子白得刺眼,摸一摸,热热的诱人。忽然觉得不能枉费了这温度,而且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喽啰被刀砍在女人身上的情景,此恨不能不解,遂褪下裤子,把女子摁倒干了一个回合,这才带领四个人蹿出了村子。
二少儿听到报告,如雷轰顶,胸中燃烧起熊熊烈火。
二少儿决心报仇。
二少儿报仇不是蛮干,他动用了心计。他着人将跟班尸体从头到脚用白布紧紧裹了,抬回家中,做出身亡的假象。自己隐身外乡,托人花大钱买通了瘦猴用过的那个线人,也即报信给瘦猴杀了跟班的那位,随时掌握瘦猴的行踪。终于等到一个瘦猴下山的机会,按照二少儿的设计,人预先埋伏在屋内橱子里,瘦猴刚脱光了衣裳,突然冲出,把他一闷棍打昏,就手捆绑了起来。
瘦猴光溜溜押到了二少儿面前。
瘦猴看见二少儿,先是一惊,即刻沉稳下来,冷笑一声:你的命大!
二少儿说,你的心毒!
瘦猴说,仇再深,也不能叫我赤条条见阎王爷。
二少儿吩咐人给他穿上了裤子,说,我砍了你的喽啰,你劈了我的跟班,以命抵命,两不欠。今日捕你,是尽我乡长的职责,送到县上,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瘦猴被捉,猢狲逃散,匪徒们不见了踪影。
上司为嘉奖二少儿,给他增加两倍大洋的薪水,配两个跟班,每个跟班都别着盒子枪。二少儿却一概不受,并坚决地辞去了乡长职务,戒掉了赌钱恶习。因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乡长一职便一直空缺。
没了土匪,没了乡长,这个乡安顿了许多年。
选自《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