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衡
摘 要: 《尘埃落定》是阿来的长篇小说,揭示了落后腐朽土司制度终将被取代的历史宿命。这个宿命的节点,也是多民族融合叙事的开端。在藏民与汉人看与被看的双向互动中,形成了极不对称的两类形象,最终指向征服与被征服的结局。小说通过预设鲜明对立的形象,显示两民族历史命运走向的差异。这样的创作方法,忽视了对民族融合本质的思考,在“国家统一”的既成事实面前,消解了对民族融合过程中的不平等民族关系的批判。阿来对于汉藏两族形象的塑造与定位,缺失与过激之处,应批判性地加以审视,以引起我们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民族互动的关切和反省。
关键词: 《尘埃落定》 民族融合 平等
一、引言
《尘埃落定》以麦其土司家族的“傻子”二少爷为视角,描写了土司制度下的爱情、战争、权谋、宗教及复仇等一系列内容,将西藏地区与中原文明连通起来,让这里的地域文明被现代化的脚步匆匆牵引。小说借助土司间的波澜瓜葛凸显文本的地域性和民族性,又用中原汉人势力对藏区的融入确立两民族之间看与被看的关系。在汉藏两族看与被看的互动中,完成对两个民族形象的塑造,继而实现小说对不平等民族关系的预设,使他们回归各自的历史宿命,以此刻意呼应“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的历史规律。
二、看与被看的表现与实质
汉藏两族的相互审视是作者完成对两民族形象和历史意义预设的重要途径。双方处在看与被看的双向互动中:既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者。小说开头首先是藏族对汉族形象的观察:
这是个瘦削的人,他脱下头上的帽子对着人群挥舞起来。哗啦一声,一大群化外之民就在枯黄的草地上跪下了①(23)。
这一段是“傻子”第一次看到黄特派员的描写。这里暗含着对比:一个瘦削的汉人,竟然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和权威,让藏族的百姓整齐地跪在他的面前。与汉人瘦削的身材相对比的是他所代表的高大的、令人俯首称臣的中原汉人文明形象。之后黄特派员跟二太太的谈话也可以佐证这一点:
特派员还问:“太太,听说你是汉人啊?以后我们好多事情就要依仗你了。说不定哪一天这里就不是夷人的地盘,而是你的封地了。”①(26)
这段对话透露出作品中黄特派员对藏族文明的认知:他认为藏族是“夷人”。“夷人”一词本就是用地理分野作为划分文明优劣的产物。孔子将夷人表述为“被发左衽”之人,这是带有文化歧视的用语。在黄特派员“我们政府”眼中,藏族是异于汉族文明的野蛮落后文明。后面所言“封地”一词,同样体现了封建时代的等级概念:藏区的命运是受“我们政府”控制的,它就是一块服从于“我们政府”调配的封地。这段话集中体现了两族政治地位的不平等。这种印象的长期存在改变着藏人在与汉人交往时的心态。这一点在麦其土司与姜团长的相互观察与揣测中很好地被体现出来:
麦其土司问他:“你写诗吗?”
姜的嗓门很大:“我写他妈的狗屁诗,我吃多了没事干,要冒他妈的狗屁酸水!”
父亲说:“好!”
姜意犹未尽,他说:“我要是写诗,你们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亲和哥哥当时就大叫:“姜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姜的朋友!”①(148-149)
麦其土司一开始是试探性的发问。这种试探性来自他对前一任黄特派员作风的不习惯,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对于“诗”这个汉族文化符号的陌生与敏感。他作为被服从者希望逃离文化上的压迫。当他观察确认姜团长形象不具有这个汉族文化的符号时,他称姜为“朋友”。他讲话的逻辑顺序值得思考:为什么他先说“姜是我们的朋友”,而后说“我们是姜的朋友”呢?我认为,这是因为姜团长和黄特派员一样,都代表了汉族文明的权力话语。踏入藏区的他们就像是入侵者,使得麦其土司具有强烈的被侵犯感和不安全感。所以,他首先要界定入侵者的身份。这种思维惯性正是他在与汉族互动中长期处在被动位置的表现。姜团长的回答似乎是大大咧咧的,其实这是他试探观察麦其土司的策略:他要让麦其土司放松警惕,实现让土司相互残杀而从中得利的阴谋。从某种意义上讲,姜团长更擅长权谋;这就意味着他的到来,想要实现的是对藏族地区更深层次的控制。
关于上厕所场景的描写更加侧重汉藏两族对对方文明程度的观察审视:
我拉完屎,回到屋子里,两个婆子上上下下替我熏香。那個军官脸上竟然出现了厌恶的神情,好像我一直散发着这样的臭气。在这之前,我还跟他一样是有钱人,一泡屎过后,情形就变化了,我成了一个散发臭气的蛮子①(361-362)。
军官对“傻子”拉完屎后态度的转变,源于上完厕所后他身上的臭气。这种臭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象征着落后、野蛮的生活方式。军官“丝巾”物象的出现,与屎臭形成了对比。对藏人的偏见,让“傻子”自卑且愤怒。
脱离土司执政者和中原政府官员的视角,藏族百姓对汉人的观察同样值得参考:
我问妓院老板有颜色的汉人的事情,她笑了,说:“有颜色没有颜色,是红色还是白色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①(349)
解放军听了很不好受。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许许多多人大声欢呼。……而这里,这些奴隶,却大张着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们的主子来了①(377)。
从民间立场中得到的汉族是十分模糊的。相反,从他们对汉人模棱两可的认知中恰恰能映射出藏民的清晰形象,即无知愚蠢的形象。妓院的老板不关心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奴隶们只关系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原先的主子被征服了,奴隶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解放的时刻已经来临,他们只是在怀念旧时的主奴关系,只是在畏惧未来可能面临的“新主人”。红色汉人的到来让他们在做奴隶与想做奴隶而不得的状态中徘徊。土司统治下的奴隶制度束缚了他们的思维,压垮了他们的脊梁。从民间立场中审视到的藏族文明,表现了藏族腐朽制度下藏民精神的落后。
红色汉人在历史表述上虽然承担了“解放”的意义,但是在审视藏民族的过程中,仍然没有摆脱控制与征服的思维:
最大的军官还拍拍我的肩膀说:“当然,没有鸦片和妓院了,你的镇子也有要改造的地方,你这个人也有需要改造的地方。”
我笑了。
军官抓起我的手,使劲摇晃,说:“你会当上麦其土司,将来,革命形势发展了;没有土司了,也会是我们最好的朋友。”①(34)
压迫者脱胎成为解放者,被压迫者摇身一变成为被解放者。旧有的阶级叙事消失了,但它所残留的互动模式并没有被侵蚀,而是被以革命解放为主题的表述方式填满,以新形式发展下去,由“服从”替换为“改造”。从“改造”一词可以看出:红色汉人口中的朋友,仍然没有获得代表“现代化”的权利。藏人只能“被改造”却不能主动意识到社会发展规律而“自觉改造”。红色汉人、白色汉人一样,从对藏人文化、生活、社会经济的审视中发现利用和整合藏区的可能性。作为藏人的“傻子”从对红色汉人的观察中意识到了旧有的互动模式仍然稳如磐石,所以最终对他们的期待一笑了之。
至此,我们对整本小说描述汉藏两族相互审视的内容有了大概的梳理和分析。在“看”所包含的界限划分上,最困难的问题并不按照“这是你们”和“那是我们”的那种自我封闭的认同和传统的实证主义分类来行事,而是指谁在“看”谁,以及如何看的问题②(318)。红色汉人与白色汉人在审视藏人后采取的行动虽然各有不同,但是他们审视藏人的角度和姿态却保持了连贯性:都是处在优势、强势的一方;都是处在掌握话语权,要求对方改变的一方。同时,藏人的形象愈发靠近作者的预设,在汉人视角下逐渐被塑造成充满奴性、无知愚昧、落后粗俗的形象。因此,看与被看关系的本质就是一种不对称的权力关系。这种不对称的权力关系表现为:其中一方的审视对对方的未来命运有决定作用。汉人与藏人在相互审视中形成的差异形象表现了双方权力的失衡。具体来看,就是汉人通过观察藏人,建立他们眼中落后的藏族形象,表明自己作为主导者和征服者的历史必然性。
三、多民族平等叙事的尝试
阿来《尘埃落定》的创作尽管已经受到了历史事实的束缚局限,但是作家仍然尝试在小说中融入多民族平等叙事。这样的创作冲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受阿来血统的影响。阿来戏称自己为“远缘杂交品种”,他的身上流淌着汉藏两族的血液。这样的身份讓他对藏族文化同样充满了自豪感。他没有贬低汉族文明,而是希望通过丰富藏族形象达到某种平衡,作为对史实的“补偿”。阿来主要从藏族习俗的描述和刻画藏族英雄式形象两个方面尝试改善小说中失衡的角色设置。
小说中提到的藏族节日、舞会、宗教祭祀等充满地域文化色彩的描述,使得藏族形象变得生动且深刻。而对藏族人民血性性格的描写,则让他们的形象有了生命和温度。例如为主英勇牺牲的索泽郎泽;秉持着中国传统复仇“美德”的两兄弟;面对复仇者的威胁而面不改色的麦其土司……这些情节都能体现藏族人民彪悍英勇、忠心耿耿、血气方刚的优良品格。
但是这种尝试总体上是失败的。因为他的尝试没有被汉人“看到”,不是通过汉人的观察塑造具有强悍生命力的藏族形象,没有让藏族形象在与汉人的互动中强大起来。
这些游离于民族融合视野之外的尝试,恰恰割裂了文本中藏族统一形象,让小说存在两类藏人形象。骁勇善战、充满血性、深谙权谋的藏人形象只体现在土司相互争斗的情节主线中;一旦回归到汉藏两族相互审视的这条线索上来,那么同一群藏人的形象却又是愚蠢愚昧的、奴性的、野蛮未开化的。在土司领地争夺中用尽权谋和胆识的藏族雄鹰,不管是面对白色汉人还是红色汉人,又都会回归屈从和踌躇的形象,以至于最后汉人不费吹灰之力将土司城堡夷为平地,令读者感到唏嘘疑惑。阿来的努力之所以造成了小说藏人形象的割裂,就是因为他没有让“藏民族自豪感”与汉族文明直接交锋,他没有建立起藏民族视角下的民族融合立场,仍然处在汉族文明视阈内审视民族融合问题,没有摆脱固有的互动模式。藏族文明仍需在“被领导”的位置上开展互动。正如马克思所言: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于此前提下的种种尝试,不仅没能让失衡的形象得到改善,反而让小说的藏族形象处于一种矛盾状态。
四、现代性:关于民族融合的思考
《尘埃落定》虽然以历史为框架,但是缺乏关于历史本质的思考,缺乏对民族融合问题的思考,单纯用“旋风”“罂粟花”等物象隐喻被征服者的命运,用艺术化的表达代替应有的艰涩拷问。阿来简单地创设“落后的弱者-先进的强者”的小说模式,粗浅地把对历史问题的反思替代为战争杀戮的游戏。当杀戮游戏的主角是两个民族(文明)时,又显露出殖民主义色彩。所以,阿来建构的历史是虚无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兴亡故事都可以套用这个模式。
在这个模式中,阿来让汉族文明的形象代表了现代性,代表了先进生产力。从一开始白色汉人的先进军事设备和训练制度,再到罂粟种子、妓女,等等,他们总是带来藏区闻所未闻的新事物,正是这些新事物帮助汉族文明征服了藏族文明,推动了民族融合的过程。但是,当只有一个民族代表了现代性时,民族融合的过程就变成了简单粗暴的征服过程。
其实小说中藏族文明并不缺乏现代性。脱离了看与被看视野的藏族形象,依然是勃勃生机的。民族素质和文化底蕴都是现代性的表现。但是回归到民族融合的叙事线索上,他们又被剥夺了融合进程中的话语权。该小说的创作混淆了现代性和民族融合之间的关系。“现代性”本身是一个设计、一个过程,内含矛盾和悖论③(75-80+156)。它并不是推动民族融合的一个必要条件。相反,民族融合才是现代性的表现。阿来颠倒了两者的关系,把民族间现代化程度的差异作为推进融合的基础前提,他必然采取带有殖民色彩的征服叙事。但是实际上,民族的现代性恰恰要通过民族融合才能确立。因此,小说在看与被看的过程中预设单向的权力关系及失衡的现代性形象的做法本身就是不妥的,以至于让两个民族的形象处在极端不平等的地位,并造成了藏族形象的割裂。
倘若能够理解民族融合是现代性发生的必然条件这一点,应当清楚汉族文明不能代表“现代性”。去掉民族背后文化、经济实力的标签,汉藏两族将以平等的身份参与民族融合的过程,最终确立的是统一多民族中国的整体现代性。
阿来的局限还在于:他狭隘了现代性的概念。现代性一词并不源于中国,这是西方国家创造出来的掺杂着资本和工业色彩的概念,它与生产力紧密联系。小说展示的现代性,具体表现在汉族人拥有的先进军事武器和军队制度及多元的经济活动上,同样侧重于生产力指标。但是,现代性对文化也有要求。在阿来的笔下,文化成为生产力“现代性”的附庸。伴随着汉藏两族生产力发展程度的全面不平等,藏族文化在汉人的审视中同样沦为了次等,汉族文化成了强势文化。例如:
通司说:“等一会儿吧,特派员正在吟诗呢。”
“等一会儿,我在自己家里见谁还要等吗?”
“那就请土司回去,特派员一有空我就来请”①(363)。
这一处就可以鲜明体现在看与被看过程中形成的汉族强势文化与藏族弱势文化。“吟诗”是汉族文化的鲜明标志。黄特派员在土司家中写诗,土司竟都不能打扰。黄特派员之所以有如此态度,就是因为他知道麦其土司在经济、军事上需要汉人的帮助,他顺势让汉族文化处于“不得打扰”的强势地位。此外,小说中的黄师爷和管家还就汉人和藏人谁拉的屎更臭这个问题展开过讨论。谁拉的屎臭这个问题之所以难回答,就是在于藏人对于自己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不自信,他们在汉人面前变得迷失茫然。
因生产力的不平等而划分民族文化的高低之别,是文化殖民主义的表现。这是必须被摒弃的。“现代化”一面是启蒙的……但另一面则是压制的,如迫使本土文化的改观,迫使本土文化落入次要文化或被遗忘②(371)。统一多民族国家的一個重要标志是拥有多元宝贵的民族文化。虽然有些民族的文化存在阻碍发展的落后因素,但不能因此否认各个民族文化都是中国“现代性”的共同渊源这一事实。不能用某一先进文化去消灭或者强制同化其他民族的文化,破坏同源关系。在保持民族文化记忆和接受具有他者性的多元文化两者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④(143-145)。作为多民族国家,对各个民族的文化始终要展现出平等、开放、包容的姿态。
五、结语
《尘埃落定》在充斥着权力话语的看与被看的过程中塑造汉藏民族形象,完成了这场权谋杀戮游戏中的角色定位。作为被征服者的藏族文明,面对历史宿命,却放弃了最基本的反思能力。在小说中,藏人对自己民族出路的选择和思考一直都是缺失的。他们一股脑地“忙着生,忙着死”,游走在屈服与抗争的两端,缺乏自我救赎、自我答责的精神。但是,对于民族未来的思考,不能单单由汉族文明进行。想要与汉族及其他民族平等互动,首先要学会的是建立理性思考能力,对自己民族的未来负责。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形成不管是处在进行时还是完成时,藏族文化历史都不会消失。何以载动文化历史的辎重在民族融合的道路上前行,是艺术和现实层面都需要考虑的问题。藏族文明要突破束缚,以宏观地理概念的中国为平台审视和定位自身及其他民族。这是一种反思的能力和魄力。将建立新的看与被看的关系——在民族与历史之间。历史将审视民族的过去,民族将远眺历史的未来。
注释:
①阿来著.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01.
②张京媛.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1.
③卢顽梅.民族的隐忧——沈从文与阿来文学创作比较谈[J].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9(04).
④寇旭华.《尘埃落定》的象征性分析[J].文艺争鸣,2009(09).
参考文献:
[1]阿来著.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01.
[2]张京媛.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1.
[3]卢顽梅.民族的隐忧——沈从文与阿来文学创作比较谈[J].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9(04):75-80+156.
[4]寇旭华.《尘埃落定》的象征性分析[J].文艺争鸣,2009(09):143-145.
[5][美]爱德华·W.萨义德(Edward W.Said).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