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忧郁(上)

2020-11-06 08:10杨炼
上海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亲历屈原现实

让这片默默无言的石头

为我的出生作证

让这支歌

响起

动荡的雾中

寻找我的眼睛

在灰色的阳光碎裂的地方

拱门、石柱投下阴影

投下比烧焦的土地更加黑暗的记忆

仿佛垂死的挣扎被固定

手臂痉挛地伸向天空

仿佛最后一次

给岁月留下遗言

这遗言

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

——杨炼《自白,给一座废墟》,1980

一、“流亡”一词,屈原诗首创

“流亡”一词,首见于屈原诗。屈原诗之前,迄今未有发现“流”“亡”二字连用者。但自从创造此词,屈原诗中便多次使用①:

“宁溘死以流亡兮”《离骚》

“遵江夏以流亡兮”《哀郢》

“宁溘死以流亡兮”《悲回风》

“宁溘死以流亡兮”《惜往日》

一个二千三百年前出现的词汇,至今仍令我们耳熟能详,且存在于常用辞典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它具有贯穿时空的超强能量,直抵、紧握住了人类命运之根,并一再被后来经验所印证。

“流亡”概念的重要性,并不仅限于中国历朝历代诗歌史上那一长串哀伤而璀璨的名字,它也是整个人类最基本的经验之一。从《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漂泊,到《圣經》里以色列人的《出埃及记》,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客死黑海而留下杰作《变形记》,但丁出亡佛罗伦萨才创作《神曲》,直到写《尤利西斯》的詹姆斯·乔伊斯说:“谁没品尝过流亡的滋味,就读不懂我的作品”,法国小说家加缪说“旅行是一门学问,领我们返回自己”,纳博科夫、米洛什、布罗茨基……斑斑足迹上,是一整部人类文明史。

一个如此重要而根本的概念,很难想像,在屈原诗之前,竟全无来源和出处!可细思之,也不是不可能。早于屈原诗两百余年的《诗经》里,呈现的是春秋时期相对小国寡民的生存景象,战国时期以烽火战乱为背景的大规模人才、思想交流,还未出现。更晚些,虽然战国时不少文人风尘仆仆奔波于路上,但那种跨国兜售知识产权的兴奋努力,也与屈原诗中惨痛的“流亡”之叹,判然有别。终于,找不到其他说法,我就只能承认,“流亡”一词的原创版权,归屈原诗所有。

屈原诗—灵均诗以独一无二的伟大原创力,发明了“流亡”一词。

这个无中生有的原创,是多么惊天地、泣鬼神。“流亡”慨叹所到之处,在屈原诗中,应声打开一个悲天悯人的创世纪,《离骚》给出的“流亡”语境是: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再深究一下“流亡”观念之源头,我不得不说,并非只靠出走的经历,就一定能拥有创造出流亡作品的自觉。先秦诸子百家中,如此明确高张内心与外在流亡、拥抱惨痛而九死不悔者,唯屈原诗绝无仅有。那么,它有可能是外来词吗?但,哪个外来?从何处外来?是楚国之外?列国之外?抑或“中国”之外?乃至汉字(方块字)之外?这个推测,又一次查无实据。很可惜,我们不能为屈原诗虚构出一个当代版的中外交流。

这里,我想插入一段题外话,反证发明“流亡”一词,需要何其丰沛的精神伟力。

我向大家鼎力推荐《和制汉语一览表》,感谢互联网时代,此表随手可搜。

这是因为要写“流亡”,而意外得到的大收获。一言以蔽之,不知《和制汉语》者,请免谈现代中国思想。

简言之,“和制汉语”,就是日本人用汉字写下的西方进口词汇。敬请大家平心静气,把此表通读一遍。

我相信,你们将和我一样赫然发现:这里几乎囊括了我们使用的所有现代概念。从日常用语,到各种专业,再到文学艺术,一切领域、一切层次,我们嘴上所说、脑中所想、手上所用的现代词汇,几乎皆为日本人所创。

这是一次对古汉语的大解放,一个真正、全面的“创造性+开放性”,一种我们自己囿于汉字的传统惯性,绝难获得的自由!无数例子令人拍案叫绝(谁想到给“时”加上“间”,忽然就有了能用单位测度的“时间”?或者运输的“运”,与动作的“动”没来由的相撞,就合成了我们至今挣不脱的“运动”?)。

相对“和制汉语”,反观我们自己所为,则难免羞惭:我们轻易抄袭了这些现成词汇,却满足于一知半解、望文生义。舶来捷径,快则快矣,可造成的思想夹生,成了整个现代中国文化困境之源!20世纪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不停出错——试错的历史。原创力贫弱已堪可怜,不探究赝品浅陋,反张扬虚假为荣,才更可悲!于是,从文化到现实,徒有现代之名,而无现代之实。迄今为止,这致命的先天不足,对大部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仍然不自知、无感觉,明明陷于失语,却自欺欺人,开口“现代”,闭口“文学”,天天“意义”,年年“运动”,说着外语,却恍如那些名目,都是吾国吾土原生草木。所谓中国“思想”,怎能不沦为一片空白?

我推荐国人细读《和制汉语一览表》,因为此中暗含中国问题的缘起与症结。

这番插话,只为反衬屈原诗创造“流亡”概念的伟大。

一个词、一个概念从无到有的原创,令一种存在从虚无中显形。语言的全部意义在此。我甚至遐想,不知是谁,最早从屈原诗中,挑选出了“流亡”一词,与英语的“Exile”对译?我得承认,这个他(或她),能从浩如烟海的汉语词汇中,追本溯源,回到屈原诗中,选出“流亡”一词,赋予它全新的活力,一举打通古今中外——那绝对是位大天才!

遥想二千三百年前,得多少凄风苦雨的黑夜,才孕育、打凿出那个石破天惊的词。而它,一经存在,就不仅成为经典,更一步踏入现代和当代。“流亡”,命名了一种人类根本处境。自那以来,它如滔滔大河,一路吸纳着沧桑和杰作,贯穿数千载,从未过时。一个堪称永恒的概念,成就了一道历史文化之底色,也含括了可见的未来。它傲然并列于和制汉语那数百个从西方翻译来的“现代词”,毫不逊色,且更纯粹鲜活。在我看来,灵均之力,媲美仓颉,堪称神圣!

屈原诗开创的“流亡”母题,像一个圆心,层层漾开了中文文学传统的同心圆。

二、“流亡”词义探究

“流亡”一词的词义,究竟是什么?

据《说文》解:“流”:本意为水之流动,延伸为流失,流离,流放——离开;“亡”:本意为出走,延申为亡命,消亡,灭亡——死亡。那么,“流”与“亡”两个字之间,是什么关系?

英语词“Exile”(流亡),字面上从属Ex部,意即出去,外面;含义上保留了“流亡”——出走的概念完整性。

而中文有所不同,“流”和“亡”,是两个各自独立的字,各有完整而多重的词(字)义。随着对两个字关系的不同理解,“流亡”内涵,也在丰富变化。依我之见,至少有以下三个层次的理解可能性:

1.流向死亡:如放逐之路。

2.流即死亡:如背井离乡。

3.(最有意思)从死亡开始流动:一种绝处逢生,犹如诗歌本质的最佳写照,古今中外诗歌史上那一系列杰作,可不恰恰这样诞生?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每个人都像在吟唱王维的句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生存濒临绝境,诗歌方能升起。由是,哪首诗不是幸存之诗?谁不因诗歌而成幸存者?我自己也早在1985年,就写下过“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YI),不置之死地,何来“后快”?!

继续深入“流亡”概念,这里也须分出层次:

首先,政治的狭义“流亡”:由现实的具体时空限定。我称之为“小历史层次”,某人因政治迫害被迫出走,其反抗意义局限于该时该地。屈原诗常遭肤浅解释为“爱国诗”,就因为人们常想当然地把它附会于楚国政治。

其次,思想的广义“流亡”:超越一时一地、在哲学上把握精神追求的本质。我称之为“大历史层次”,视整个历史为人类的生存场景,面对厄运而不放弃追寻思想自由。这里,“流亡”的定义,已经从被动接受转为主动参与,甚至自觉开拓。恰如闻一多先生指出的,屈原诗“神游”天地,即可看作这个转化。②

最终,诗歌的美学“流亡”:以“知道”——参透命运之绝境为前提,回归诗歌语言的创造。我称之为“形而上的美学层次”,诗歌语言之构成,把反抗升华为创造,让创造体现最高级的反抗。诗歌不仅描述人类命运,更敞开它,从不可能处开始,展示真能量。屈原诗最终完成于此——“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应该特别提到,中国之外诸文化,多以宗教关怀为人生归宿,因而,何为家?何为原乡?常与宗教相关,人被放逐的原始焦虑,亦源于此。最清晰的例子,如《圣经》中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

但屈原诗里的流亡,是思想、美学意义上的“大流亡”。它同样涉及存在的本质意义,并痛陈失去原乡的焦虑,但它不诉诸神本,而是在人本之内完成超越。它用突破时空局限的“大历史”,充分拓展人生的领域,从而让“诗”取代了“神”的超越层次,把“神之居”变为“人之居”,一切“天问”都还原成“人问”,所有焦虑催生出语言的创造。整个屈原诗,正是一场亲历历史、超升成诗的“出走——灵游”。

屈原诗中的上天入地,被无数次说成是“浪漫主义”,但这与其说褒奖,其实是太大的贬低。伟大的诗人思想家对存在的突破性把握,被狭隘化成了小诗人的胡思乱想。由是,现实上局限于“爱国”,文学上仅仅是“浪漫”,哲学层次付诸阙如,更遑论超出流行文论视野的其他层次了,我说屈原诗忍受了两千余年的孤独,而且还得继续忍受下去,难道过分吗?

回到作品,谨以《离骚》为例,在我眼里,这首诗与“浪漫”扯不上任何关系,倒该看成一首大巫之诗,一个从“此在”出发,灵魂出窍式的“灵游”历程,其间遍历现实、历史、神话——楚国“巫文化集体记忆”诸层次——终于外在“求女”不得,而返回自救乃至自美,最后回归诗美原乡。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全诗以自传体启始,本意为何?倘若稍知巫术通灵者,便会了解,巫师跳神之始,仍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我是谁?“此在”哪里?须一一交代,“此在”越明确,进入幻觉“灵游”的超越感(出世感)越强,在幻觉状态体验的“大世界”越真。“我”与“一切我”之间,有限通无限,反差更合一,黄泉碧落,才都落到实处。所以,这个自传体的开头,让《离骚》后续的灵游,显得无比可信。

但进一步观察,这个“自传体”,又非普通的自传体,它直接把叙事者的身世上推到三皇五帝时代,“帝高阳之苗裔”,迄今亦已不知几千百岁!所以,这里的“具体”,并非一人一物之具体,而是一种“历史亲历的具体”。叙事者虽然有名有姓,但他的自传,却直接含括了整个大历史的内容,这给他即将进行的灵魂出窍之游,搭建起广阔的舞台,更提纯出一种黄金质地,去打造那把悄悄递到我们手中的钥匙——自传体的结穴之词:“灵均”。

“灵”者,贯通、穿越神人鬼三界之精灵也,“均”者,遍布、遍历天地古今内外也。“灵均”一字(注意:古人以“字”自我命名,是否正为提示“文本”意义?),已经纳千古历史于“我”、集天地精华于“诗”,有此开端,万物的归宿,又怎能不是一个“美”字?!

接下来,《离骚》中那位大巫渐入佳境,先冥想静心,感觉“内美”(“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再坦然绽开,呈现外华(“又重之以修能”),更不避“党人偷乐”,不怕为天地立言:“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

应该注意,屈原诗中多次出现“灵修”一词,仅《离骚》里,就有三次(“夫唯灵修之故也”;“伤灵修之数化”;“怨灵修之浩荡兮”),对“灵修”的解释,颇为繁多,但如不混为一谈,而是同时关注“灵”与“修”这两个字,则与凡俗之解(如妻子对丈夫的称谓)相去甚远。“灵”者,巫也、舞也;“修”者,修饰、装饰,引申为修炼、修理,使之完美。对屈原诗中的“灵修”,与其我们不着边际地瞎猜,还不如回到字面上,看那位大巫之“灵”,如何神游天下而“修”。他在“通灵”状态中,遍历无远弗届的现实,以“修”为正,为“修”而伤,因“修”而怨!可以说,他的漫漫求索,正是一条“灵修”之途。

《离骚》的分段,有太多说法,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一文中,也提出了五段论③,但当我现在专注于“流亡”一词,且将其视为一个中国诗歌传统最重要的母题时,又必须收拢那些分段,从具体文本分析,转为一个更高层次的思想把握。让“流亡—灵游”,像一架射電望远镜,透视(灵视!)数千载之前人的心灵宇宙。这样看,《离骚》的总线索,就该归结为:从一个大自传出发,遍历现实、历史、神话——楚国(甚至更广领域)“巫文化集体记忆”诸层次——终于放弃外在寻求,退而自救,回归诗美原乡。

学者陈逸根先生,在他《神话创造与心理治疗——〈离骚〉之神游情节新探》

一文中④,以荣格心理分析为视角,很准确地指出了《离骚》中上天入地的“神游”,贯穿着一个颇有逻辑的完整过程,那就是“屈原透过积极幻想,深入到集体无意识中,对其中各种原型、原始意象进行了艺术性的加工创造,而建构了一个瑰丽缤纷的神话世界”。这里,“集体无意识”概念,尤为重要。屈原诗创作的年代,仍在巫文化主导意识的时代,尤其尚巫、尚鬼的楚国,何为魔幻?何为现实?它们是二者?那么在哪里分界?或根本如一,魔幻就是现实?陈逸根先生(想要)指出的,是一个创造屈原诗、又被屈原诗所创造的世界。我只想对此小作调整,或许屈原并非“透过积极幻想”,去“深入”去“创造”,他(如果有这个“他”!)根本就生活在那个超验现实之中!作为一位灵巫大巫,他完全可以无视我们今天靠可怜的进化论区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完全不觉得人类难以企及鬼神境界,他是“灵”!他并非走神、出神而游,却在巫术发功状态中,一灵出窍,遍历天下。“灵”“神”之别,在“灵”居于人体内,却可以离开躯壳、悠游无数时空;“神”却更多被先验地与人分开,划入人无力、无能进入的另一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称屈原诗为“灵游”,而不喜沿用“神游”俗语之故。

即便如此,陈逸根先生视《离骚》为一个完整世界(集体无意识)的看法,仍堪称真知灼见。《离骚》灵游,活脱脱一次冥思、发功、跳神、领悟、书写(卜辞—成文)的全过程。

我们看到,一个具体“人物”(灵均),在凝神静思中,渐渐进入发巫状态,并非不艰难地挣脱自己躯体(现实时空),进入当下与历史杂糅的幻觉世界,开始在含括一切的“文化记忆”中漫游,论家所谓的三次“求女”(玉女、神女、下女)⑤及三次无功而返,恰与后来民间跳神、驱邪的经验深为吻合,灵巫的努力,并非次次都能成功。人生如噩梦,噩梦浸透人生,想终极解脱,哪有那么容易?!求女——求外在之美——不得,才转而求己,“宁溘死以流亡兮”,诗人大巫被其“内美”驱使出走,遍寻天地不遇后,又不得不重返一己之内,依托语言那个基于自身的客体,写下这首卜辞般的命运之诗。这是场惨败,又是一次完胜,世俗成就被抛弃,却坐实了灵魂的归宿。

我喜欢这个关于集体无意识——集体文化记忆的想法,因为只有如此,《离骚》里那现实、历史、神话三重境界,才最终被纳入一个整体结构。这个《离骚》世界,无时间之隔,无空间之分,无实体与幻觉之区别,甚至无生命和语言之界限,茫茫荡荡,万古如一。诗人大巫所到之处,都是他的现实。

由是,“文化记忆”一词,也变得不甚妥当,那根本应该叫做“文化现实”!一种特定文化中,以独特方式存在的现实。在屈原诗里,就是那种打破线性时间/历史观,被我们今天称为“魔幻”的全息现实。那次灵游,穿越的何止诗人所在的内心和外界,它一举归纳了二千三百年来一切提问者、探求者的命运,因此能永葆鲜活。这样看来,屈原诗和我们,谁更肤浅?

那么,“流亡”呢?

还记得吗?“流亡”含义的第三解:从死亡开始流动?读入《离骚》,也就读入了所有屈原诗,那里的《天问》《九歌》《涉江》等等,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述这番非时空的历史经历,为什么?因为这里大历史就是大现实。诗人亲历各个历史阶段(朝代),也把所有历史阶段变成了“他自己的历史场景”——在整个浩荡的时间长河中,他的亲历感无所不在。

我自己的自传体长诗《叙事诗》,第二章内有一组《历史哀歌》,其中七首诗,书写了七个时间点上古今中外七个历史人物,但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却是每首诗标题上那个短句:“我的历史场景”。这里,“我的”一词,瞬间重写、重构了整个历史,把那句耳熟能详的“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进一步定位成“所有历史都是我的当代史”。是的,历史语境,都是自己的处境。外在现实,从来是内在性格的一部分。个人亲历大历史,就是亲历自己的记忆:一种深层次的人生。这“灵游”,在导向“灵修”,更深化为“思想和诗歌层次的流亡”——我们自己的文学自觉。

灵游的哲学内涵,是凸显诗人之“在”。他漫游时空,并非仅仅虚渺的空想,而是切实地存在于、体验到每个坐标点。这里两个关键词:一、大历史;二、亲历。它们的交织,揭示出一种全息网络式的存在状态。一个“自我”,超越自己的一时一地,而深入整个历史,让所有时空点真切地存在于“我”。这里被突破的,远远不止肉体的局限,更是历史阶段的限定。所有朝代、所有国度,都是一种“场景”,被“我的——人的命运”所打通、占有。那些他/她,都活生生是我;而我,也鬼魂般地渗入他/她,以至于分不清每个念头、每个声音来自于谁?又或者,它们都来自“灵”,那个曾被叫做集体文化记忆,如今已再次被激活为现实的“灵”?

这条思想线索,可以引领我们漫游屈原诗的迷宫。

在《离骚》中,因“内美、修能”的内在催迫,与“恐美人之迟暮”的外在紧张,灵均—灵游之我必须出走,而后,他与“帝高阳之苗裔”遥相呼应,直接踏入“昔三后之纯粹兮”的历史长河,追随“九天以为正”和“彭咸之遗则”,而与“党人”“今之人”对比对抗,虽“长太息以掩涕”,但对自己的追求“虽九死其犹未悔”,直至石破天惊地捧出主题“宁溘死以流亡”。侧身于诸多历史人物间,灵均之“余”那“高冠、长佩”的形象,无比鲜明,永远在场。一条漫漫长途,不停“反顾、往观”着,穿越现在、上古、传说、神话,何曾过去?哪能过去?“过去”,只是无数个现在,到处的现实中到处有“余”,一个始终共时的存在,一种万变如一的出场。

这个“出场”,就是穿透时间的感同身受。“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查”,远古善恶,至今分明;“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晚近史实,仍为佳例。一切,都殊途同归:“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个“上下”,含括古今,汇合人神,上下都在同一条路上。由是,“历史的忧郁”主题,已隐然可见。在灵游至神话原型时点明“求索”,亦含了精神原型的深意。可惜神话尽头,仍是“何离心之可同兮”,而终于逼出“吾将远逝以自疏”,这绝望后的自我放逐,又是一种终点上的化被动为主动。

亲历了大历史——到处的现实——之后,诗人“吾”彻悟到,“国无人莫我知”“莫足与为美政”,于是,自沉的决绝,衬托出自救与自美的洁癖,诗歌一次性抵达“彭咸之所居”时,形而上的真正流亡开始了。

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中强调过,中文诗歌有两个传统:抒情诗的传统和“思想之诗”的传统。能否把亲历感置入大历史语境——建立“我的历史场景”,是区分这两个传统的分界线。更具体些,抒情诗的传统自《诗经》始,其特征为本土场景、一时一地的现实、单层次抒情、较轻浅的忧郁,全部是短小的诗歌形式;“思想之诗”的传统以屈原诗为唯一代表,其特征为:历史场景、时空集成的“现实”、多层次反思、无比深沉的忧郁,每首不可替代的长诗形式。遗憾的是,先秦以后,政治、思想大一统确立,抒情诗传统一支独大,而“思想之诗”的传统湮没无闻,这不能不说是我们文化史上的一大悲剧。

屈原诗千古孤寂,但它在人类文学史上,却不乏同道。《荷马史诗》,直接给欧洲诗歌设定了历史纵深。奥维德,从人生到文学简直像一位屈原的小弟,流放黑海,却留下辉耀古今的《变形记》。但丁也有一番灵游,他那贯穿地狱、净界、天堂的净化之旅,照亮了欧洲文艺复兴之途。现代诗的“大师兄”⑥庞德,更是以浩瀚的《诗章》,打开线性时间的(虚构)“逻辑”,突破地理、历史、语言、文化重重籓篱,从荷马到孔子、从普罗旺斯民谣到“二战”后的比萨战俘集中营,摘取无数时间片段,大规模拼贴出一个空前(或许也绝后)的“我的历史场景”,把共时的哲学内涵和人类根本命运,用最历时的诗歌形象呈现到了极致。对此,我在In the Timeless Air⑦一文中还有讨论。

正由于亲历与大历史之互相渗透,才产生了我从屈原诗引申出的痛切感受:历史的忧郁。

当代中文文学,绕不开历史这个深沉话题。从“文革”结束起,我们的创作,就始终浸透了历史的沧桑和血泪。“忧患”一词,更时时挂在诗人嘴边,但在我看来,忧郁不同于忧患,所谓“内忧外患”,已说得清楚。忧郁者,内忧之郁结也,此言主要描摹内心感受,同时影射人生困境。忧患的原因,偏于外向:大难将至,担心恐惧,于是奔走呼号,不得不提高音量,以警醒世人,它经常是一种政治层面的具体表达。而忧郁,则主要是内向的心理活动,它敏感、细微、郁结,阴暗而莫名,于是常诉诸耳语、自语乃至沉默,这种美学层面的无言,只能交给内心去细细品味和感受。

明确一下那区分,则是:忧患已知,忧郁莫名;忧患现实,忧郁诗歌;忧患呼号,忧郁沉思;忧患有为,忧郁无为。

其间没有积极、消极之别,但有深刻、浅薄之差。屈原诗之流亡——灵游,是极尽全力的“忧郁诗写”!

这里,“历史的忧郁”,也可以分出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现实/政治黑暗的绝望之痛:《天问》之叩天诃地、《离骚》之“阽余身而危死兮”是也。

第二层次,哲学/宗教认知的迷惘之痛:“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天命反侧,何罚何佑?……伏匿穴处,爰何云?”是也。

第三层次,诗歌/美的自觉之痛:“已矣哉”、“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从彭咸之所居”是也。

屈原诗,因其饱含历史的忧郁,两千多年之后仍令人动容。它不屑逃避,而在返回;拒绝取巧,宁肯殉难——诗歌的不死之躯,坚守在厄運最深处,定义“人”之本义。

我曾很欣赏已故诗歌批评家陈超的“历史想像力”之说,但细思之,还是觉得“历史的忧郁”更到位。因为如前所述,“忧郁”累积于内,大历史中的亲历感,不止于对别人的想像,更是一种“成为”。每个他/她都是“我”、内在于“我”,他们构成了我的存在本身,也正是我的隐痛。“历史想像力”,仍稍嫌由此及彼,而“历史的忧郁”,全然是向内开拓。这不是超现实,而是实实在在的“深现实”。向自己这个“形而下”挖进去,一直挖到、挖通所有人的命运那个形而上。屈原诗的“大流亡”母题,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用内心流亡,囊括整个历史。

由是,谁不是三闾大夫?谁没走在同一条流亡之路上?浩浩汨罗江,有多少滴水?或其实整个是一大滴?屈原诗的清浊,无间隔地注入所有水滴。屈原诗就是我们自己。

汨罗江这条“大流亡”的血脉,让屈原诗的鲜红晶莹,永远展现在我们眼前,它流淌,却不流走,只流进——我们的诗歌的质量。

历史无边,忧郁无尽。这亲历之“亲”,好深啊!

“路漫漫”,一个人囊括千古,真可谓力道万钧。

(作者单位:汕头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① 此处罗列屈原诗中出现的“流亡”一词,但因为屈原诗的篇目,至今仍有争议,故其使用“流亡”的次数,亦有不同。“多次”,即约略而言。

② 见闻一多《屈原问题》。

③ 杨炼:《屈原诗,隐没的源头》,载《上海文学》杂志2020年第7至第10期。

④⑤ 陈逸根:《神话创造与心理治疗——〈离骚〉之神游情节新探》。

⑥ 余光中:《英美现代诗选》。

⑦ 杨炼:文章In the Timeless 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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