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东
时风农用车今儿怎么也跑不快,越是给油门它越哼哼得欢,像头犯懒的老母猪,死活也不乐意挪窝。我平常可是开快车开惯了,这三条腿的破玩意,回回都让我摆弄得快要飞起来。车今天跑不动,顾乐偏偏在车厢里跟我直嚷嚷,二哥,慢点,开慢点,都快把人颠散架了!我没好气地回了老三一句,哼,才进了几天城,丫鬟身子就变小姐了,把你还娇嫩起来了,怕颠,你下来自己走啊。老三比我口气还冲,她喊着说,我倒没什么,可大哥他身体本来就弱,哪里经得起你这通折腾!
一路上,老大除了脑袋不停地来回晃荡,一句话也没有,好像要睡着了。上车前,顾乐倒是悄悄跟我嘀咕了两句,说是大哥最近病着,心情也不好,一直都在吃药调理呢。我明白老三的意思,她是怕我说话没轻没重顶撞了老大。可我总觉得这病蹊跷,老大的样子有点怪,看人的眼神呆乜乜的,我跟他打招呼,他连头也不怎么抬,整个人乏不邋遢的,跟挨到了年头的老骡马差不多。车厢靠后的地方,放着刚才我在镇上采办的一堆年货,无非是些吃的喝的,还有娃娃们喜欢的炮仗,再有就是老三他俩背回来的两个大大的旅行包。
眼看就要过年了,国英一大早就把我从被窝里提溜起来,非派我到镇上,把她养了快一年的两只绵羯羊卖掉,再用卖羊的钱置办今年的年货。女人家总是把过年的事看得最当紧,国英说,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好年。老婆的话就是圣旨,在这个家里,花钱的事向来都是她说了算,女人当家,爷们无光,我顶多也就是个跑腿的命。羊卖得还算顺利,毕竟赶上年关,市场上买卖红火得很。
说心里话,这两只羊没少让国英操心,整整折腾了一年,硬是把一对羊羔蛋子,喂得肥肥大大。难怪,一早我往车里抱羊的时候,国英眼圈红红的,她那是舍不得,好不容易养大的东西,又要出手卖掉。可也没啥法子,地里种的粮食卖不上什么好价钱,就说去年吧,我们西红柿种得少,人家收购价居高不下;今年夏秋,我们几乎把所有的旱地都种上西红柿,没想到狗日的价格一天三跌,到最后,卖西红柿的钱都不够付劳务费,更就别提搭进去的化肥、农药和血汗钱了。有时候,这心里就觉得吧,种庄稼真没毬意思,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要是没有这个家拖累着,我做梦都想进城去找个事干,再不种这狗日的地了。虽说眼下这费那费上面都给减免了,每亩地还能拿到点儿补头,可那百十块钱不够坐吃山空的,光阴还得往人前扑腾不是。别的不说,大龙小龙这对双胞胎儿子,总得供着让好好上学念书吧,将来还得为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再有,老母亲下世后,国英就跟我合计过,想把这院老屋推倒翻新,说来这院房实在老旧得不成样子,少说也快三十个年头了,墙壁都裂了指头宽的缝,椽头全开了花,下雨天屋顶老是不住地渗漏。最让人窝心的是,如今左邻右舍都你追我赶,他们盖起了敞亮的砖瓦房,还都比着把地基垫得老高老高,眼看就把我们家淹没了。这种被别人团团围住看笑话的感觉真要命!
这一点上,国英比我心劲大得多。她说,咱们狠下一条心,再好好种几年地,等攒够了钱,咱也好好地扬眉吐气。她还说等条件好起来,咱们再添一个闺女,姑娘才是爹妈的贴心小棉袄,将来咱俩老了,指望不上儿子,还有个闺女嘛。我拨浪着脑袋直皱眉头,万一再来个儿子,咱们这辈子干脆别活了,抹脖子上吊算了。国英一把捂住我的嘴,呸呸呸!乌鸦嘴!我只好长叹一口气说,唉,还是人家顾责好啊,在城里上班,旱涝保收,一点儿罪也不用受。可我万万没料到,老大把好端端的工作混丢了,饭碗让人砸了,硬生生把老母亲都给气殁了,自己还弄得病怏怏的,活像一个小老头,看来这城里光景也不是万般好。
在镇上办年货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接到老三的手机电话,才知道这兄妹两个要一起回来过年,他们坐的那趟长途车,得晚两个钟头才能到镇上。看看时间还早,我就找了家面馆,进去要了碗刀削面,边吃边等。我就着几头紫皮蒜,稀里呼噜吃完了削面,再喝一大碗面汤,身上就暖和起来了。想想,还得再添点什么,比如肉、比如烟酒糖茶啥的,兄妹仨能聚在一起过个年也不容易。
记得老三最爱吃鸡膀子,小时候家里杀了鸡,鸡膀子都留给她一个人吃。我妈过去常说,吃了鸡膀子,闺女会梳头。还说,会梳头的姑娘长大有出息,准能嫁个好婆家。老大嘛,大小算个文人,平时爱吸烟,也爱喝两口。不过,他这个人脾气一直怪怪的,逢年过节回到家,也不怎么说话,整天抱本什么破书,窝在屋里哗啦哗啦翻个没完,你想问他什么,他顶多嗯哼几声,当然我也没那么多话跟他闲扯,我手头总有干不完的农活。说句心里话,老大当年考学出去后,这个家的所有农活,几乎都落在我一个人肩上,白天在地里出一整天的力气,晚上吃完饭倒头就睡了,哪还有心劲跟他瞎摆乎呢。后来在爹妈的操办下,我娶了比我大两岁的国英,这个敦敦实实的女人长相一般,皮肤跟麦粒一样颜色,可天生一副大手大腳,真是把干活的好手,农田里她一点儿也不比我弱,一个人随便扛起一麻袋稻谷,还一下子就给我生了两个胖小子。
那阵子,我妈简直乐疯了,她说庄稼人不就图个人丁兴旺嘛。关键是,老大在城里跟那个小学教师结婚之后,一直也不肯生个娃娃,我妈着急得跟啥似的,提起这事牙根都痒痒。有一次,我为这事还问过老大,我说嫂子怎么还没动静,他不置可否地扫了我一眼,说,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人就这样,一句话就把人堵到南墙头上。我暗里寻思,他俩要么是嫌娃娃麻烦,要么就是有病生不出来。后来他俩果然就离了,我估计跟不生娃儿的事有直接关系,可我也懒得再管他的闲事,反正问了他也不给实话,他们文化人都是死爱面子活受罪。
腊月天的后半晌,天灰蒙蒙的,路旁的两排杨树全都是光杆司令,四周的田地鸦雀无声,远远就能望见高高的树头上,悬着一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是老鸹窝,却看不见一只老鸹的影子,它们准是飞到附近的庄子上,找寻吃的去了,寒冬腊月连这些鸟也不好活。
时风车刚拐进那条窄窄的通往庄子的石子路,突突突,突突,突……发动机像被谁卡住了脖颈,忽然就断了声气。我连着打了好几下马达,该死的就是不给力,再也动不了窝了。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阵子歇菜了。我愤愤地跳下车,狠叨叨地踢了两脚车轱辘,然后,满怀希望地朝路的两头张望,半天也没见过来一辆机动车。我回头冲车厢里那兄妹俩说,车坏了,走不了了。之后,我才掀开椅垫子,下面是个工具箱,我从里面找出扳手钳子和改锥,然后就猫着腰,去搬弄发动机壳子,我得先把火花塞拔下来瞧瞧,这玩意隔三岔五就会积上碳,让点火失了灵。
天气确实够寒的,大团大团的哈气,从鼻孔不断往外喷,嘴唇鼻头还有眉毛上,结了厚厚一层霜,干起活来真碍事,那些小零件几乎看不太清楚。火花塞头倒是黑黢黢的,我哆嗦着用手指甲抠了又抠,总算抠下一层垢痂样的黑油灰,我再把金属点火头在裤腿上来回蹭了蹭,然后又重新安装好。我坐回驾驶椅上,一边给油门,一边做点火尝试,刺啦啦,刺啦啦,这空响的声音真叫人绝望,反复试了好几遍,一点儿希望也没有。我又抱着最后的侥幸心理,拧开了油箱口的旋钮,假如真是没油了,这事反倒好办些,只要耐心在原地等那么一阵子,准有什么车开过来,到时候用一条胶皮管,从他们的油箱里用嘴吸出一点儿油就够了。可是,里面还有半箱油,看来,这车真是坏了,每年一到数九寒天,它准得给我撂几回挑子。要是就我一个人还好办,大不了现在就拆了发动机折腾一通,可那兄妹俩眼看快冻僵了,我哪还有心思待在路边好好修车呢。
趁这个工夫,老三慢吞吞爬下车来,她把沙皮狗也抱了下来,好让这家伙撒泡尿去。能看出这是条母狗,半蹲着的架势有些滑稽,撒完了,狗抖抖皮毛,立刻抹过身子,拿黑油油的鼻头去地上闻,像是要牢记什么的样子。完事后,老三牵着狗慢慢往回走,黑色羽绒服又长又宽,穿在她身上像件道士袍子,显得有些夸张。顾乐走路时,脚下放得很慢,鞋底总擦着地皮,不敢抬高似的,过于谨小慎微了,她腰身下意识往前凸起,一只手还搭在胯骨处,好像不这样撑着劲,会随时仰面朝天跌个马趴。我听见老三走到车边说,大哥,你也下来活动活动,坐在上面快冻死了。她一面说,一面不停地使劲搓手跺脚。老大只是侧过脸朝车外看了看,随即又耷拉下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老三走到我跟前问,二哥,这车还能弄好吗?我缩缩脖子,抿抿干巴巴的嘴唇,说够呛,要修得拆散了才成啊。老三就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又瑟瑟地系好下巴上的两根带子,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湿乎乎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那咱也不能在这里干等着吧,二哥,你快想想办法。她用两只黑黑的眼珠盯着我说。这破车就这样子,主要是天太冷,老毛病了。跟妹妹说话时,我再次朝路的两端使劲张望,但愿能来辆什么便车,先把他俩捎回去再说,可是半天,只呼噜噜跑过一辆摩托车,而且,上面居然挤坐着两女一男。老三想想又说,到家也没多远了,实在不行,就推回去吧。我吃惊地瞪了她一眼,这么远,怎么推?老三朝远处庄子方向望了望,然后,像是要下定了决心似的说,让大哥来稳住车把,咱俩在后面推!
我们到家时天早麻黑了。国英黑着个身子缩在小路口,她肯定是等着急了。
大龙和小龙一望见时风车的影子,嘴里就爸啊爸啊叫唤开了,很快小兄弟俩疯疯颠颠朝我们跑过来。这俩小子一点眼色也没有,也不说过来帮大人一起推推车,竟一个个猴急猴急往车厢上爬。他们一定是想看看,我都买了些啥好东西。可最先看到的却是狗和猫,准确点儿说,是四只放着荧光的猫狗眼睛,花猫倒是悄无声息的,可那沙皮狗一见陌生人,尤其是小娃娃,它就汪地一声狂吠起来,把娃娃们吓了一跳。
不过,大龙他们到底是男娃子,兴奋感远远大于害怕,他们马上快活地叫嚷着,哦,是狗啊,还有小猫呢,准是爸爸给我们买的!我气哼哼地说,都滚蛋,老子哪有闲余的钱买这些畜生!
国英始终惊得跟什么似的,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我没好气地冲她翻眼珠子,说,还傻愣着干啥,他大爹和小姑都回来了,你也不知道问人。国英听我数落她,终于不再袖着手了,慌忙跑上来搭手,一起往院子里推农用车。平时也不觉得,这车死沉死沉的,这一路上可把人累惨了。老大倒是没费啥力,可说心里话,他好像一点驾驶经验都没有,有好几次,悬悬地就要把车拐进路沟去,亏得我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方向。
小龙喜欢猫,大龙喜欢狗,这下家里可热闹坏了,他俩一个去抱猫,一个拉着狗绳子,满院子里快活得哇哇乱叫乱跑,一点儿也不知外面天冷地冻。我把年货从车厢里搬下来,还有那两只大行李包。国英皱着眉眼,冲我嘟囔了句什么,就转身钻进伙房去了,她忙着往堂屋桌上端饭端菜,我估计饭菜做少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家里一下子多出好几张嘴,弄得人有些措手不及。
娃娃都是人来疯。有了猫和狗,大龙小龙连饭也不好好吃了,匆匆扒拉两口,就闹腾着要去跟猫狗耍了。这样也好,省得他们在旁边吵吵闹闹,大人连句话也说不开。在饭桌上,老大好像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国英问他的。国英说,大哥真的把工作弄没了?老三马上接过话头,说,这只是临时的,大哥身体不太好,需要好好调养一阵子才能工作。国英这人偏偏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又问,那到底得了啥病嘛,严重不严重,还能治好不?老三就冲我眨巴眼,意思是让嫂子别总问这问那的。国英显然有些挑老三的理了。老三忙解释说,嫂子,其实也没啥大病,大哥就是睡眠质量不好,有点儿神经衰弱。哪知她话音刚落,老大腾地从凳子上起身,动作太猛,把一根筷子都碰到地上了。老大在扭头离开饭桌时,总算撂了一句话,也是他一下午到现在说过的唯一一句:我没病!我想休息了!
后来躺在被窝里,国英又跟我叨叨这事。我看你大哥病得真不轻。她说着,煞有介事指了指我的脑壳,我看八成是这里有毛病!
我从早到晚忙乎了一整天,实在太累了,刚躺下眼皮就打起架来。可我还是嘟哝了一句,管那么多干啥呢,他们也就回来过个年,没几天工夫又都走了,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国英始终在我旁边翻来覆去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刚刚发现老鼠动向的母猫,一点儿想睡的意思都没有。我就闭上眼懒得再理她。
国英又拿胳膊肘捣我,喂,顾产,先别忙着睡呢,你好好听我说嘛。我还是一声不吭,这女人神经起来够我喝一壶的。她竟腾愣一下又从被窝里坐起来,诈尸样突兀,我身上的被子都快让她扯跑了。顾产,你今儿注意到你妹没有?我被她搞得越发烦躁,刚说完老大,又开始说老三了,在她眼里世上沒有完人,可是我又不想惹她生气,眼看过节了,惹火了她对谁都没好处,别的不说,饭谁来做啊。
我说,老三人家好好的,我看你真是神经过敏吧,咋看谁都不顺眼呢。你懂个屁!你看到她的身子没,我是说她那腰身,肚子!从进屋到吃饭,她老是舍不得脱掉那件黑羽绒服,我让她脱了吃饭利索,她说自己感冒了,身上怕冷。后来,我上耳房给她送床被子去,她总算是脱掉了那件衣服,你猜咋着,我人刚一进去,好像把她吓了一大跳,她赶紧又把那件黑乎乎的羽绒服披在身上,还用力裹紧身子,就像是,怕人看见啥了一样,你说,你妹怪不怪!
女人家真是要命,亏她的脑袋怎么想出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鬼话,我哈欠连天,眼泪直流,实在不能再跟她这样没完没了磨唧下去了。最后,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哦——啊,老三也是大姑娘了嘛,怕羞也是有的……就扭过头呼呼睡去。
他俩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我在车棚子里把那辆不争气的时风拆得七零八散,手上身上都是厚厚的油污。没法子啊,我就是这个命,家里啥物件坏了,都得我亲自动手,谁叫我属鸡,天生要靠这双爪子刨食吃,不像人家老大,消消停停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
修车之前,我到底忍不住把国英修理了一顿。让我怎么说这个女人呢,一大早起,我眼皮还没睁开,她就急赤白脸弄醒我要问这问那,跟审贼差不多。顾产,我问你,昨天在镇上到底花了多少钱,咋多买了那么多东西?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我边揉眼屎边解释,这不是老大老三回来了,年不得过得像样一点儿。国英听了,二话不说,立刻动手去翻腾我上衣和裤子的口袋,好像生怕再晚一秒钟,那些钱全就打了水漂。果然,她把我身上那点儿钱全搜刮跑了,一个钢镚儿也没给我留。瞧她数钱的样子,简直就是个贪心的老财迷。三百、五百、九百、一千二、一千二百五……喂,咋就剩下这点儿了,羊卖了多少钱,是不是背着我,你又昧了几百?我说,我倒是想存些私房钱,可你下手比贼还快呢。她听了就拿三角眼上下翻愣我,好像要估出我有多大胆量似的。哼,你敢!她自信地说。我不甘示弱,还嘴说,那可不一定,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你可千万别太过分了。她听了撇了撇嘴,她的嘴唇本来就又扁又薄,跟母鸭子差不多,再那么往下一撇,简直像个刻薄的小人。
国英先把那些钱小心翼翼地锁进她的小柜子里,又将钥匙串在腰间别好,然后才回过头跟我说话。真是个烧包,他俩也不是啥稀客,都是自家人,你倒大方得很,又是烟又是酒的,还买了那么多鸡翅膀,给谁吃啊!
你这娘们,大过年的存心跟人捣蛋是不?我嘴里嚷着,顺势照她后背踹了一下,哪知她屁股只挨了一点儿床沿,竟啪嗒一下墩在地上了。这下可捅着马蜂窝了,国英哎哟着从地上爬起来,抄起那把秃尾巴扫床笤帚,劈头盖脸朝我打过来。
我知道自己出手重了点,真不想一大早就搞得鸡飞狗跳的,就赶忙穿好衣服,一溜烟跑到外面去,好男不跟女斗么。国英当然不依不饶,又一直追到院子里,好在,出门撞上老三刚上茅房回来,她倒也算机灵,马上举着手里的笤帚改口演戏,说,人家给你扫灰尘呢,你跑得比驴还快。老三就冲嫂子点点头,双手一直搂住胸口,黑羽绒服长得快拖到地面上了。我这才想起头晚国英的话,就打眼上下瞅着老三,好像是,比上次回来奔丧胖了不少。我就想,城里吃得好睡得香,身上多长点儿赘肉,那也是应该的,我可没心思瞎琢磨这些。车还坏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得抓紧时间把它捣鼓好,国英说到时候要我拉上他们娘仨拜年去。
老大不知什么时间一个人站在车棚口的,正出神地望着让我拆零散的农用车,样子多少有些古怪。夜里睡得咋样?没冻着你吧。我总得跟他说句什么,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们还没腾出工夫好好拉拉话呢。实际上,自从他当初考学离开这个家后,我们哥俩就很少有机会说话了。老大直愣愣地瞅着我那两只黑油手,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他的表情像是被冻僵了,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这里可不比他在城里,家里没有暖气,他和老三睡觉的那间耳房,已空了好久,还是昨晚临时点的炉子,那里的寒气够他受的。
腊月的日头软塌塌的,一团无力的阳光落在老大的头顶和肩膀上,那张我所熟悉的脸越发显得阴沉,我也是忽然发现,老大鬓角和脑顶心已经有了好多白发,这让我多少有点儿吃惊。按说,他比我只大两岁多,怎么就有那么多白头发了?过了一会儿,当我低头继续忙乎的时候,老大终于像是从严寒中慢慢苏醒过来,他来回搓着双手,嘴里哈气不断。我来给你搭把手吧?他征求我的口气安静又低沉,又像是在跟自己说悄悄话。好啊,那你把地上的那个2号扳手递给我。我觉得这样也好,答应让他帮忙是个幌子,倒是可以趁机跟他聊聊。有关他的情况,我知道的不算多,他跟我嫂子离了婚,又跟别人打架让局子拘了几天,后来单位开除了他,再后来就是老三昨天说的,他病了。
老大有些犹豫,两只白惨惨的手在地上那堆工具里划拉。我用一只黑乎乎的指头远远指给他看,喏,就是靠车轮边上的那个大家伙。他听了才迟钝地蹲下身去,按着我指给的位置,总算是拿对了。
我从老大手里接过工具,顺眼仔细看了看他。这个比我大两岁的男人,看起来弱不禁风,脸色有种不可思议的苍白,跟我沾满油污的大手一比,他的手简直像个娘们家的,整整小了一号,手指细长,手背光滑,一看就知道干不得啥重力气活。我把2号扳手套在一只黑螺丝帽上,然后又对他说,你过来,帮我扶住发动机壳子,我得把这个大螺丝拧下来。他也不作声,只是低着头按我说的去做。我注意到,他的双手在接触到冷冰冰的机器的一刻,手指又忽地缩回去,像是被发动机的热量烧着了似的,其实发动机更加冰冷。也许,他仅仅是怕脏,那玩意的确糊得像个油葫芦,几乎没有一丝下手的地方。
我说快点,用你的手抓稳它啊。老大才终于鼓起勇气似的,将双手谨慎地贴上去,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像菜地里的一条青蛇,他一定是在用力,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变化,一只眼角快速抽动着,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很夸张的卖力样子,好像抓的不是一台发动机,而是一只会咬人的老虎。等我把上面的几颗大黑螺丝都拧了下来,他还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我觉得有些可笑,就说,你可以松开了。他像是没听清,照样把持得稳稳当当一丝不苟。我只好大声说,看见堂屋窗台上的机油壶没?你快过去拿来,再帮我往这零件上滴点儿油。他才如梦方醒,赶紧撒开手,一路小跑着,去窗台边拿我说的东西。老大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好单薄,唯独那只大大的脑袋在逆光晃动,像只缓慢的蜗牛。
你到底哪点儿不舒服,我听老三说,你好像一直病着?等老大把机油壶拿过来后,我没轻没重地问了这么一句。老大起初默不做声,他右手很仔细地端着那只铁皮机油壶,正按照我的吩咐,一点一点往发动机钢圈里滴着油。每滴答一下,他的呼吸就粗重一点,好像这件事让他很费劲,或者,让他心里感到某种痛苦和不安,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他保持著自己原有的沉默,像块冷冰冰的石头。
我用手来回转动那几道刚滴了机油的钢圈,晶亮的液体让钢圈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小,我得让这些玩意装得严丝合缝,不能留下该死的间隙。我总能查出车的故障源头在哪,可我实在搞不懂,老大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最让我弄不懂的是,城里的女人多俊多水灵啊,别的我不知道,就说原先那个嫂子佟欣,她长得跟仙女一样,可老大连这样的女人也搂不住,非要跟人家打离婚,有时我真替他着急啊,他这个人怎么那么奇怪,离了婚也就罢了,没想到又把个好端端的工作也混丢了,他这个大学算是白念了,早知这样,家里当初真不该供养他念书,真是苦了那些钱了。
想到这里,我竟气不打一处来,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个机油壶,油点子差点溅了他一脸。我几乎狠叨叨地说,我问你话呢,你怎么老跟个哑巴一样!我想,一定是我突变的态度让他吃了一惊,他大口大口呼喘着,寒冷的白气萦绕在我们兄弟之间,他终于第一次那么正式地抬眼盯着我看了,眼神中不无怒气,好像随时会跟我动手打一架似的。
我说过,我根本没病,就是老睡不着觉,脑袋里被一块石头压着,一闭上眼睛,就喘不过气!他的口气带着很浓的怨恨和恼火,声音突然高得有些吓人,样子也凶巴巴的,好像是我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随后,老大又垂下头去,陷入到刚进车棚时的那种沉默当中,仿佛刚才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我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睡不着觉也能算病?老三真会小题大做。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也有睡不着的时候,秋上一两千斤西红柿,一斤也卖不出去,全烂在地里了,你知道那是一种啥心情?我他妈的真想去跳河,去抹脖子!可我不能啊,家里还有国英他们娘仨,要是我死了,国英就得守寡,两个娃娃就成没爹的孤儿!我这样说还不解恨,猛地飞起一脚,把地上的那只装了半盆脏废机油的搪瓷盆踢翻了,瓷盆飞出去又撞到了农用车的金属栏杆上,发出咣啷啷的刺耳声响。显然,老大被这情形怔了一下,他再次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眼光就呆呆地落在那只反扣在车厢下的搪瓷盆上,好像只有那个玩意对他很重要。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油乎乎的手指擤了擤鼻涕,这鬼天气够冷的,我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我竟像是流了眼泪,大概是被冻出来的。每当日子过得很艰难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过去自己念书的事,我那时脑瓜子确实很笨,上课还老是开小差,成绩总是班里倒数的,后来好不容易熬到初中,家里正好缺劳力,爹妈说你们兄弟两个,得有一个人回家帮大人干活,我想都没想,就自告奋勇回来了。其实,我也不是没合计过,老大人家天生是学习的材料,回回都能考班上头一名,光“三好学生”的奖状,我们家就贴了满满一墙,我拿什么跟他比呢?除了身上还有一把臭力气,我也只能认命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为此后悔过,相反,有时候左邻右舍提起我这个大哥,我还是很自豪的,他可是我们顾家的一张脸面啊,他在城里过得好我也光荣。
真是奇怪,我为啥要跟他说这些,自己的担子自己扛,跟他说了有屁用,我向来不是一个爱磨唧的人。我把沾上清鼻涕的手指在屁股上蹭了蹭,然后,将已经调试好的钢圈重新塞进发动机壳内。我抓起2号扳手上螺丝的时候,老大也悄无声息凑过来,继续帮我扶稳油乎乎的机壳,好像干好这件工作是他的责任。看来,他并没有太生我的气,不过我们谁也不再说话了,只有扳手拧紧螺丝的吱吱声,还有我吭哧吭哧在发力使劲。
大龙小龙这一对小懒虫总算起床了。现在是寒假,不用早起上学,兄弟两个揉着眼睛,不无好奇地钻进车棚里东瞧西望。兴许是我刚才说话的动静太大了,引起了娃娃们的注意,他们是不是觉得,爸爸要跟大爹干一架,所以才凑来看稀罕。我没好气地呵斥道,你们成天就知道睡懒觉,太阳不晒到尻蛋子上不起来,老师寒假布置的作业都做完没?两个小家伙立刻傻眼了,就跟孙悟空听到了紧箍咒一样愁眉苦脸的。
眼前的情形,让我忽然意识到,将来他们俩不会重蹈我们俩的老路吧,一个留在农村,一個进城去?还是小龙活泛些,他挠挠后脑勺说,有好几道题不会做咋办。每回,我就怕娃娃问我这题咋做,我学的那点东西,早原封不动还给老师了。我想了想说,笨蛋,不会的去问你们大爹呀,他可是城里的文化人。我又回过头心平气和地对老大说,这里怪冷的,你赶紧回屋烤火去,当心冻感冒了,正好给这俩小笨蛋讲讲那些题目。
老大还在迟疑的工夫,大龙小龙早一人拉住大爹的一只手,乐颠颠地拽着往车棚外走了。我听到一阵娃娃的笑闹声,比廊檐上的那群麻雀还要吵。
发动机轰隆隆吼叫起来,车尾喷出一股股黑蛇样的烟,车总算是让我捣鼓好了。
我把修好的车从车棚子里挪了出来,就得着手干这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活了。每年赶在春节前头,我都要把鸡窝猪窝还有羊圈里的土粪,统统铲出来运到地里去,这样开春后种麦子,刚好能赶上趟。农村永远都是这样,不管年节不年节的,种地的事高于天,谁也耽误不起。国英在院子里跟我嘀咕,让我把老大也叫上,说人多好干活。我不屑地撇撇嘴,快算了吧,他一个白面书生,屁也干不来,叫上他不够麻烦的。国英就有点儿不高兴,说我老护着他。我说人家本来就有病,万一回来没几天,再弄出个三长两短咋办,还是让他在家指导娃娃们做作业吧。国英见说不过我,就撅着嘴进伙房忙乎去了,她要着手炉馍馍,还要炸油饼,毕竟过年不同往常,总得预备些好吃食,别的不说,娃娃们可都盼着这一天呢。国英倒是不客气,又扯着嗓子在伙房叫老三的名字,顾乐,顾乐,快来帮嫂子揉揉面吧……
老三应声从耳房出来,总算是换了件灰不溜秋宽宽大大的新毛衣,看着像是把整条麻袋套在身上。我说你嫂子叫你去伙房帮忙呢,你穿成这样咋行?她还是那句我怕冷,就匆匆地钻进伙房去了,我闻到从她身上飘过来的一股淡淡的香味,这丫头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傻乎乎没有主见的小姑娘了。
家畜圈里的粪土早都积得老厚了,上面至少有半尺来深被冻得瓷瓷实实的,我找来洋镐,一下一下用力抡刨,等冻土层刨得松动了,再用铁锹一锹一锹往车厢里装,这个过程很吃力,没干多久,我浑身上下都开始冒汗了,头发跟狗舌头一样,湿乎乎趴在额头上,一车粪土上满之后,我真的有点喘了。我又回屋喝了口热茶,才去发动车子准备往地里去。
就在这时,老大正好从外面慢悠悠走进院子,我估计他又去村子周围转悠了一圈,自从回家后,他每天一大早爬起来,都要一个人出门走走。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国英就把头从伙房里探出来,她喊着说,顾产,你也把大哥拉上嘛,让他陪你去地里说说话。我知道国英那是心疼我,想让老大跟我下地去搭把手,可我实在看不上他干活的样子,跟他在一起反倒让人心里不自在。哪知老大却很爽快地答应了。在刺骨的西北风中,刚修好的农用车颠簸着朝村外驶去。迫于腊月的寒气,我不得不缩着脖子眯着眼睛,虽说也戴了双线手套,可手指还是不听使唤,一根根都直得像筷子,根本握不回来。我动作僵硬地稳着方向,扭头朝后面扫了一眼。老大用双手紧紧搂抱着自己,整个人早缩成一团,一副冻死鬼的样子。要不,你还是下来,自个走回家去暖和着吧,这天太冷了!我喊着对他说。他还像是没有听见,半天也没吭一声。车一跑出村路,四周就空旷起来,远处的田野平光光的,风突然大得有些邪乎,把人叼得面皮乱抖,眼睛都睁不开,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不由得想起,我俩小时候帮着大人去收麦子。七月的日头,快要把麦地烤焦了,大人在前面挥动镰刀,我和老大负责把割倒的麦子一摞一摞抱起来收拢,这样便于他们最后打捆装车。那阵子,我总是干得很欢实,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要离开沉闷的课堂,让我干啥活都没意见。老大跟我截然不同,他好像天生就不属于乡下,他动作总是轻飘飘的,好像几天没吃饭,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干起活来慢条斯理的,每抱上一会儿麦子,他就要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还用一只手掌来回在眼前扇着凉风。中间我们休息,他赶紧找片树荫坐下来,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从裤兜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本小人书,津津有味地看上几页,好像那东西比命都当紧,往往还忘了喝水和吃干粮。那些在地里干活的大人,总夸奖我是好样的,说我们家老大舍不得下力气,就知道偷奸耍滑。更可气的是,我俩明明都在一起干活,一起晒太阳,每次我干的又都比他多得多,可身体先吃不消的那个人总是他。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光在麦地里,就中过好几次暑,人突然就晕倒了,害得大人临时把他背回家去,以至于后来,连爹妈都不让他下地来了,就委派他在家做饭看门,或者往地里送一两趟干粮和茶水。我那时打骨子里是瞧不起他的,觉得他一点儿当哥的样子都没有,我才应该是这个家里的老大,爹妈一定是记错了我俩出生的次序。
不足二里路转眼就到。我熄掉发动机,从踏板上跳下来。老大的屁股在车厢边沿挪了几挪,总算从车上滑下来了,可他的腿脚刚一着地,就哎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我看他在那里抱着一条小腿,一个劲吱吱叫着,就明白他是把腿脚控麻了。我觉得有些好笑,才牙长的一段路,居然也能出这种状况。不过,我倒也觉得,这更符合刚才我回忆中那个不善农活的老大。我利索地打开了车尾的厢门,抄起随车带来的那杆铁锹,爬到车上开始卸粪土了,这个活比刚才装车可容易得多。我飞快地挥动铁锹,尘土纷纷扬扬,三下五除二就在地里卸好了第一堆。
老大总算能站起来走路了,但多少还有点儿一瘸一拐的。我听见他接连用巴掌拍打着自己不争气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我身后来。让我试试?他是这样对我说的,明显带有征求的意思。我不置可否,只是将铁锹用力插在刚卸下的那个圆圆的土堆上,然后就去发动车子,往这块地的另一头开去,这车粪我计划卸成四个等分。我停下车的时候,老大已经积极地拎着铁锹跑过来了,他果然要动手试试,我什么话也没说,正好得空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一根,有滋有味地吸了起来。同时,我眯缝着眼,看着老大慢吞吞地爬到车厢上,双手紧握铁锹,一下一下铲动粪土。他干活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一锹下去,也就只能铲小半锹东西,像娃娃们在瞎胡弄似的。更多时候,我觉得我们兄弟俩,完全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上,我的生活中没有他,而他的世界里更没有我,我永远也不知道他在城里忙些什么,就像我到现在也搞不懂,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后来,我又往这块地其他地方挪动过两次车,车里剩下的粪土都是老大亲手卸到地里的,尽管他所用的时间,至少是我的两倍还多,不过这时我一点儿也没有嫌弃他的意思。我俩后来并排坐在田埂上,一起吸了两根烟,彼此呼出的烟气在我们面前稍稍缭绕一下,很快就被冷风吹向别处去了。
这种时候,我觉得顾责很正常,根本看不出有啥毛病,等抽完了一根烟,他就举起自己的手掌,用另一只手去抠弄刚刚被锹把磨出的血泡。我忘了把手套给他用,像他这种不干农活的人,手皮细嫩,偶尔干一次,一定会磨出满手的血泡来。今儿晚你准能睡个好觉!我盯着他那双可怜兮兮的手,这样戏谑着,又顺手从田埂边的干枯草丛中,拔下一根又尖又硬的芨芨秆。我一把拉过他的手,也不跟他商量,就拿芨芨秆的细尖儿去戳他手上的血泡,戳破一个,再去戳另一个,血水被放出来,晶亮亮的,泡儿迅速瘪下去,最后我又从地上捻起一撮干沙土,轻轻撒在他的伤口上。这个过程,老大始终压抑着没有叫唤一声。我看着他说,没事,血水放出来就好了,人也是一样的,别啥事都憋在自己心里难受。
说话的工夫,我又细细打量着他。老大确实比我想像中還要瘦,眼窝陷得很深,腰身痛苦地向前佝偻着,干巴巴的手背和手腕上青筋凸起,眼神中有股很茫然很憔悴的东西在微微闪动,就像我那辆破车的发动机,随时都会熄灭掉。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有意躲避什么。大约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了。
老二,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自杀过两回。头一次要不是顾乐发现,我差点儿从阳台的窗户跳下去;还有一次,一大清早,我一个人爬到了楼顶上,后来让邻居发现报了案,110出警把我救下来。顾乐说得没错,我确实有病,尽管一开始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有时,我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坐着坐着,就觉得房子越变越小,小得像火柴盒子,四面的墙都朝我挤压过来,我就想赶紧逃跑,跑到没有墙壁没有门窗的宽阔的地方。夜里,刚合上眼,没一会儿又醒了,醒了再也睡不着,我闭上眼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回到一,有时候数得口干舌燥,还是睡不着,这时房子又开始缩小,四面墙又朝我压过来,脑袋就像压着块大石头,我喘不上气了,隐隐听到外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来呀,顾责,你快出来吧,咱们到外面好好透透气去,房子里太憋屈了。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楼顶上的,放眼望去,四周白茫茫的,就像我们眼前这大片大片的土地,那时我就想,只要闭上眼睛跳下去,以后自己就再也不那么痛苦了……
身边这个跟我说话的男人,感觉比他实际年龄要苍老好多,虽然他的口气不急不缓的,可我却深深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我不由得打了两个寒战,我再也不敢多看老大一眼了。我的脑子就像那辆车的发动机,突突突突,一阵乱颤,我甚至有些残忍地想着,老大从高高的地方一跃跳下时的样子,脑浆迸裂,血肉模糊,就像我们村路上常见的被汽车碾死的牲畜,而他自己并不知道死神就在眼前,以为自己会解脱呢。想到这里,我几乎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我再也没有勇气坐在旁边,听他讲那些可怕的事情了。现在我宁愿相信,老大刚才讲的不过是那些城里人的故事,跟他自己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翻过天,窗子外面才蒙蒙亮,我就听到院里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了。国英还睡得死死的,昨天她在伙房整整忙乎了一天,炉馍和油饼准备了一大笸箩,够娃娃们美美地吃上一两个月的。我蹑手蹑脚下了床,披着棉衣走到屋外,原来是老大在院里来回踱步,一面走一面伸胳膊蹬腿,用他们城里人的话讲,在晨练呢。
我正想打声招呼,老大已经主动走到我跟前,表情有些激动却还是压低声音说,让你说对了,昨晚总算睡了个囫囵觉。他说话时多少带点儿神秘兮兮的味道,好像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玄机,他甚至还用两根手指给我比划了一个“八”字。好久没这样过,足足八个钟头!他最后夸张地对我说,简直压抑不住心头的狂喜,对他这样经常失眠的人来说,这似乎是多么大的一次创举。可我一点儿也不奇怪,要知道昨天,他跟我来来回回往地里跑了四五趟,干了他多少年没干过的体力活,劳动量应该是他这辈子的总和,睡不着觉那才真的见鬼呢。
我尽量裹紧身上的棉衣,低着头吱呀一下拉开院门,然后朝墙角那边的茅房走去。说实话,夜里我睡得并不踏实,总觉得有尿,可又不想冒着寒气跑到屋外去,就那样一直憋着,人始终半梦半醒的。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睡觉前国英在我耳边叨叨过的事。国英说,白天她让老三去伙房给她帮忙,她怕面粉和油渍沾染到顾乐的新毛衣上,就找了条蓝布围裙想给老三系上,也就是伸手系围裙的工夫,国英说,她的手一下子摸到了老三的小肚子上,尽管老三身子被那件麻袋样肥大的毛衣遮着,可还是让她摸到了什么异样。当时,国英吃惊地问了老三一句,他小姑,你这肚子咋这么大?老三一时也慌了神,不过她是这样跟她嫂子解释的,噢,也没啥,可能是在城里吃得太好了,营养过剩,就长胖了。
其实,这个疑问打头一天起,就种在国英脑子里了,她这个人包打听惯了的,我们左邻右舍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风吹草动,从来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所以,国英睡觉前一个劲跟我叨叨这事,一点没错,老三准是有了!我不以为然地嘟哝,别瞎琢磨,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个屁!国英瞪着那双黑豆眼珠说,不信,咱俩打赌,少说也有五个来月了,怪不得她见天大衣都不敢离身呢,那是怕咱们看见她的秘密。国英这话终究让我的心里动了一下,俗话说得好,纸里包不住火,老三要是真的怀了谁的娃,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她还没结婚呢。
院门一开,老大先跟着我上了一趟茅房,接下来,他就开始绕着村子去转圈了。我朝着他的背影望了一会儿,这阵家家户户鸦雀无声,村路上还空荡荡的,被这个城里来的男人踩得嗒嗒响,比起我还算强壮的身体,他看起来实在有些弱不禁风。一旦想到他孤绝地站在高高的楼顶上,不想再活下去的模样,我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翻涌起来。我真是搞不懂,大伙分明都想脱离农村进城去讨生活,别的不说,光我们这个村子,前后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抛家舍业地进城去了,木匠老孙头的两个儿子,都在工地上干木活,泥瓦匠李三多也带着女儿女婿在城里给人家搞装修,还有好几个年轻姑娘也去城里干保姆的干保姆,端盘子的端盘子,好像是,人人都觉得只有进了城才能扑到好光阴。可是,唯独咱们家的老大,他可是当年正儿八经考出去的状元啊,是咱们老顾家的光荣啊,怎么偏偏他就在城里待得那么苦,那么难,甚至都快待不下去呢?
我想不通,干脆不想了。我也没有回屋去睡回笼觉的打算,而是径自走进了老大老三休息的那间耳房。
这间屋子,原先是我跟国英结婚时住过的,爹妈下世后,我们才搬进老人住过的有里外间的堂屋去,耳房就空了出来。国英在房子中间临时拉了一道布帘子,正好隔出里外两间,这样一来老大睡在外间,老三睡最里间,彼此也方便些。我进门前敲了敲门,老三在里间迷迷糊糊吱了一声,知道是我来了,就窸窸窣窣在床上翻动起来。我进屋先抓起炉钩子,使劲捅了捅地中间的炉子,白炉灰在眼前升腾起来,有些呛鼻子,我干咳两声,很快火星子也从炉池子里溅了出来,我这才揭开炉盖,从旁边的炭盆里捡了七八个拳头大小的炭块,统统添进炉膛里,再拿起一根火筷子,在刚添好的炭块中间,捅出一道笔直的火心,最后盖好炉盖子。
我趁老大不在屋的工夫,想跟老三好好聊几句,不然的话,今晚我也别想睡踏实了。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老三,你是不是在城里搞对象了?尽管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帘子,我还是能感觉到对方显然愣住了,或者,她只是在琢磨该咋回答我的问题。二哥,一大早地咋就想起问这个?顾乐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没睡醒,没有什么底气似的。我本来想直说,你嫂子都摸着你的肚子了,你别想再瞒着我了。可又觉得,那样会把姑娘家逼到死路上,于是就改口问,那你就跟二哥掏实话,到底有,还是没有吧。里间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见床身吱扭响动着,顾乐无声地穿好了衣裤下了地。
她一把拉开了那道布帘子,披散着頭发出现在我眼前,样子看上去病恹恹的,脸色好白,嘴唇上没啥血色,也许是冻的,在炉火生起来前,这间屋子够冷的。她怯生生地迎着我走过来,好像犯了大错的娃娃,她跟我面对面站在火炉跟前,把双手举到炉盖正上方,来回搓着纤细的手指。炉火正慢慢烧起来,能听到炉膛里呼噜呼噜的烟气正不停地往烟筒里蹿动。顾乐一边烤火,一边思考着什么,半天才喃喃地说,二哥,这事我也不想瞒着谁了,我确实怀上了别人的孩子,那个人对我很好,他本来答应好要娶我的,可是……后来……他不幸出了车祸,人就没了……
顾乐突然就哽咽了,话再也说不下去。我看见她的双肩乃至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她拚命用手捂住口鼻,泪水雨点样稀里哗啦淌下来,像是急于倾诉她在城里所遭遇的一切。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把我抱得紧紧的,就像淹在大水里的人,突然抱住一截能救命的木头。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我忘了老三有多久没这样抱过我这个当哥的了。我进屋前揣着的那份责任和勇气,一时间全都无影无踪了,我不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办好。我突然开始怨恨起老大了,我从来也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他这个当大哥的到底起了啥作用,老妈把好好的一个妹子交到他手上,原本是让他带着妹妹一起过好日子的,他怎么能一点儿心都不操呢?他这个人也太自私了,是他活活气死了咱妈,现在又把老三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行,我非得找他算总账去,不然从今往后我就不姓顾。
就在这时,我从窗户里瞥见院门被推开了,老大慢腾腾地探身走了进来。我心头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我一把推开老三,扭头冲出屋子,径自跑到老大跟前。老大显然还沉浸在晨练的舒缓氛围中,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不由分说,上去一把就死死薅住了他的衣服领子,由于用力过猛,他几乎立刻就翻起了白眼,与此同时,我怒不可遏地朝他胸口猛击两拳,他那张脸因为疼痛和剧烈的咳嗽,瞬间扭曲变形。
我一股脑地冲他嚷叫着,亏你有脸进这个家门!都是你干的好事!老三这辈子都毁了!你到底还能干点啥?连自己的妹妹都管不好!你这个窝囊废……
腊月清晨特有的宁静,在我嗷嗷的喊叫声中被震得粉碎。我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双手猛地一用力,硬把老大直挺挺摔翻在院子里,他平躺在地上,像个死人,只有鼻孔往外喷着些微的白气。我正要扑上去摁住他再打一顿,从屋里慌乱地跑出来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把我拉住了。
国英吓得脸都白了,她扯着我的胳膊一个劲问,你这到底为啥,一大早发这么大火,一家人就不能太太平平的,你是不是疯了?她当然不明白我为啥动手打架。可是老三什么都清楚,她只是流着眼泪,趁我被国英拽住的空档,赶紧去搀扶老大。老大慢慢地翻身坐在地上,默默地拿手背揩抹着鼻孔和嘴角。我这才注意到,他好像在流血,应该是鼻子摔烂了,我想他是活该的。
我下意识地一扭头,就看见那两张娃娃脸正紧紧地贴在堂屋的玻璃窗上。打学校放假以来,大龙小龙还没这么早从被窝里爬起来过。此时,他俩正惊慌不安地趴在窗前,一眨不眨地往院子里张望。娃娃或许永远也不会懂得,大人有时也会像他们那样动起拳头。正是从双胞胎儿子惊恐的表情中,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阵子,我们兄弟俩都还小,跟眼下趴在窗前的这对小兄弟差不多。那时的日子过得真是苦,缺吃少穿在所难免,最令人痛恨的是,爹妈总是没完没了地吵闹,而我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就好好喝吧,总有一天,那些猫尿会要了你的狗命。
直到好多年以后,那个被我妈反复诅咒过的男人,终于因长期酗酒,患上严重的肝腹水和肝硬化,临终时非常痛苦,整个人抽缩成一个骨头疙瘩,浑身上下紫黑紫黑的。在我眼中,老爹实在是个不顾家的人,儿女和老婆统统可以抛在脑后,只图今朝有酒今朝醉。为了能多混一顿酒喝,他经常不惜步行十几里土路,也不管谁家有亡人,只要得到一点儿消息,他都第一时间兴冲冲去赶场,好像他天生就是人家的一个孝子贤孙,也不论春夏秋冬,像替人更换老衣、哭灵、守丧、吊孝、挖坑、抬棺入土,这些晦气的活儿,他干得那叫一个心安理得。
打小我最怕的倒不是老爹罵人打人,而是他那双鬼气十足的手,谁都不知道他用这双手侍弄过多少死鬼,他浑身上下总弥漫着一股子很难闻的气味。偶尔,他要是心平气和下来,想拿他的手来抚摩我的小脑壳和身体的时候,我总是吓得要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真担心那些看不见的鬼魂,会通过他的十根手指,神不知鬼不觉钻进我单薄的身体里。我那时的全部恐惧和梦魇,都来自那双晦气的男人手。有件事我至今难忘,就是终于有一天,当老爹又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半夜里跑回家跟我妈耀武扬威的时候,老大突然从被窝里蹿出来,他跟小老虎似的,一下子就把那个醉鬼撞翻在地,让对方疼得鬼哭狼嚎半天也爬不起来。
我还记得就在那晚,老大一个劲冲瘫软成一摊烂泥的老爹叫嚣着,来啊,有本事来打我啊,你就知道欺软怕硬……你要是再敢动我妈一指头,我绝饶不了你!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更多时候,我只是尽量把自己藏起来,躲远点儿,像虫子钻进白菜心里那样,直到那次老大挺身出来帮妈解围,我才知道自己其实很懦弱,比起老大,我简直无地自容,别看我长得比他壮实。打那之后,大哥在我眼中一下子高大起来,我忽然觉得这个家又有了主心骨,老大不光学习成绩好,他还很有责任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个家只要有他就有盼头了,我再也不那么恐惧那双沾满晦气的手了。
那天后来在堂屋里,国英嘴巴不停地数落了我半天,你犯啥神经呢,老三肚子里的种,关人家大哥啥事。她这番话好像有点儿道理,老三偷偷跟别人好上了,老大也不能整天把她拴在裤腰带上吧,我倒好,没头没脑地先跟老大瞎闹了一场,眼看过年了,弄得人人心情不爽,想想自己真是够蠢的,难怪我打小就念不好书呢,我头脑太简单了。
国英私下里又去找老三谈心,然后气了一鼻子灰,回来怒怒地跟我说,你妹简直傻到家了,她铁了心要把那个野种生下来,一个姑娘家,咋就一点不害臊呢,我看她真是鬼迷心窍了,这回你们老顾家的脸啊,非让她丢尽不可!
听女人这样一通嘟囔,我又有些按捺不住了,老三毕竟是我的亲妹妹,这事我可不能学老大袖手旁观。国英皱着眉头说,你咋管,轻不得又重不得,搞不好人家将来拿咱们当仇人呢。她见我愣在那里一筹莫展,自己又寻思道,胎儿都那么大了,打胎肯定来不及,要是能给她寻个婆家就好了。我听了直晃脑袋,谁会要一个大肚子女人,你这是大白天说梦话吧。
哪知国英突然来了精神,她把两只大手在我面前紧紧攥成拳头说,差点忘了,我娘家那边有个亲戚侄子,媳妇之前跟一个外乡侉子跑了,他一直还是一个人单过,要是能把老三撮合过去当媳妇,麻烦不就解决了。
哼,刚才你还说我犯神经病呢,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这事亏你想得出来,把老三嫁给一个光棍!
光棍咋了,人家一不缺胳膊,二不少腿,再说,你妹也不算啥黄花闺女了,这叫半斤配八两,谁都不欠谁!
国英说着,腾地就从床沿上跳下地来。不行,这事一刻也不能耽误,再耽误娃娃就该生下来了,到时黄花菜都凉了,顾产你赶紧去院里热车吧,我稍微拾掇一下,你这就送我回娘家去。
把国英送到她娘家后,我实在是等不住了,就决定自己先开车返回。主要是她那张嘴只要跟娘家人唠叨起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永远没个完。说心里话,对国英这次突击性做媒计划,我并不抱多大希望,我虽说拗不过她,可我也不想耐着性子在那里干等。
平常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把车开得飞快。腊月头上飘过两场大雪,路上时不时还有融雪后又冻住的冰辙子,车轮碾上去会左右乱摆,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像随时都有翻车的危险。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人头皮生疼,神情凄惶。
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快近年关,那晚老爹又在外面喝得摇头晃脑,舌头直得像锅铲,嘴巴不听使唤了,他进屋就来寻衅。一阵子嫌我妈不赶紧下地给他沏酽茶喝,一阵子又抱怨我们兄弟俩没一个好东西,他说外头的两姓旁人都比我们强,事实大概也如此,因为那些人总是管他吃还管他酒喝。过了一会儿,他又用那双晦气的脏手来拉扯我了,我和老大原本趴在桌边安静地写作业,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喝醉酒的男人力气大得惊人,一下子就把我从凳子上拉到地上。我屁股着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不光是被墩疼了,更可怕的是,那只刚刚摸过死人的手在抓我。我的哭声震天响,可并没有引起我妈的注意。当时她就盘腿坐在炕上,始终低着头,怀里抱着还不到两岁的小顾乐,她的一只前襟撸得老高,妹妹吮在她白花花的乳上,小嘴吧唧吧唧响。
我想,一定是我大哭不止的样子惹恼了老爹,他又猛地扑上来,抬起脚就往我后背上踹,他嘴里黏黏糊糊又骂骂咧咧,狗日下的,连你也不让老子碰,连你也学会嫌弃老子了,都跟你那婊子妈穿一条裤子!我连着挨了他两脚,身子已经歪斜着趴在地上了,我一动也不敢动。那些醉话混话当时我并不懂,直到长大后通晓了男女私事,我才明白了他当时指桑骂槐的本意。我也才知晓,在这个家不光我惧怕那双手,作为一个女人,我妈更是害怕得要命,她很长时间都不敢也不允许他碰自己一下。事实上,长大后我才真正懂了,长期酗酒不光伤肝伤胃,更使一个男人丧失了他的本能,别看他每次喝多了酒都纠缠我妈,其实他什么也干不了,难怪我妈总是在深夜里充满怨恨地嘟囔道,你个窝囊废,除了能灌二两黄汤,你还能干球啥。就在那天晚上,老大突然从桌子那边扑过来,他跟老鹰护小鸡似的,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了我,他正是用自己孱弱的身体,挡住老爹那只愤怒的大脚。那时候我俩都还很小,尤其是老大,他还没有成长到几年后可以为咱妈挺身而出,像个爷们那样跟老爹面对面地干。
眼看就要到家门口了,突然砰地一声,车头直冲冲撞到什么东西上,我这才从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醒过神来。没等我跳下车去仔细查看,就见老大急火火地从家门那边一路小跑而来。看那样子就知道,他正在追赶什么人。紧跟在老大后面的,是大龙和小龙,他俩也争先恐后地朝我跑来,嘴里唧唧呱呱嚷叫着。原来,上午国英跟我在里屋说的那些话,全让赖在床上的小哥俩听见了,刚才老三问他俩你们爸妈上哪去了,娃娃们嘴快,就把说媒的事原原本本跟姑姑讲了。老三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回屋收拾自己的行李,出门前她没有忘记抱上那只花猫,牵上沙皮狗,那畜生汪汪叫着,一挣一挣往前扽着绳子,好像比主人还要回家心切似的。大龙小龙顿时傻了眼,预感到事情不妙,赶忙上外面去找大爹想办法,老大那时正一个人在村里闲溜达呢。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冲下路边的斜坡,一不留神自己先摔了个马趴。这斜坡下面是村里的一条老排水沟,每年夏天这里都臭气熏天,大伙不管脏的烂的都往里面倒,弄得沟里的水黑绿黑绿的。眼下沟底早冻得硬邦邦了,不时能看见死鸡野狗的尸体,还有村里人胡乱丢进去的破鞋烂袜子和塑料片,这些玩意得等到第二年沟里有了活水,才能慢慢地腐烂或被流水冲走。老三还是穿着头天那件又长又肥的黑羽绒服,平躺着的身体压倒了一大片干芦苇,一只脚上的皮鞋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那只沙皮狗正吱呜吱呜围着她边嗅边叫唤,花猫却踪迹不见。我一时感到天旋地转,真是瞎了眼了,竟然把自己的妹妹撞成這样。我觉得这一天,自己整个就是个六亲不认的大混蛋,一早先跟大哥动手,下午又稀里糊涂把妹妹撞飞了。
我惊慌失措地从冰面上抱起妹妹时,她的一只鼻孔正在流血。我顾乐顾乐地叫了半天,她始终也没有睁开眼皮看我一下。我就以为她死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腿脚几乎瘫软无力不听使唤。好在这时,老大和大龙小龙也都跑下来帮忙,他们捡行李的捡行李,牵狗的牵狗,小龙咪啊咪啊叫了好几声,也没有看到那只花猫的影子。我听见老大在我耳边万分急切地喊着说,老三情况危险啊,得赶紧往医院送!这是老大回家以来,头一次那么大声那么理智地跟我说话。我又重新振作起来,抱起老三,不顾一切地顺着斜坡往路上跑。我忘了自己是怎么手忙脚乱把农用车发动起来的,车子冲出好长一段路了,我才敢回头朝车厢扫一眼,老大一脸严肃地坐在里面,双手紧紧抱着老三,老三跟睡着了似的,脑袋在他怀里胡乱摇摆。
可怜老三啊,人还在昏迷中,可她的羊水已经破了。镇卫生院的大夫对我们哥俩说,看来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我早慌得没了主张,站在诊室里浑身直筛糠,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老大倒是镇定地回答,当然是要大人,大夫,求你一定保住我妹的命啊,她还年轻啊。大夫就让老大在一片白纸上签了名字。接下来,老三被送进了门上贴着“肃静”二字的产房,我和老大焦急地守在外面。我掏出烟来,强塞给老大一根,点烟的时候,手指抖得好厉害,打火机都快拿不住了,还是老大发现我把烟头叼反了,过滤嘴被烧出一股焦臭味。
老大看上去比我沉稳些,他没有像我那样始终在发抖,也许是心理作用,毕竟祸事是我闯下的。我俩谁也不说话,除了死命吸着嘴里的烟,一副听天由命的呆样。我感觉头脑一阵阵发胀,手脚变得冰凉。自从家里买回那辆时风以来,这些年我还是头一回开车撞人。国英以前总在我耳边唠叨,说你开那么快又不是赶着去投胎,可我总是把她的话当耳旁风。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吸烟,像所有交通肇事者那样又惶恐又落魄。药味、消毒水味、血腥味……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恐惧的气味,我觉得自己就快喘不上气了。手术间的门突然敞开一道缝,一个女护士探出头喊道,谁是顾乐的家属?我们哥俩几乎同时应声站起来。女护士说需要马上给产妇输血,问谁是B型血。我根本记不清自己是啥血型,老大很肯定地说他是A型的,城里人经常体检啥的,这并不奇怪。护士就把希望的目光转移到我的脸上,让我赶紧跟她进去验血。
护士拿针头,在我的中指上狠狠戳了一下,血就亮汪汪地涌出来,对方用一块小玻璃板快速刮集着新鲜血液。我竟一点儿也没觉得疼,我好像已经麻木了,只要能救活妹妹,这阵子让我上刀山下火海绝没二话。随后,我和老大又开始在外面埋头苦等。这时,我的脑子里就像刚才的鲜血一样,忽地冒出两个古怪的想法:一个是这一切也许都是天意,妹妹命中该有此劫,就像她不该怀上这个倒霉的胎儿;再一个,准是老顾家的先人显灵了,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顾乐一个人跑回城里,偷偷生下肚子里的小野种,辱没了列祖列宗,所以才让车拦住了她。
我还在瞎胡想呢,护士又出来叫人了,她说我是O型血,现在可以进去给病人输血了。我一时喜出望外,好像一个正在低头忏悔的罪人,终于得到了一次可以弥补自己过失的好机会。我撒脚往手术间奔去的时候,听见老大在身后一个劲嘀咕,真是怪事,你是O型,我是A型,老三她怎么能是B型血呢,不会是护士搞错了吧?
这晚国英住在她娘家没回来,我糊里糊涂蜷缩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就像那个刚刚从妹妹肚子里拿出来的胎儿。只要闭上眼睛,胎儿血淋淋的样子就会闪现出来,看着叫人脊梁骨冒冷气。护士说可惜了,一个女婴,少说也有五六个月大了。
第二天上午,老三终于在病房里彻底清醒过来,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肚子,那里一下子瘪了进去,就像水米不进地被饿了好几个月似的。她神经质地在身上无力地摸索着,仿佛做了一场噩梦,眼睛睁开时,一切却都变成真的了。她一边竭力回想着什么,一边挣扎着想从病床上爬起来,幸好让整夜都守在她身旁的老大轻轻摁住了。昨晚我回家去住的,大龙小龙需要照顾,一大早又开车匆匆赶到病房里。此刻见她终于醒了,我们都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人算没事了,阿弥陀佛啊。
老三失魂落魄地望望我,又望望老大,眼中除了憔悴和绝望,一点光亮也没有了。也许,她并不知道昨天傍晚发生了什么,或者还不太清楚是我开车撞坏了她,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老大这才对她说,你得好好躺着休息,千万不要乱动,很快你就会好起来的。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昏迷的时候,是你二哥给你输的血,可惜我的血型跟你不符。
我不知道老大为什么突然又说起这个,他是想让老三记住我的好呢,还是别有用心?我是个大老粗,不像他读书多又见过世面,对于血型这玩意我可一窍不通。老大就不同了,尤其是当他得知我们家单单老三是B型血,跟我俩都不一样,他就开始犯起了嘀咕。
晌午,我俩在街对面的刀削面馆吃饭时,老大又说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年老爹住院时,是他陪着验的血,化验单子上写得很明白,老爹跟他一样都是A型血;再有,老妈前年进城在他家里住了半个来月,正好他们单位要体检,他就顺带着给老人好好检查了一番,那次他也留意到,老妈的血型跟我一样都是O型。现在,问题出现了,老大疑惑地说,爹妈是O型和A型血,生下的儿女只可能是这两种血型,那么,老三怎么会是B型血呢?我虽然听不太懂那些科学道理,但也隐隐觉出点什么了。其实,老大绕了一大圈,就是想说明,老三不是咱爹妈亲生的,至少,不是同一个爹生的。这又怎么可能?爹妈在世时从没提过这件事啊,二十年的亲妹妹,说话间就不是亲的了,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直着脖子质问老大,那我为啥还能给她输血呢?老大沉静地说,O型血也叫万能血,可以给其他血型的人用,这跟亲不亲生没关系。
老大侧过身,朝面馆外面的镇街上张望着,可能他只是在思考什么。这是镇上唯一的一条街道,像卫生院、邮局、储蓄所、百货商店、粮油铺、镇中心中学,还有一爿农贸市场都在这里,多少年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在这里时间似乎是静止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街上不时突突地飞奔过一辆农用车或拖拉机,尘土霎时飞扬起来,路人也是懒洋洋地朝街两旁紧走几步。
老大果然想起什么了,他回过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那时有个男人經常上家里来,总是热心热肠地帮咱妈干这干那,那人长得很魁梧,话不太多,干起活来是把好手,他来的时候,老爹多半都不在家,咱妈总是留下那个人跟我们一起吃饭,妈还不时地给他碗里夹菜。听老大讲起过去的事,我的思绪也渐渐被带回当年。老大所说的这个男人,我多少有点儿印象。我说,妈让咱们管他叫大平叔,记得那时他经常用他那双大手把我举起来,在院子里一下一下用力往上抛,我又担心又欢喜,心里总觉得,要是这个人是咱爸就好了,因为他身上从来没有那股子难闻的酒气,让人觉得很安心。
听我这么一说,老大的面部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的一只眼角抽动了好几下,像是眼睛里钻进一只讨厌的小咬子,弄得他快要流泪了。没错,我说的就是这个人,有一天下午放学,我一进门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头,咱妈坐在屋角用手不停抹眼泪,咱爸唾沫星子乱溅,正站在地当间跳着脚骂人,我没想到那个男人也在,他的脑袋都快垂到裤裆里了,地上有摔碎的一摊瓷碗碴,白花花的很刺眼。我进屋也就是放了个书包的工夫,就让咱爸恶狠狠地给撵了出来,好像我犯了啥大错似的。那天,我一出门,就碰见了你,我说咱俩还是到外面耍去吧,大人在家吵架呢,我们那时太傻了,啥事都不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打那以后,那个叫大平的男人再也没上过咱家,后来又过了半年左右,妈就给咱们添了个小妹妹……现在回过头想想,咱妈那些年过得太苦了,爸整天就知道在外头混吃混喝,这个家里里外外全凭妈一个人操持,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老大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毕竟这不是啥光彩的事。他再次把脸决绝地扭向临街的那扇窗户,同时,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
这个年注定过不太平。家里平白多了一个重病号;我和老大的关系又搞得不尴不尬的;国英好不容易托娘家人保的媒也黄了。难怪一闲下来,她准拿话奚落我,说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真叫人郁闷。
我觉得最可怜的还是老三,她成天都以泪洗面,整个人虚弱得不成样子,为了那个夭折的胎儿,她得受多大的罪啊。好在农用车并没有把她撞得太厉害,当时人只是被擦碰后,顺势轱辘到路沟下面去了,有点脑震荡。国英说女人小产跟坐月子一样,所以,老三整天只能按她嫂子的规矩乖乖卧在床上,连门槛也不让她跨出去。国英生怕老三冷,又让我把家里的电褥子腾出来给老三铺上,耳房里的炉子白天黑夜不间断地往里添炭。这一点我还比较欣慰,别看平时国英跟我唧唧歪歪,关键时候她还是能顾大局的。国英还特意跟大龙小龙交代过,说别人要是问起来,就说姑姑是不小心自己跌到沟里了,别的话一概不准乱说,谁要是说漏了,就撕烂谁的嘴。两个小家伙吓得直冲她吐舌头。
私下里国英总揪住我的小辫子不肯撒手。她狠叨叨地数落我,你眼睛又没瞎,大活人也敢往上撞呢,亏得那是你亲妹妹,不然这回非讹死咱们不可!她冲我翻翻白眼,不忘再补上更严厉的一句,死催的,让你以后再开那么快!这种时候,我只能低头认罪绝无二话。我这心里烦闷得慌,又没处诉苦去,干点儿啥总是分心走神。国英让我带两个儿子在院里放会儿炮,炮捻儿点着没及时扔出去,砰地一下,把几根手指炸得乌黑,我龇着牙吱吱叫,娃娃们还在旁边嘿嘿傻乐呢,我没好气地把手里的炮丢给他们说,去去去,自个儿放去,就垂头丧气地往大门外走。
路上黑咕隆咚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头顶时不时炸开一片花火,照得夜空鲜亮那么一忽儿,眨眼又黑沉了,好像这块天再也不会亮起来。乡里过年真没意思,跟城里那是没法比的,这里没有歌厅没有商场没有电影院没有任何娱乐,有的只是跟老婆娃娃缩在不太暖和的屋子里看电视嗑瓜子吃糖,再不就是没日没夜地耍牌。电视晚会里的人都像小丑,要么嗲得叫人想吐,要么个个都赛过狐狸精,把脸蛋子涂得花里胡哨,嘴唇子红得像鸡屁股。国英看电视嘴巴还老不闲,一阵说那女的咋那么不要脸啊,硬往男的怀里钻;一阵又说,城里男人没几个好货,不好好上班就知道哄着女人睡觉。总而言之,整个晚上她都在说长道短,有时生生把我说迷糊了,头靠在沙发上竟打起呼来。
没走几步,眼前就是村里唯一的杂货店了。那是老毕家临街单盖的一间平房,铝合金窗户大得惊人,过路的一眼就能把货架上的物品看得清清楚楚,里面的熒光灯总是把那截路照得雪亮雪亮,大过年的也不例外,平日里需要个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大伙都得来这里给老毕家送钱。这时,几个娃娃闹哄哄从店里涌出来,手里捏着几根老长老长的花棍子魔术弹,刚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要点燃。店主掀起厚厚的门帘子,像老狗探着脖子叫唤,走远放,走远放!我就被那军绿色的棉布帘子挡住了路。老毕见是我,忙堆起生意人的笑脸,眯着眼说,这伙娃娃皮得很,昨天在这放炮,险些把我的门帘子崩着了。我实在没心情跟人搭讪,正要低头往前走,老毕却把我叫住了,二掌柜的你忙球啥呢,可有些日子没见你进来了。自从父母下世后,村里人都管我叫二掌柜的,意思是,我已名正言顺是顾家的掌门人了。说话间,对方客气地把门帘子揭起老高,我不好意思不进去看看。
老毕开这店有年头了,他本人是我们的村委之一,有时村里开个会宣布一下上面的政策啥的,干脆就让村委的几个人来他店里说事,爷们儿凑在一起,总得抽抽烟嗑嗑瓜子,夏天还要一捆一捆喝啤酒,直接在他这里消费,省得再去跑路了。老毕天生就是个精豆子,村官当着,小生意也做着,什么都不耽误。玻璃柜台上堆着正林瓜子,那玩意被灯光照得黑亮黑亮,活像一摊老鼠屎。老毕抓起一把就往我手里塞,我不想嗑,又原封不动推回到柜台上,我说都嗑了半晚上了,嘴皮子都咸了,舌头都起泡了。我就掏烟给老毕让,老毕摆摆手说早戒掉了,还是嗑瓜子对身体好,瓜子里含锌多。老毕说到身体和锌,就突然改了话题。
喂,你家老大这次回来,咋怪怪的,见了熟人老躲着走,别人跟他打招呼,也带搭不睬的,我听你媳妇说他病了,究竟得了啥病,当不当紧?
我迟疑着把烟点上,满满地吸了一嘴,又鼓着腮从鼻孔里喷出去,老毕那张肉乎乎的奸商脸相,就变得捉摸不定了。
我想了想说,谁知道呢,城里人都娇贵,没病也说有病。
显然,老毕不太满意我的说法。他又单刀直入说,怕是心病吧,我听说他把工作混丢了,报社不要他,真有这事?
我觉得自己一不小心掉进了老毕挖好的坑里,早知他凡事包打听,真不该进他店里来。抑郁了,我妹一直住在他那里,大夫说这病就叫抑郁。老毕没听懂我的话,又皱着眉眼问了一遍。这次我提高嗓门说,就是抑郁症。说心里话,我对这怪病一点也不了解,抑郁了到底会怎样,人又为啥会抑郁呢,鬼才知道。
老毕把“抑郁”这两个古怪的字在他包子皮样的嘴里掂量了半晌,终于疑惑地说出了他个人的看法。电视上播过,好像就是那种神经上的病吧。
烟灰已续出老长一截,我用力弹了一下,灰白色粉末纷纷落下。我纠正他说,不是神经,是精神,说了你也不懂。然后,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脑瓜解释道,是这里整天想得太多,老失眠,睡不着觉,把脑瓜子想坏了,就这么回事。这回老毕像是听明白了,或者装出听懂的样子,他大张着嘴连连冲我点头。
老毕的老婆抱着一只花猫,从自家院里的小门闪进来,脸上不知涂了什么玩意,刺鼻子的怪香叫人犯晕,白天通常都是这个老娘们在店里守着。我一眼就认出那只猫,不就是老三从城里抱回来的吗?那天出事后,光剩下沙皮狗了,原来这小畜生竟窜到老毕家享福来了,它可真会挑地方,这里有的是各种火腿肠,猫都爱吃这玩意,难怪人家都说猫是奸臣。我听小龙说,他姑姑后来知道猫跑丢了,着实叹息了一阵子。
我正要开口问问老毕俩口子花猫是打哪弄来的,门帘子又被忽地揭起,伴着一股冷飕飕的寒气和火药味,一前一后钻进两个女人。其中那个中年扁脸妇女,一见我就唠叨起来,顾老二,原来你猫在这啊,老毕叫我们过来打牌,你也一起耍会儿吧。每年从腊月头到正月十五,村里是少不了大大小小牌局的,反正大伙都在家里闲散窝冬,耍牌可以消磨消磨光阴,弄得好的话,有时打牌赢回来的钱,比种庄稼的收成都好。我心情烦躁,本来是想推脱掉走人的,可老毕一副很真诚的样子,拽住我的袖子说,你嫂子还得看着店,咱们正好三缺一。我想回家也好不到哪去,不如就在这里散散心吧。
说话间,我、扁脸女人就尾随着老毕,穿过店内那扇小门,像三只老鼠吱溜钻进了老毕家堂屋里。一旦坐在牌桌旁,水光溜滑的麻将牌往指缝里一夹,就把那些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我确实有些日子没摸过牌了,眼看快把人憋疯了,今天麻将牌一挨手,没想到要什么就来什么。头一圈耍下来,我平和了两把,自抠一把,最后一把牌竟是个清一色,我事先又下了两道鱼,这下他们仨都傻眼了。老毕一个劲拿话揶揄我,二掌柜的今儿踩了狗屎了,手气壮球得挡不住。我尽量沉住气不搭讪他,只把麻将牌在指缝里来回搓磨得发烫。第二圈又是我起头坐庄,我事先给自己码好了门牌,掷骰子又掷出五自首,三下五除二又是把自摸,加上两道鱼子,那三个人一下子就被赶到山上了。没办法,手气上来了,老天爷也挡不住。
总输不赢,那三个人就打得不那么专心了,乱七八糟的闲话也就多起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由着嘴往外抖漏。这叫心理战术,老牌油子都好这一手。一会儿说,老毕真是个老财迷,大过年的还让自己的婆娘看店;一会儿又说,扁脸女人越活越风骚了,那嘴巴涂得血红血红的,一看就是想勾引野汉子……左一句右一句说起来没完,我知道他们是想分我的心,我偏偏一句话也不接,只顾好好摸牌。
喂,顾老二,有个事正想跟你打听呢,扁脸女人突然斜着丹凤眼瞟我,听说你家老三在卫生院做人流了,有没有这事?
该死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心里忽然感到有些紧张,手指都哆嗦了一下。你听哪个狗狲瞎嚼蛆呢,根本没这回事,我家老三她,她就是跌了一跤,受了点皮外伤……
没等我再说下去,扁脸女人撇着猴屁股一样的大红嘴冷笑两声,哟,跟你老姐都没实话,我家闺女那天上卫生院做孕检,说着,妇人用下巴颏指指坐在她对家的年轻女人,我才注意到对方的肚皮上果然像扣着个锅底。我闺女回来都跟我说了,你还在老毕这里哄人,再说了,跌一跤还用妇科检查呀……
我一下子哑巴了,连证人都在场,我还有啥好说的,只想找个老鼠洞一头扎进去。好事不出门,坏事千里传,老话可真是半点不假。
老毕幸灾乐祸,接过扁脸女人的话,嘿嘿笑着道,这闺女家,就是不能放她出去,一进城就变坏了!
扁脸女人马上发出一串怪笑,哈哈,谁说不是呢,那个老谁家的丫头,进城当了不到两年保姆,肚子都让主家搞大了,那年偷偷跑回家过年,半夜里大人娃娃都冻死在茅坑里了,啧啧,这年头真是没羞臊!
我始终不敢插话,脸早烧得像红锅底了,牌在手里搓了半天,也犹豫地打不出去。老毕更加地阴阳怪气,这年头才好呢,个个笑贫不笑娼,只要能抓到票子,那才是硬道理嘛!这话太刺耳了,我当然知道老毕的真实意图,他不就是想说我们家老三在城里卖吗,这老狗日的,真不是个好鸟!村里但凡谁家有个小灾小难,只要传到杂货店里,就等于传到中央台了,用不了小半天工夫,老毕两口子就会像新闻联播一样,添油加醋地传播到全村的角角落落去。这样想着,我再也坐不住了,猛地一挥手,就将面前的牌垛子稀里哗啦拨拉倒了,妈的,不想好好打算球了!我闷声闷气冲他们吼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我气急败坏地踏进自家院里的时候,看见大龙小龙正仰起脖子,围在老大左右,嘴里欢快地叫着,老大指缝夹根香烟,他吸完了一口,就用红红的火头去引燃一根双响炮,他的手神经质地哆嗦两下,那玩意咚地一声蹿上天去,接着又咚地一下,在半空里炸裂。两个娃娃都紧紧捂住耳朵,吓得一个劲往屋檐下躲闪。我也莫名地打了个冷战。这种时候,我很想骂上谁几句,一肚子羞臊和恼火没处发泄,可又找不到要骂的那个人,于是,我就把火气撒在儿子身上。我指着他俩吼,两个没出息的货,见天就知道缠着大人,你们没长手么,就不能自己放个炮!骂毕,我才气呼呼地钻进堂屋。
国英好像一点儿也没觉察出我脸色难看,她的眼睛始终不离那台电视机,腮帮子里来回咕哝着一块糖。她心不在焉地问了声,这半天工夫上哪去了?我正气鼓鼓的,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说,满脑子都是杂货店里那些家伙的丑陋嘴脸。我现在终于认识到,这兄妹俩到底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我真希望他们压根没有回来过,这个年全让他俩搅和了不說,从今往后我休想在人前抬起头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嫌厌自己的兄妹,现在我觉得他们在家多待一天,我就得难受一天。饭桌上的白酒还没来得及收走,酒是那天我在镇街临时上买的,先前吃饭国英特意从柜子里拿出来,想让我跟老大好好喝两杯,在她看来,兄弟之间偶尔红红脸也没啥,喝顿酒也都过去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动。此刻,我顺手拿起瓶子,愤愤地用牙齿启开铁皮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气。
国英这才注意到我情绪不对头。喂,你发啥神经,刚才让你喝你不喝,这阵子自个又灌起没够。我实在没心搭理她,继续扬起脖子又喝了几大口,半斤多酒下肚了。国英大概怕我喝醉胡闹,我那点儿酒量她是知道的,就抢步过来想夺我手里的瓶子。我死活不撒手,她就更加用力抢,憋得脸蛋子都涨红了。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猛地使劲往外一推,她的手就从瓶颈上滑脱了,整个人跟个陀螺似的旋着跌向一边。国英倒地的时候,后脑勺重重地磕在火炉边角上,她身子笨重,整个炉台都朝一旁歪斜了,她跟火车拉汽笛一样吱呜起来,龇着牙用手捂摸着自己的头。接着,这个女人就跟疯了一样,猛地从地上爬起朝我扑来,这时她已顾不得自己脑袋正疼得厉害。
你这没心肝的,你这挨刀剐的,你心里不痛快,难道老娘心里就痛快了?我天天费心费力,伺候你们吃,伺候你们喝,反倒伺候出你的驴脾气来了,你狗日的有气冲你兄妹撒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货,就知道在屋里欺负老婆,你们老顾家没一个好东西,离婚的离婚,偷汉子的偷汉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她嘴巴像机关枪胡乱扫射,嗒嗒嗒嗒再也停不住了,凡是乡下女人能骂出来的脏话狠话,都从她那薄嘴片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最可恶的是,她的两只利爪也不闲着,她就是要抓烂我的脸,撕坏我的衣服,让我再也没脸见人。
大龙小龙放完炮就钻进屋子,见到这种情形也吓得呜哩哇啦嚎开了。国英依旧泼妇样地乱抓乱抠乱骂,她让我感到头晕眼花一阵阵恶心。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猛地喝过那么多白酒,酒这东西装在瓶子里的时候安安静静,就像放凉的白开水,可一旦装进人的肚子里,它就变成火苗子和魔鬼的爪子,火苗子把人烧得浑身燥热,眼珠子都红了,这人就跟魔鬼附了体一样张狂起来。
关键是,我手里一直拎着那只酒瓶子,面对女人的不断撒泼,起初我并没有要还手的意思,我摇摇晃晃,节节败退。可是,当双胞胎儿子进屋,哇哇哭闹的时候,我的忍耐也就到了极点,我都后退到墙角跟了,脸盆架子都让我的屁股给撅翻了,国英还是不依不饶。她竟当着我们儿子的面,狠狠扇了我一个大嘴巴,“啪”地一下,那声音要多响亮有多响亮。我瓷住了。她也好像愣了一下。也就短短的几秒钟沉默后,我突然高高地举起了右手,瓶子里剩下的白酒哗啦一下全倒了出来,洒得满地都是,酒精的味道火辣辣的,整间堂屋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了。
此刻我再也不是我自己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也许我就是狗日的酒精变成的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再不,我是亡故了好多年一辈子爱酒不要命,喝醉了就打老婆骂儿子的坏脾气男人,这些年他一直阴魂不散,现在又通过酒精附在我身上了。
我耳朵里听到的,只是空酒瓶子捶在人脑壳上的闷响,砰,砰……两个儿子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国英捂着脑袋跌跌撞撞拚命往院子外面奔逃,她一边跑一边喊叫,救命啊,快救命啊!我跟疯了一样拎着酒瓶子撵她,一直沿着村路追到亮着灯光的杂货店门前,这时国英忽然栽倒了,也许只是跑不动了,她仍旧捂着黑乎乎的脑袋喊救命,正在看店的老毕女人闻声把头从门里伸出来,她惊恐地看着我举起瓶子往国英头上抡去……
我眼中看到的是一大片西红柿烂在地里,它们红得像血,在银亮的犁铧的翻动下汁液乱溅,很快就被深深地埋进秋天的泥土里……
到底是啥时候醒的,为啥会在这么陌生的地方,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脑壳里像塞满了碎石头,稍微一晃,就能听到轰轰的杂响,头重得让人天旋地转,根本动不了步。
我隐隐记起昨晚的事来。一开始,我在老毕家打麻将,我好像还赢了他们不少钱呢,我摸摸裤兜,那些钱卷儿好像还在。我再低头瞧瞧自己,胸膛上一大片血红,就跟洒上了好多西红柿酱一样。家里每年秋上都做西红柿酱,把那些红透了的柿子挤烂,一点一点塞进那种大号的葡萄糖玻璃瓶里,再把装好的瓶子排放到锅里蒸熟,每年国英都要花不少工夫做这件事,这样到了寒冬腊月,还有青黄不接的春季,家里依旧可以吃到味道不错的西红柿,而每次做酱她衣裤上都溅满了红色。今年秋上,几亩柿子卖不出去的时候,我还荒唐地想过,要是能把那几千斤果子都做成酱,怕是够咱们家吃上一辈子的。因为想到西红柿酱,我这才想起了国英。我再次低头看看自己,衣服裤子上红得有些发黑,我才意识到那不是西红柿酱,好像是血,人血。
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甚至还抻着脖子干呕了两声,浓的发臭的酒气立即从鼻孔喷出来,呼哧呼哧就像牲口在打响鼻。我总算渐渐恢复了记忆。我又把两只手摊在面前瞅了瞅,才知道手是被硬生生铐上的,两只金属手环银亮银亮的,看着很坚固的样子。
老大來镇派出所探视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也可能是第四天,我记不太清了。自打我酒醉醒来之后,就再也没好好睡过觉,我觉得自己也像老大那样抑郁了,这里光线昏暗,人很容易把昼夜过颠倒的。见面后,老大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透过眼前的栅栏空档,给我递进一根他刚点燃的香烟,我抖索着叼进嘴里,我拚命抽烟的样子,一定像个烟鬼转世,我被烟气呛得大声咳嗽,眼泪都憋出两行来。老大就在外面盯着我看,好像在打量一个非常陌生的男人。我再也不是他原来的弟弟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罪犯。我身上手上都沾满了血。
等我抽完第一根烟,老大又点了两根,一根他自己抽了。我们都不说话,我们之间隔着坚固的栅栏,彼此就这样陷入到云山雾罩中。后来他嗫嚅着,总算开口了。也许他一直在琢磨该怎么跟我谈,像他这样念过大学,又在城里工作多年的人,是不会随便说话的。
这都是咱们兄弟的宿命!他很用劲地一字一句地说着,好像说话这件事让他非常吃力。命中注定的,得有这么一劫,咱俩打小最恐惧的事情,现在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兄妹仨心里都有病,这个病根在很小很小时,就种在咱们身体里了,根太深了,想拔也拔不掉,所以,我现在能理解老三了,她之所以不顾我的一再劝告,非要跟那个姓方的男人好,说白了,她就是为了找到一个能够依靠、给她安全感的人。她认为自己找到了,我知道多少年来,她最最需要的就是这个,她要尽快地摆脱那个可怕的梦魇。
我听得懵懵懂懂,但我知道那也是在说他自己的事,他不就是因为拿砖头砸烂人家脑袋丢了工作吗?我以为老大还会就这个话题继续唠叨下去,可是老大忽然停住了,他把手里的烟头一点一点掐灭,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还有一件事,也是关系到老三的。那阵子,我刚上大学不久,放寒假的时候我回来了,那晚被两个要好的同学叫去小聚,回来时已经很晚很晚了,因为怕吵醒大家,我就蹑手蹑脚走进院子,刚走到堂屋窗跟前,就听见爸妈在屋里争吵,我没敢惊动他们,就站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我听咱妈恨恨地说,你这个老畜生,连猪狗都不如,毕竟她爸长爸短地叫了你那么多年。不用猜爸肯定又喝了酒,舌头根有点儿直,我听他嚷道,狗屁,老子够仁义的,没把你跟那小野种赶出家门就不赖了。妈说你现在赶也不迟啊,爸说反正我不能太便宜了她,妈又狠狠地说,要是你敢动她一手指头,我就骟了你这个老酒鬼,我说到做到。这时妈大概说不下去了,隔着窗户我听见她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听起来又伤心又愧疚。我当时真傻,居然没有把他俩的话当回事,以为只是很普通的一次吵闹,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自从老三在这个家一天天长成个大姑娘后,妈成天都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她总担心老三会受到咱爸的伤害。这个男人尽管是咱们的父亲,尽管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可我觉得他真的很邪恶,他这一辈子除了喝酒打骂老婆,竟然还对老三虎视眈眈的,就因为老三不是他亲生的,他一直想找机会报复母亲。
我不知道老大怎么突然跟我翻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反正我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点,再加上这么一件家丑也无所谓了。现在我谁也恨不起来。要恨就恨我自己。我隐隐觉得,我们的骨子里都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就像老大刚才说的什么宿命。老大在离开前,像是要做一个重大决定,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老二,你放心,不管你和国英怎样,家里的事还有我这个大哥呢,我会把大龙小龙照顾得好好的。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的话让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用单薄的身体掩护我的大哥,我的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
直到后来老三哭哭啼啼见到我时,我才从她嘴里得知,为了能救醒国英,老大几乎把自己的积蓄统统取出来了。老三说,实在不够的话,她城里还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是那个男人出车祸前过户给她的,她可以把房子卖掉。我使劲摇摇头说,这可不行,二哥不能把你的生活全毁了。后来老三又说,大哥已经去找国英娘家人谈了,希望他们那边不要起诉你。我看着脸色苍白如纸的妹妹,一时间心如刀绞,我连着说了好多遍,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老三始终吧嗒吧嗒流着眼泪,她穿过栅栏紧紧攥住我的手。去他娘的血型,我才不在乎呢,在这世上我可只有这一个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