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克勇
1
山白茫茫地厚了,路白茫茫地宽了,远处白茫茫地更加遥远了。坐在炕头上,老三和女人又吵了一架。女人气哄哄地说:“我们离婚去。”
“今儿?”老三问。
“现在。”女人说。
老三跳下炕,穿上了鞋。
“走!”
2
日子没法过了。一块折腾了20多年,越折腾越泼烦了。先前还破罐子破摔,想着上有父母,下有儿子,人到中年了,能将就就将就着过吧,咋过还不是一辈子。现在却突然不这么想了。儿子刚在城里成了家,有人照顾他吃照顾他穿了,该是想想自己的时候了,趁还活着,能轻松就轻松几天吧。这么一想,日子就真没法过了。越瞅对方越不顺眼,越不想说话就越没有话说。打开电视,看着人家今日结婚明日离婚,自由自在,心里竟微微羡慕。于是两人沉住气商量,竟想到一起了,女人说:“离婚吧。”老三说:“好。”
老三冷静后想了想,觉得这么大的事,得让双方老人知道。结果跟妈说,妈不同意。跟爸说,爸说你有种就不要跟我说,跟我说了还离,我揍死你狗日的。给丈人丈母娘捎了话,老两口急了,连夜翻了两座山来了,进门一顿臭骂,最后说:“娃都快有娃了,你们倒学起了闹离婚,脸还绿不绿?”又跑去给四邻说,邻居顿时来了乐子,围坐了一大圈,笑呵呵地说了一下午,最后劝阻说头发都半白了,别折腾了。老三与女人四处碰壁,垂头丧气地回来,到家三下五除二又吵了一架。终于灭了火气,一商量,觉得还得离,不离,没法过更没法活了。女人说:“你倒说说看,我反正是过不下去了。”老三说:“你过不下去了,我也过得不美劲!离婚关别人屁事?离!”女人听了,盯着老三看了半天。老三被看得有些不自然,吼道:“老婆娘发骚了,我脸上又没扎花?”女人说:“你别觉得你那鞋拔子脸挺美气,我只是觉得你突然像个男人了。”
“他奶奶的。”老三说。
老三和女人又在商量,要不要给儿子说说。一致认为娃已经大了,应该让他知道,于是两人去镇上给儿子挂了一个长途。本来还做着说服儿子的准备,没料到那边打了个哈哈,说:“你们早该离了。你们都没有爱情了,还在一起过啥呢?”
太出乎意料了,倒把老三唬住了。他对着话筒,声音嗡嗡的,像撞在玻璃窗上出不去的苍蝇,问:“你说啥,你说的这是啥话?”
“要不,我帮你们写离婚材料吧……”儿子说,好像没说完,还想解释。老三急了。
“写个屁!”他猛地挂了电话。
“我早该问问娃了,还是他理解妈。”女人后悔莫及,又问老三,“你觉得娃的话有没有理?”
“二百五!”老三狠狠地说。
3
路不好走,因为已没有了路。山路本来是羊肠子,扭一个弯,一扭,又一个弯。现在浑然像一个球,千沟万壑都圆润柔和起来,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了。女人看着茫茫世界,一时不知如何下脚。老三说:“他奶奶的,跟着我走。”女人没有言语,拉起老三的后衣襟。于是两个人,像演着皮影戏,凭着老三稀里糊涂的感觉,高一脚低一脚地起伏在雪地上。
雪底下是枯草,粘了雪的草,很滑。女人尾随其后,走得很小心,不过还是滑倒了。倒下的女人没有松手,或许是忘记了手还在老三的后衣襟上,所以老三也突然被拽了个背仰,他即使踩得再稳,也收不住了。
底下是山崖,老三和女人同时想起,心里不禁发寒。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半坡上有一个水洞。老三掉了下去,然后女人掉在了老三的身上。
“哎哟,我的奶奶!”坑里传出了老三疼痛的喊声。
“天啊,亏了这个坑。”女人兴奋地说。
“别天了地了,死定了。”老三坐了起来。
女人抬头看了一下,也觉得完了。坑底离坑口大约有三丈多高,平时都别说出去了,现在还落着雪,坑壁湿漉漉的,被抹得光滑,踩不住脚。
“救命……”女人试着喊道。
“救命啊!”女人的声音更大了些。她看见老三还在坑底坐着,过去就踹了一脚。
“哑巴了呢你!真不想活了?”女人急了。
“你不嫌累就接着喊,没人能听见的。”老三开始点烟,他又说:“幸亏把烟锅没有弄丢。”
“兴许还有人从大路上过呢。”女人寄托着希望。
“这样的天,谁好端端地不待在屋里,不是脑子有毛病,就是吃错了药!”老三吸了一口烟,又说:“再说,我好像把路也领错了,还溜了这么一大截,路上即使有人走过也听不见了。还有,这样的天,有谁知道他奶奶的大路到底在哪里呢?”
女人不再喊了,也坐了下来。
过了一锅烟的工夫,老三却爬了起来。他从钥匙链上解下一把小刀,刀刃有一指头长,他拿着它在墙壁上比划着。女人把坑底的雪向四边抛了抛,雪下是枯草。
“这么厚的草。”女人懒懒地说,有点冷,她打了一个寒战。
“我冷!”她说。
“站起来走走!”老三说,随手扯下羊皮袄抛给了女人。他很专注地用着刀子,像他平时在山田里劳动一样,他总是一个很专注于事的人。坑壁上的土发红,很硬,他每挖一下都要用很大的力气,很快,他的额头冒汗了。
女人包上了羊皮袄,她没有站起来。她哼起了歌,越哼声音越大了。
“叫花子卖唱——穷快乐。一会儿出不去,看你还有心思唱不?”老三不无讽刺地说。他已经挖好了一个脚台,可上面会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好挖。
“男人连这点都干不好,还要男人干啥?还是早离的好!”女人说完,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
老三喘了一口气,刚要说话,手上一用劲,“啪”的一声,刀子却硬生生地断了。
女人忙问:“咋了?”
“胶泥。”
“断了?”
“胶泥连钻石油的金刚钻头都不济事,可惜这刀子。这下真的完了。”后一句声音很小,老三给自己说的。他索性又回坐到女人旁边。女人却把头扭向一边,还在哼着歌。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了下来。
“咱们不会真的出不去吧?”她问。
“我没有法了。”他说。
“兴许上面会有人路过……”
“兴许,等吧。”
“冷,怎么办呢?”
“你站起来唱吧,唱唱就不冷了,你唱得很好听。”
“我好多年没有唱了。”
“好多年没听你唱了!”
“那我唱给你听吧。”
“唱!”
过了好半天,坑里还是静悄悄的。
“咋不唱?”老三急了。
“你说我们不会真的死在这里吧?”
老三没有言语。
“死也不和你死在一块!”突然想起了离婚,女人立即站了起来。可坑底只有那么大,她也走不到别的地方去。
老三的手触到了草上,草很厚,沉积在坑里不知多少年了,他刨开了一层,下面的草却还干着。
“有了!”他突然兴奋地说。
“有法子了?”女人看着老三堆满欣喜的脸,问。
老三没有回答。他掏出了打火机,把草点燃了,火苗很快蹿了起来。
“你想把我们烧死啊你!?”女人吼道。
老三没有言语,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他一点一点把草往火上放。火势稳定了,烟很快钻出了坑口。
“烟,烟!”女人高兴地嚷道。
“看把你美的,就这么点出息!”老三说着,悠悠地又抽起烟来了。
女人不再言语,她撅着屁股把刚才抛向周围的雪重新扒开,一把一把地揪出里面的枯草。老三接了过去,压在了跳跃的火苗上。
她又哼起了歌。
“你不是不唱了么?”老三插了一句。
“你姑奶奶还没唱够呢!”女人回答得很干脆。
老三不说了,他哈了一口气。她也哈了一口气,坑里很暖和。
4
邻居老拐子笑嘻嘻地站在坑畔上,说:“你们倒会串门子,来这儿偷情了?”
女人不唱了。老三也不燃火了。他们同时站了起来,望着坑畔的邻居。过了一会儿,见坑畔没有人动,老三说:“他奶奶的,见死不救啊,快拉上去!”
女人说:“我们还等着离婚去呢。”
老拐子说:“得了吧,看看你们的大花脸,还离婚!能唱戏去。”
老三和女人相互看了看,果真被熏成大花脸了。
坑上围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看戏一样地乐乎着,用麻绳把他们拽了上去。
“我们要去离婚了。”女人一出坑就说。
“回来再谢你们。”老三也上来了,他说。
老拐子把他们拦住了。
“他娘日的,再急也不急这会儿,先到家里吃点饭去,暖暖身子。”他说。
女人回头看了看老三。老三抹了一把脸,半晌,他才甩出了一句话,
“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