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
闲晃多年以后,机缘巧合他又获得了一份工作。在这之前他在一所大学工作过半年,因为无法忍受繁琐杂乱的行政事务辞职。接下来是一家房产企业,法律顾问的职位,但很快就因为只能出具按照法律规定应该如何的法律意见,不能帮老板了难,又给不了老板切实可行的高见而被炒了鱿鱼。再接下来,他和他的妻子离了婚,也不能说是失业导致婚姻破碎,他还在那所大学工作的时候,他和他的妻子就分居了,所以离婚只是一个注定会到来的结局,跟他是不是有份工作并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在一个培训学校找到了一份工作,给想要通过司法考试的年轻人上辅导课。当年他参加国家司法考试差点就考了四个满分。这工作好就好在每年只需干三个月,和他的好友拐子一样。拐子住在黄山村,每年钓三个月的光鱼。中秋前后到霜降是钓光鱼的好时候,如果缺钱缺得厉害,拐子开钓就会早一点,有时到九月初就开始。霜降后光鱼少了,但拐子一般还会坚持一段时间,否则所赚不够糊口。他则是在司法考试之前的三个月,七、八、九月,一轮儿通讲班要持续两个半月,最后半个月冲刺班,累,但报酬相当不错,这工作他觉得“挺好”——他曾这样对拐子说。
他和拐子都是诗人。
有时候,他会和他的父母、前妻一样,觉得是诗歌这个东西毁掉了他的人生。如果没有诗歌,他最有可能成为一个律师,赚许多钱——这个想法曾令他感到痛苦,尤其是当他被钱逼得要发疯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明白,在他生命中发生的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不能怪罪于诗歌,相反,是诗歌让他的人生成为了可能。柏拉图的《会饮篇》里,那个不停打嗝的阿里斯多潘说,爱情至少可以平息人们心里的情欲,让人轻松一番后好去从事人生的日常工作。他觉得诗歌对他来说就像阿里斯多潘所说的爱情一样,一年中它抚慰他九个月,然后他就可以给别人讲三个月的法律。而对拐子呢,则能让他坚持钓三个月的光鱼。
他和拐子时常见面,但每年的九月他们各忙各的。
九月里的这一天,拐子放着海里的钱不捞,跑进城找他来了。那天他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已到黄昏,声嘶力竭的一天下来后,他感到几近虚脱的累,没有食欲,也全无说话的兴趣。回到徐家麦岛租住屋后,他就只是静静地在床上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砰砰”地砸门,他起来开门一看,拐子!
他们坐到附近一家烧烤店的矮桌边没多久,拐子的朋友蜘蛛就过来了。蜘蛛对诗歌没兴趣,只愛爬高楼。和拐子不一样,蜘蛛是个手脚灵巧的哑巴,真哑。拐子其实腿脚没毛病,拐子得名拐子,是因为不务正业被他媳妇用崂山产的藤拐子打过。这种藤长在地势险峻的石头缝里,质硬有弹性,和武当金山的万寿藤有得一比。那次拐子媳妇下手狠了点,据说血流如注,把他媳妇吓得不轻,至今拐子头上还有个啤酒瓶盖大小的疤。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拐子,拐子得了自由,他媳妇从此就不管他了,由着他。
他们一起撸过串,他和蜘蛛碰了许多次杯,但没和蜘蛛说过一句话,他见过拐子和蜘蛛说话,特别逗,拐子说完,蜘蛛用手机打字,拐子伸头看,再说,全场下来就只见拐子说。他看着都嫌累,后来他就不怎么参加他们的聚会。这是他第二次和蜘蛛见面。他和蜘蛛冲彼此点了点头。
拐子把拎来的三条光鱼交给服务员去烤。烧烤店的墙上贴着一张写着“谢绝自带食物、酒水”的纸张,为了平息老板娘和服务员的不满,他们点了几扎鲜啤后,又点了许多烤串。
拐子往杯子里倒啤酒,说:“老马要回来了。”
“什么时候?”他有点吃惊,半信半疑。
对他们来说,老马是个神一样的存在,他们每次聚会几乎都要聊到他,他在英国的情况常以各种不可思议的渠道来到他们中间,比如他又得了个奖。他从爱丁堡搬去了纽卡斯尔(由此他时常想起一句英国的歇后语,运煤去纽卡斯尔——多此一举)。他开了画展。有人曾在巴黎的一个诗歌活动上见到过他。他新诗中的“蝉”可能是他新结交的情人……
拐子却说不出具体的时间,他看了看蜘蛛一眼。“近期。”拐子说。蜘蛛点头。
他和蜘蛛都没有见过老马,但拐子见过老马一回。那时候拐子还是个刚入学的小学生,老马临出国前的那个暑假,老马几个画画的朋友陪着他去黄山村写生,是在拐子父母开的农家乐吃的午饭,老马那时三十来岁,眨眼快三十年过去了。
烤串上来后,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埋头喝酒,吃烤羊肉、烤马步鱼、烤掌中宝。拐子还找服务员要了一颗生蒜。拐子比他大十岁,他们是在岛城的一个诗歌活动中认识的,那时他是岛大法学院本科二年级学生。他们认识后,时不时地,拐子进城会来学校找他,他也常在周末去渔村找拐子。起初,他们谈得最多的就是老马。他们对岛城那些所谓的诗人不满,对他们那么快就忘记了老马感到愤怒。
“可靠么?”喝完一扎啤酒后,他看了看蜘蛛,开口问拐子。老马三十年都没有回来过了,为什么“近期”他会回来?回来干吗?他想知道。
拐子剥着蒜,说:“他妈快不行了。”蜘蛛点头。
蜘蛛住在金口一路,和老马的老母亲住前后楼。拐子时不时地会向蜘蛛打听老马家的情况,老马他妈快不行了这事,应该也来自蜘蛛。
他看着蜘蛛,蜘蛛又点了点头。于是他相信这是一准的事了。二十年前老马父亲去世时老马没能回来,那会儿他不能回来也可以理解,现在快三十年过去了,还能回不来?再说,老马的老母亲都九十了,古代还讲个存留养亲呢,李鬼跟李逵哭诉家里有八十岁老娘无人供养,就得以活命,还获赠了些许银两不是?
他就跟拐子和蜘蛛说,那你们多打听,看他什么时候到家。
拐子开始打酒嗝,脸和脖子都红了起来,拐子的酒量比他和蜘蛛都差很多,拐子只是爱喝而已。拐子打着嗝,说:“听说他已到了香港,在等着办手续。”蜘蛛点头。
拐子这么一说,他就来了精神,指日可待嘛。他叮嘱拐子道:“这几日得盯着老太太那边点。”拐子说:“老马的老娘曾说过,不见儿子一面,死也不咽那口气。”蜘蛛还是点头。
拐子的光鱼烤好后上了桌,每条都有筷子长。其实光鱼最好的做法是炖豆腐,或者是烧汤,不过这个晚上怎么吃他们都高兴,他和拐子、蜘蛛都喝了个大醉。
按照那个晚上他们商量的结果,拐子住进了蜘蛛家。
蜘蛛把拐子领进家后,就去阳谷县找他老婆去了。拐子说,蜘蛛的老婆每天早上都要吃一个红苹果,她让蜘蛛也这样做。蜘蛛老婆的脑子,大约是有些不正常的,这么说不是因为她要在早上吃苹果,而是家里明明有苹果时,她依然要在晚上出去买苹果。有一次她在晚上出去买苹果后,就没再回来。蜘蛛不知从哪打听到,他老婆可能在阳谷县。
夜晚的红苹果他们早上吃
他们在中午吃它
他们在夜晚吃它
他们吃呀吃
他听说了蜘蛛家的这事后,脑子里就冒出了保罗·策兰。时间使黑牛奶变成了红苹果,时间是神奇的,令人敬畏。
拐子住进蜘蛛家后,他特别安心,课讲得更投入了。他盼望着赶紧结课,万一老马回来了,而课还没有上完,那就不太好了。不过,他的担心,后来证明有些多余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博士过来跟他说话。距离考试时间越来越近,学生们都越来越紧张。博士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对他在司法考试中能考出那样的高分觉得不可思议。博士能从大卫·休谟身上嗅出他分别吸过多少口约翰·洛克、亚当·斯密的奶,也能嗅出休谟给康德、给H·斯宾塞、给威廉·詹姆斯喂过几口什么样的奶。但国际贸易术语,博士表示太他妈难记了。博士已经考了三次国家司法考试,三次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今年是最后一次了。明年就不叫国家司法考试了。博士特别不甘心,仿佛不把那个资格证拿到手,就有法学教育未完成的嫌疑。博士的话令他很吃惊,他从来就没觉得这些术语有什么难记的,倒是博士提到的那些法国哲学家们,在他脑子里常乱成一锅粥。在他看来,CIP与CIF就像汉乐府与白话诗,在不同的情形下说着同样的事情。博士学问精深,却忽略了一些如此简单的细节,比如,他居然没留意到术语中关于运费的两种不同的英文表达方式,freight和carriage,它们使术语就像泾水和渭水一样分明。
“有意思。”他看着博士,想。
这样,他一边等着拐子的消息,一边和博士交上了朋友。课后,他们常一起去喝啤酒撸串,谈论的话题非常宽泛,也很有趣。他们谈论一些伟大的人物,和他们无与伦比充满诗意的一生。在博士那里,那些人像涓涓小溪,互相消融,彼此匯入,形成江河。博士偶尔擦亮火柴,给他把灯下黑照亮。他给博士朗诵老马的诗,谈论老马的生活,博士在听了许多首老马的诗以后,有个晚上,博士开口说道:“这些诗里并没有诗人自己。”他再次吃了一惊。他沉默了,仔细想了想,觉得博士不无道理。他在诗里读到的,也许并不是诗人自己,那是诗人放在远处的一面镜子,影影绰绰,照见一个有限的生命对逝去世界的复杂态度。诗人也不在镜子里,诗人遥遥立于镜外,在人们目力所不及的地方……他明白了这一点后,头一次感知到了老马诗歌里的悲凉意味,就像老马的一句诗,“一切,一切都是烟云。”这令他感到茫然又哀伤。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还是告诉博士,老马就要回来了,他已经到了香港。
“我们会见到他。”他说。
博士很奇怪,搞不明白他和他那个叫拐子的朋友为什么会这样想。博士说:“老马是到了香港,老马应该会回家,这是两个命题了。”博士认为从这个“是”,并不能推导出“应该”。博士还提议他们最好打个赌,以记住这个有趣的夜晚。博士有点小兴奋,“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夜晚。”博士说。
赌什么呢?
博士说他已在南方一高校谋到了一份教职,如果老马一直都没有回来,博士笑着说:“那你也去南方吧。”博士说到这里时,他听着有点怦然心动,他还从来没有去过南方呢,南方对他来说是个梦。他不曾去南方,是因为他害怕一到南方,梦就醒了。博士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情更加复杂起来。
博士说:“我们可以一起开个培训学校,大展宏图!”
在博士的宏图上,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幽深的陷阱,它不但要吞下他一年中的三个月,另外的九个月,它也要一并吞下。
后来,在去南方的火车上,他给拐子打了个电话,问他过得怎么样,蜘蛛有什么消息?找到他的老婆没有?其实,那晚与博士话别后,他已经有了“见到老马又能怎样”的想法,他不想跟博士打赌,却也无法完全否认博士的看法。
“好好享受鸡蛋的美味就好,为何非要见到那下蛋的鸡?”他这样告诫自己,好忘记自己曾借助诗歌,逃离空虚而无意义的生活的懦弱。
拐子却还是那个拐子,他说他过得不错,只是夜里不敢睡得太深。老马家住二楼,蜘蛛家住七楼,从蜘蛛卧室的窗口,能看到老马家的阳台和一小条儿客厅。夜晚,老马家客厅里的灯一直是亮的。老马的老母亲大部分时候处于弥留之际,偶尔她睁开眼,目光炯炯扫视一下周边,重新陷入昏睡。周围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居委会的阿姨们为了尽快结束这件事,甚至开始商量着要找一个老马的替身。蜘蛛,没什么消息,应该还没有找到他的老婆。至于老马,最新的消息是,他的的确确已到了香港,在等着办手续,拐子坚信老马“很快就能到家”——拐子的语气那么坚定,他也就没有跟拐子提及那个“是”与“应该”的问题,“就让他信着他的坚信好了。”他心里充满了对拐子的怜悯。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一回拐子并没有在老马这件事上停留太久,很快跟他谈起了新认识的朋友。拐子说,在岛城,捡拾废品的人分为好几个帮派,拐子喜欢郯城帮。“很酷,是不是?”拐子笑着说。他不置可否,生活一直是这样,愈是看上去变化多,一成不变的东西也就愈多。果然,拐子说和郯城帮里一个叫“墨”、一个叫“水”的两兄弟结成了好朋友。有时候,他去那两兄弟租住的简易房里找他们喝酒。有时候,他们三个结伴去鲁迅公园下面的礁石那儿洗海澡。他也教他们钓光鱼。他用一根铁丝,把墨和水的简易鱼竿由软竿改造成了硬竿。
“今年钓到的光鱼,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年。”拐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