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牛,身材魁梧,面貌清纯,是牛中伟丈夫也。初购来时,儿童围绕观看,社员点评夸奖,队长洋洋得意。但此牛厌恶劳动,逃避生产。套一上肩,立即晕眩,跌翻在地,直翻白眼。鞭打不动,火烧不理。一摘套索,翻身跃起。如此这般,众人傻眼。支书曰:“人民公社可以养闲人,但绝不能养闲牛。”队长曰:“若不是法律保护耕牛,老子一定要宰了你。”会计曰:“好男不当兵,好牛不拉犁。”支书曰:“闭嘴,你的话里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当心撸了你的会计。”会计面色灰白,悄然而退。牛翻白眼,不见青光,疑似阮步兵转世。无奈,只好将它牵到集市售卖。那牛一到集市,双眼放光,充满期待又略带忧伤,仿佛一个待嫁的新娘。集市上收税的人一见它就乐了:“伙计,您又来了呵。”牛眨眨眼曰:“伙计,不该说的莫说,拜托了呵!”
大清乾隆年间,吾乡白公有三子,皆忤逆不孝,但俱有诗才。父将三子诉之于官。差役将三子拘至衙,县官升堂审讯。父历数三子不孝行状,言之动情处,失声嚎啕,老泪纵横。官曰:“忤逆不孝乃本朝法定大罪,轻则廷杖,重可大辟。但本官爱才,不忍动刑。闻尔等皆能诗,即以衙前竹为题,各做一首,通即恕,不通则严惩之。”长子咏曰:“老爷衙前一丛竹,顺着节儿往上数。老爷今年做知县,明年定会升知府。”次子曰:“老爷衙前竹一丛,旭日初照枝叶红。老爷明年升知府,后年提拔进京城。”三子曰:“老爷衙前竹丛一,观音菩萨来送子。送个儿子中状元,送个女儿嫁皇帝。”官大喜,令差役责打白公四十大板,斥之:“生了三个诗人,还告什么刁状。”
余少年时与兄割草、牧羊于野,渴甚。沟渠中虽有水,但苦如盐卤,不能饮。兄遂问羊:“羊羊羊,何处有水井?”羊咩咩数声,东向狂奔,吾与兄追随至翰林碑。碑前果有一古井,深可数丈。时有翠鸟由井中飞出,水气淋漓焉。探身下望,井中映出倒影。吾口渴愈烈,恨不能跳入井中畅饮。兄突发奇想,采来葱管数根,以口叼之,劈开双腿,足蹬井壁,次第下之,如入幽灵之境。良久,兄口叼贮水葱管,攀援而上。以葱管授我,饮之,其水甘冽,如琼浆玉液。如是者数,兄气喘吁吁,力渐不支。余心不忍,道:哥,我不渴了。兄道:再取一次即止。兄蹬壁又下。忽听噗通一声,余知兄落水,急忙低头探看,只见兄站在井底,水及其胸。余急问:哥,没事吧?兄道:好凉快啊。我道:哥,你快上来吧。兄道:我踩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兄俯身入水数次,摸上一黑色长物。兄解下腰带,拴住此物,挂在脖上,攀援上来。拔草擦去泥污,竟是一把長刀。找砖头磨去铁锈,发现刀背上刻有两个篆字,经学校老师辨认,说是“葱管”。我与兄闻之愕然,难道古人知道我们会用葱管取水吗?许多年后,我想,也许是一个姓管名葱的人,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刀背上。
一富家女,容貌姣好,及笄,自言宁死不嫁。其母怪之。每至夜深人静时,闺中即有男子说笑之声。母逼问之,女曰:系一美貌华服男儿,夜来幽会,鸡鸣时,即匆匆离去。母授计于女。至夜,男又至,女将其华服锁于柜中。平明,男索衣欲去,女不予,男怅怅而逝。清晨,大雪,母开鸡舍,见公鸡赤裸而出,不着一毛,状甚滑稽也。女急开柜,见满柜鸡毛灿灿。女抱鸡毛出,望裸鸡而投之。只见吉羽纷扬,盘旋片刻,皆归位鸡身,有条不紊,片羽未乱也。公鸡展翅,飞上墙头,引颈长啼。啼罢,忽作人语,曰:吾本天上昴星官,贬谪人间十三年,今日期满回宫去,有啥问题找莫言。
吾少时听爷爷说,崂山西侧悬崖上,有桃一株。三月开花,其华灿烂。八月桃熟,崖下仰望,鲜红如玛瑙,气味芳香,人间罕嗅之也。博者曰:此仙桃也,食之可长生不老。多有渴望不死者,攀岩而上,但终无一近顶者。村中有巧人杜乐,诸工皆能,乃倾其家产,造抛石机一具,能抛石数十丈。俟桃熟,集村中精壮数十人,拉动机器,抛石上崖,先不中,调整数次后,有一石正中桃树,似闻噼啪之声,见数桃下落,众蜂拥上前欲接,但距地数丈时,即被仙鹤噙去。
抗日战争时,游击队找杜乐造抛石机。其时杜乐已死,其子杜兴按父留图纸,造抛石机一具,在攻打蓝村炮楼时,立下大功。游击队奖励杜乐,赠其蟠桃一筐。
吾乡高密有戏曲茂腔,流传二百余年,至今演唱不绝。吾从小耳濡目染,得益甚多。此戏起源于民间,曲调委婉凄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尤为村妇所迷。剧情多惩恶劝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老套路。剧中唱词, 多使用方言土语,听起来格外亲切,但外乡人不懂也。
黑龙江边祝家屯,系民国初年由一闯关东的祝姓高密人创建,后亲戚朋友皆投奔而来,遂成一高密屯。九十年代中,屯中一老妇病重,对儿女说出最后愿望,临死前想听一段茂腔。那时还没有互联网,但VCD已经有了。其子就给高密的亲友拍电报,索求茂腔光盘,同时去哈尔滨买了一台机器等候着。半月后,光盘寄到,老妇已在弥留之际。家人匆忙将茂腔放出,起调过门一响,老妇手指颤动,慢慢地睁开眼睛。等到著名旦角郭秀丽那悲凉婉转的唱腔响起来时,老妇竟然坐了起来。一曲听罢,心满意足地说:“中了,现在可以死了。”言毕,仰倒而逝。
吾少时曾随生产队里的妇女采摘棉花。深秋时节,天气寒冷,妇女们已有披棉衣者。是秋,余新缝一件蓝华达呢褂子,穿在身上,自觉添了二分人才。因棉花柴磨损衣服甚重,余即将褂子藏在麻袋中。赤膊拾花,身上被花萼划得伤痕累累。一日,冷风飕飗,阴云密布,时有雪花飘落,气温降到零度。妇女们都穿上了棉衣。一常姓大嫂激我:“青年,今天还光膀子吗?”我说:“光啊!”于是我冒着寒冷脱下褂子,塞进麻袋,放在地头,然后将白布包袱,上挂脖子下系腰,赶紧拾花,塞进包袱,棉花冰冷,凉着肚皮,风吹到背上,如被刀割。妇女们嬉笑不止。为了不让她们看我笑话,我发誓宁愿冻死,也不穿褂子。为了抵抗寒冷,我开始唱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那些娘们儿,一定认为我疯了。我暗自得意。装疯卖傻是为了吸引女人的注意,她们注意我了,并且知道了我的抗寒和我的爱护衣服。当我拾满了一兜棉花到地头上找麻袋时,麻袋没有了,珍藏在麻袋里的褂子自然也没有了。
装疯卖傻是要付出代价的。
吾家房后五十米,即胶河也。夏天晌午,河中全是洗澡的人。河水被晒得滚烫,浅水处,水仅没脚踝。河系沙底,硬而平滑,有银白鲢鱼被烫得发昏,来回乱窜。吾等追逐踩踏之。有乳名皮囤者,一中午曾踩鱼八十条。
皮囤七岁时,父母双亡。皮囤跟哥嫂生活。其兄懦弱,其嫂霸蛮。皮囤常受其嫂虐待,其兄不敢阻拦。一日,其嫂与邻村一著名泼妇打架,被打翻在地,踢踏不止。皮囤奋勇向前,揪住泼妇头发,将其拽倒在地。有邻人问:“皮囤,你嫂子对你那么不好,为什么还要救她?”皮囤说:“她再不好,也是我嫂子。”其嫂闻知,甚为感动,从此改变态度,视皮囤如同己出。
吾曾追随皮囤下河踩鱼,但总是踩不到。看那皮囤,在浅水中跳跃腾挪,如同舞蹈,一会儿弯腰,从脚底摸出一条,放到胸前布袋里,一会儿又弯腰摸出一条,放在胸前口袋里。我问皮囤,为什么你能踩到而我踩不到?他说:“左脚撵了右脚踩,右脚撵了左脚踩。”
吾乡有一奇人,面目狰狞。自言系在关东挖参时为老虎所伤,人送外号“虎疤”。吾曾听其亲口讲述此事。说,一日黄昏,他挖得一枝七品叶,大喜。忽觉脑后冰冷,猛回头,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款款地从林中走出来。大虫说:“挖参的小子听着,此参是我栽,此山是我宅。要想拿参走,留下小命来。”那人说,我扑上去与大虫斗,虫死我伤。
这个打死过老虎的人,人民公社时期,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喂牛喂马,颇有怀才不遇之慨,常常在我们面前发牢骚:“奶奶的,老子堂堂的打虎英雄,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啊……”接着就唱:“何日里施展我盖世武功,打尽了老虎再打恶龙——”人民公社解体后,此人成了卖药酒的,四集遍赶,卖虎骨酒、虎鞭酒,當有人质疑其假时,他指着自己的疤脸说:“看到了吧?这是跟老虎搏斗时所伤,虎死我伤。”
槐树分国槐与洋槐。国槐花籽可入药,能治风症。吾家曾养一猪,因去势而染破伤风,牙关紧咬,身体僵直,平躺在地,不能站立。兽医云,必死无疑。吾母曰:死猪当成活猪医吧。遂将槐米灸末,混以米汤,用兽用针管自嘴角灌之,半月后竟愈。之后此猪狂吃疯长,邻人曰,其报恩也。
数十年后,我爬上北海公园白塔所在之小山,下山时,见山路两侧,全是粗大的国槐,槐花半谢,槐米累累。一老人正在采摘槐米,曰:半花半米,正是最佳采摘时。吾问老人采此何用,老人曰:晒干,炙粉,蘸煮鸡蛋,日食两枚,可轻身健体。
我的朋友禚糕在县城梧桐街开了一家咖啡馆,生意兴隆。馆名“深巷”,系我所题。戊戌春节,我在故乡。禚糕来访,邀我去喝咖啡。盛情难却,即随其往。进馆便见墙上挂着一幅署名“莫言”的书法,字迹秀美,法度森严。文字内容是:“一辆由白鹅驾辕的四轮车由小巷深处摇摇摆摆地驶出来。拉长套的是两只肥胖的绿鸭,车上载着狐狸的新娘。她身披白色的婚纱,头上戴着丁香花冠,睫毛很长。早起送牛奶的工人看到她们来了,慌忙跳到一边,为她们闪开了道路。”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憨憨一笑说:“替你扬名呢!”
爱马人爱马甚过爱自己。他自己从不洗脸,但他会给马洗。严寒的早晨,在结冰的井台,用冒着热气的井水给马洗脸,用洁白的毛巾给马擦脸,马神清气爽,目光皎然。他满面污垢,眼睛晦暗。此是我亲眼所见,1969年在城外五里店。爱马人是我家亲戚,姓汪,是地主分子,我该叫他表叔。那还是人民公社时期啊,那时候马和牛一样都是集体财产。那时我们的教科书上说:地主对人民公社怀有深仇大恨,时刻梦想着变天。经常有地主投毒害死人民公社马匹的案件,这个地主怎么会这样呢?一个地主爱人民公社的马爱到这种程度,谁会相信?如果那匹马是他自己的,他该怎么个爱法?又一想,我这想法太不文学了,真正的爱,是与所有权无关的。上帝是所有人的,难道能归你一个人所有吗?祖国是十几亿人共有的,难道能归你自己吗?想到这些,我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