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暮色如旧渔网,狡黠无声地徐徐降临,笼住之镜以及她此刻所在的一切。她独自睡在二层楼主屋的雕花大床上,但觉屋子空气越来越凉,凉到鼻尖发痛。屋子里似乎有个活物:一只黑猫无声无息地踱进来又出去了——但这多半是幻觉,要么就是数百年前什么东西的旧精魂,来看了她一眼又走了。室内高窗细小,内外都没有一丝亮光,房间失去光线扩照后空间急遽缩得更小,再加雕花木床本身,好比壁龛里放鸽子笼,更像的也许是地穴的棺木——许多年前看有关土耳其卡帕托基亚的纪录片,里面说当时本地的基督教徒为躲避穆斯林大军,在一览无余的平原上就地挖了极深的螺旋式下沉式洞穴求生,中间第八层专用于放棺材。洞中之穴:幽隐之中更幽隐,深邃之下最深邃。她对影片中一个明显属于儿童的小棺材印象最深,因为看上去格外短小得可怜,未成年即夭折,也许生下来就没有见天日的机会。
而她此刻则是这个洞穴唯一的居民。安全,也不无局促。
江楓还没有回来。她目前仍然不习惯任何事、大小决定都必须和一个陌生男人捆绑在一起。他的世界和她的比起来格外大,大到令她茫然,又有阿里巴巴站在四十大盗洞前的新鲜,仿佛洞穴里全是触手可及的金银宝藏,只要念对了咒语即可豁然洞开。她好奇地设想他此刻在做什么,也许正和镇长敬酒,讨论最新投资项目?从公路基建到路灯照明,只要有利可图。而她因身体微恙,一进村就被留在这乡下老宅里——其实也不至于动弹不得,江枫似乎也担心她尚未适应这种场合,不由分说地把她留下了——稍微吃了两口路上带的干粮,就在据说年岁超过三百年的雕花木床上一直昏睡到现在。整栋老屋空空荡荡,房子背后不远就是江枫家的祖坟,院子里的井三百年来不知有没溺死过人。这实在是太适合拍鬼屋的场景了——而之镜自觉像若干年前被卖到这村里的女人,不管命运如何大相径庭,此刻的孤单和身不由己总是一样的。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一句诗鬼使神差钻入了脑海。这是谁写的?肯定在剧组里听谁念过。像是女主角的台词,那么文绉绉。
之镜在片场见惯了装神弄鬼的现代幻术,倒没那么怕鬼。将来有一天也许可以请剧组过来拍戏的,她想。最好就在这个乡下,就找那个从来不正眼看她的大导演。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总算有枝可依了——也终于有一天,能“带资进组”了。
然而现在究竟还有什么剧组活跃?不过半年时间,整个中国的电影院空空荡荡如鬼域,票房资金链从源头断裂,还有多少剧组仍然活着,在拍戏?
她是离开后才发现自己泊岸的时机有多刚好。再晚几个月,估计剧组也得原地解散——就算真拿有限预算勉强如期拍完,成片也很难卖出去。一夜间仿佛哪里都不再需要电影这劳什子了,就像这造梦行业本身成了梦幻泡影。是《胭脂扣》里的名场面吧,“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张国荣饰演的十一少高坐在石塘咀妓寨顶楼,指挥工人放下两张从顶楼一直垂到二楼的花牌,上面赫然写着的,就是这么两句。而她当时看这场面,和梅艳芳扮的如花一样心旌摇曳,也难免伤怀。想起自己也在花海沉浮,还不是名妓,更不知何时能够上岸。
况且这样爱过的,最终也要风流云散。电影结局是悲剧。她平时天天演戏,私下有时间看的电影并不多。唯独这一部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每次都哭得眼肿。
不光旧港片,再想起那些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盛大首映式和周末影院,也已恍如隔世。一想到黄油爆米花,香味便隔空蜿蜒而来,但这同样也不是真的:在这样的荒村僻壤。很多年前有个女友说:每个电影院的菲林都是一样的,爆米花才是一个影院的灵魂。之镜大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和她绝对想不到没几年全国电影院统一关门半年,开业时间尚遥遥无期吧?
疫情对这个小村子却影响甚微。反正一半村子已经空了。有些人早早搬到了城里去,另一些人则被要求在离此地甚远的集体楼房居住。村民想看一场电影,至少得坐两小时汽车到县城去。她不敢想现在那些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在做什么,都靠什么活下去。
整个行业似乎唯独她一个人是逃兵:在行业公号看到,有些电影放映员疫情期间都开始自己在家做小龙虾外卖了;还有比她红得多的演员转行当微商,卖面膜衣服的;大明星则纷纷开直播卖货——无论如何,其实也轮不到她去同情他们。她自己能保全已近乎奇迹,在电影业全面寒冬的前夕居然嫁了人。虽然也不知此后数十年究竟何如——嫁入豪门不得善终的狗血八卦人人看过,她也不是不心有戚戚。只能宽慰自己至少不是真的明星,江枫也并不是真的豪门。
但之镜在异乡格外软弱。
关于片场的一切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回来了。高兴点、风光些的片段有,更多的却是层层叠加的屈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常。有个出身低微的导演喜欢拍片场龙套的辛酸,好多同行都看过。虽不至于像他电影主角一样被直接按头羞辱,却也别想有梦一般否极泰来的好运气。
电影只是电影。假的。造出来的梦,总会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野狗突然撕心裂肺惨叫起来。窗户外一道强烈白光随着马达由远处田垄慢慢靠近,像电影里大张旗鼓的追兵终于赶至。少顷马达声变得最大而后戛然而止,窗外白光最刺目时蓦地熄灭,几个人下车大力关上车门。一缕微光安心地从高窗外泻进来,一楼内外想必已灯火通明。之镜挣扎着摸到手机,按开看一眼,才八点四十五。幽幽蓝光在黑暗里像一只夜里蛰伏的小动物。
她听见江枫压低声音在外面说:这就是我家的祖屋。我太太这次随我一道回来看看,路上不大舒服,正在房间睡觉。
之前和他一起出去的那群人是知道她情况的,那么和他一起回来的显然是另一群人了。最正确的做法当然是挣扎起身,出去和他一起待客。应该就是县里镇上的达官要人,也许吃饭不放心他在乡间公路上醉驾,特地殷勤地一路送回,明天还要再过来送他们到机场去。
江枫早给父母在合肥市区买了大屋,全家都迁过去了,这老宅废置已久。而诱惑之镜回来的其实正是这张雕花木床。和她认识没多久,他无意中在某次闲谈中提起自己就生在这样一张像房子的床上。但她感兴趣的其实不是他的童年而是大床本身:“有多大?”“什么年代的床?”“有床阶吗?”“床檐都雕了什么样的花?”他形容不清,索性让她和自己一同回去看看。她想像中这张伴着江枫长大的床,自然也可当做婚床,进而成为他儿子的诞生地——看到后很满意它完全和自己想像中一致,只有更好:床头果然有床阶、床槛,构造繁复堪比仿古中式小间,精巧程度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关键的一点:这样的床她在多少剧组里近不得身啊。她这次随他回乡就要设法把这张床运走,运到北京去,不惜代价——如果代价只是钱的话,那之镜现在不缺。
男人们在外面呵呵大笑起来。这样充满官场做派的动静是之镜以往很少听到的。她的世界一向只有闹哄哄的闲杂人等,要么就是荒寂无声的废弃布景。演员在片场能直接录同期声的很少,基本都是后期补录,因此所有声音、画面、人物和情节全被割裂成一小段一小段,一小块一小块,一个一个布景,缺乏完整的连续性。而演员必须习惯的就是随时被带离现实,活在想像中的平行空间,此刻,这一分,那一秒,另一个世界。
而此刻之镜藏在满是樟脑味道的被褥里——江枫说至少四年没人用过,他妈妈离家前最后一次清洗晾晒后,就一直好好收在老樟木衣柜里——只把面庞遗留在冷空气里,被窝里的身体则在无边无尽的温暖中缓慢下坠,慢慢抵达另一个世界。前方出现一个极深邃的黑洞,比卡帕多基亚的地穴还要更深,一直往下落,落,落到底,最后和睡过这张床的所有女人结结实实地掉做一堆,挤在一处。她们也曾安稳地在这张大床上睡过一生一世吧,从洞房花烛夜开始,从此被幽禁在这深宅大院锦衣玉食,不必颠沛流离,更不必和男人一样面对外部的惊涛骇浪:
我太太是个演员,演过好多电视剧和电影,搞不好你们还看过。之镜听见最后一句话是江枫笑着和客人这样介绍。他总喜欢这么说。
再次醒来,之镜发现天色已经大亮。窗帘没拉好,上午的阳光透过墙上的高窗笔直射进来,照出灰尘浮动的房屋内部。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滴答作响的自鸣钟,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时间指向十点半。无论什么年代,这都是新嫁娘必须起床的时间了。
之镜出门,白天外面的房屋结构显得复杂起来,出门正对着一个高而深的藻井,房门外就是连接一间间房的走廊。曲径通幽,房屋状态却很好,连廊地面都是完整的木地板,而楼下天井则清一色青石地面,墙角连青苔和雨水渗入的痕迹都没有。她昨天到得晚,并没发现这屋子如此精致,还以为拢共就剩下一间二层的大房。江枫不知哪里去了,不会又上镇里了吧?她焦急起来,沿着连廊一路找下去。两侧房间门户紧闭,走到尽头才有人突然推门出来,是个梳双螺髻着藕荷色襦裙翠绿比甲的女孩,见她慌忙屈身行了个礼:大娘子起来了。
这倒像是明朝江南官宦人家的丫鬟打扮——之镜跑过十几个古装剧组,多少学了一点常识,可江枫这是搞什么名堂?悄无声息给她安排了一整个剧组来试镜?她不免又惊又喜。礼仪也对,服化道也精细,看来这绝不是一个野鸡剧组。
既如此,也不能太失了场面。她竭力模仿剧中大娘子的仪态,笑盈盈微一颔首:早膳都备好了吗?官人呢?
女孩微露迷惑之色,但很快又明白过来似的指了指楼下:大娘子请下楼用膳。
看来这次她确乎演出的是女主角了。之前待过的剧组,角色小台词少,也就是跟着大家一起喊喊“娘子”、“孺人”、“大官人”的分儿,当时自己穿的就接近眼前丫鬟,还选了奇怪的莫兰迪配色,不蓝不紫不红,远不如眼前的藕荷翠绿耐看。之镜差点忍不住开口问眼前的姑娘“咱们剧组请谁来做的服化道”,又忍住了:想必也不知道。她自己当初当龙套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顾傻乎乎跟着当提线傀儡?
之镜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登时心跳加快。上身是一种说不清桃红还是银红的绉纱白绢里对襟长衫,曳地宝蓝罗裙,外罩豆绿色掐边月白色比甲。还好她一直留心服化道,否则这些服饰细节根本辨认不清。光襦裙就那么沉,怕是八幅湘绣而不是六幅,绝非小户常服,算大户人家待客正经衣裳。可这衣服是啥时候给她换上的?昨天夜里?为了让她醒来就过一把女主瘾,江枫也是拚了。她心底涌上一股热流:人虽然老大不小了,其貌也不扬,毕竟没嫁错,知道她在横店苦煎苦熬了那么些年,就是日思月想当女主角。
手机摸遍全身还是找不到。之镜昨天还想和横店小姐妹发信息,说以前根本轮不到自己睡这样的雕花大床,一般有机会在戏里展现慵懒睡姿的,至少得女三起。她从来只有怯生生站在一边等端茶递水的机会,连剧组最普通的军大衣都轮不到她穿,寒冬腊月零下十度,她缩在早跑光了绒的旧款羽绒服里簌簌发抖,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就忙赔笑快步走过去。连吃盒饭时分给她的也都是放在最底下冷透了的。
像现在这样还有正规“用早膳”的地方,简直做梦都不敢想。
之镜提着八幅襦裙小心翼翼地从楼梯走下去,裙裾太长,踩到随时可能从窄楼梯上滚下去。这样就变成了天大的笑话,以前欺负过她的场务知道了一定会说:臭破跑龙套的就没有当诰命夫人的命!
到楼下仍没看到什么人。刚在二楼看大自鸣钟的时间是十点,可是楼上楼下都安静得像整个剧组根本不存在。一个放满了盛具菜肴的方盒倒好好搁在堂屋桌上,这就是昨天江枫和那群人谈事的地方。难道他们昨天谈的就是如何让之镜进组?那这口风也太紧、效率也忒高了。
之镜坐在桌子前快活得食不下咽。方盒是红边黑漆的,看着很古朴,什么剧组会真的拿道具当食具?这也太豪横了,尤其这红黑漆方盒,一看就价值不菲。里面的小碗也都是仿宜兴窑青瓷,盛着些汤羹样的物事,看颜色黄黄的认不真切——她从小在山西长大,最爱喝小米粥——但汤羹已全凉了,剧组其他人也不知去向。既是主角,之镜心下便十二万分笃定:主角不让人等,谁配让人等?她待过的剧组,但凡有名有姓有咖位的,还不必非得主角,大多都到自己那场戏才匆匆从外地飞来,而剧组工作人员和配角们就只能好整以暇一直在片场里各种候场。有一次,一个和她不重要程度差不多的男配等女二对戏,等了一礼拜不耐烦了,想赶回北京演小剧场挣钱,先找副导演,副导说他不管,让他直接向制片人请假。制片人刚好还不在横店,电话一打就是三四天,通是通了,可怎么打都沒人接。等终于打通,男配兴头早过去了,嗫嚅着一开口就输了底气。那边不耐烦地听他结结巴巴说完,立刻打电话让财务给他买票,只买去程不买回程,从此就算剧组里没这号人,此后永不录用。之镜那天刚好也在片场,目睹全程尴尬到脚趾内蜷,只庆幸不是自己。
以往有人听说她轧片场,一开口就不怀好意:你们那圈子很乱吧?听说老潜规则?之镜听了只能苦笑。事实上,她这种层次的龙套基本没人敢潜,看不看得上另说,主要怕一沾身就甩不脱。剧组也没外面想的那么乱,说得上等级分明,在资本回报率、明星号召力和票房压力面前,每个人手中的实际权力都有限。爬上去的最怕一不留神就让人扽下来:就那么些事,那么些位置,人人水里火里朝不保夕的,谁又永远替不了谁呢?真无可替代的大腕儿,演员导演也好,编剧摄影师也好,也早都不把龙套看在眼内了。
之镜慢慢咽下一口汤羹,却发现是咸的,除了吃出几根火腿丝儿,完全说不出加了什么,滋味却鲜美无比。她放下瓷勺微微一笑:现在是主角了,得起范儿了。就让他们在随便什么旮旯拐角好好候着吧,反正要等她“好好用完早膳”再说。
那个演丫鬟的又低着头来了,倒是演技好,垂首敛容一副天生奴才相:大娘子吃好了吗,还要添些人参粥吗?这个剧组却别致,无需铺垫,随时入戏。莫不是这就开始拍了?之镜四处张望,却压根找不到隐藏机位在哪。丫鬟也随她左顾右盼,一脸茫然:大娘子找什么?一会儿夫人还请您过去呢。
果然这就开演了。只听说过浸入式话剧,不成想还有浸入式电视剧。也许像《楚门的世界》,台词都靠随机应变,是大型真人秀?可惜刚起床没照镜子,也不知道自己妆容合不合适。之镜一咬下唇,横下一条心来绝不露怯:不管怎么样,自己可是刚从雕花大床上起身、喝过参粥提气的主角。
夫人今儿在家,没去烧香?她忍住笑问。
就为大娘子没子嗣,在白莲庵里长供着十八盏长明灯呢。丫鬟恭谨地答:最近夫人亲自去烧香倒烧得少。
那她要我去见她干吗——咳,作甚?
大娘子今儿约是乏了,忘了还没去请早安呢——往常这时候都必去陪夫人说一会子话的。
噢,我忘了。之镜应对几句,抹额下早出了一层密汗。深宅大院妇难为,这也是剧情合理需要,去就去。
她慢吞吞站起身,又有一个粗使老妈子模样的人从外闪进来,风似的把方盒碗碟一应家什收了,又用一块布子细细揩了台。之镜觉得这剧组细节实在到位,竟忘了抬步。那丫鬟本走出去了,又重新回来搀她:这边走。
之镜不习惯人搀着,但也只能学电视剧里贵妇的模样,轻移莲步走了出去。裙子幅面越多,越讲究人走起来八风不动。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务必要显得素有教养。
老夫人的厢房终于到了。丫鬟松开扶她的手,轻轻一掀帘子:大娘子来给夫人请安啦。
她慌里慌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行礼,更没看清楚房里另一张雕花大床上坐着的妇人到底是何模样,就被襦裙绊倒四仰八叉摔了一跤。这就算堂前失仪吧?机位快停,否则江枫回看莫要笑死。她正跌坐在地懊恼万分,丫鬟赶紧把她搀起来:今儿娘子身体不适,还强撑着要来看夫人,实在孝顺得紧。
得了,身子不爽就甭行礼了,坐门口椅子上说说话吧。床旁一个威严的老妇人声音响起。之镜竟不敢抬头看。
记得以前也有一次,演完自己的戏份了——不多,就两句台词——看片场床上没人,镜头也没对着那边,就悄悄走过去靠着休息。不想很快有人喊了一句:“当心别把被褥弄乱了!”根本没看清谁喊的,有人就七手八脚上前拉她,下手重得惊人,过了两天胳膊还是淤青的。三天后,还是同样的场景,床褥也是刚理好不久,女三溜溜达达地进来了。她刚坐车到横店,当天本没戏份,导演叫她先熟悉熟悉片场,她四下张张,觉得这边清净,就摇晃着台本走过来了,大喇喇一屁股坐在床中央,因个子娇小,一坐下脚不沾地,随时等着谁来摸摸头似的讨喜。早有助理递上一杯水去,场记、服化道和烟火师也都笑着过去寒暄。女三叫陆小小,九八年的,因刚拍了一部热门IP剧,两个男主一夜之间成了内娱顶流,她也以人畜无害的气质一战成名,听说她到哪个剧组,粉丝的礼物零食就追到哪儿,还动不动就喜提微博热搜。那剧组多数演员年龄偏大,之镜大人家八岁,还算年龄相近的,见面格外觉得亲切。第三天午后,她俩在片场外狭路相逢,之镜说:我看过你那部剧,演得真好。
陆小小显然午睡刚醒,头发还有点毛毛的,看上去一脸稚气。娇憨地“唔”一声:姐姐说哪部?最近同时上了三部剧呢。
之镜倒没想到她这么随和——本来都做好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准备的——受宠若惊道:就那部《轩辕情》。我和好几个朋友都最喜欢你演的小狐仙,太可爱了!
陆小小甜甜一笑:谢谢姐姐,也谢谢姐姐的朋友。
之镜懊恼自己的开场白太卑微,还想再说点什么拉近关系,人家早一边梳头,一边打着呵欠走过去了。
傍晚在片场又遇到陆小小。一回生二回熟,之镜再次主动招呼,问“小小吃了吗”。但陆小小这次看到她就像没看到,扬着一张巴掌脸面无表情地过去了。之镜只能让那个过于灿烂的笑容自个儿慢慢干涸,枯萎,跌落在地,再被走来走去的人踩上两脚。等深夜回房躺下才明白,下午两人都穿便装,陆小小不知她是谁,出于谨慎也得应一声。等都穿上戏服,就认出之镜是个不必理会的小龙套,听到也像没听到,怕被其他明星取笑自己没架子——才多大就这么老于世故!
都说陆小小能进《轩辕情》剧组全凭她是导演弟弟的女朋友。精通内部消息的大姐四十岁了,咂舌道:那戏前两年拍的,要没谎报年龄,进组那年她才刚十六。
另一个人说:那也是人家年少有为,认识导演弟弟。像我们哪知道这层啊!光知道扑副导演制片人了,那群老流氓什么國色天香没见过?哈哈哈。
大家言下不胜艳羡,又陆续扒出陆小小中专没毕业就当了“京漂”,一开始混摇滚圈,当了没两天“果儿”,又认识了给影视剧配乐的音乐制作人,就这样进了京圈。导演弟弟就是做音乐的。
之镜在旁边默默听着,其他群演却不待见她。人人八卦她独善其身,想干吗?保不齐哪天就卖友求荣——其实她不过想自己十六岁都在干吗。那时她也在读中专,学化妆,学来学去老被老师说笨。毕业前夕,她们班突然被北影厂请去给一场大戏化妆。那是她第一次进片场,大开眼界。也是那次才知道,这边若有大场面,常从化妆学校借学生,省钱。化妆间闲暇,她好奇地在片场走来走去,有个摄影还是场务许是认错了人,见她就喊:“你怎么还在这儿?”拉着她就去了化妆间。她糊里糊涂地被他们带去,换了衣服,由隔壁班一个女生化了妆,竟当了一回群演,角色就是站在皇后身边的宫女之一,也没台词。但这次乌龙经历,却让她从此喜欢上穿戏服的感觉。
毕业后没多久,她就自己去了横店。一開始应聘剧组化妆师,后来就吞吞吐吐表示也可以演戏。也许觉得她外形条件尚可——否则也不会被错认是演员——这条路竟一路跌跌撞撞走了下去,轧完一部戏,接着轧第二部。维持生活不成问题,只一直在起点附近打转,没长进。
之镜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老夫人,不认识。这个剧组里的人都是生面孔。
母亲昨晚睡得可还好吗?
托大娘子的福,还成。就是半夜醒了几次,我看大娘子倒睡得沉,一觉睡到上午。
身上有些儿乏,母亲大人责备得是。
身上乏?不该啊,一向都没出二门。我儿今才回来,也还没进你屋呢。
之镜反应了一下“我儿”是谁,听意思竟仿佛是江枫。这就奇了,他昨晚回来又出去了?
这次带乐户女儿回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等等——江枫外面有人了?因此不惜大费周章,找来一帮群演做戏就为了告诉她这个?之镜本来就被头饰勒得头晕眼花,此刻更恼怒得说不出话。即便剧本如此,这台词也太扯了吧,她刚当正房娘子,还没享几天福呢,就来了个争宠的?
那女人我是绝不会让进门的。之镜脸色凛然起来,她前脚进来我打断她的前脚,后脚进来我打断她的后脚。
呀,这样的粗话大娘子也是说得的?嫁过来三年未得子嗣,官人正当盛年,多娶几房妾侍也是天经地义,按理说你尚应主动物色——
多娶几房妾侍?自己还该主动物色?之镜刚想解释才嫁过来半年,蓦地发现被这荒唐逻辑绕进去了,盛怒之下一把扯掉头上的钗珠宝翠:不演了不演了,这都什么奇葩台词?男主呢?剧本莫名其妙也就够了,可别找个三流糊咖和我配戏!——陡然间又疑心起来:不会真是江枫吧?那女人到底在哪儿?
娘子在做什么?老夫人脸容变色,早知你小门小户出身,不料竟悍妒至此……
你是谁?我又是谁?之镜怒道:为何要坐在这听你训诫女德?我既是女主,台本就不该这样。叫编剧过来!
演丫鬟的见势不好,早跑了。演老夫人的大约也没想到她会当众罢演,一时间气怔住了,拿手指定定地指着之镜,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眼睁睁看着老妇面色铁青,自己早已披头散发。
好了您别和我们后辈置气。之镜说:我可不是针对您。这不是本子三观不正观念太落伍了么!现在就流行大女主戏,这种过时台词不改改,就不怕播出来被群嘲“娘道”?
当主角就是好。不管想说什么,都能随心所欲说出口。
老夫人却仍气得斜倚在床柱上,眼睛微阖,仿佛随时要倒过气去。之镜却放松多了。管他呢,不是讨论剧本吗。既是主角了,说她耍大牌又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看老夫人闭目养神,她竟也有点困意。
另一次之镜犯下的和床有关的错误,就是大白天躺在床上睡觉。以前看社会新闻,听说有人会在宜家样板间床上睡着,睡到打烊才被店员叫醒,总觉不是真的。轮到她才知道,剧组生活朝夕颠倒,很多时候即便没有自己的戏也要一直熬到半夜,白天还要接着拍,赶进度,好多人站着都能睡着。明星可以不是自己的戏份就不来,想方设法在房间里多补觉,群演就得二十四小时待命,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回头连角色都没了,不上算。场务所有龙套的电话都没存,就靠在片场秋点兵:“你,还有你,过去!”就在这样漫长无聊的等待过程中,这天之镜竟然躺在另一张绣帷大床上睡着了。等醒来才发觉床边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惊坐起身。那情形有点像遗体告别,但所有人表情都嘻嘻哈哈,当她并不存在。之镜不能像酒醉误入宝玉房的刘姥姥一般插科打诨,只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众人皆不接话。半天只有一个摄影助理笑道:我们刚才都在赌您老人家能睡多久。所有人在这等三分钟了,睡得可真死,昨晚干吗去了?
整整三分钟!之镜懊恼得想一头撞死。导演、副导演、制片人、烟火师、场记、男女主角、其他群演,所有人都笑嘻嘻地看她在马上要开拍的房间睡成死猪,没人叫醒她,等她自己醒来万念俱灰。
她翻身下床,试图匿身于人群之中。大家却不肯收留她,自动让出道来让她有多远滚多远。老远还听到笑:“这么贪睡,干吗不回家舒舒服服躺着?”“真把片场当宜家啦?哈哈哈。”
那次失误的直接后果是扣了原本说好的一千块片酬,等于整四天工白费,因为“耽误了所有人的时间”。三分钟。
片场的床除了诱人昏睡,还有一种作用不好明说。之镜也亲见过男女主角坐在床边,互相搂着脖子对戏,说着说着就笑成一团径直倒在床上。这种不疯魔不成活只能发生在名演员身上,周围都是嘴拉上拉链的无名小卒,要真有娱记探班闹成绯闻,也可以一本正经地在新片发布会上辟谣说“只是我的好朋友”,同时含情脉脉地对望一眼引发更多尖叫。反正没实锤,光靠这种擦边球定不了性,炒炒CP还能增加新作品热度,只要不引发双方粉丝番位大战就万事大吉;而龙套若也这么当众打情骂俏,就是发痴、下贱、自甘堕落、恋爱脑,比这更难听的话也应有尽有。当然不是不可以恋爱——在自己的阶层之间。拚着哪天旷工不干活了,在谁的合租房里亲热个半天,甚至晚上过夜也是有的——只要确定合租的伙伴不会突然推门进来。但剧组夫妻大多只快速解决欲望,没多少发展空间:搞不好几天后就各奔东西,剧组天南地北,太认真了怎么维持?何况都是龙套,回头撞见对方追着导演制片明星喊哥姐老师,彼此看在眼里都难堪。除非一个人灰了心转行,连其中一个红了都不成,分更快。
之镜有次演丫鬟——刚巧也是丫鬟——贴身伺候时,被演皇上的男一号顺势摸了一把胸。下来又问她微信号。她面红耳赤地说了。回住处后还独自小鹿乱撞地坐了半天,担心晚上他叫她到自己酒店去。然而一整晚辗转反侧,连微信通过的申请都没收到。过了两天在另一场戏里,他一见她就微微一笑,仿佛内涵丰富,又什么都没有。她一紧张忘光了本来背得滚瓜烂熟的词,他忍耐着第一次还没说什么,第二次却皱着眉对副导演说:等她背熟了再说吧。我先休息了。
还好不是提裤不认人。付出的代价还不算太大。
之镜那次演五卅运动游行的女学生——女学生似乎总比丫鬟好一点儿?但也同样是之一。蓝衣黑裙,妹妹头,难得的清纯扮相。江枫正在横店影视城大门口四顾茫然,忽见一道风景线飘然而过,连忙叫住了她。她那阵子大病初愈,每天仍抱着一瓶热水喝个不停,自然上厕所也多,跑出来也是因为棚里厕所老有人占着,实在憋不住只能出来,突然被人问路,吓一大跳。但好在片场八年,早把脾气磨圆了:左转三百米右转走到尽头,倒数第二个大棚的门,推开就是。
江枫感激道:你不是这儿的人吧?他本想说横漂,生生打住了,觉得不礼貌。
之镜笑笑:我在横店漂了都八九年了。
说完又要去厕所,江枫看她要走,急了,鬼使神差掏出一张名片:最近我们公司要投钱拍个广告,觉得小姐外形很合适当女主角,不知道有没有兴趣试镜?
女主角。就是这三个字让她在十万火急之余站定了。后来之镜总开玩笑:那天去片场,你到底一路给多少女的散了名片,说想请她们当女主角?
没有没有。江枫赌咒发誓,就你一个。
不管发了多少张,真打回去的肯定没几个。之镜当晚回到宿舍,换衣服时名片无意从兜里掉出来——真打通了那边却十二万分抱歉:我过去才知道,乙方早确定主角了,而且已经签了合同,开拍都好几天了。作为投资方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实在对不住。
之镜其实早习惯失望了。要真天上掉馅饼才可怕,还不知后面藏了什么惊天陷阱。她“噢”一声正待挂断,那边却说:你就是白天那位穿五四装的姑娘吧?不知有没有时间赏脸喝个咖啡?
江枫娶她是第二年四月,一个好天。虽然在北京,却按安徽习俗,晚上摆酒——假装不知道北京除了初婚都只能晚上。之镜穿着纽约定制的Vera Wong——江枫竟然很懂婚纱品牌,不愧结了三次——被父亲扶着款款走上红地毯,交给另一端暮色苍茫里的新郎,年纪看上去也差不多。婚宴选择了户外,草地四周摆满蜡烛,入席提前到六点,这样才显得中西合璧。然而才刚开席就天黑了,也有人嘀咕说:老夫少妻,差了一倍年纪,这兆头不好——但之镜也好,江枫也好,全当没听到。
春天的黄昏温润清透,天空像一整块巨大的蓝玻璃,格外让她想起那些在横店度过的日子。但这天她希望把此前的一切都忘掉。以前在横店的朋友、化妆学校的同学统没请,来的全都是江枫那边的人,非富即贵,无官不贾。暮色从门外黑色大火一样蔓延到了婚宴现场,分分秒秒都在变暗。
无论此刻还是任何别的时候,只要想起那一天,之镜浑身冰凉的感觉就又回来了,好比眼睁睁看见自己走进一个活死人墓,也像长期演死人——这念头幸好江枫不知道。她安慰自己此后至少不必再看其他人的眼色,只需看一个人的;一辈子没当过女主角,唯有婚礼这天,是全场毫无疑问的焦点——但这快乐像块鱼肉,里面还是藏了无数看不见的小刺。
到处火光幢幢。婚礼进行曲从草坪隐藏的地下喇叭幽幽咽咽传来。几个摄影八台机位敬业跟录,却连最简单的录音杆都没有——就是那种毛茸茸能捕捉到所有风吹草动的麦克风。之镜挑剔地想:摄影机录的音怎么能用?同期声难度多高,他们不知道。剪辑后期得屏蔽掉所有不和谐杂音,还要求演员说台词完全旁若无人,纵身投入——可这样的舞台,谁又真入戏呢?
夜晚之心正一点点深邃下来,橙黄变成绯红,深蓝化作靛蓝,靛蓝又化成难以定义的烟紫。其他群演团团围坐数桌,笑嘻嘻地向这边张望着。要有台本就简单得多,只死记硬背就好——那江枫是什么呢?只手遮天的制片人,心机深重的编剧,独具只眼的导演,又或者只是,一个有钱所以能随心所欲决定婚姻形态的老戏骨?他离过两次婚了。如果她表现不好,未必不会再离第三次。
之镜深吸一口气,提着裙子朝那群人走过去。开麦拉,开机!这次必得一条过,绝不可NG。想到这她恐惧得踉跄了一下,提着鱼尾裙仓皇回顾,但身后空空荡荡,搭好的布景隐入黑暗中。就在一刹那,天际明亮璀璨的礼花四射,比婚礼进行曲更盛大的《Perhaps love》响起,来吃喜酒的陌生宾客们笑靥如花,觥筹交错。也终于轮到有钱人给她当群演了——
更可怕的是从婚礼第一分钟到现在,之镜一直错觉在演戏。她确定不爱刚牵手的那个男人,一点都不爱。想到一会儿要和他并排躺在床上,之后还要一直躺下去,便浑身细细密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才知道一直当女主角有多惨,永生永世下不了场,回不了头,只能硬着头皮,演到底——
要是有人喊NG就好了。演坏了随时喊停,她就可以退场。失败重来也好,至少可以从这幕她并不想要的人生布景里跑出去,重新再拍一次,继续当一个毫无前途的龙套演员。
绕廊上楼,之镜回到睡过的房间。她知道她们都是假的,只她一个人永远跑不掉。写剧本的人到底是谁,他们眼中的徽州女人又是怎樣?几百年了,这老宅仍盛满了女人的眼泪——假设老夫人当真存在,一定折磨过若干妾侍、儿媳、丫鬟、婆子。但她却永远别想管之镜,因为她早在时间洪流里死了一百次,之镜却还活着,一动不动躺在雕花木床上,做着白日梦:她到底有没有比徽州女人们更自由一点?
黄金枷锁也是枷锁。消费主义也是主义。她从颜值即正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地方一路杀过来,输赢未卜。
那丫鬟又无声无息如同鬼魅一般出现了。手里拿着一纸文书。
大娘子无故顶撞老夫人,忤逆不孝,又犯了七出之条——老夫人已禀明官人,让您做个决断。她还说,都不想选的,院子里还有一口井。
之镜微笑地想:这一定在做梦。
窗外阳光刺眼,空气冰凉,光柱里细小浮尘如千千万万蜉蝣,她很快又重跌入到另一个无比深邃的黑洞里。添酒回灯重开宴,场景彻底换成西洋的了,但这里不是爱丽丝的兔子洞,没有大喊“砍掉他的头”的红桃皇后,更没有被红鹤当缒球打的刺猬,只有看不见的时间、权力、资本,跟红顶白如黑镜般不可直视的人心……属于21世纪的中国高级职场,里面女主女配都穿着香奈儿套装,主要任务不是工作而是抢男人:听上去很像假的,却不是骗她一个人,是骗全国小姑娘的;只有整容脸美女和霸道总裁是真的,只有流量、鲜肉和爱豆是真的,只有明明存在却谁也看不到的男女龙套是真的。
之镜恍然记起今天还要参加一个新电影开机启动仪式,江枫公司投的资。她提前两礼拜就打了瘦脸针,年前下单的纪梵希高定,昨晚刚送到。
起来吧老婆,今天舒服点没有?没着凉吧?让你去住镇上的酒店不听,一定要在老房子过夜,小孩子一样。该回北京了,公司还有好多事等着处理呢。
江枫的面孔悬在她上方。衰老,和善,不无陌生。之镜鼻尖像被冷空气冻僵了,睫毛挂满梦境的灰烬与微霜。这天仍是南方冬日最常见的阴沉天气,而阳光灿烂的连廊,丫鬟、老夫人和名利场都只是一场接一场的大梦。之镜在被子里笑得恍如隔世:太好了总算不用接那么烂的戏了。睁眼又闭上,再睁开男人还在那里,吞云吐雾,不耐烦地等待着。他明知道她不爱他,但一点点都不必关心。她的龙套生涯,不过从横店换到了徽州。
在回京的高铁商务座上她一直望着窗外,突然问:你知道“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是谁说的?什么意思?
这我哪知道。你们文艺工作者才懂这些。
大概是说你们徽州风光好,人人做梦都想来这里。
江枫笑着看她,不胜宠嬖的样子。
其实意思她早百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