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鹰
这是一个听来的,属于别人的故事,不是坐在电脑前,经由想像编造的。作者更不能冒剽窃的风险,将这个故事据为己有,他拥有的权力是将故事原原本本复述出来,仅此而已。
你准备好听故事了吧?我可开始了。
我是一个逝者,一个被剥夺了现世所有权利的人,但我被赋予了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权利,这令我的叙述有了特定的唯一性和权威性。我逝世二十年了,早已习惯在这里生活——没有他人监视,无需他人看护。最热的夏季、最冷的冬季、最狂的风雨雷电,都不会让我畏惧。我的意识变得空前活跃,能够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既然对名誉的被损害和增益已完全无足轻重,我便可以放下身段讲述任何事情。
不管忏悔是不是人类独有的优势,我都要忏悔,我要将自己本应该做而没有做的,能做到而不愿做的,以及做不到却非要做的,把自己孩子、家人和世人所不知道的,统统公诸于世,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里,对自己的不完美进行直言不讳的宣告,现在已完全没有迟疑的必要。
我有愧于自己的妻子。当然,在上个世纪那些普遍以工作为重、以事业为重的年代里,我可以找出很多堂而皇之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但我的愧疚却永远无法获得被豁免的资格。作为小城一所中学最早的大学生,我1958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日起就被强大的荣誉感和事业心所主宰。我一直要求担任班主任,急于在自己的教学岗位上崭露头角,节衣缩食购买大量生物、化学、物理方面的图书,日夜不停地反复打磨自己的讲稿,我以教很多课、担负更多责任为荣,渴望以诚实劳作赢得同事们的好评,直到1974年离开这所中学,我始终热爱孩子们,热爱教书育人的事业,师范学院严格的训练导致我养成好为人师的习惯,我愿意热情主动地评判、矫正、引导自己的教学对象,我不知疲倦地向学生灌输自己所钟情的理念、为人处世的方法甚至生活方式。虽然1966年后我也经历过师道尊严被推翻被毁坏,但足以让我自豪的是,我从来没有与自己的学生陷入对立或冷战,相反,我总是受到自己学生的喜爱,身边从来不缺活泼的学子们,我愿意同学生们在一起,胜于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回到家里,我面对的是生病的妻子与年幼的儿子女儿,而与学生们在一起,面前展现的则是广阔的、被打开的世界。有一段时间,我主动要求带学生去学工学农学军,曾经与十几个学生一道骑一两个小时的自行车,顶着当空烈日,一路兴致勃勃地来到黄河边上的水利枢纽,看波涛汹涌的黄河不停流逝,帮助水利员工出黑板报,宣传毛主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指示精神。我们有一次还来到驻扎在水利工程附近的营房里,看战士们列队、训练和打靶,听年轻的连长讲水利枢纽修建过程中战士们的奉献和牺牲,年轻的连长慷慨激昂地痛斥苏修美帝的狼子野心,讲述野外训练如何艰苦与枯燥。我还带学生们去搞勤工俭学,记得有个暑假的主要学工项目是给学校做钢筋板凳。我把学生带到定点铁匠铺,把钢筋烧红,截断、折弯,再安在加工好的木板上,涂上油漆,为此,有的学生虎口震裂,指甲砸掉,手脚烧伤,幸亏他们的家长是熟人,否则肯定饶不了我。1973年我几次带学生们挖水渠、脱土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铁锹一铁锹的土挖下去,一筐一筐的土被抬到另外一个地方,一天脱几百块土坯跟玩一样,这样的劳动日复一日,似乎其乐无穷。我在带领学生劳动的时候善于让他们展开竞赛,指挥他们边唱歌边劳动,边劳动边巩固课堂上学的一些知识。我曾经带学生冒着难耐的酷暑来到南粮台乡,访贫问苦,帮助弱劳动力收割,下到麦田里,一干就是一天,无边的麦子地,当空的烈日,一丝风都没有的闷热,曾令多位学生虚脱。高强度的劳动,迅速而有效地让我忘记妻子的病痛,也忘掉自己担负的家庭责任,晚上在老乡的炕头上睡得没有一点儿知觉。
可一旦回到家里,踏入个人的琐碎日常之中,我便像困兽一样动辄得咎。妻子的哀怨、岳母的唠叨、孩子的玩闹,让我烦闷、焦躁,我找不到融不进自己的这个家,我像个暴躁的局外人,一个令瘦弱的儿女战战兢兢的暴君,妻子病痛的无力缓解,家庭用度的捉襟见肘,我除了大发脾气,拿不出任何办法。当然,最让我感到苦恼的还是妻子那难以接近的病痛,晚期肺结核,多处空洞,高度的传染性,她只得被局限在三完小家属院一个只有里外间的小小空间里,吃一成不变的药,数一成不变的日子,度时如年,莫可奈何。无法纾解各自的苦恼,是我们的共同难题,妻子的痛苦是她身体病痛的无药可医,我的烦恼则是我的肉体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我不时被身体里的强烈欲望所支配。曾經与妻子声气相接、肌肤相亲的状态进入1970年代的门槛即已彻底戒除,永远无法恢复。多年来,伴随着儿女的长大,我几乎忘记掉了妻子身上固有的味道,我只能闻到药味、医院的来苏水味,以及重病痛者的冷漠寒凉气息,我们面对面时,心中也早已不再能够涌起解除对方衣物的愿望。我们之间的陌生是从对身体的疏远和陌生开始的,一旦身体陌生了,言语就会小心翼翼,不再会口无遮拦,说到哪儿算哪儿。相反,要么恶语相向,要么相当客气,冷静地不再指责对方的不是。反正,我在学校忙着,她看不到我,她在家里猫着,面对着老母和相差仅仅一岁的幼儿幼女。我自然无法真正领会她内心的所有苦闷,承认她是病弱之人,比我更不容易,只是我很少站在她的立场上看问题,不知道哪天开始,我彻底失去了推人及己的同理心。
原因就在于,我是个完全被下半身支配的人,我与异性的来往几乎都有那么一个忽隐忽现、若隐若现的下半身需求作祟,我时时将那些成熟异性的身形与气息收纳于内心,我不时惦念那些姿容出众的女性,我像个刚脱离开母亲襟抱的婴儿,双眸清澈,目光如炬,时时敏锐捕捉着任何有欣赏价值的异性,她们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光亮,她们的素颜笑颜中一丝一毫的可爱之处,她们的可爱,令她们身上的瑕疵、褶皱都会闪现光芒,被我视为优点反复欣赏。而那些粗俗粗壮的女人则为我所不齿,哪怕她们的个别器官长得多么有特点。
上天原谅我,只要与长相出众的异性在一起,我的思维就异常活跃。请实实在在地原谅我吧,我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与美好女性相处的每一分钟,即使我与她们没有任何肌肤之亲的可能,我也想事后在想像中完整复活她们声容中可点评的点点滴滴。固然,我有时又是羞涩的、笨拙的,在不熟悉的漂亮异性面前往往会表现出异常羞涩、扭捏、退缩、紧张的样态,这恰恰反映了我对异性美的渴望是热切的、细致的,这一点出息根深蒂固。我的毛病还在于,始终想要与异性相处,始终想要抓住美好女性身形容貌散射光芒的每一个吉光片羽,在想像中把她们设想为自己的玩伴、倾诉者和同路人。
即使自己妻子在世的时候,我脑海里也经常浮现出不少年轻异性的脸庞,有的是副食店店员,有的是小医生,有的在电影院检票卖票,有的甚至只是小吃店里的普通顾客,惊鸿一瞥之后依然回味不已,尽管有的还是我同事和熟人的妻子、女儿、侄女、外甥女,我大脑中珍藏的漂亮女性,身上多多少少能释放出一些美好的信息,哪怕只是清爽的气息、孤傲的气韵、婀娜的身形,我都难以忘怀。我一度对类似洗衣液、瓜果和雪花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特别敏感,我善于运用鼻翼捕捉美好异性发出的气味。
我更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不敢有任何乘人之危、越雷池一步的举动,面对那些对我怀有好感的女人,我也仅限于意淫,有时仅限于将目光投向她们的脸庞、胸部、腰、腿和手脚。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美女衣装里圆润纤细的身形,想像她们被各种粗糙布料隐藏起来的白皙、明艳和妖娆,我期待将这些美好的躯体统统释放出来,公布在世人眼前的一天,而我这些卑琐下作的想法无法改变任何现状,我只能听命于这个世界的安排,任时光流逝,无可奈何。
1970年代刚刚进入第四个年头,一个异常寒冷的清晨,年轻的妻子离开了这个无法治愈她病痛的冷漠世界。
丧事期间,我完全失去了对自己悲痛和泪水的控制能力,我随时随地都能声泪俱下,如此失态,如此自然而然、几近过火的表达,完全无补于我对妻子的无比愧疚。我不指望能够弥补,一切已无法挽回。
时光飞逝,五月已过,我仍不敢在房间里摆她的照片。我好害怕,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熠熠生辉如冬日晨阳的目光,永远那么灿烂忧郁,如无边的洪水令我无处躲藏。我曾日日买醉,回到家里,先把十一二岁的女儿、儿子拥到胸前,用粗硬的胡茬扎他们,用酒气熏天的大嘴巴亲他们。最初,儿子用惊奇、恐惧的目光接受我的拥抱,战栗着,使劲把脑袋别过去。女儿则仿佛很享受这种过程,一个月之后,儿子才勉强接受这种熊抱,能够理解我的意图,慢慢张开柔软的双臂,费力形成一个紧紧的半圆,將已经不那么陌生的父亲抱牢。女儿向来并不特别在乎我的胡子,不在乎我的酒气。就是在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拥抱中,我躲避着亡妻对我的凝视、责备和质疑。我曾在深重的夜里,一次次失眠,为了她对我的怨恨、不满和失望。我愿意永远守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摆脱掉她对我的责备,但这所谓的虔诚,换来的不是内心的平静,而是更多的不安、虚妄和沮丧。
如今,夜晚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想在梦里见到任何人,不想遇见任何一个白天和我说话的人,每个人都像是带着朋友、亲人、同事的面具,不停地将毫无意义的字词和话语公布在我面前,我决意独自享用深远无望的孤独,独自反复咀嚼所有的悔恨和愧疚,把任何不名誉的黑衣都罩在身上,不去洗刷,不去狡辩。
妻子离去后最初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六神无主,这个时候想起亡妻是自然的。我眼巴巴地看着学校里的教师们早早地下班。而我,像是在等一列永远等不来的火车——没有目的地,没有时刻表,没有出发,没有进站,甚至还没有装填燃料。思考,回忆,忏悔。我脑海里反复出现亡妻在相框里穿着方格上衣露齿而笑,躺在临终的枕头上无助无望,眼中滴出最后清泪的样貌。火车也是她的密友,是她向往外部世界的运载器,她靠着这架运载器,无数次前往红山口,怀着希望回到孤寂的医疗环境,再怀着绝望,回到日常生活中,等待可悲的分娩,等待命运的最后判决。
列车能把妻子带到她想去的地方,带到她不想去的地方,她没坐过卧铺,没享受过多人接站的礼遇。她在站台上见到最多的是病人、小孩、老人,见到过流浪的狗,无家可归的猫。有一次她给我说,她曾在车站外边的沟壕里看到过身上什么覆盖物都没有的男婴,双手卷曲在胸前,小鸡鸡在两腿间像粒花生米一样晶莹而红肿。
天气转暖,但还没有热到可以换衬衫的地步,妻子经常来找我——在梦里。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方格上衣,她曾经嫉妒那些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嫉妒她们拥有的健康,现在她不再嫉妒,她最嫉妒的是我。她终于像被摧残的花朵一样,将自己的笑靥与情欲永远埋藏在泥淖里、尘土里、风雨里,不再拥有选择的权利。妻的嫉妒写在脸上。
我与她是在医院的走廊里邂逅的。儿子发烧,拍了X光片,化验了血,大夫们一致认定,十二岁的儿子传承了亡妻的病症,肺结核,多处钙化点。我陪他去打针,一个年轻而莽撞的护士粗手粗脚,动作麻利地褪掉儿子的裤子,幅度过大,居然让秋裤下面的两只瘦弱白皙的屁股蛋子同时脱颖而出,姑娘的脸掩藏在口罩后面,只感觉她眉头稍稍紧了一下。儿子没出息,打青霉素时放声大哭,惊动了隔壁屋子里的一位护士,她跑过来,像要安慰一头奔跑不止的小羊、小马、小猪,她来到我们跟前,从白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好看的小铃铛,摇了两下,声音清脆、悦耳,她把笑容隐在口罩后面,只留出两只好看的眼睛,外加弯弯的眉毛,孩子被她的眉毛迷住了,我则认出她是我的一个多年未见的学生。
见到我,她把口罩拿下来,跳入我眼睛的,是她脸上的那双酒窝——幽深,对称,夺人眼目。我大叫了一声“李米丽”,这曾经是我在高三化学课堂上经常叫到的名字,“李米丽,你把作业收上来”,“李米丽,你把烧杯拿过来”,李米丽曾经是我课堂上的明星,腿脚快,反应机敏,我教导她像教导每个学生那样,并不偏心。她有着别人所没有的红润,细皮嫩肉,胸部高耸,臀部圆润,双腿修长,是体育健将,是文艺舞台上的好苗子。
有三四年没有见到她了,高中之后她考进了卫校,分在县医院当护士。除腿脚依然富于弹性,面部清纯依然,一切都没变,一切似乎又变了不少。她的胸部在白大褂下面高高耸立,臀部更加浑圆,白大褂根本无法掩盖她的曲线,只会欲盖弥彰。她知我丧妻,一双儿女像小名人,早已成为饭桌上的谈资。李米丽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成熟的李米丽,不再青涩,不再无端羞涩,眼神中那种经过历练后的成熟气息,一下子接通了与眼前这位化学老师的联系,迅速发生着化合反应。她俯身注视儿子的眼睛,拿起孩子一只手摩挲着,说着谁也会说,可谁也记不住的那些哄孩子的话。这次见面为后来的一切铺下了道路,似乎不用特别约定,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过程我不该说起,因为我付出的可悲努力,显现出不应该有的急切,与我们之间的肌肤之欢相比,过程细节微不足道,应忽略不计。至今记得,我与她在床单上坐定之后双手的灵活运动。我急于征服她衣服上的那些扣子、拉锁和钩袢,情欲驱使之下显得笨拙。她的身体如此令人兴奋,让我完全忘记周围的一切,忘记另外一个房间里的孩子,忘记结婚照上露齿而笑的妻子。与妻子诀别刚刚过了半年,就已经与另外一个女人声息相接,是一种纯粹的“欲”令智昏。我沉溺于美丽肌肤散发的光芒之中,迅速让她挣脱里三层外三层的遮盖,一遍遍地沉溺于无边的坚挺、饱满与圆润,沉溺于凹凸有致的曲折,一遍遍重复欢愉的过程,在狭小的里屋,我们将各自的优缺点暴露无遗,一边嘴里吃着东西,一边嘲弄着对方身体上的差别、缺点。我沉迷在她脸上那对酒窝里,像是染上了酒瘾,饱饮她的身体,她酒窝里的欢笑与娇媚,她撒娇的时候,身体上会有一种格外馥郁的气息散发出来,像是来自大洋的另外一端。
正在我们沉溺于共同欢愉的时候,女儿病了,发高烧,抽搐不止,口吐白沫,这是一种很复杂的脑部疾病,我带着她四处求医,病情在公署所在地医院里很快得到控制,但这件事让我不敢再热衷于和李米丽的肌肤之亲。我不敢,我畏惧、退缩,选择了回避与远离这个妖狐般魅人的女人。我宁愿把她视为普通的女青年、女护士、女团员、女小组长,我忌讳李米丽这个名字,她名字里的那个“丽”字,令我想到花朵、美食、好风景、好肉体所带来的一切欢愉。这是通往罪孽、堕落、腐化的欢愉。
我带着痊愈的女儿回到家里,露齿而笑的妻子在相框里凝视着我,她的双眼像是活力十足的火炮,震撼我,轰毁了我,让我心碎、胆寒、羞耻得无地自容,我急于到里屋换掉那张罪恶的床单,抹杀上面汗水和汁液的痕迹。它是个沉默的见证者,让我想起过去的那些荒唐,想起两个肉体没日没夜里的欢腾与疲劳。眼前的物质存在直接通往我的精神深渊,那原罪般的无辜愉悦啊,我开始鄙视你。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总是试图将自己的失误归罪于幼稚、软弱与犹豫不决。曾有几次,在我夜晚无法入睡的时候,我想起自己这个教师身份,想起只比我大四五岁的李米丽父母亲。我们是熟人,同为教师,先进教师的合影里曾同站一排,我怎能与他们的女儿同衾共枕,偷行鱼水之欢。这个世界上我扮演着多种角色——丈夫、父亲、教师、老实人、先进工作者。妻子亡故,为我开启新选择之门,但我不敢公开这种年龄悬殊的关系,我的胆怯最主要,道德观、羞耻感、想做正人君子的愿望倒在其次。耳边有声音一次次提醒着我,让我无法飞翔于现实的要求之上,作为一个充分社会化的人,我向来坚信“社会”摧枯拉朽的力量。
儿子再次生病,县医院注射室里,我再次遇到李米丽。“让我摸摸你的头,还咳嗽吗?想吃什么?有我在这儿呢,不要怕,别不好意思,快告诉我。”女青年李米丽边说着话边瞟了我一眼,这一瞟让我脸红。“我记得你爱吃麻糖,我还记得你爱吃面包,你们总不能老是吃炒面、焖面、捞面、揪面吧,”她说,“你等着,今天晚上我给你捎些爱吃的东西”。她的眼睛有勾魂的魅力,她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她不和我说话,更不想责备什么,她只是盤桓在我的儿子身边,照顾他,应对他,兜着大圈子,似乎很乐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我心里不禁想,她依然愿意回到那张床单上吗?她怀念我们的那些荒唐吗?我们曾在慌乱中了解彼此的身体,在最饥渴的时候满足彼此,无分昼夜,不问后果。甚至就在这个场合里我想到,自己从来不想用那层结实的薄膜把自己武装起来,她也不强求于我,我有几次即将实施覆盖,却被陷入迷狂的她揪下来。我曾异常感激她给予我的愉悦,她如同接受甘霖般承欢,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啊,尽管带来了无尽的感伤、悔恨、沮丧,但欢愉之迷醉,毕竟难忘。
我是个软弱的人,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找李米丽,甚至不敢想起她。我怕这个女青年胸前那对柔软的小丘,我怕她脸上的那对小酒窝,我怕里面蓄满的醉人美酒,让我重新获得可悲的胆量,与她同枕共眠。我的感官被打开,但胆量丧失殆尽,我像个时时担心自己再度失误的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失误已经够多了,正因我的失误,我的软弱,我的缺乏约束,大祸早已酿成。我忌讳儿子女儿的生日,这些时间点都会提醒我,自己曾铸下何等致命的大错,1961年,1962年,一年一次。
呼和浩特红山口郊外的结核病院里,1961年夏秋,在一楼病区朝北的那间病房里,我违背探视医嘱,用发抖的手解除妻子身上的防护。我将头扎进她那不再丰润的双乳间,眼噙真诚的泪水,呼吸沉重地盯牢自己将要征服的目标。她的躯体是我每次探望所首先瞄准的目标,像仙境,像美酒,像毒品,其次才是她泛着红润光晕的脸庞。在饭后,在见面最初的陌生完全消失后,我的自律也消失殆尽,双手灵活而充满动力,一面巧舌如簧地说着她爱听的安慰话,一面得寸进尺地摸索着束缚和守卫她的那些装置。潜意识里我暗潮汹涌,一心想攻克她那迷人的仙境,这些仙境边上的“装置”早已不再神秘,而且形同虚设,卫护功能完全丧失,至少在脑海里,在我的眼睛里,早已无数次被解除。
在我们声气相接的时候,彼此嘴里都有烧麦的味道。若干年之后,当后辈的后辈们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他们或许会问,烧麦也叫烧美、稍美吧?南方人或者说是武汉人称之为烧梅,比如“全油烧梅”之类。我在呼和浩特火车站前的一个早点铺里买了六个烧麦,我不舍得吃,带了一路。老实说,我具有除情欲旺盛和怯懦之外几乎所有的优点——勤俭、克己、爱干活、富于同情心。我长途跋涉而来,只喝一碗粥,吃一碗面。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愿将这味道不俗的烧麦作为见面礼献给妻子。出了早点铺,我的脚步急促,呼吸加重,我脑海里一遍遍浮现出脱掉她衣物之后的情形,我将自己的脸贴向她,重温曾经的刻骨铭心与如胶似漆。我仿佛呼吸到了她秀发里散发的幽香,她嘴里释放出来的雷米封、鱼肝油和维生素B2B3混合起来的味道。
此时房门咚咚咚、咚咚咚响个不停,我们没有应答,脚步嗒嗒嗒离去了。给病房送药的是护士小吴。每次见到我,小吴脸上总是会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是嗔怒,是深悉内情之后的鄙夷,还是接纳一切之后的不甘,我无法参透。未经绽放便不得不凋谢的青春,在她脸上留下重重的痕迹,她将自己包得紧紧的,我曾在接她递过来的药的时候不经意间触着了她的玉指,这手指最尖端的部分纤细晶莹透亮,相接之时,雷雨交加,她美好的眼睛里射出温柔的光亮,似有默契,似有谅解,似有不甘。
伴随着小吴远去的脚步声,我决定继续行使对妻子的权力,是的,那种致命的、理直气壮的权力,我急切而不失时机地推进,高傲地驾驭思维,支配肉体,横冲直撞,在这种不可以让渡的唯一权力面前,我引诱妻共同违背医嘱,让她屈服于我,只是她那不甘的锐利的目光直接射入我的内心,让我无法躲避。
妻的衣服無论内外,永远干干净净,散发着特有的体香,有种无畏无忧无虑的莽撞,像经过森林的洗礼、大海波涛的冲刷,她目光里那歌吟、温情、被唤起的渴望,有瞪羚目光般纯粹的柔软和细腻,让我心碎。
屋子暗下来了,时间一秒秒地流逝,当我再次解除自己所有的束缚,当她的所有防线再次即将被攻克的时候,她曾用力推挡我、拒斥我,她想战胜自己的屈服,但她的努力再次注定无法成功,甚至,她再次未及抗拒即已投降,未及推辞即已屈服,久旱之后的甘露,久别之后的喜悦,导致两个年轻的生命撕毁医嘱,一次次陷入对彼此肉体的贪婪饕餮。
湖水来了又退去,涨潮、退潮,再涨潮、再退潮,如此循环往复,她惊异于我让她到达快乐巅峰的能力,赞叹我甜言蜜语的称心如意。她睁着像周璇那样迷人的眼睛,高贵、迷离、透亮而单纯。我喜欢她如羚羊挂角般的双脚,我经常将她的双脚搂在怀里,细细审视上面的沟回与褶皱,观察脚趾间透过的光亮,嗅吸类似麦穗的味道。
相较于双脚的玲珑剔透,妻的手有些粗大,手掌大,十指长,指甲是鼓的,指关节凸出,莽撞而大胆,这也许就是她写字偏大、花钱大方的原因吧。她不喜欢,也不善于做针线活,除了打毛衣和纺毛线,几乎不会做更细致的针线活,她来不及做个相夫教子的人,命运便将病弱的身体赐予她,婚后她大部分时间过着“遵医嘱”的生活,在结核病院里,于寂寞、分离和孤苦中煎熬。在我两度造访结核病院后,妻子写信说她怀孕了,这是致命的孕育,第一个孩子的出生,一举摧毁妻子的健康防线。然而,1962年,我重蹈覆辙,我三次造访红山口,每次都解除了衣装对她的佑护。
我能原谅自己吗?
可我忍受不了丧妻之后的寂寞,同样不能忍受人格的撕裂。我夜里睡不踏实,有次居然在梦里看到“女青年”朝我走过来,手里拎个提包。她瞪着大眼看着我,一对酒窝亮闪闪。我问包里装的是什么?她让我拉开看看。提包被拉开了,一只鸽子从里面飞出来,这是一只灰色的鸽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深红色的嘴,爪子乌黑粗壮,很漂亮很威风,盘旋一圈落在我肩上。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它的两颊上,居然各长着一个小小的酒窝。你会问我,鸽子怎么会长酒窝呢?但我的的确确看到了。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所有故事都可以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听——只要你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