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泽 王义桅
(1.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2019年12月初,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NATO,以下简称北约)在伦敦举行首脑峰会,庆祝联盟成立70周年并为联盟接下来的任务指明方向。这次峰会既是北约对过去70年取得成就的一次总结,更是对未来联盟继续转型以适应新的国际环境的一次规划。在峰会中,北约除就军事改革、反恐、军备控制,以及与俄罗斯关系等传统议题进行磋商外,还首次讨论了中国崛起问题。
经过70多年的发展与转型,北约已经从最初以集体防御为主的军事联盟,转变为如今任务多样且不断扩大的政治—安全联盟。然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给北约带来新挑战。传统敌手的消失、地缘政治的回归、全球公共卫生危机等非传统安全威胁,都导致北约的未来发展面临重重困难,北约开始深入反思,以期通过再转型来应对一系列挑战。而难以逾越的合法性危机使北约疲于寻找强有力的继续存在的理由,用以维护联盟的团结,而中国影响力的提升使美国和北约感到了“威胁”,北约也因此将目光投向崛起中的中国。北约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军事政治联盟,正在积极进行全球扩张,中国的影响力遍布全球,二者必然存在越来越多的利益交织。在新的国际环境下,北约的再转型究竟面临怎样的悖论,中国与北约的关系又将如何发展?这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
回顾北约70多年的发展历程,综合北约的战略目标与核心任务,可以将其发展分为四个阶段,从建立之初到冷战结束是第一阶段;冷战后,随着国际局势的重大变化,北约开始了转型之路;“9·11”事件的发生使北约内部开始重新审视其对外政策;近年来,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的双重挑战以及中国崛起给北约带来的“威胁感知”等因素使北约开始探索再转型之路。
随着1949年4月4日《北大西洋公约》的签订,北约宣告成立。北约成立之初有12个成员国,《北大西洋公约》是该组织的基础,规定了北约的宗旨、原则等内容,尤其是其中的第五条款即集体防御条款,是条约的核心内容。①“对于欧洲或北美之一个或数个缔约国之武装攻击,应视为对缔约国全体之攻击。”“The North Atlantic Treaty”,NATO,April 10, 2019,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fficial_texts_17120.htm?.从成员国共同制定并一直遵守的《北大西洋公约》中可以看出,北约在建立之初是将集体防御(即捍卫成员国的自由与安全)作为首要目标与核心任务的。冷战时期,美国与欧洲国家共同面临着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威胁”,大西洋两岸表现出了较高的团结性。
北约的建立是集体安全的一次成功实践,因为它确实保障了成员国的安全。同时,在北约提供的军事保护下,欧洲国家经济得以恢复,实现了二战后的复苏。这些共同维护了大西洋联盟的价值观与安全。
东欧剧变、苏联解体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使北约面临的国际安全环境发生了重大变化。北约成立之初的三个目标——“挡住俄国人、留住美国人、摁住德国人”(Keep the Russians out,the Americans in, and the Germans down)②Brian J.Collins, NATO: A Guide to the Issues, Praeger,2011, p.11.——已经不再具有适用性。其中,苏联的解体使北约失去了重要的传统敌手,东西德统一和欧洲一体化的推进也使防止德国军国主义复活变得不再必要,而华约的解散更使北约面临是否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的质疑。面对严重的合法性危机,北约开始通过转型来塑造新的合法性。北约转型司令部设在美国诺福克,由美国人主导北约转型,为“留住美国人”提供了理由。
在冷战后的转型中,北约开始重视成员扩大与非传统安全挑战,重点关注了三个方面的议题,首先便是东扩。由于苏联的解体,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纷纷独立,俄罗斯又疲于处理国内问题,因此中东欧地区出现权力真空。北约开始了扩大的进程:1991年,北约与前华约国家共同成立“北大西洋合作委员会”;1994年,北约在布鲁塞尔召开首脑会议,通过“和平伙伴计划”;1995年,北约发布“东扩可行性研究报告”;北约也在1997年与俄罗斯签署了“北约与俄罗斯相互关系、合作与安全基本文件”,以扫清东扩障碍。③王义桅等编译:《北约是什么——北约重要历史文献选编之一》,世界知识出版社,2013年版,第346-348页。这些举措旨在拓展自己的伙伴关系,积极帮助原苏东国家改革,以符合加入北约的条件。其次,北约认为针对成员国领土的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已经较小,北约在1991年出台的战略概念中提到:“北约面临的安全挑战和风险与过去不同了。对北约欧洲前沿同时发动大规模打击的威胁已经有效排除,因此联盟战略不需要再聚焦于这一点。”①“The Alliance’s New Strategic Concept”, NATO, August 26,2010,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fficial_texts_23847.htm.北约由此将关注重点转向冲突预防与危机管理等非传统安全方面,将军事与政治手段相结合,增加自己的行动范围。通过实施维和与人道主义援助等行动,北约为自身寻找了新的合法性来源。例如,1992年,北大西洋理事会决定成立一支快速反应部队,承担西欧以外的维和任务;1998年,北约建立欧洲—大西洋地区灾难反应行动中心。②王义桅等编译:《北约是什么——北约重要历史文献选编之一》,世界知识出版社,2013年版,第346-349页。这些新任务使北约找到了新的转型方向,给联盟提供了新的使命,维护了成员国的团结。最后,北约除继续重视自身传统的集体防御目标外,开始着重将北约作为跨大西洋自由与民主价值连接的纽带,作为北美与欧洲磋商与合作的论坛,并开始重视欧洲安全与防务特性(Euro⁃pean Security and Defense Identity,简称 ESDI)的建立。北约期望在新的国际环境下从一个安全共同体转变为政治共同体,除军事合作外,也为大西洋两岸的政治交流和协商沟通提供平台。
如果说冷战后北约的扩大仅局限于欧洲地区的话,那么“9·11”事件后的北约开始了真正的全球化进程,将“北约全球化”战略付诸实践,打造“全球北约”。“9·11”恐怖袭击事件使北约首次启动了《北大西洋公约》第五条款,③“Countering Terrorism”, NATO, December 10, 2019,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77646.htm.这一事件本该使成员国团结起来、共同应对恐怖主义,但是事后的北约却表现出空前的分裂。首先,美国绕开北约,攻打阿富汗。由于美国对需要与其他18个成员国达成一致缺乏信心,因而并未以北约的名义发动阿富汗战争,导致北约在这场战争中被边缘化,没有发挥更大的作用。美国更倾向于追求“使命”指引下的非正式联盟。④时任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曾在北约国防部长秋季会议上发表讲话称:“使命寻找联盟,而不是联盟寻找自己的使命。”鉴于传统盟国之间的凝聚力下降,美国主张采取非正式联盟和特别联盟等形式来解决某个特定的问题。参见赵俊杰、高华主编:《北狼动地来?——北约战略调整与欧盟共同防务及其对中国安全环境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3-65页。其次,在伊拉克战争中,法德等国与美英等国的矛盾和分歧使北约的凝聚力急剧下降。法德等国认为,应当首选政治解决伊拉克问题,即使动武也要经联合国授权,但英国等则支持美国迅速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⑤赵俊杰、高华主编:《北狼动地来?——北约战略调整与欧盟共同防务及其对中国安全环境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9-71页。这些都使北约的生存面临巨大挑战,在此情况下,北约继续进行改革,以应对被架空的危险。一方面,北约加紧实施冷战后的扩大政策,拓展势力范围,通过《伊斯坦布尔合作倡议》和众多联络国等扩大伙伴关系网络。早期的东扩政策在这一阶段收到成效,在北约目前的30个成员国中,有11个国家是在2001年之后加入北约的(参见表1)。另一方面,通过与联合国、欧盟、非盟等国际组织的合作,北约更加关注人道主义援助、打击海盗、反恐和其他全球公域(Global Com⁃mons)⑥全球公域(global commons)概念不断演变,不同学者对这一概念有不同的定义,美国战略家认为全球公域安全问题分为四大类:海上安全问题、外太空安全问题、网络安全问题和航空安全问题。王义桅:“全球公域与美国巧霸权”,《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第49-50页。的任务,在全球范围提升自身的影响力,提高自身作为跨大西洋安全纽带的价值,以行动增强成员国的凝聚力。例如,北约军队从2009年开始在非洲之角巡逻以打击海盗。北约领导的“海洋盾牌”行动明显减少了这一地区的海盗袭击,从2012年5月开始,再无商船被海盗劫掠。⑦“NATO Concludes Successful Counter-piracy Mission”,NATO, December 15, 2016,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news_139420.htm? selectedLocale=en.
表1 北约扩大时间表
续表
在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里,北约一直沿用1999年出台的战略概念。进入2010年,北约出台了《积极接触,现代防务》这一新的战略概念,将集体防御、危机处理和合作安全作为三项基本核心任务。①“Active Engagement, Modern Defence”, NATO, May 23,2012,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fficial_texts_68580.htm.国际安全环境不断变化,北约发展受到一系列新挑战的影响,但是其目前还没有出台新的战略概念。首先,面临传统安全威胁与地缘政治的回归之势。自冷战之后,北约便将关注重点转向非传统安全领域,这是由于北约判定针对成员国领土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北约面对的挑战更多集中于非传统安全领域。然而,随着国际安全形势的变化,地区冲突和局部战争越来越威胁国际社会的稳定,无论是2008年俄罗斯与格鲁吉亚在南奥塞梯发生的军事冲突,还是2011年的利比亚战争及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等,都反映了传统安全与地缘政治的回归。为了应对更多不确定的挑战,北约在2020年启动了“北约2030进程”(NATO 2030)。北约秘书长延斯·斯托尔滕贝格(Jens Stoltenberg)在其针对这一进程的讲话中提到,“北约必须保持军事上的强大、增强政治性与全球性。军事力量对北约至关重要,北约未来会继续加大军事投入并增强军事能力”。②“Secretary General Launches NATO 2030 to Make Our Strong Alliance even Stronger”, NATO, June 9, 2020,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news_176193.htm? selectedLocale=en.
其次,全球气候变化、恐怖主义与新冠肺炎疫情等非传统安全也挑战着以军事实力为显著优势的北约。军事力量并不是确保安全与繁荣的唯一手段,北约秘书长也曾表示,新冠肺炎疫情已经清楚地证明了应对非军事挑战与威胁的重要性。③“Remarks by NATO Secretary General Jens Stoltenberg on Launching#NATO2030-Strengthening the Alliance in an Increasingly Competitive World”, NATO, June 8, 2020,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pinions_176197.htm? selectedLocale=en.全球资源的重新配置及供应链安全等问题使北约意识到军民合作的重要性,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军事联盟,北约开始思考并重新定义疫情时代包容性的跨大西洋安全。因此,北约秘书长在谈到“北约2030进程”时也提到了北约的政治性问题。他强调北约在未来要突出政治团结性,要使北约的政治功能与军事一样有效,这就需要军事和非军事、经济和外交等多样化的手段。同时,北约也必须成为一个能够坦率讨论和真诚协商的论坛。④同③。北约副秘书长米尔恰·杰瓦讷(Mircea Geoanǎ)也对北约的政治性做了解释:“北约不只是一个防御性组织,我们也是一个政治实体。我们是民主国家的联盟。当事情变得复杂,当我们需要预测未来,或者我们需要解决当前危机的时候,我们都要在政治上变得更加强大。”⑤“Remarks by NATO Deputy Secretary GeneralMircea Geoanǎ at the Brussels Forum”, NATO, June 30, 2020,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pinions_176949.htm? selectedLocale=en.北约对政治性与非军事安全的强调指明了未来十年的发展方向,也表明北约意欲从政治性与全球伙伴关系方面为自身寻找新的合法性来源。
最后,中国崛起触发了美国与北约的“威胁感知”。北约与俄罗斯的关系自2014年开始紧张,北约内部在如何对待俄罗斯问题上也矛盾不断。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崛起更引发美国及其盟友的紧张。北约与俄罗斯关系的破裂以及中美摩擦的加剧引发了关于“新冷战”的争论。美国希望北约充当抵制中国崛起的有力工具,在北约伦敦峰会前,美国国务卿蓬佩奥(Mi⁃chael Pompeo)曾谈到,“中国是北约的巨大风险,中国正试图渗入北约体制”,他提醒北约做好准备以应对中国崛起。①“Secretary Michael R.Pompeo Remarks at the McConnell Center’ s Distinguished Speaker Series: ‘Diplomatic Realism, Re⁃straint, and Respect in Latin America’”, U.S.Embassy in Argentina,December 2, 2019, https://ar.usembassy.gov/secretary-pompeo-re⁃marks-on-diplomatic-realism-restraint-and-respect-in-latin-ameri⁃ca/.上述局势催促北约思考是否要追随美国打压中国以及如何在中美欧俄之间寻求平衡。传统安全威胁在回归,中国崛起,以及疫情的地缘政治影响在加剧,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下,北约的再转型面临着重重挑战。
北约自成立以来便随着不断变化的国际安全形势进行转型与改革,这也是其在华约解散之后能成功发展为一个安全共同体并存续至今的重要原因。近年来,安全形势发生了变化,北约若想继续发挥影响,需要在冷战后转型的基础上进行再转型,以应对新的挑战。然而,新的国际环境和新的挑战使北约的再转型不可避免地面临三大悖论,即北约成员国扩大的得失悖论、欧洲追求战略自主与美国保持战略优势之间的悖论,以及北约核心任务在全球扩张与聚焦成员安全之间调整的悖论,这涉及北约成员扩大的边界、内部的利益分歧及核心任务的调整。
北约再转型过程中面临的第一个悖论便是成员国扩大问题,即北约不断扩大是为了掌握战略主动,增进自身合法性,但成员的扩大却反过来增加了北约集体行动的难度,并最终损害其合法性。
2020年,北马其顿正式加入北约,成为北约第30个成员国。作为北约基础性文件的《北大西洋公约》在第十条款中明确规定:经成员国一致同意,可以邀请发扬公约原则并对北大西洋地区安全有所贡献的任何其他欧洲国家加入公约。②“The North Atlantic Treaty”, NATO, April 10, 2019,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fficial_texts_17120.htm.北约在冷战后积极实施东扩,将中东欧国家纳入自身安全体系。目前,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正在参加北约的成员国行动计划,为加入北约做准备。③“Membership Action Plan (MAP)”, NATO, March 23,2020,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live/topics_37356.htm.北约也积极发展与格鲁吉亚、乌克兰等国家的关系,通过伙伴关系及与非北约成员国开展合作来扩展自身影响。
北约的扩大确实会给联盟带来利益。通过成员国的不断扩大,北约将势力范围逐渐向整个欧洲扩展,并辐射亚洲和非洲地区。这一方面有利于北约在更加广泛的范围内传播其民主价值观,维系大西洋两岸关系,增加其合法性来源。同时,这也有利于欧洲安全局势的稳定。另一方面,将触角伸及俄罗斯和中国的边境地区、挤压他国战略空间的同时,也增加了北约的地缘政治优势及与俄罗斯等国博弈的优势筹码,也为在俄罗斯“大国威胁”下生存的各小国提供了安全保障。
然而,北约的无限扩大也会为其带来弊端。由于北约在处理问题时采取协商一致原则(Consensus Decision⁃making),④协商一致原则是北约自1949年成立以来在决策过程中所采用的唯一的基本原则,这意味着北约所有决定都是由成员国讨论协商之后做出的,即成员国通过彼此协商而不是投票做出决策。参见“Consensus Decision-making at NATO”,NATO,March 14, 2016,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live/topics_49178.htm#: ~:text= Consensus%20decision%2Dmaking%20means%20that,to%20disagree%20on%20an%20issue.&text= The%20principle%20of%20consensus%20decision%2Dmaking%20applies%20throughout%20NATO.而成员国的扩大无疑会增加协商一致的难度,使北约通过决议更加困难。同时,美国等分担大部分北约军费的成员国会认为,由于经济发展水平的限制,新加入的小国是“免费搭车者”,成为北约的负担。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及欧洲一些国家更加倾向于绕过北约采取行动,这将使北约处于更加孤立的处境。
可见,北约成员国扩大面临着得失悖论:若是北约不进行扩大,则势力范围受限,战略主动性会被削弱;而继续扩大,其新的成员国将使北约面临新的安全认知与边界,而且由于扩大带来的新麻烦和混乱将使北约维护统一及开展行动的成本和风险增高。因此,北约扩大的边界是其再转型过程中必须解决的问题。北约扩大主要出于两点考虑:一方面,成员国的增加可以扩展美国主导的西方民主价值观,使更多的国家认同其发展模式,更便于美国对欧洲事务和跨大西洋联系的掌控,同时与欧盟扩大抢夺地盘。另一方面,北约在欧洲地区势力范围的扩大有利于其掌握主动权,压缩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北约建立之初便将重点放在欧洲,同时欧洲也是美国的核心利益所在。《北大西洋公约》虽然规定了北约保持开放,但是其也规定新成员要来自欧洲国家,北约在未来为吸纳欧洲以外地区国家而共同协商修改《北大西洋公约》的可能性非常小。因此,北约成员国的扩大存在一个欧洲边界。对于欧洲以外的国家,北约很可能继续通过伙伴关系及地区行动与各方加强联系,其中,北约在亚太和中亚地区伙伴关系的发展势必影响中国和北约之间的关系,但北约成员扩大的欧洲边界也避免了与中国在地理上的直接接触。
北约再转型过程中所面临的第二个悖论涉及成员国的利益分歧问题,即美国力促北约转型,以便欧洲成员国承担更多的义务,但随着欧洲不断追求战略自主,这反过来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美国对北约的主导和战略优势。这一悖论引发北约内部以美欧矛盾为主的利益分歧,表现为美国和欧洲在处理诸如中国和俄罗斯等问题上的不同政策主张和原则方法。
北约作为连接美欧安全关系与双方价值观的纽带,其发展与转型离不开美国与欧洲的共同影响,其中美国的大西洋主义发挥着重要作用。首先,北约的建立便是在美国的主导下展开的,其作为对欧洲军事安全的承诺,与对欧洲经济援助的马歇尔计划一起构成冷战时期美国主导欧洲事务的两个方面。冷战后,北约被保存下来继续充当美国操控欧洲并扩展其全球影响的工具。北约的转型也始终追随美国的国家战略。其次,美国通过一系列手段来主导北约。北约的转型司令部设在美国,北约的最大出资方和主要装备技术提供者是美国,而且北约的欧洲盟军总司令由美国军官担任,以及北约的协商一致原则等都成为美国不断影响北约的手段。①王义桅主编:《转型的北约与变动的世界》,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年版,序言第2-3页。北约2018年9 310亿美元的防务开支中,美国出资6 420亿美元,美国一国的出资额占北约防务开支的近七成。北约要求成员国防务开支要达到其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而根据北约2019年最新的预估数据,能达到这一标准的只有9个国家,法德意等欧洲国家都未达到标准。②NATO Public Diplomacy Division, “Defence Expenditure of NATO Countries(2013-2019)”, NATO, November 29, 2019, ht⁃tps://www.nato.int/nato_static_fl2014/assets/pdf/pdf_2019_11/20191129_pr-2019-123-en.pdf.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美国想做的事情,北约不一定完全跟随,而美国不想北约做的事情,北约绝对做不到。因此,在接下来的北约再转型中,美国也将继续对北约施加影响,根据美国的国家利益为北约制定方向。其中,除继续防范俄罗斯“威胁”外,在中美摩擦不断升级的背景下,美国希望北约追随自己,成为应对中国崛起的有力工具。
在美国的庇护下,欧洲可以发挥其作为民事力量、规范性力量的作用,但冷战后美国的全球扩张使其分身乏术,美国不愿继续负担北约大部分的军费开支。因此,美国积极推动欧洲成员国承担更多责任,推进北约内部的“欧洲支柱”建设,但这些举措却使欧洲有了更大的自主权,影响力日益提升。例如,北约在1999年成员国峰会上认可了“圣马洛倡议”,并声称愿意为欧盟提供资源,用于那些联盟整体上没有介入的行动。①“圣马洛倡议”是1998年由英法提出的,主张建立欧洲独立防务。殷翔、叶江:“后冷战时期欧盟—北约关系演变探析”,《国际观察》,2010年第1期,第46页。同时,根据“柏林附加”(Berlin Plus)协定的规定,欧盟在北约作为整体而不参与的危机管理行动中,可以利用北约的集体能力和资产。据此,2003年,欧盟接替北约,在马其顿执行“协和”行动;2004年,欧盟接替北约在波黑实施“木槿花”行动。②张茗:“‘战略性伙伴关系’往何处去?——欧盟—北约关系剖析”,《欧洲研究》,2009年第3期,第56页。此外,欧洲安全与防务特性的发展和欧洲快速反应部队(European Rapid Reaction Force,简称 ERRF)的启动,也使北约内部的欧洲主义不容忽视。③“欧洲安全与防务特性”是指北约在某种程度上的“欧洲化”,它将欧洲与美国、欧盟与北约两者的安全利益结合起来,既考虑到欧洲发挥更大和更独立的政治作用的愿望,又考虑到欧洲继续依仗美国和北约的军事能力这一事实。“欧洲快速反应部队”使欧盟有能力在北约不介入的情况下独立实施危机控制、维和及救援行动,显示了欧盟建立独立防务力量的决心。赵俊杰、高华主编:《北狼动地来?——北约战略调整与欧盟共同防务及其对中国安全环境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6-117页。
冷战时期,欧洲国家面临来自苏联的威胁,因此在军事安全上极力依靠美国和北约的保护。但是,随着“共同敌人”苏联的消失,欧洲追求战略自主和发挥独立作用的愿望也不断提高。近年来,民粹主义影响的加剧、对防务开支及安全认知的分歧导致欧洲不断分化:其一,以英国为代表的传统亲美派;其二,以法德为代表的追求战略自主的西欧国家,他们是欧洲联合的开拓者,对于发展自己的防务比较积极;其三,中东欧地区由于对俄罗斯的担忧而追随美国的国家,他们更期望依赖美国和北约的核保护,不愿为军事安全再付出资源以建立北约之外欧洲自己的防务,而且这些国家也不相信靠欧洲自身的力量可以抵抗俄罗斯,但是这些中东欧国家并不因此反对中国;其四,土耳其是北约内部另外一个分裂因素,其加入欧盟无望转而寻求地区做大并拿北约背书,与希腊的冲突影响了北约内部的团结,土耳其也曾经想要购买中国的红旗导弹,且近年来不断向俄罗斯走近,围绕叙利亚问题扩大与俄罗斯军事合作,不顾北约盟友反对购买俄罗斯防空导弹系统,刺激美国和北约。④李亚男:“土耳其与北约:跛脚的同盟关系”,《世界知识》,2020年第2期,第46页。在以上四类国家中,以法德为代表的部分欧盟国家越来越意识到建立自身独立防务体系的重要性。2019年初,法德在亚琛签署“新爱丽舍条约”,宣布重启“法德发动机”,在欧洲的防务合作上发挥带头表率作用,提出“要在军事领域建设高效、团结和可靠的欧洲”。⑤陈旸:“从‘北约脑死亡’论看德法防务分歧”,《世界知识》,2019年第24期,第11页。新一届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将本届欧委会定位为“地缘政治委员会”(Geopolitical Commission),表示欧盟意欲加强在地缘政治世界中的力量,使用“权力的语言”,发展自己的战略自主权。⑥解楠楠、张晓通:“‘地缘政治欧洲’:欧盟力量的地缘政治转向?”,《欧洲研究》,2020 第 2期,第 1-2,28页。欧洲强调战略自主,因而在对待俄罗斯与中国问题上与美国存在分歧。而对于俄罗斯,资源问题是影响欧洲对俄态度的重要方面。2020年1月,“土耳其溪”天然气管道正式启用,俄罗斯天然气通过这一项目输送到欧洲,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表示,这将对南欧国家的经济产生积极影响,并且能从整体上保证欧洲能源安全。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则表示,要对参与这一项目的企业表示制裁。⑦“不顾特朗普制裁!土俄启动‘土耳其溪’天然气项目”,中国新闻网,2020 年 1 月 9 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 id=1655220060419773137&wfr=spider&for=pc。至于中国方面,中国与欧洲国家存在紧密的经贸联系,如中国连续三年作为德国在全球最大的贸易伙伴,⑧“中国今年上半年仍为德国最大贸易伙伴”,中国新闻网,2019 年 8 月 22 日,http://www.chinanews.com/gj/2019/08-22/8933958.shtml。中国也是法国在亚洲的第一大贸易伙伴。⑨“中国同法国的关系”,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19 年 12 月,https://www.fmprc.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 /oz_678770 /1206_679134 /sbgx_679138 /。中欧关系的全球意义凸显,使北约内部的欧洲国家很可能不会完全追随美国的步伐而对抗中国。欧美在对待俄罗斯和中国问题上的差异在本质上加剧了美国与欧洲控制与反控制的矛盾,影响着北约的战略走向。
无论是冷战时期还是冷战结束之后,北约都是美国拓展全球势力范围与争当世界霸主的有效工具,这也是美国推动建立北约的初衷之一。为减轻负担且更好地发挥自身的战略优势,美国积极推进北约转型,让欧洲成员国承担更多义务,然而这些举措使欧洲的影响力不断上升。欧洲作为不同的力量类型,其政策主张、原则方法等与美国并不完全相同,甚至相悖,如欧洲主张多边主义、与美国在对待俄罗斯和中国问题上有不同主张等,这些反过来在北约内部对美国形成了掣肘。这凸显了美国主导下的北约再转型所面临的悖论,即美国一方面极力希望欧洲承担更多的责任,敦促欧洲分担北约的防务开支,另一方面,又害怕欧洲防务一体化迅速发展和战略自主追求会阻碍美国对北约的主导和战略优势,及其追求全球霸权的初衷。北约未来是由美国继续主导,还是由欧洲发挥重要作用,将影响北约再转型的方向,也将影响中国与北约关系的发展。
北约再转型过程中要面临的第三个悖论涉及北约的核心任务问题,即北约为寻找新的合法性来源而追求全球扩张,但忽视以集体防御维护成员安全这一核心任务,可能破坏联盟自身的团结,削弱其合法性。
观察如今的北约,其利益范围可谓遍及全球。在具体行动方面,目前,北约正在领导阿富汗、科索沃和地中海地区的行动;2018年,北约在伊拉克展开了提升伊拉克安全部队能力的培训任务;北约也支持非盟,并在非盟的邀请下执行空中预警任务;同时,北约也通过运送医疗人员和物资,以及援建医院等方式,帮助成员和伙伴国家应对新冠肺炎疫情;①“Operations and Missions: Past and Present”, NATO, June 4, 2020,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52060.htm.北约还为爱琴海地区提供援助,协助解决欧洲人道主义危机。②“Assistance for the Refugee and Migrant Crisis in the Aegean Sea”, NATO, June 20, 2019,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128746.htm.在关注议题上,北约近来对网络防御、能源安全、环境和混合威胁等方面格外关注。此外,在地域上,北约通过与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等单个伙伴国家关系的建立,其触角已经覆盖欧洲、亚洲、非洲、美洲和大洋洲,包括了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地区,并且也开始了对北极地区的争夺。这些行动与任务的执行及伙伴关系的建立都是北约为应对生存危机而进行的转型,以及追求“北约全球化”战略的具体体现。
然而,北约追随美国在全球拓展利益范围却并不一定有利于自身的团结与合法性的建立。北约建立之初的核心目标便是确保成员国的领土安全,但是却没能阻止恐怖分子对美国领土的袭击。同时如上文所述,近年来传统安全威胁有回归之势。北约一直致力于维护欧洲的和平与稳定,但现今的欧洲仍然不太平。俄罗斯大国主义的回归对成员国的潜在威胁、欧洲地区冲突的加剧,以及新冠肺炎疫情的流行等都是对北约提出的挑战。如果北约一味追求全球影响,将资源运用到欧洲以外地区,而没能从根本上解决成员国的安全问题,那么成员国很可能由于北约无法为其提供可靠安全的保障而产生放弃北约的打算。因此,在再转型过程中,北约是要在美国的影响下继续充当美国的工具并追随美国在全球的扩张,还是回归其建立之初设定的集体防御这一核心任务,即聚焦于欧洲和地区安全,以维护联盟的根本价值,是其必须解决的问题。
北约的三大转型悖论影响着中国与北约关系的发展方向:北约成员若继续扩大至中国周边,则无疑会增加中国的地缘政治风险,除非北约将成员国扩大的范围限制在欧洲以内,不将北约的边界拓展至中国近邻;北约内部利益分歧对中国和北约关系的影响存在不确定性,如果美国要积极增强自身之于北约的主导和战略优势并对欧洲盟友施压,那显然不利于中国与北约关系的发展,①例如伦敦峰会前,美国政客对“中国威胁”的鼓吹和对欧洲盟友的施压;以及英国迫于美国的压力,推翻之前允许华为有限度参与英国5G网络建设的决定,宣布停止在5G建设中使用华为设备等。但同时,欧洲对独立自主的追求与对美国的反控制在一定程度上为中国与北约接触提供了渠道;至于北约全球化的追求,这对于中国来说是把“双刃剑”,北约追随美国进行全球扩张可能侵犯中国的利益,但北约在世界范围开展的行动也给中国和北约在诸如打击恐怖主义、维和等特定领域的合作奠定了基础。
中国与北约关系的发展经历了冷战前期的隔绝敌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缓和、1999年“炸馆事件”的冲突摩擦,以及“9·11”事件之后的友好接触四个阶段。历史上,中国与北约关系的发展受美国的影响较大。其中,冷战思维使北约和美国站在中国的对立面,双方意识形态的差异制约中国和北约的接触层次和水平;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中国大使馆的袭击更是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此后,美国希望借助中国之力合作反恐,改善了与中国的关系,中国与北约也开始了友好接触。②如2002年,时任中国驻比利时大使关呈远与时任北约秘书长罗伯逊(George Robertson)会晤;2009年,北约副秘书长访问中国;2010年,中国国防部外事办公室主任访问北约,中国和北约首次开展军事对话;2018年,北约副秘书长来中国参加第八届北京香山论坛等。参见高华著:《透视新北约——从军事联盟走向安全—政治联盟》,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版,第576-579页;“NATO Deputy Secretary General Participates in the 8th Beijing Xian⁃gshan Forum”, NATO, October 30, 2018,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photos_159906.htm。
近年来,中国与北约关系的焦点集中于北约在再转型过程中对于中国崛起的“威胁感知”,中国崛起开始越来越多地进入北约议题。北约秘书长近期在接受采访时也警告,中国日益增加的影响从根本上改变了全球力量平衡,这一点不应该被联盟忽视。③“NATO’s Jens Stoltenberg Sounds Warning on China’s Rise”, Msn News, June 13, 2020, https://www.msn.com/en-za/news/world/nato-s-jens-stoltenberg-sounds-warning-on-china-srise/ar-BB15qEvS.北约期望借助中国崛起带来的“威胁感知”促使联盟更加团结,为其转型发展找到新的依据。
在地缘政治领域,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全球推进,中国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北约的邻居。北约主张中国加入美俄军控对话,为北约合法性寻找新的来源。北约内部关于俄罗斯的认知也出现分歧,由于成员国认知不同,俄罗斯话题已经不足以团结北约。在这一时代背景下,中国是继俄罗斯之后塑造北约安全认知变化的最大外在变量,可能会影响北约下一次转型。正如美国媒体曾指出:“北约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无组织,但是一个太平洋对岸的竞争对手可以帮助他们重新团结起来。中国或许正是向成员国证明北约有持续存在价值的一种力量。”④李嘉宝:“70岁北约真的‘找不着北’了”,《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12月10日,第10版。美国《外交》杂志刊文称中国是北约的新问题,认为联盟一直关注俄罗斯而错过了中国在欧洲的影响,北约应该综合评估中国在外交、经济、安全信息和技术等领域的混合“威胁”。⑤Lauren Speranza, “China Is NATO’s New Problem”,Foreign Policy, July 8, 2020,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0/07/08/china-nato-hybrid-threats-europe-cyber/.
在2019年12月召开的伦敦首脑峰会以及发表的《伦敦宣言》中,北约首次将中国崛起纳入议程,将中国持续增加的影响和国际政策视为机遇与挑战并存,要求联盟齐力应对。⑥“London Declaration”, NATO, December4, 2019,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fficial_texts_171584.htm? se⁃lectedLocale=en.这次峰会凸显了北约成员国的利益分歧与最终妥协,正如英国《卫报》调侃称,在伦敦峰会上,德国和东欧国家生法国的气,法国生土耳其和美国的气,特朗普生所有人的气。⑦杨淳:“分歧不断,北约伦敦峰会成果存疑”,《中国国防报》,2019年12月6日,第4版。在中国议题上,伦敦峰会召开前夕,美国曾大肆渲染“中国威胁”。然而,在欧洲方面却存在不同声音。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曾警告,由于美国对跨大西洋联盟漠不关心,欧洲正面临“北约的脑死亡”,欧洲也不能再依靠美国提供的保护了。①Sheena McKenzie and Lindsay Isaac, “Macron Says Europe Is Facing the‘Brain Death of NATO’”, CNN, November 7, 2019,https://edition.cnn.com/2019/11/07/europe/macron-economistnato-trump-brain-death-intl/index.html.同时,马克龙表示,北约的敌人是恐怖主义,而不是俄罗斯和中国。②RFE/RL, “Macron Says Russia, China Not NATO Allies’Common Enemies-Terrorism Is”, Global Security, November 28,2019, https://www.globalsecurity.org/military/library/news/2019/11/mil-191128-rferl02.htm.北约一名外交官也表示,一些成员国想取悦特朗普而把中国列为北约的“下一个敌人”,但大多数欧洲人都知道,这不符合他们的国家利益。③Phil Stewart and Robin Emmott, “Long Focused on Russia,NATO Widens Gaze toward China”, Reuters, December 4, 2019,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nato-summit-usa-china-idUSK⁃BN1Y81I4.因此,在最后通过的《伦敦宣言》中,关于中国的议题只是在宣言第六条最后部分将中国崛起视为机遇与挑战并存,这是美欧妥协的产物。一方面,欧洲成员国不想背离美国,北约也不想完全有悖于美国的意愿行事,因而把中国列为挑战;另一方面,中欧密切的经贸往来也使欧洲国家不愿将中国列为“敌人”,中国的发展也为他们提供了巨大的机遇。
展望未来,伦敦峰会折射出的美欧博弈与相互妥协使北约很可能将中国定位为既非“敌人”也非伙伴的角色。北约将通过与中国竞争与合作关系的建立来应对自身的转型危机并弥补合法性不足,给联盟找到新的领域以维护成员国团结。因为虽然中美冲突影响中国和北约的关系,但对于北约的集体安全机制来说,“协商一致原则”意味着重大问题需要成员国一致表决才能通过,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利用北约对抗中国的意图很可能因为部分成员国的反对而难以实现。同时,由于北约内部分化严重,以法德为主的一些欧洲国家积极主张战略自主,反对美国的控制;很多北约成员国是因为担心俄罗斯,才选择听从并跟随美国,但这些国家不一定反对中国。因此,中国与北约很可能是特定领域的竞争对手,但不会是全面的敌人,双方存在合作的基础与可合作领域,未来中国与北约的关系将在此基础上展开。
伦敦首脑峰会首次将中国议题写进议程,这明确显示了北约对中国崛起的关注。中国的外交立场是坚持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强调把安全冲突或分歧变成安全合作与安全治理的新安全观。时任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耿爽曾表示,中国坚持和平发展与合作共赢,始终奉行防御性国防战略,与北约成员不存在地缘矛盾和竞争。希望北约继续树立正确的中国观,把中国作为朋友和伙伴。④“外交部:赞赏北约秘书长有关不视中国为对手的表态”,新华网,2020 年 2 月 17 日,http://www.xinhuanet.com/2020-02/17/c_1125587415.htm。因此,在北约越来越多地提及中国话题的情况下,中国也应该防患于未然,变被动为主动,重视与北约的接触与对话。这不仅是灵活主动地处理中国对外关系的要求,也是由于中国与北约在以下方面存在联系,有必要重视与北约的关系问题。
一方面,中国与北约在联合国存在联系。北约从建立之初就宣称自己坚决遵守联合国宪章的宗旨和原则,冷战后又积极投身联合国授权的国际行动和维和任务。而中国是联合国的创始国和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同时,作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英国、法国和美国都是北约的创始成员国,俄罗斯也于1994年加入北约的和平伙伴关系计划。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除中国以外的其他四个国家都与北约存在直接关系,可见,中国要想在联合国框架内发挥负责任的大国作用,绕不开北约成员国及北约组织。
另一方面,中国与北约存在地缘接触。其一,在冷战后的转型过程中,北约将东扩作为重要任务。冷战后至今,北约共进行了五轮扩大,分别在 1999年、2004年、2009年、2017年和2020年。然而,北约的东扩并没有终点,除了中东欧国家外,北约扩大的下一个目标将聚焦于中亚和外高加索国家。北约将重点加强与俄罗斯以南的苏联原加盟共和国的联系,包括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①高华著:《透视新北约——从军事联盟走向安全—政治联盟》,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版,第550-551页。即便北约守住成员扩大的“欧洲红线”,不吸纳中亚国家成为北约正式成员国,中亚国家也已经通过伙伴关系与北约深入推进了合作。这意味着北约的影响力已经逼近了中国西部地区,而随着中国对西部省区安全与发展的重视,“一带一路”建设的推进,尤其是“冰上丝绸之路”的提出,陆上、海上、天上和网上四位一体联通的全球互联互通伙伴网络正在形成,中国与北约在中亚地区、北极地区将存在利益交集,在太空、公海和互联网等全球公域将会相遇。其二,蒙古国、日本、韩国和澳大利亚等国作为北约的全球合作伙伴,对中国的北部、东部和南部形成了包围之势。此外,美国也借助北约在东西两面夹击中国,甚至怂恿北约和北约成员国出台“印太战略”以呼应美国。这些地缘政治接触都需要中国引起重视。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深,世界各国已经不可避免地联系在一起,威胁全球安全的因素也日益复杂多样,凭借单个国家或国际组织已经很难应付。中国和北约是国际社会的两个重要行为体,中国经济发展迅速,北约也有首屈一指的军事力量,两者通过彼此广泛的伙伴关系与世界大部分地区相连。如前所述,竞争与合作将是未来中国与北约关系的主旋律,北约有加强同中方关系的意愿,中方也愿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基础上不断加强同北约的对话与合作。因此,若两者可以消除猜忌、坦诚对话,双方存在共同利益与合作基础,可以在特定领域开展合作,而且彼此的合作将为世界带来正面效应。
中国与北约开展合作最重要的基础是中国坚持和平发展,与北约成员不存在直接冲突,且双方在非传统安全等特定领域存在共同利益。挪威一位官员在接受采访时说,中国离欧洲越来越近,北约秘书长也表示中国正加大对欧洲基础设施和网络空间的投资,而且也在非洲、北极和地中海不断扩大影响。②“NATO’s Jens Stoltenberg Sounds Warning on China’s Rise”, Msn News, June 13, 2020, https://www.msn.com/en-za/news/world/nato-s-jens-stoltenberg-sounds-warning-on-china-srise/ar-BB15qEvS.中国与北约虽有竞争与对抗,但诸如海盗、恐怖主义、武器扩散、自然灾害和传染性疾病等领域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需要包括中国和北约在内的国际行为体共同应对。北约也承认在打击海盗和在阿富汗打击毒品等议题上需要与中国等非北约成员国商议与合作。③“Relations with Partners Across the Globe”, NATO, May 19, 2017,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49188.htm?selectedLocale=en.中国和北约在这些领域存在共同利益,这就需要双方重视彼此关系的建立,加强接触和对话,消除误解、建立信任,以便更好地应对全球威胁。基于中国和北约的利益联系,双方可在以下领域开展合作。
其一,中国可通过上海合作组织与北约开展合作。有媒体将该组织比作“东方的北约”,④“上合组织不会成军事联盟6月在上海召开峰会”,央视国际, 2006 年 1 月 17 日, http://www.cctv.com/news/china/20060117 /100263.shtml。虽然上海合作组织完全不同于北约军事联盟的性质,二者存在根本不同,但双方在维护地区稳定与安全方面存在合作的可能性。北约随着国际环境的变化而不断改革与转型,顺利应付了冷战后的生存危机,这其中积累的组织运作与管理经验可以为同样作为地区性组织的上合组织提供借鉴。同时,中亚地区的一些国家既是上海合作组织的成员国,也是北约的伙伴国,这为两个组织的交流提供了成员基础。上海合作组织与北约可以在军队组织、军事指挥、军官培养、军事演习和危机处置等方面开展合作,这会增进彼此互信,有利于地区稳定与和平,共同打击三股势力,促进中国与北约的合作交流。通过上海合作组织与北约的对话,也建立了北约与俄罗斯沟通的新渠道,为中国、北约和俄罗斯三者的战略互动提供新选择。
其二,中国与北约可在非传统安全领域开展合作。非传统安全领域为中国与北约的合作提供了广阔空间,双方在打击恐怖主义、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与维和等领域存在共同利益。以这次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全球流行为例,在中国疫情严重的初期,德国、英国和法国等国家向中国捐助了疫情防控物资;随着国外疫情的恶化,中国政府又向国际社会提供了援助,这其中,北约为各成员国运送的物资有一部分来自中国,北约成员国也得到了中国捐赠的抗疫物资。①北约官网也对相关内容进行了报道,参见“Coronavirus Response:Second Dutch Flight Transports Additional Medical Aid to Montenegro in Response to COVID-19”,NATO, May 15, 2020,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news_175861.htm? selectedLocale =en; “Bulgaria Requests International Assistance in Their Response to COVID-19”, NATO, May 6, 2020,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news_175628.htm? selectedLocale=en。中国与北约成员国合作“抗疫”,这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写照,也是中国与北约合作的案例之一。未来,双方可以在联合国框架下加强在应对气候变化、海洋开发、保障能源通道安全、打击网络犯罪、妇女和平与安全,以及传染疾病预防等领域的合作。
其三,中国与北约可在新技术领域开展合作。太空、5G技术、极地等已成为当今国际社会重点关注的议题。2019年的北约伦敦首脑峰会将太空作为继海陆空和网络之外的第五大空间,强调了包括5G在内的通信系统的安全。同时,北约成员国中有5个是北极国家,北约也寻求在北极地区发挥实质性作用。②李尧:“北约与北极——兼论相关国家对北约介入北极的立场”,《太平洋学报》,2014年第3期,第53页。对中国而言,中国有自身的太空发展战略,建立了北斗全球导航系统,而且中国的5G技术发展迅速,达到了全球领先水平。中国对北极地区的动态也较为关注,于2018年发布了《中国的北极政策》白皮书。因此,中国可以在新技术领域与北约开展对话,取长补短以促进共同发展,从而构建加强双方合作的新安全观,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被国际社会广泛认可。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发现,中国与北约存在广泛的合作空间,二者的合作将有助于解决人类面临的挑战和安全威胁。与此同时,中国在处理与北约的关系时,也需结合北约再转型过程的特点与国际环境的变化,注重以下三方面问题。
其一,适当将北约与美国相区分。如上所述,北约作为大西洋两侧欧洲与北美的连接,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美国与欧洲国家也存在矛盾,二者不仅有利益之争,更有安全认知的差异,尤其是在对俄罗斯和中国的看法、北约任务的优先次序,以及安全领域依靠美国还是欧洲战略自主等方面。近年来,欧洲防务一体化的建设及其对战略自主性的强调使北约内部的欧洲因素开始上升,体现了美欧之间控制与反控制的博弈。因此,中国在处理与北约关系时,不能简单地把北约看成是美国推行霸权主义的工具,北约在不断转型,也有自身的利益追求,不是完全听命于美国,有时甚至会成为对美国的掣肘。伊拉克战争前,美国曾要求北约,在发生对伊战争的情况下向美军提供帮助,并在土耳其部署“爱国者”导弹防御系统,但却遭到北约内部来自法国、德国和比利时三国的坚决反对而受到阻碍。③赵俊杰、高华主编:《北狼动地来?——北约战略调整与欧盟共同防务及其对中国安全环境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9页。此举显示了北约内部的分歧,表明北约内部欧洲国家在国际事务中对美国形成了一定的牵制。也因此,美国其实并不希望也不能组成所谓的“亚洲版北约”,而是醉心于“五眼联盟”及其扩大,而且“美日印澳四边机制”(Quad)面临印度不结盟传统、日本战后和平宪法的制约。
其二,借重欧盟力量,对冲美国影响。北约虽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政治联盟,但毕竟是由30个国家组成的,其中有21个是欧盟成员国,一些重要的成员国政府对北约整体影响巨大。欧盟中以法德为代表的北约成员国一直致力于追求欧洲战略自主、技术主权、欧盟主权和防务一体化,也很看重与中国的关系,反复强调对中国的三大定位之一——为“体制性竞争对手”(Systemic Rival),并非“敌人”的意思。 中国是欧盟第二大贸易伙伴、第一大进口来源地和第二大出口市场,①“中国同欧盟的关系”,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0 年 5 月,https://www.fmprc.gov.cn/web/gjhdq_676201/gjhdqzz_681964 /1206_679930 /sbgx_679934 /。东南欧国家也受益于“17+1”的基础设施投资项目。②张屹:“传统安全观的解构与重构:当北约面对中国”,《唯实》,2020年第7期,第93-94页。中国与欧盟紧密的经贸关系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北约的政策走向。当美国想利用北约来制约中国时,欧盟国家也会因为巨大的经贸机遇而不选择使中欧关系恶化,将中国列为北约新的“敌人”。欧盟与美国的战略文化也不一样,后者是寻找敌人,始终存在单边主义冲动,而前者是和平合作,始终强调多边主义。中国与欧盟的关系不可能始终一帆风顺,但欧盟毕竟不是美国,其不会关上与中国合作的大门。③唐永胜:“美欧俄战略互动的结构嬗变及其重大意义”,《当代美国评论》,2019年第3期,第59页。中国发展与北约的关系应充分考虑到欧盟国家加强北约与欧盟协调,增强欧盟主权的诉求,妥善借助欧盟力量,不为“新冷战”“脱钩”闹剧所左右,对冲美国战略干扰,维护多边主义,合作开展全球安全治理。
其三,妥善处理俄罗斯因素。中俄关系近来一直保持了良好的发展势头,中俄元首在2019年决定将两国关系提升为“新时代中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但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与北约的关系持续恶化,双方在2014年暂停了合作关系。北约与俄罗斯之间的威慑与敌对行动也使国际社会产生了是否会爆发“新冷战”的思考。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在处理与北约关系问题时就要重视俄罗斯因素的影响,适时、适当地表明中国从文化基因、国家特质和外交政策上与俄罗斯不同,避免北约国家将俄罗斯印象移情到中国身上。中国既不能因为俄罗斯与北约关系的恶化而停止与北约的接触,也不能让中国与北约的合作影响中俄关系的发展。中国需处理好这两方面问题,不能因小失大,要权衡利弊,在中国、俄罗斯与北约之间寻求平衡,营造稳定的周边环境。
从成立之初作为集体安全典范的建立,到冷战后的转型,以及“9·11”事件后全球化战略的实施,北约在不断改革中谋求生存与发展。近年来,北约面临着传统安全与地缘政治回归、疫情所代表的非传统安全,以及中国崛起带来一系列新挑战的复杂局势,在这种新的国际安全环境下,北约必将通过再转型应对挑战和各种批判声音。正如北约秘书长所言,“只要世界在变,北约就会继续改变”。④“Secretary General: As the World Changes, NATO Will Continue to Change”, NATO, June 9, 2020,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news_171581.htm? selectedLocale=en.然而,北约的再转型过程却不可避免地要面临成员国扩大的边界、北约内部的欧美分歧,以及北约核心任务调整的三大悖论。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北约会越来越重视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角色。但是通过分析可以发现,北约的再转型悖论只有通过北约内部调整才能得到根本解决。中国和合文化基因,坚持和平发展,不会对北约内部转型造成威胁,而且由于中国和北约广泛的可合作领域,中国甚至可以成为北约再转型的助推因素。
由于北约转型过程中的美欧博弈与相互妥协,竞争与合作并存将成为未来一段时间中国与北约关系发展的常态。北约内部欧洲因素的上升和中欧紧密的经贸往来为中国和北约关系的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双方在特定领域会有竞争,但也存在共同利益下的可合作领域。因此,中国要灵活主动地应对北约的积极接触,处理好各方关系,争取与北约合作共赢,维护世界和平与稳定。北约转型悖论也揭示了集体安全与军事联盟的困境。中国可通过与北约对话,塑造新安全观,构建新型国际关系,以人类命运共同体超越集体安全与军事联盟的逻辑。
尽管北约宪章也是在《联合国宪章》下开展工作的,但具有明显的排他性和假想敌,在应对自身安全关切的过程中又制造更多安全问题,这是西方二元排他性思维方式的宿命——解决一个问题又制造新的问题。人类命运共同体超越北约集体安全原则(公约第五条):“One for All; All for One”——只服务于联盟成员,对非成员国不闻不问;同时也超越了联合国以国家为单位的全球多边体系,在关注主权国家之余,增加了对国内部落、社会组织及跨国公司的关注,是真正的以人为本的全球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