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旭光
打陀螺的男人
用鞭子辟開一块空地
用力气挥霍自己的年华
高超的甩鞭技法,吸引了
公园里散步的众多闲人
这个仅穿背心的中年汉子
左右开弓,用力鞭打着两只陀螺
啪啪,好像对生活甩着耳光
他划定的区域里,陀螺
成了他的行星
俨然,他就是其中的唯一主宰。
刷 牙
像一支枪,一管炮筒
在牙刷的威逼下,岁月的城门就洞开了
从门牙、臼齿、舌苔到上下颌
从青春、爱情、信念到好看的容颜
被反复洗劫,直到一贫如洗。
骂过脏话,撒过谎,这张嘴巴
吞食药丸,喝着大酒,这张嘴巴
从牙齿排列的枕木上
到底奔驰过多少架罪恶的火车呀
驶向了荒芜的心。
用镜子的灯光,一枚枚
审判这些站也站不稳的余卒
——内部也曾经有过釉质的光亮呀
最终,在这座沦陷的城池
我用牙刷竖起了一根旗杆,代表妥协。
蕲 蛇
一条蕲蛇也有它的信仰
在砂窠山的山路上,盘成了
佛塔的形状。
——如果没有人类惊扰
它也许会修炼成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
他们又说起了这条蕲蛇:
一米多长,黑质白纹
脖子昂起,呈90度角
对峙。对人类生活保持着微微的敌意
是啊,做人有什么好呢
很多蛇都是有毒的,没有体温
这让我联想到很多事物:
人心,秩序的漏洞,坏的爱情……
人的浑身上下都是七寸。
返城的路上,群山耸起了脊椎
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
认 领
有时,学校就是一座寺院。
晚自习时间一到点
校门口就挤满了
冒汗的家长
——他们都是还俗的僧众。
再没有比他们更
虔诚的人了。
校门打开,飞出漫天神佛
个个面无表情
焦急的家长,准确地
认领到活菩萨一尊
回家供养。
真替他们感到高兴呀——
遗弃的田野上,蛙声沸腾。
继 承
儿子继承了我的矮个子
我的厚嘴唇,还有我的坏脾气……
就像今天继承了昨天,明天
还会继承今天一样
我看到儿子从镜子的背后
向我走来,两个人
在慢慢重叠。
“啊,你越来越像你爸爸了。”
——远房亲戚如是说
是的,我继承了他的酒量
他的烟瘾,还有他的胃溃疡
如今,我走向虚构的地下室
脚尖触碰到了父亲的棺椁
河流在地下呜咽。
是的,一代人的成长
是以上一代人的衰老、消亡为代价的
就像儿子小时候,陪他
去公园坐跷跷板
这一头的上升,必然
导致另一头自动下沉
——这多像朝阳继承了落日呀。
冷饮记
天主教堂旁边的弄堂里
摆开世俗的几桌,安插十来个俗人
可以做人间生意了。
喂,教堂旁边。喂,妇幼医院后面
喂,我发个定位给你
——生命和信仰,就这样被轻易定位,被随意
命名。
冷饮摊上,一个喝酒的男人
试着控制自己的兵荒马乱;一个不喝酒的女人
其实正在对生活撒谎和撒娇。
有人走了,又有人来了
聚散如天上的云彩
不变的是那张桌子,和几把凌乱的椅子。
几杯酒后,一个小生命在妇幼医院的产房
呱呱坠地了。十字架上打盹的上帝
正打算原谅人类的一些罪孽!
疼
盛夏众声喧哗
灰蝉拼了命地叫,青蛙拼了命地叫
它们是因为疼吗?
只有疼,才会叫得这么大声。
有些疼的列车,却不经过声带的轨道
只停靠在心、肺、骨头和血管的车站
默默地行驶
在体内形成了闭环。
喊不出的疼
比喊出来的疼
更疼
一片黑夜,是他们的创可贴。
与诗人牧神同饮
他裹着夜色进来,比以前更黑了
建筑工地上的年轮,是以黑为单位来叠加的?
我们说,以前有个诗人叫李白
现在有个诗人叫李黑。
他身上好像只有三样东西是白的:眼白、牙齿
和良心。
还是一样的不修边幅
还是一样的语无伦次
还是一样的贫困潦倒。
现场作诗是他的拿手绝活
我们瞎起哄:写个《黑白配》吧
好。伸出农村的手腕,他开始挥毫泼墨了
其中有两句让人印象深刻——
黑,不是白
白,也永远不是黑。
推开饭馆的门,彼此踉跄
他孤身走向远处的夜幕,像一次流亡。
去班溪漂流
人生多艰。每个人都想往后退
退回母腔,退回一盆羊水。如同
汨罗江之于屈原,太平湖之于老舍
班溪之于我们。
——都想从头再来呀!
用漂流的方式,行走这简短的一生
打开闸门就随波逐流了
(几处陡坡,浪花翻开苍白的伤口)
——被河水裹挟着前进
——被逝去的时间押送一程
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呀!
对班溪来说,我们就是一群来历不明的人。
皮筏子载着我们
冲向了下流的岩头村。让这个古村落
意外受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