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承
1
我喜欢上葛森的妻子夏雪子,打自第一眼对上,心便被俘了。
我于三年前离婚。我与妻子许宛璐离婚至今都想不起一个直抵核心的因由来。我甚至不清楚我们的婚姻是谁把它弄坍了,就像一个人突然暴毙却不晓得死于何种疾病。这样说看起来很不负责任,给人的感觉是你把婚姻当儿戏了。我也想把原因归纳清晰,给逝去的两年婚姻一个理所当然的坟墓。我归纳来归纳去,始终形成不了说服力,它像一团雾,隐约聚拢了,但很快就散去,经常弄得我脑痛。身边熟悉的一些人也离了,没有人寻死觅活,生活一如既往,就像他们的五脏六腑都由金属铸就,坚不可摧,也好像每口吸入的空气,都含着药,嗅嗅,痛没了。
说实在的,我没太多忧伤,她看起来也是,走出民政局门口,她潇洒地用招牌式的手势朝我摇摆——右掌举起,五指朝上,前后快速翻动两下,一声拜拜,轻松自然,袅袅婷婷而去,就如以前恋爱时约会后分别,明天还见的样子。
回归单身后的一段时日里,每当在空荡荡的房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或夜里在床上触不到熟悉的身体,惆怅就抑制不住疯长,以至于时常在暗夜里醒来傻坐傻想,不由地怀疑爱情及婚姻。我一度认为爱情是气体,不知何时成亦不知何时散,没有什么东西能把它固牢,也一度认为婚姻是装在容器中的液体,一有裂痕,或缓或疾渗光。我也终于有点明白感情为何以“段”来计量。一些熟人和同事为我介绍过几个对象,我也都见过了,都分泌不出苯基乙胺。有一位胸大臀肥的,不痛不痒断断续续接触了两月有余,每次见面,生理需求的念想都大于卿卿我我,最后也不了了之,如烟散去。直至我遇上夏雪子。
2
那天,是临近农历新年的一个午后,郭皓打來电话,说是葛森回来了,晚上一起吃饭。我与葛森已有几年未见,以前也不是那么铁杆,一帮朋友在一起,一年内有聚上数次。如果把朋友之间的关系分为“金银铜”三等,那么“金”呢,是三天两头要联系的,不是聚着就是电话,双方的事儿是挂在心上的,是暖着心的,相互帮忙是积极的;“银”呢,肯定是次于“金”的,跟“金”聚着浅浅地会想起他们的,可以打个电话叫过来,不来也不勉强,不存在遗憾,不存在多余议论;“铜”呢,可以长期不联系,在心里无足轻重,要是凑巧街头偶遇,寒暄两句,各自西东,要是远远瞧见,可以当作没注意到,避开就是。那么,我跟郭皓是“金”,郭皓跟葛森是“金”,而我跟葛森是“银”,而其他的一些朋友呢,是为“铜”,比如,曹启明、李则吾等。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谁愿意言明罢了,彼此心照不宣。
葛森五年前去山西他姐夫的煤矿帮工,一年后脱离他姐夫独干,开始了他从掘出第一桶金到无数桶金的历程。最初两年他还没有女朋友。交女朋友是三年前的事。他曾带了两次女友回家,携女友拜访了几乎所有感情深浅不一的亲戚朋友。他两次回来都打电话给我,说是要携女友到我家坐坐,巧的是,第一次我因公出差,第二次我爷爷在省城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我陪着去,两次都未能碰面。第二次葛森回来听郭皓说了我爷爷的事,托郭皓给我爷爷捎了两条包装精美的人参。历来我与葛森少有礼物互赠,他的举动令我意外。而当我从郭皓那得知那两条人参价格不菲时,我惶然不已。我打了个电话给葛森,表示了感谢,他哈哈一笑,说小意思小意思,那时他已回了山西数天。之后,葛森再没回来,也没再打电话给我,直到结婚。
葛森结婚,婚礼在家乡办。葛森携妻子从山西飞回。听郭皓说女方是山东人。我没听说他俩是如何认识的,我也没兴趣去探究,只是听说葛森的妻子长得很漂亮,并且是一名大学生。遗憾的是,葛森的婚礼我又没能参加上,那几天我们单位外出旅游了。我事先知道葛森结婚的日子,但我还是去了九寨沟,没有为参加婚礼而放弃。我叫郭皓替我随了人情包。等我旅游回来时,葛森携妻于一天前又重返山西了。郭皓告诉我,葛森的婚礼极尽奢华。我从郭皓眼中看到无尽的羡慕。
吃饭的地点定在四洋海鲜馆。郭皓在十七点二十分打来电话告知我。我想这肯定是葛森订的。四洋海鲜馆在我们这里是最上档次的,是权贵和商贾的不二选择。我们这里是忌讳“四”的,这家海鲜馆却不管不顾,有我行我素的意味,唯我独尊的派头。对这种场所,我们这等工薪阶层从来是不敢涉足的。
我于十七点三十分出门,坐了出租车过去。整个车程十五分钟,下车后暮色已稠。冬天夜幕降得快,行道灯次第绽亮。
在四洋海鲜馆门前,巨型招牌上霓虹灯闪烁的光斑驳了一大片地,就好像欢迎着跟它一样辉煌的人。我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找到了包厢“私享5”。一进门,在偌大的包厢里我就看见了郭皓、李则吾、曹启明、葛森,以及挨着葛森的一个年轻女子。葛森见到我,从旁边的沙发上站起身来拥抱了一下我。他说,几年不见了,老朋友。我说,是几年没见到,回来两次也没碰上,你的婚礼也没能参加上,都是我的错。他说,这有什么,朋友嘛谁在乎这些呢,情在就行。葛森侧身牵了身旁女子的手向我作了介绍——我的妻子,夏雪子。
我终是见到了葛森的妻子。当我正视她时,我被吸引了,毫不夸张地说,是在一瞬间。
葛森随后向妻子介绍了我——我朋友,陈文越。
夏雪子向我伸出了手。我也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握,彼此问了好。
我把波澜藏在了心里,表面上无风无浪。
我的一见钟情是非常不恰当的,可是,它就不恰当了。
几年不见,葛森处处凸肉,包括他的脸、腰、脖子、十指。肥硕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玉质淡绿色珠子,肉嘟嘟的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椭圆形钻戒。我看不出他服装的品牌,但从质地上看,应是奢侈品。不过,他也只是奢侈了。
陆续又来了几人。终是围满了一桌。其中一人的到来令我意外。他叫尤杰一。我不知道是葛森叫的还是他人叫的,我猜应是葛森叫的。尤杰一之前跟葛森有过不愉快,别人是不好叫的。总之是,两人好久不曾同堂过了。今天,尤杰一赴宴,不光我诧异,其他人我想也是。事情我是知道的,以前葛森家住城郊,家境贫寒,兄弟姐妹五人,父亲是个做竹制品的手艺人,做簟、畚箕、谷筛、鸡笼、箩筐等,收入勉强维持全家果腹,一次雨天父亲意外跌足溪涧,造成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入院。尤杰一跟葛森从小玩大,后来尤杰一进城做起钢材生意,发了小财。葛森去尤杰一家借五千元,在我们看来,五千元对尤杰一来说不成问题,但他找了借口推了。贫穷让葛森没了底气,选择默默离开,二人随即断了往来。
大家坐定后,葛森唤了服务员上菜。大部分菜都是精品,蓝鳍金枪鱼、澳洲大鲍鱼、澳洲龙虾、帝王蟹、鱼翅、东星斑,还有法国鹅肝、松茸、佛跳墙等。葛森几乎上了海鲜馆内的所有名贵菜品。他开了几瓶从山西带回的汾酒,酒香顿时弥漫开来。他帮大家一一满上,包括他的妻子夏雪子。他说,托关系买的,十五年陈酒,到手不容易,大家今晚放开喝,别为我省钱。
我跟郭皓挨着坐,悄悄问他,尤杰一怎么来了?郭皓压低声音说,葛森叫来的。我问,葛森怎会叫他?郭皓说,不知道。我又问,杰一怎会来?郭皓说,哼哼,葛森如今身价不比以前,你也知道他会来。
也是,既然葛森邀请了他,他是会来的。尤杰一是个势利眼,他会对贫穷者退避三舍对富有者趋之若鹜的。对他这种人,我也少有交集,属于“铜”层次吧,勉强挂着朋友的名分。我的疑问是,葛森为啥邀他?我想,今晚应该别有意味。
酒满上后,尤杰一马上端杯站起,用普通话说,我先敬葛森、雪子一杯,感谢对我的邀请……葛森手一摆,打断他的话,也用普通话说,今天我做东,是主人,应我跟雪子先敬大家……既然你要先敬我俩,那我俩先敬你一杯。葛森碰了一下夏雪子,示意她站起。夏雪子随即站立。葛森接着说,想当年落魄,你不待见。人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晓得运势变化。现在呢,我已不需要向朋友借钱,可谁会知道以后,以后如果再向你借钱,望你能发发善心,可怜可怜兄弟。尤杰一笑着应,我当年糊涂,别见怪,别见怪……葛森说,你不糊涂,你若是糊涂,全天下的人都糊涂了,哈哈。尤杰一有些不自在,尬笑着说,别说这茬,别说这茬,咱们喝酒。葛森说,哦,对了,晚上我请大家,走得匆忙,忘了带钱,你带了没?先借我一万。尤杰一忙说,我请,我请,你放心喝。葛森笑着说,尤杰一,别说好听的话,你心里清楚我是不会让你请的,若是你买单,怕是你三天睡不着觉喽。尤杰一讪讪地笑。葛森接着说,你放心,我这一辈子就是讨饭也不会再向你借钱了,我知道什么叫耻辱,也记得谁给过我耻辱。尤杰一一听这话,脸上就变了色。他沉声道,葛森,你今晚叫我来,是来羞辱我的是吧?葛森说,你是比鬼还精的人,自己会想不明白?尤杰一脸色更难看了,正欲开口,郭皓站了起来打圆场,说,酒场上的话总有出入的,杰一,没必要当真。尤杰一看了郭皓一眼,冷冷地说,酒开始喝了吗?他醉了吗?他转头对葛森说,葛森,你也好不了哪里去,别以为赚着几个钱就神气活现。则吾父亲去年患病住院,大家三三五五都出钱,你也没有比大家出得多吧。如果没记错的话,很多朋友出三千,你也只出三千吧。则吾父亲出院后,欠下了债,你也没借钱给他吧。去年咱老家那边唱大戏,你一人出了十万,谁不知道你是摆阔比感情重要啊。
李则吾是个敦厚的人。说到他的事就赶紧站起说,大家都有出钱,我已感激不尽,兄弟们够意思了,够意思了。
尤杰一离开座位,转身朝门口走。郭皓在身后喊,杰一,杰一……
葛森说,慢走,小心街上车辆……
我见到夏雪子轻皱了下眉。
尤杰一头也不回,拉开了门,出去了。
自始至终,我只看着、听着。起先,我是隐约感到事情有向这方面发展的可能,果不其然。说实话,我对这样的事态特别反感,对于两位当事人我都不赞许。一个不该叫,一个不该来,我这么认为。我自始至终把关注的重心放在夏雪子身上。我看到她的耳垂光秃秃的,她的脖颈光秃秃的,没有饰品,对于已婚女士来说,是少见的。她的婚戒跟葛森比起,小得可以忽略。我漫不经心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自始至终,夏雪子同一种表情,端庄坐着,微微笑着,两人之间的明枪暗箭就如江湖武士比武艺高低,她只旁观,气定神闲,自信伤她不到。她没搭话,也没对葛森做出表情或肢体劝阻,就像一个局外人,不相干的模样。
我除了诧异之外,内心更多想的是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是,她的微笑更迷人,虽然是带了应酬的式样。
葛森招呼了众人,开始吃喝。大家在假装轻松中杯来盏往。
吃喝中,葛森不时为妻子夹菜。我看到,夏雪子吃得很少。大家向她敬酒时,她只说谢谢,浅浅一笑,然后喝了。我在其间也敬了她一次。我鬼使神差说了句,少喝点。她看了我两三秒,还是喝干。葛森说,文越,你怕雪子不胜酒力啊,你酒量不一定比得上她哦。要不,你试试。我哦了一声,说不敢。葛森转头对妻子说,雪子,这一桌子的朋友酒量算文越最好。她笑了下,看了我一眼,说,哦。他的才气也最好,能写文章。葛森接着说。夏雪子又看了我一眼。郭皓插了话说,雪子也是才女嘛,能歌善舞,还弹得一手古筝。夏雪子浅笑说,过奖了。我随即问,雪子哪里毕业?她回答,山东艺术学院。
应了这几句话,可以肯定的是,夏雪子也开始关注我了。我觉察到她数次有意无意投来的瞥视。就在刹那间,我产生了强烈的一个想法——迫切地想知晓葛森与夏雪子相识结合的经过。
酒宴散后,大家各自回去。夏雪子似无喝酒一般,神态自若,脸不换色。她搀了脚步已有些踉跄的葛森向我跟郭皓道了别后也回去了。我拉了呈几分醉态的郭皓,想跟他步行回家。郭皓说要坐车,我说走走吧。郭皓顺了我的意,陪我一同走。在路上,以闲谈的态势,我向他问起葛森与夏雪子的认识。郭皓大着舌头向我讲述了他所了解的。
葛森一次去山东会友,朋友带他去一咖啡厅用餐,一妙龄女子在一隅独奏古筝。葛森被她吸引了。受吸引的不是她的弹奏,而是她的样貌。葛森是欣赏不了这种事物的。她就是夏雪子。葛森向朋友询问,这样的漂亮妹子怎在这种场所献艺?朋友告诉他,该女子家境贫寒,又遇她母亲生病,亟待重金治疗,所以就来卖艺,除了老板酬付工资,也有客人赏小费。葛森就离座掏了五百元送给夏雪子。据说夏雪子当时对葛森说,先生不必送这么多,并且要还与他。葛森笑笑,转身归座。此后,葛森天天来,次次送小费。再后来,葛森對夏雪子展开了追求,且被一拒再拒。他没有放弃。他采用了迂回战术。他打听到夏雪子母亲所住的医院,了解到了她母亲的病情,一次性缴入三十万医疗费,并且去病房探望了病人,以夏雪子朋友的身份。葛森不去咖啡厅了,他天天去医院,嘘寒问暖,送水递药。不久后,夏雪子的母亲自然了解到了葛森的意图。终于,在夏雪子父母百般规劝下,她同意了与葛森的交往。后来葛森还为夏雪子父母一次性买了养老保险,并翻修了他们的老宅,添置家电家具,为她弟弟承担了全部的大学费用,毕业后又托关系为他找了工作。
我听了郭皓的讲述后,隐约有点明白夏雪子的表现。
3
三天后,我打电话给葛森请他们夫妇吃饭。葛森推辞,说兄弟之间不必客气。我说早就想请你,一直没机会,我爷爷一直说要谢谢你呢。葛森哈哈一笑说,那种小事,不必记心里。好吧,我们去,再推就显得生疏了。
对于这次饭局的急切性,我是明白的,我想见到夏雪子。
我只叫上郭皓陪同。我订了一个酒楼,是暗中特意挑选的。这个酒楼,由山东厨师掌勺,主打鲁菜。
我与郭皓先到达酒楼。对于这个饭局我是用心的。我在网上查阅了山东的特色菜,并且把它们记录了下来。我去点菜时,详细查看了菜谱,我所记录的菜十之七八有。我又去咨询了厨师,在他的建议下挑选出十个菜。我在做这些行动时,是叫郭皓先去包厢等着的。
过不多久,葛森携夏雪子到了。我唤服务员上菜。
葛森一看端上来的菜品,笑着对我说,文越,你是请我还是请雪子啊?
我装着打趣说,怎么?你有意见?有意见你请回。
葛森说,有心了,有心了,我代雪子谢谢你。
夏雪子插了话,对葛森说,我本人在这里,哪有你替我谢的,别人还以为我没有人情味。接着她转身对我说,谢谢你,文越。
我第一次听夏雪子喊我的名字,自然,得体,胸腔就突然一暖,也不知暖从何来。
我感觉到夏雪子今晚较之上次有点不一样,看起来她多了些开心,许是菜品合了她的意,许是共席之人合了她的意。我更愿意往后点想。
四人落座。我问葛森来点什么酒。我这样问确是不清楚他喜好啤酒白酒还是葡萄酒。葛森一拍脑门,说,看我这记性……我带了几瓶白酒,忘在车上,我下去拿。我说,不用不用,我请客,哪有喝你酒的道理。这里好酒也有,我唤服务员拿就是。葛森起身边走边说,不用点,我去拿。我欲阻拦,郭皓阻止了我。他说,带来了就拿来喝呗,兄弟之间,客气什么嘛。
夏雪子在一旁笑着。她说,你们的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让我猜猜你们说什么……葛森要下去拿酒,文越客气要自己点,是不是?
我说,对,对。
郭皓说,嫂子聪明。
夏雪子笑吟吟说,你现在才知道呀。
我暗里高兴,高兴于夏雪子的突然接地气。
葛森推门进来,见我们有说有笑,说,看起来我们晚上有点不醉不归的意思喽。
郭皓接了葛森手中的两瓶酒,打开外包装,拎出,拧开一瓶,分别向我们杯中倒上。我看到这次是茅台。我说,葛森,你这酒挺贵吧?葛森说,说什么钱嘛,兄弟高兴就好,等会你跟郭皓都带两瓶回去。郭皓说,一万五一瓶,是吧葛森?葛森笑着对郭皓说,记性还挺好。我吸了一口冷气。我说,别,别,这怎么行?葛森笑着说,郭皓你看你看,文越又客气了。郭皓对我说,放心,吃不死他。他又转头对葛森说,对吧葛森?葛森朗朗一笑,当然,这些酒,小意思。
我提了筷子,对夏雪子说,我们这里的鲁菜,也不知地道不地道,先尝尝。夏雪子也就提了筷子,说,大家一起来尝尝。她尝了三个菜说,不错的,只是没有家乡那边的味道浓,应该是你们这边喜欢清淡口味,厨师因地制宜吧。我说,也许是吧。我又说,如果不合口味,我跟厨师说,叫他味道烧浓点。夏雪子说,不用不用,还是不错的。她又突然想起什么,说,咦,一桌的鲁菜,你们吃得惯吗?不要专为我点哦。我看着她说,后面的菜就是我们本地的。夏雪子说,哦……不要点太多,我们只四人,吃不完的。我说,我知道,心里有数的。
我端起酒杯,对葛森和夏雪子说,这杯我替我爷爷感谢你俩,先了了他老人家的心意。葛森说,客气了,不过你爷爷知道你这样敬酒肯定不高兴。我问,怎么啦?葛森说,你爷爷肯定叫你一人敬一杯,是吧郭皓?郭皓说,是,是,文越,你得一人敬一杯。我毫不犹豫地说,好,一人一杯。我就先敬了葛森一杯,然后再敬了夏雪子一杯。
我为两人倒了酒。夏雪子端杯站起,举杯朝我,说,这杯酒敬你,谢谢你的款待。我说,不必客气。她仰脖喝下,不皱眉,干脆利落。
既然雪子谢你了,那我也得谢谢你。葛森端杯站起说,不然显得我没分寸,敬你一杯。
我倒上酒,一仰脖又喝了。葛森也一口喝下。
郭皓在一旁阴阳怪气发了声,诶诶,文越,晚上我是不是多余啊?
我的注意力放在另一方向,冷落了郭皓。我过去搂了他的肩膀说,哪里话,我正要敬你呢。
郭皓说,不喝,以为我讨酒呢。
葛森说,那我敬你。
郭皓说,也不喝。
葛森笑着说,这东是文越做的,有气向他身上撒哦。
夏雪子插了话,这俩男人不像话,我敬你。
郭皓说,好,看在嫂子的面子上,不跟你俩计较,跟嫂子喝。
葛森看了看夏雪子,然后对郭皓说,雪子可是少有主动敬人酒哦,郭皓,你面子大了。
今晚,夏雪子兴致很好,吃了不少的东西,也喝了不少的酒,且谈笑风生,跟上次比,判若两人。我可以看着她说话,她也看着我说话,这令我很是受用。期间,没想到的是在逼仄的空间里,她为我们跳了一段孔雀舞。她的舞姿甚是优美,如果有音乐伴奏,我想应更美妙。舞毕,她说她最崇拜的是杨丽萍。葛森在一旁问谁是杨丽萍,夏雪子好像没听到一样,没有理会。我说,杨丽萍是著名的舞蹈家。葛森讪笑了下,起身说去洗手间。夏雪子还说遗憾没带古筝,不然也给我们来一曲。我跟她聊了乐器、乐曲,这些我还是能谈上一谈的。她询问了我都写些什么文章。她说她最喜欢看林清玄和三毛的散文。
葛森大部分時间都在注视着他的妻子,脸上显了讶然之色。
我没有跟夏雪子多聊。我不敢多聊,虽然我很想聊。
此类时间总是过得快。我们离开酒楼时已近十一点。这次,夏雪子喝多了,脸上透了红,脚步有些乱。下楼时,她还是去搀葛森。葛森反搀她。他用我们的方言对我和郭皓说,自我认识她到现在,这次是喝得最多的一次,每次酒后,从来是她搀扶我,她要搀扶我,都成习惯了。你俩看,她刚才就习惯来搀我了。认识她到现在是我第一次搀她。
我去买了单,去门口叫了代驾,同时付了代驾费。葛森与夏雪子跟我们道了别,钻入保时捷越野,车子倒出后调头驶离。
葛森没有送我们酒,不知是忘了,还是本就无意送。
我跟郭皓还是步行。在路上郭皓说,刚才葛森对我说,从没见过雪子今晚这么特别过。我问,葛森说的“特别”是什么意思?郭皓想了想回答,不知道……也许是开心吧?
莫名的兴奋和恐慌攪动着我的神经,致使我一夜无眠。
失眠的后果是眼睛干涩,喉咙嘶哑,头脑昏沉。早上勉强起床,洗漱完毕已是七点四十分。我不想开车去单位,怕酒精残留体内未消干净导致酒驾。我不用急于去单位,不用考虑迟到问题,因为我的单位对考勤并不严格。我去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车上已有一中年女子。我们这里的出租车不打计程表,城市不大,远近都十元,司机路上可以捎客,近的先送,远的后送。出租车驶过一个街口,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男子拦车,说去汽车站,问捎不捎,多少钱。司机说,捎,十元。一听问话,就知不是本地人。这时,跟我一起坐的中年女子对年轻男子说,向前直走两百米,右拐汽车站就到,不用坐车。男子听后说谢谢,转身步行。
司机看了中年女子一眼,脸色怏怏。他边开边慢条斯理地说,大姐,你知道干我们一行的是多么不易吗?你这一句话,就让我少赚了十块钱,虽然是小钱,但我们赚的就是小钱,积少成多的。现在出租车多,客人是非常不好拉的,我们也需要养家糊口的,你知道吗?中年女子被呛得有点羞恼,急红了脸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司机不愠不火,依然以说教的语气说,大姐,别上火,我是跟你讲道理,你想,一次损失十块钱是小事,如果每天都碰到这么一次,那就损失大了去了,再说那个人花十块钱也得到应有的服务啊,我把他捎到目的地,他可以不用走路,两全其美嘛。所以嘛大姐,不是我说你,你也别嫌我计较,嫌我喋喋不休,我就是让你知道,说话要有分寸,做人要讲道德的……
师傅,请你闭嘴,我要安静。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我本想笑,忍住了。中年女子脸更红了,红到了耳根。看起来她是个老实人,是不具多少辩解能力的。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噤声了。
中年女子在一个街角下了车,付了车资,悻悻离去。
我一路闭着眼,直到单位。
我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用俩拇指按压太阳穴,脑中回想起刚才司机的言语,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又想起了昨晚跟夏雪子、葛森、郭皓相处的时光,想着想着,身体忽然一阵燥热。我又想到了那个出租车司机。我好像跟他是一样的人。我悚然心惊,感觉到背脊出了汗,很不舒服。
我坐不住了,去打开了窗户,让刺肤的寒风吹拂我的脸。良久。
我决定不再跟夏雪子见面,任何形式的相处。我想在失控之前忍痛割爱,在任何人未觉察到端倪之前让事态消泯。我是不想把自己的名声毁于一旦,成为别人指摘的卑劣之人,要知道,我的理性及品德在朋友中是被认可的。再有,我在单位很有希望成为提拔的对象,局长已暗示过,我跟小赵两人提拔一人,这事将很快到来。
我在单位人缘还好,小赵有点小心眼,跟同事相处也不太融洽,最重要的一点是我的能力优于他,这是公认的。因此,在内心里,我还是比较自信的。
我约束了自己的情感,我想,随着时间的前行,一切都会归于本初。
情况如我所盼,我重返以前的运行轨迹——上班,回家。几天来没人做局让朋友相聚,大家好像都跟我一样,安于自己的生活轨道。看起来,夏雪子是要淡出我的世界了。
这样,年近。
这几天,我工作清闲。我喝着茶,坐在办公室前翻看一本海明威的小说。下午三点多钟,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一转,我看到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夏雪子微笑着站在那里,举手正欲叩门。我愣了几秒。夏雪子收回了手对我说,不欢迎?我连忙说,欢迎欢迎……哦,请进。她移步入内。
我朝她身后看,没看到葛森,也没其他人。
夏雪子说,我一人。
我“哦”了一声,心喜她一人来。
我请她坐,她便坐了。我为她冲了一杯白菊茶。
我发现,三次见面中,夏雪子都穿着平底鞋,休闲款式的。她的衣着看起来都很淡雅,素色的那种。今天她的到来我没料到,内心是喜出望外。现在,她精致的面庞和曼妙的身姿以及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成了我独享的饕餮。我甚至嗅到她的体香,在每寸空间中悄无声息地充填、浮动。
我装着随意问,你怎么来啦?
她看了我片刻,有点羞赧,有点调皮地说,你想听到我怎样的回答呢?是特意来还是路过?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回话,怔了一下。
她扑哧一笑,眨了眨水润的眼,然后端起杯呷了一口茶。
她放下茶杯,环视了我的办公室,最后把眼光定在了我的办公桌上。办公桌上散乱地堆着一些书。她过来看了看,翻了翻,突然说,你跟他们不合群,不用说葛森、李则吾、曹启明,就连郭皓也是。我说得对不对?她没看我,也没等我回话,接着又说,你是孤独的。
我的心一颤。
我很快从愕然中回过神来。我故意问,还有呢?雪子同志。
本仙姑只能掐算出这些了。她更调皮了。
她勾出了乐趣来,我决定把乐趣延续。我说,来,让我算算你……你不仅外在惊鸿,内里也锦绣。你还正直,善良。
她看着我问,还有呢?文越同志。
呵呵,本半仙道行尚浅,只能掐算出这些了。我也调皮了一下。
我看到她收敛了笑容,眼里呈了黯然之色。她幽幽地说,你应该看得出,我活在庸俗中。
我的心又一颤。我正色说,不,雪子,跟你几次相处下来,我就一直能感受到你的脱俗,你的杀伤力从内到外透着,对异性具有,对同性也具有。
她定定看了我一会,笑说,杀伤到你了吗?未待我回话,她接着说,不待了,回去了,免得弄得我慌乱。她就朝门口移步。
她的这句话,让我慌乱了。
她走到门口时,我在她后面说,他配不上你。
她顿了下脚步说,我配不上他的恩。她的声音飘忽如丝。然后,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这一晚,我的情绪又被夏雪子搅得乱七八糟,脑际中彻夜层层叠叠闪动着她的影像,几天来已呈平静的心情,又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接下来的日子,直到过了年,直到她跟葛森返回山西,我也没見到她。她跟葛森返回山西在正月初五,是正月初七那日郭皓告诉我的。
4
清明过后,天气一日日热,许多树密了很多,许多花开出妖娆来,南风挟带温婉的气息,燕子就如它的产物,一天比一天增殖。公狗厚颜无耻一有机会就爬上母狗的背。鸟儿的叫声也带了躁动,向往异性的心思比觅食重要了。蝴蝶在花间翩然起舞,顺带寻着心仪对象。只有蜜蜂莽莽撞撞,风情不解,把一门心思放在无边的劳作上,也不知是一直盲目还是一直无悔。春天变得有意境了。
郭皓打来电话问我,山西去不去?我问,去葛森那吗?几人去?他说,是葛森邀请我们去,目前已有五人确定,包括我。我问,几时走?他说,五天后,三天内要决定,葛森帮我们订机票,他说如果迟做决定,怕订不到票。我想了想说,我明天决定吧。他说,好。
一想起去山西就能见到夏雪子,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向往,可是想想,见了又能怎样呢,无非内心再一次被搅动得魂不守舍。我在犹豫不决中到了晚上。在晚上,我收到了一条短信:你来山西吗?夏。我百分百肯定是夏雪子发来的,虽然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她也不知道我的手机号,但她获得我的手机号是不难的。我收到这条短信后,决定了要去山西。夏雪子的引力,还是使我身不由己。我在思忖着用什么语言回她的短信,思来想去,最终回了一个字:去。她没再回过来。
这五天好像有点漫长,但终是过去了。一朋友用他公司的一辆别克商务车送我们去机场。
飞机降落太原武宿机场已是晚上七点多钟。葛森开着一辆奔驰商务车来接我们。我没看到夏雪子,想是她没跟葛森一起来,毕竟太原离大同有四百公里。葛森带我们到太原市区,他已在一个酒楼订了桌,我们随他去用了餐。当天晚上,我们住在太原。
翌日早上,我们往大同进发,一路高速,车程用了四个多小时。抵达大同,已是晌午,葛森已订好了用餐地点。在富丽堂皇的酒店,我终于见到了夏雪子。夏雪子衣着依旧素雅,淡粉轻妆。她对我抛来一浅笑,然后对大家说,欢迎大家来大同。
她对我的笑犹如一汪清泉,解了我不知名的渴,把我的劳累一并洗去,心情也荡入怡然春风里。
中午,一帮人喝了点葡萄酒,等会入住宾馆稍作休息后,将去云岗石窟游玩。饭后,葛森与夏雪子带我们去宾馆。我跟郭皓一个房间。
短暂休息后,我们离开宾馆往云岗石窟出发。云岗石窟离市区很近,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景区里的佛像石雕群东西绵延一公里左右,所以也没费太多时间。我有意跟夏雪子保持点距离。她也没多在意我。离开云岗石窟后,一帮人又直奔悬空寺。一个小时后,到达悬空寺。景区不大,耗时更少。
回到大同后,天已擦黑。晚宴时,大家就放开了喝。夏雪子还像第一次跟我认识时一样,不多话,微笑着,大家闺秀般,只是她主动敬了每人酒,算是尽了主人礼数。
晚宴持续时间不长,大家都说有些累,想早些休息,于是散去,各自回房。葛森和夏雪子回他们自己的住所。
次日醒来,头隐隐痛,喉咙发痒,我知道是感冒了。八点多钟我起床去街上买了三包三九感冒灵冲剂,回到宾馆房间,郭皓还在睡。我烧了开水,冲了一包感冒灵。发出的声响扰醒了郭皓,他抬头问,怎么了?我说,感冒了。他问,严不严重?我说,头痛,有点乏力。他说,喝了药,再睡一会吧。我说,好。
我喝了药后重新躺下。必须尽量让自己休息好,因为下午要去五台山。
十点半,有人敲门。我在昏昏沉沉中醒来,起床去开门,是曹启明。曹启明对我说,该起床准备了,饭后我们就出发。郭皓还窝在床上,曹启明去拍他,说,大家都起床了,时间差不多了。郭皓在被窝里“噢”了一声。
我发现自己头更沉了,浑身无力,话都懒得说了。
这时候,我决定不去五台山。我的状态可能经不起近两百公里的路途颠簸,再说登山还要消耗体力。
吃饭时,我跟葛森说了我的意思。葛森说,我们都走了,那你怎办?我说,不用担心我,小感冒,不碍事,多休息就好。郭皓说,那我留下来陪你吧。我赶紧摆摆手说,不用,又不是什么大病,还要人服侍啊?葛森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我们晚点出发没关系的。我说,真不用,谢谢,谢谢。
葛森没再坚持。我看到夏雪子投来的关切目光。她的目光挟着暖流,犹如一束阳光通过无阻隔的空间独自投向我。
葛森饭后去退房,我那间留着。晚上他们将留宿五台山那边,于明天下午返回。
我独自回房间后,又冲了一包感冒灵服下,打开电视,上床倚靠着。
我把电视调到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约半小时后,我收到一条葛森发来的信息:雪子说有点事,也没来五台山,你如果想去医院,叫她陪你去。她的号码139ΧΧΧΧΧΧΧΧ。看完短信后,我的思绪开始飘飞。我在手机上打出“不用麻烦”四个字,立刻又删掉,重新回了葛森的短信:好,谢谢!
我心里有了隐约的期盼。我相信在大同的夏雪子不会对我置之不理。
她果然来了。傍晚时分,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我就知道是她来了。
她进门就问我,好些了吗?
我说,好多了。
她好像刚洗了头,头发上散出洗发水的清香。
她说,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说,好。
她没开车来。我们来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夏雪子向师傅说了一个地点。出租车左转右转从大街拐入了一个僻静的小巷。
我们在一小吃店前下车。小吃店不大,虽地处偏僻,客人却不少。我们挑了里边的一张桌子坐下。夏雪子唤了服务员,也没看菜单,就向服务员口说几个菜。很快,菜上了。四个小食,两碗粥。她说,感冒了,喝碗热粥,会舒服些。小食如不够,后再加。我说,只两人,够了,吃不了多少。
我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粥有种特别的香味。我问夏雪子,这是什么粥?她说,这粥叫豌豆粥,是大同的特色小吃,内加豌豆,核桃仁,还加入樱花汁和玫瑰汁,感冒了喝正好。好吃吗?我说,好吃,真是好吃。一碗粥很快被我喝光。
夏雪子见我风卷残云般吃完,笑着说,没想到平时文质彬彬的陈文越先生也这么粗鲁。我说,偷偷告诉你,平时的斯文是装出来的,今天你看到我的真面目,吓着了吧?夏雪子扑哧一笑说,吓着了吓着了,花容差点失色呢。我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一瞧旁边的人看向我,赶紧捂了嘴巴。她又扑哧一笑。我低声问,还能不能再来半碗?她故意瞪大了眼睛,作惊讶状,说,文越先生,你这么馋,别人还以为你来山西我让你饿了几餐呢。我哧哧地笑。
她唤了服务员,说再盛半碗粥来。服务员端来半碗粥,我很快又喝光。她说,文越先生,你还要吗?我说,雪子女士,你以为我是猪呀?她端详了我一会说,还真有点像。我说,雪子女士,你这是待客之道吗?她说,你还真不像客人。
夏雪子建议走走。她说附近有公园。我感觉跟夏雪子越来越近。
我们在公园里信步而行。公园里有路灯,但不太亮。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现无涯的黝黑。因冷,人稀,我与夏雪子并肩慢踱,恍惚间似是回到了恋爱的年代。她的头发依然有香气飘散,小部分经了我的鼻腔流入我的身体,大部分赐于了风。暗夜与陌生之地营造了秘异的氛围,一度让我产生了想搂她的冲动。我感谢感冒恰当其时地光临了我的躯体,就如掐着时间来,不偏不倚,要知道,我已好长一段时间没感冒了。
今夜,我不慌张。我在千里之外的异乡,葛森在数百里之外的一座大山里,大同所有外来的和本地的人都是不相干的。大同今夜属于我和她,就如千万年来这个夜晚就已注定。这个夜晚就是注定了的推手,把我俩推向了那个可能。许多许多的美妙从头顶的苍穹中、从飒飒的冷风中、从身旁静谧的池水中、从每个寂密的角落中来。源源不断,无声无息。它们灌入了我的每个毛孔,灌满了我的身体,致使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唱出了歌。
你了解我跟葛森怎么认识的吗?她突然说。
听郭皓说起一些。我说。
我当时恨死了我的容貌,也恨死了我母亲的那个病。
我能理解。
可想想要不是他,我母亲恐怕现在是没了。我母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把女儿拿去抵恩了。
我无言。
我母亲当时是有担着心,怕有钱人容易变坏,现在她认为她的做法没有对不起我,因为她知道他对我很好,所以她心安理得,并且还沾沾自喜,还经常向别人夸耀她的女婿是多么多么有钱,她的女儿是多么多么有福气。我父母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有次我跟他说要去进修舞蹈,他看着我像看外星人一样说,咱们现在要什么有什么,你还去学那玩意儿干啥。我知道他是真想不明白,当然,他是明白不了的。但是,他真是好,不停为我买奢侈品,手表、服装、饰品、化妆品,都是全球顶级品牌,硬生生地把我打造成别人眼中最幸福的女人,然后带我出去招摇、炫耀。她的话带了自嘲。
我看了看她的耳朵,看了看她的脖颈说,从没见你佩戴过耳环和项链,还有……从没见你穿过高跟鞋,为什么?
她说,我不喜欢那些东西,一直不喜欢。她又俏皮说,再说我的母亲已为我打造了漂亮的脸庞,再用它们烘托,不是更迷死人?
她嘻嘻笑,我也跟着笑。她又说,我在求学时,在街上,还真有人因回头看我额头磕到电线杆。
我说,第一次见到你,我也差点把眼睛看掉了。
她咯咯笑着说,幸亏你的眼珠牢固,不然我罪大了。
我享受着这般的对话,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我所关心的,你……会作何打算?
她说,我想……我会离开他,但我还找不到这条路。
我想了想说,雪子,有些事该断则断,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看着我,眼里泛光,说,嗯,也是。
她默默走着,好像在思忖我的话。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夏雪子停了脚步,她侧目对我说,你敢吻我吗?
我措手不及,不禁愣住,喃喃问:……什么?
她说,你敢吻我吗?
我的头脑飞入无数的苍蝇,嗡成一片,刹时听不到外界任何声响。
我看到她在笑。她肯定在笑,嘴角上扬。
我听到她的笑声了。她的笑声好像带着嘲讽,也好像带着无奈。我也听到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混浊声。
我看到夏雪子收了笑。我听到她说,我知道,你是不敢的,被理性、人伦、责任等等束縛了。我们都成不了飞蛾,因为太多的顾忌缚了我们的手脚,不顾一切的冲动已经离我们远去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她说,回吧,天冷,你还感冒着呢。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郭皓发来短信,说是他们将于晚上六点钟回到大同,叫我等他们一起吃饭。我从早上睡醒后,八点钟去餐厅吃了早餐,中午出宾馆去附近的一家面馆吃了一碗刀削面,其余时间就窝在房间里写一篇随笔。夏雪子没有来过,也没跟我联系。
六点多钟,郭皓又发来一条短信,告诉我晚饭的地点,说是他们快到了,叫我打的过去。
我打的到达目的地时,他们已先于我一步到了。
看起来他们都有些疲累。菜上来后,大家都说不喝酒,吃点饭,早点休息。
夏雪子又回到她以往的模式,端庄,娴静,寡言。
郭皓有点反常,满腹心事的样子。他三下两下扒了饭,餐纸擦了嘴,僵坐看着大家吃。
饭毕,葛森开车带我们回了宾馆,为他们几人开了房,然后带夏雪子离开。
出了电梯后,郭皓在后面推着我走,迫不及待的。我想他是有话要跟我说。进入房间后,他就把门锁上了。果然,他等不及似的说,文越,你知道吗?葛森跟雪子出问题了。我问,出啥问题了?他说,昨晚我跟葛森同住一房间,他告诉我,他可能会失去雪子。我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雪子从来没有爱上他,嫁给他只是为了报恩……你说,葛森对雪子那么好,简直捧在手心里疼爱,她怎么会不知足呢?你说,雪子是怎样想的呢?我从没有见过葛森像昨晚那样伤心,他流泪了。我沉吟了一会,说,葛森本不该娶她,更不该以恩来挟持,你清楚他俩的事,爱情是这样得的吗?郭皓若有所思,说,是……也对,可是……我说,别可是了,你难道不认为雪子也挺可怜吗?她是被恩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了。郭皓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郭皓斜靠在床上,郁郁寡欢,不时看看我又暗暗叹着气。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来看到他正在喝一听易拉罐啤酒。他望着我。我转了个身朝他,说,郭皓,你也是聪明人,这有什么想不明白呀?我们也是无能为力的啊。他若有所思说,也是,如果雪子仅仅是花瓶,倒也好,偏偏她又不是;如果她拜金也好,偏偏也不是,唉。我说,就是嘛。他又自言自语道,也许他俩的结合真的是错了……
关于葛森跟夏雪子的事,我不想跟郭皓过多交谈。我装作很困的样子嘟哝着,睡吧,明天要早起呢。然后转个身,背朝向他,一动不动。
天刚亮,大家就起床了。今天回家了。上午九点十分的飞机。葛森在我们来山西那天就订好了回程票。我们去餐厅吃了早餐。吃了一半,葛森就赶来了。他去前台退了房,用奔驰商务车送我们去机场。
夏雪子没来。
我一直悄悄留意着手机。她始终没有发来任何内容的短信,就如她跟我没有任何特殊性,一切顺理顺章,无关暖昧,更无关情爱。
思念始终存在着,它一直贯穿我的日子。我时常有意无意向郭皓打听葛森和夏雪子的消息,但好像他俩并没有什么变故。郭皓每次末了都说上一句,但愿他俩没事。
你还好吗?在一个下午我终于忍不住在办公室向夏雪子发了短信。我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上,眼睛盯着屏幕。
手机在一刻钟后收到她的回信:等他忙完这阵后,我们就分开了,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我心中无比欢喜。我准备回她一切都将重回新生之类的话,手机一响,又一条短信:不要说祝福的话,我还不知道如何消弥我的罪。
为什么这样说?你又何罪之有?我不由心疼。
我负了他的恩。
这不能怪你。
那怪你喽。
我揣摩她这句话的含义,同时揣摩着她当下的心情。我回了句不知恰不恰当的话:对,得怪我。
一个星期六午后,我百无聊赖,出门去图书馆看了三个小时的书。从图书馆出来后,我漫步回家,在经过一家婚纱店时,我看见我的前妻许宛璐正在店里试婚纱。她身旁陪着一位男士,脸朝内,我没能看清他的脸。我只看到他一身红西服,像一只火烈鸟。许宛璐没有见到我,她把注意力放在了她身着的一袭洁白婚纱上——她像一只白天鹅,正公主一样左右摆动着身体,对身上的婚纱很满意的样子。
我赶紧溜开。
在一年前,我听说她跟一个在杭州做服装批发的男人好上,但很快就没了下文,后来听说这个男人已有妻室,瞒着她。他只想玩婚外情。她知道后,不敢声张,更不敢闹,算是吃了哑巴亏。在一个月前,我突然听说了她要结婚的消息,男方是一家大型超市的老板。这个男人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为他留下一男孩,第二任妻子为他留下一女孩。头段婚姻维持了两年,二段婚姻却维持不到两年。两次婚姻短短的持续时间,让我对这男人的品性持有疑问,但我没有去打听,因为他于我是不相干的,丝毫影响不到我的生活。我持有的疑问,仅仅只是这个男人将成为我前妻的丈夫这点因素。
对于我前妻许宛璐的行为,我似乎隐约有点明白了她当初义无反顾选择跟我分道扬镳的原因。
数天后,许宛璐托她朋友给我捎来一盒包装讲究的喜糖。我给她发了一条祝福短信:新婚快乐!她回了谢谢。
我没有参加她的婚礼。
我只等待一件事,等待与夏雪子的水到渠成。
5
已是秋分,夏季依然没有退让给秋季的意思,就像它也喜好这片江山一样,贪婪着不肯离去。天气仍旧溽热,一天一天过去,温度计里的那条水银柱执拗地挺在“30——35”之间的位置。夏季怀着一肚子的坏,不管不顾地统治着大地与天空。秋季似是奈何不了它,不见一丝踪影。也许是安排一年四季的神看不下去了,终在一个傍晚,狂风怒作,雷鸣电闪,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整整下了五个小时。人们在第二天发现,风变凉了,太阳变温柔了,天变高了,云也变得赏心悦目。
秋天,粉墨登场了。
这日下午,我收到了夏雪子的短信:他答应我离了,说是明天就可以去民政局,但他要我答应他一个条件。
我回了短信:什么条件?
她的短信:他现在不说,说是晚上告知我。
我的短信:你猜得到嗎?
她的短信:猜不到,我说我已经放弃了财产分割,净身出户,你别为难我。他说不为难。
我的短信:他是不是知道我与你……
她的短信:不知道的。不影响道德和坦途。
她的冰雪聪明是有质地的,是有磁力的,也是可怕的。
我的短信:那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她的短信:但愿吧。事已至此,若有荆棘,也得劈斩。
我如吃下一颗定心丸。
我的短信:我明天过去吧。
她的短信:好,有你在,踏实些。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去买了机票,一路上都不自觉地哼出了曲。我发现自己的脚步从没像今天这么轻快过。我想象着与夏雪子的见面,跨过明天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跟她恋爱,以及日后情不自禁时的鱼水之欢。
晚上,郭皓打来电话,告诉我葛森母亲突发心脏病,病情危急,恐有不测。他问我去不去医院看望下老人家。我说,去。他又告诉我葛森与夏雪子已于山西动身,连夜赶回。我犹豫着该不该发短信询问夏雪子,就接到了她发来的短信:葛森母亲病危,我跟他已动身。我与他的事他母亲还不知情,老人家想见我跟他一面,你暂时不能来了。
郭皓开车来接我。我随他去了医院。
我们透过玻璃看见葛森的母亲静静地躺在重症室床上,脸色煞白,正在输氧,似是睡着了。听葛森的父亲说是刚抢救过来,暂时没事。
陆续赶来了几位葛森的朋友和亲属。一帮人在重症室外站着,带着虚假或真实的悲伤小声交谈。后来,陆陆续续回去。我和郭皓站了半个小时左右,礼节性安慰了葛森的父亲后也离开了医院。
路上,郭皓说,这次葛森和雪子一同回来,应该还没离吧,说不定雪子回心转意了,你说呢?
我眯着眼没有答话。听他这么说,说明葛森与夏雪子即将到来的婚变他还不知情。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郭皓嗔怪地喊。
听着呢。我有气无力地应道。
你这死人,越来越爱玩深沉了。
我是头沉,可能是吸了医院里的味吧。
次日上午偷偷去退了机票。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有些沮丧。
葛森和夏雪子于第二天傍晚到家。郭皓再一次与他俩去了医院。关于当时的情况都是郭皓在第三天跟我说的。葛森的母亲在临终前拉了夏雪子的手说了些话,大致意思是埋怨夏雪子还不能给她添个孙子,让她在有生之年不能享受天伦之乐,留了遗憾走。她在咽气前还喃喃道我儿媳妇这么漂亮,我的孙子一定也很俊的。葛森站于一旁,面无表情,一言未发。
老人家于葛森和夏雪子回来的当天晚上就辞世了。
我跟一帮朋友去向葛森母亲吊唁时,看到夏雪子也披麻带孝,守于灵前。
丧事持续了五天。最后一天出殡,很多很多人去送了,私家车排了一公里长,送葬的队伍更是一眼望不到头。我们从陵园回来后,便各自回家。因下雨,山上风又大,大家都被淋湿了。我赶回家换身衣服,随后拎了沾满泥浆的运动鞋去洗衣槽清洗。期间手机响起,因双手还在劳作,又湿漉漉的,就没理会。我可以肯定,这电话绝对不是夏雪子打来的。其他人,管他呢。手机铃声响到熄止,马上又响起。我就不敢忽视,赶紧拧开水龙头,冲净手,干毛巾揩干,掏出手机一看,竟是许宛璐的来电。我很诧异,自离婚后她还从没给我打过电话。我稍一犹豫,还是接了。
还未来得及“喂”,呜呜咽咽的哭声便传入我的耳朵,随后便是她的哽咽:
文越,文越……呜呜……文越……
我静静地听,没搭话。
文越……我该怎么办呀?
我平静地问,出啥事了?
他打我了……啊……打我了,他外面……外面有女人,我跟他吵,他……他就打我了……啊……
我不是上帝,我拯救不了你。
你過来陪陪我……过来陪陪我……平仕路281号……私人诊所……
我正要说我还得去上班,她挂了电话。
听得出她现在甚是无助,她的声调透着悲愤和绝望。其实许宛璐是很单纯的,如果说后来有所变化,我只能说是这个浮躁的年代浸染了她。她的眼睛无论何时何地总透着孩提般的童真,清澈,干净。她可以在公园里跟放风筝或踢球的孩童玩上半天,可以一个人在电视机前看着《猫和老鼠》咯咯笑得前仰后合,可以在朋友或同学的爷爷奶奶葬礼上哭得稀里哗啦。
我思忖再三,还是过去了。
许宛璐用黛绿色的丝巾裹着脸,戴着藏青色鸭舌帽,只留了两只圆圆的眼睛裸露在外。我看到那双眼后,便认出了坐在角落里的她。她正挂着点滴。她一看到我,眼睛便发红,鼻孔处的丝巾因急促的呼吸加快了一凹一凸的频率,就像一个在外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看到家长后马上抑制不住悲从中来。
我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全是陌生的面孔,就慢慢走到她边上,轻轻拉开她脸上的丝巾。我看到她的脸颊肿胀着,像是要烂掉的苹果。她小心翼翼地卷起左手衣袖让我看,手臂上也是一大片紫红。我看到她眼里的惊恐和惘然,不禁心里一酸,毕竟我与她离婚时并没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她示意我坐下。我犹豫地坐下了。她颓靡地把头靠了过来,没有迟疑。她是平静的,像只小绵羊靠在我的右肩上,就像我是她的朋友,而不是离婚多年的前夫。
是第一次打你吗?我问。
几次了。她迟迟疑疑地答。
你可以报案。我说。
我丢不起人。她小声说。
我轻叹一口气,不再说。
我不敢过多逗留,怕惹来不必要的事端。这段时间正是提拔的关键时期,容不得半点疏忽。
我起身,示意我要走了。她的眼又红了,露出恋爱时留恋的眼神。这是我非常熟悉的眼神。
夏雪子随葛森回来后,我就一直心神不宁,因为我知道他俩即将分手,这次回来她只是尽妻子和儿媳妇的角色。那么,她这几天怎么过?晚上呢……如今,葛森母亲的丧事已了,她又作何打算?是直接回山西办离婚手续还是再拖延?这时日里会跟我见面吗?
我终是按捺不住烦躁,在下午发了短信给她。
她没有回信。
直到下班,我正要离开办公室,倒接到了郭皓的电话。他声音急促,文越,你现在哪里?我说,正要下班。他说,你先不要离开单位,我现在就去你办公室,有话说。
过了几分钟,我去各个办公室门口转了转,每个办公室的同事都已离开。我又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郭皓过来,火急火燎的,进入办公室后立马把门关上,上锁。他走到我面前,逼视着我问,文越,葛森说你跟雪子好上了,并且有一段时间了,是不是真的?
我静静地看着他。葛森知道我与夏雪子的事了,只是他把这个秘密兜着,也不知多久。
你倒是说话啊。郭皓追着问。
我看到他眼中的不耐烦和隐约的愤怒。夕阳透过窗外广玉兰的叶缝投在他脸上,我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肌肉不由己的抽搐。他在压制着怒火。
这种情况下我跟郭皓是解释不清了。我只有依然保持沉默。
看起来是真的,我真没想到你也学会乘人之危,这么卑鄙,朋友的老婆你也染指。你让我恶心至极。郭皓用鄙屑的目光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郭皓,很多事情你不了解……你先冷静下。我试图让他坐下,拉了他一下。他的身体像一根铁条,僵立着。我没能拉动他。
他甩开我的手,用讥讽的口吻说,你的高智商在这方面运用得也是炉火纯青,兄弟我佩服啊。
郭皓忿忿地离开了。
对郭皓的诘问和挖苦,我并不放在心上。我想的是如何跟夏雪子联系上。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着,从最后一抹阳光离开,华灯初上,街上的车声稀了,才回家。
当我到家时,竟看到许宛璐在我家门口站着。我被吓了一下。她依然是上午的装束,在昏暗的楼道灯下一个人无声无息倚在楼梯铁栏杆上。她看到我,就叫了我名字。我压低声音警觉地问,你在这干嘛?她没说话,扭捏着。我一把拉了她,欲把她拉下楼。她挣了一下说,我要回家。我说,好,你回吧。她说,我要回你的家。我说,什么?……不行。我就用了力拽她。她不情愿地被我拽着下楼。
我加快下楼的速度。她说,我要摔倒了。我不理她。她就哼哼哼的,像小孩子一样。下了楼,我把她拉到单元楼后边的旮旯里。旮旯里有两棵桂花树,这里晚上很少有人来。我扫视了四周,确定无人后问她,你怎么来我这了?她嘤嘤地说,我不敢回家。我说,你不敢回家也不能来我这啊,可以去你父母家嘛。她嘤嘤地说,我这样也不敢回父母家啊。我说,去你朋友家也可以啊。她嘤嘤地说,她们会笑话我的。我正色地说,宛璐,我们已经离了,我们什么关系都没了,这点你不清楚吗?她又哼哼了起来。
有话声传来,有邻居回来了。我赶紧拉了她往树边缩。她还哼哼着。我突然烦躁起来,一把捂了她的嘴。她低低地“啊”了一声,不停地用嘴吸着气。我赶紧抽回手,情急下我忘了她的伤。
邻居上了楼,我听到了关门的声响。
我说,许宛璐,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帮不了你。说完这话,我欲离开。她一下从身后紧紧抱住我说,你让我回去吧,我以后会很乖的,什么都听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决然地掰开她的手,生硬地说,许宛璐,我们只有以前,再不会有以后了。
我头也不回地快步朝我的那幢楼走,小跑着上楼,进门,锁门。我倚在门上,心里愈发厌恶许宛璐来,在这段关键时期里,夏雪子就没有带给我麻烦。
一个小时后,我悄悄下楼,去后边旮旯看了看,她不在了。我嘘了一口气。
关于提拔的事终于明朗了。局长在第二天上午叫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跟我说,文越,很遗憾,你这次不能上了,局里决定让小赵……我打断了他的话,说,刘局,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他说,文越,你还年轻,还是有机会的,来日方长嘛。我说,谢谢刘局关爱。
期待中的提拔就这样失去了。在這之前,我一个要好的同事告诉我,我可能会落选。我当时还不相信。我在局长那里听到这个决定后,是震惊的。后来听同事说小赵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关系,走过很多的门,送了很多的礼,包括正副局长。终是,他以他的行动打败了我的能力。可笑可悲,我一直傻傻地以能力为法门。
我想起昨晚的事,想起对许宛璐的粗暴。我的小心翼翼终是一个讽刺。昨晚对她的厌恶感也突然烟消云散。我掏出手机,想给许宛璐发一条对不起之类的短信,思忖了下,手机重新放入口袋。
得到许宛璐自杀的消息就在手机放入口袋后的几分钟。消息是通过许宛璐的好友蓝兰打给我的电话得到的。她带着悲愤的哭腔对我喊,陈文越,宛璐昨晚去找你了没?我忙问,怎么啦?蓝兰。蓝兰嘶喊,宛璐死了,她自杀了。我惊呆了,什么……你说什么?蓝兰悲怆地喊,她死了,死在你家前面的河里,她在凌晨跳河了……她昨晚肯定去找你了,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我放下手机,蓝兰的嘶喊声还在听筒里不断传来。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呆坐在椅子上,心里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宛璐。
我失魂落魄地把思绪拉回到夏雪子的身上。我又掏出手机,果断地拨了她的电话,嘟嘟声尽。我再拨打,还是没接。我决定下午去葛森家。我感觉到我无所顾忌了。只是,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午后,天下起了雨。雨像丝一样飘飘荡荡,在路面上和植物的叶上抹了一层油。它们冷冷地展示在我的眼里,就像一些同事的眼光,带着嘲讽。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向葛森家驶去。刚转过一个街口,我收到了夏雪子的短信:我在你单位楼下。我赶紧叫师傅调头,重回到单位。
我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站在广玉兰树下,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两手抱胸,似是冷了。我跑步过去,跑到她身边,说,你要让我崩溃吗?她突然流了泪。我慌了,拉着她的手上楼去我办公室。我已不在意单位还有没有其他的同事了。
我为她泡了一杯白菊茶,对她说,先暖暖身子。
她看起来落寞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子就疼了。她的外衣有些潮湿。我打开了空调,放了暖风,试探性地去帮她脱外衣,她没有拒绝。
她看着我说,文越……对不起,如今我也做不了飞蛾了。我急问,为什么?她幽怨地说,葛森不让我嫁给他的任何一位朋友……这就是他提的条件。我追着问,你……答应了吗?她点了点头。我感觉到我的心脏痉挛了,它好像要掉了下去。我惶然地看着她。她又说,对不起文越,我不得不答应,这是他唯一的要求,他说,如果我答应了他这点,就算是报了他的恩,今后两不相欠。如果我不答应,他说他就死不瞑目。我闭上了眼睛,忍住了夺眶欲出的眼泪。她的手插进了我的头发,又把我的头搂到她的胸前。我的头就靠在了她的胸上。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湿了她的前胸。她把我搂得更紧了。我的脸紧贴在她绵软的乳房上,眼里流出了更多的泪。我知道此刻我的很多泪也为许宛璐流。
她说,文越,你应该知道他提这点要求的原因吧?
我在她胸前点了点头。
她说,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他的要求吧?
我在她胸前点了点头。
她说,你恨我吗?
我在她胸前摇了摇头。
这样好,放心了。文越,我该走了……她放开了我。
她走时,没有回头。我坐着,没有站起身。我看到那杯白菊茶,已没了袅袅上升的水汽。几朵菊花静静地躺在里面,就如它们的灵魂已随水汽而去。我久久地盯着杯子,好像看到了沉在水中的许宛璐,那么安详。她好像做了飞蛾,义无反顾扑向了死神的怀抱……
良久之后,我打开了电脑,在百度上输入“飞蛾为什么要扑火”,百度经验解释:实际上,飞蛾根本不喜欢火,扑火另有原因。飞蛾的眼神并不好,在暗夜里飞往目的地是靠月光和星光来导航。它误把火当成了月光和星光,并不是主动扑的火,更不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