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碰撞与主体选择

2020-10-21 04:08象毛措
文存阅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禅宗

象毛措

摘要:以摩诃衍那为代表的汉传“顿悟派”和以莲花戒为代表的印度佛教“渐悟派”曾在赞普赤松德赞时期同时登上吐蕃宗教舞台,但因二者教义、修习方式间的差异,于公元八世纪末引发了一场为期三年的佛教内部争论,史称“吐蕃僧诤”,汉地禅宗失利且退出吐蕃境内。本文拟从争论的背景、起因、过程、结果及禅宗未被吐蕃统治者选择的原因进一步说明当时汉地禅宗与印度佛教间的关系。

关键词:吐蕃僧诤;摩诃衍那;莲花戒;禅宗;印度佛教

一、“吐蕃僧诤”的历史背景及起因

关于佛教传入吐蕃时期问题的认识,学界意见不一。藏文史料中普遍认为吐蕃第28代赞普拉脱脱日年赞时期的“天降佛物”是佛教最早传入吐蕃的标志事件。佛教是在松赞干布时期已开始正式传入吐蕃,但由于遭到吐蕃本土传统宗教苯教和反佛大臣的极力反对以及不断的军事扩张,在其以后两代芒松芒赞和都松芒布杰时期,直到吐蕃第三十八代赞普赤松德赞时期,都未能在吐蕃社会得到最终的确立与发展。赤松德赞执政初期,虽想引进佛教并确立为吐蕃的宗教信仰,但由于赞普年幼,大权掌握在反佛大臣玛尚仲巴杰手中,由于仲巴杰本人信仰苯教,故在赤松德赞执政初期开展禁佛运动,鼓励苯教徒在民间开展活动。相较于吐蕃上古时代各类不同的原始信仰各自为政,互不统属的一个局面,此时佛教与苯教间的关系以由和平共处转向水火不容。随着年龄的增长赤松德赞对玛尚仲巴杰等贵族专权的不满,762年在信佛大臣塞囊和桂氏等大臣的协助下商议复兴佛教,以此与旧贵族势力相抗衡,巩固王室的政治权利。很快赞普从玛尚仲巴杰手中夺回权利,邀请寂护大师来蕃宣讲十善法、十二因缘、十八界等佛教的基本教义。此时,吐蕃境内出现了雷击拉萨红山宫、洪水冲跨旁塘宫、瘟疫和饥荒等灾害。苯教势力大力宣扬说这些灾害都是因为寂护在吐蕃传法所致,鉴于此,“为了保护吐蕃诸属民之信念,堪布希瓦措又重返泥婆罗”。走之前寂护说“身为乌仗那王子而出家者,此人名为比丘貝玛桑浦瓦,此世界上能力最高之咒师,应加以迎请,他能熟练地将吐蕃妖魔降服。”在抜·塞囊等人的劝谏下,赞普又派遣他去尼泊尔迎请莲花生大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反佛事件稍有缓和。

寂护圆寂后,汉地禅宗开始在吐蕃兴盛,据《抜协》记载,汉人禅师摩诃衍那到达吐蕃后,将南北禅宗的思想糅合在一起,形成自己的思想“慧能之学说要在顿悟见性,一念悟时,众生是佛,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禅宗这个与天竺佛教教义大相径庭的宗派在吐蕃本土得到了大多数信徒的青睐,他们主动放弃天竺佛教寂护的法门,转向禅宗的学习。上至王子、皇后、大臣,下至僧众、百姓都跟随摩诃衍那学习佛法。汉地禅宗的发展使天竺佛教黯然失色,以至吐蕃当时规模最大的寺院桑耶寺无人供养,仅少数人坚持学习。摩诃衍那的影响日益增大,藏人纷纷皈依由此引发印度法系僧人的不满,《布顿佛教史》记载:“于是汉地和尚摩诃衍的门徒们的势力大了起来……当时西藏人大都喜学和尚之宗”绝大部分僧人转而学习汉地禅宗,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印度佛系僧人在吐蕃的地位。

二、“吐蕃僧诤”的过程及结果

《顿悟大乘正理决·叙》记载,当时来自印度的佛教派系僧人巴·白央等以汉地禅宗和印度佛教观点不一致为由上奏赤松德赞赞普说摩诃衍那所修之禅宗不是佛教,要求赞普禁止禅宗在吐蕃的传播,赞普遂称赞“渐门派”,于是引起了汉地禅宗修行者的不满,并进行了以自我残害的方式进行集体抗议。赞普遂在桑耶寺举行了一场渐门派和顿门派之间的辩论,宣布败者要给胜者献上花环并离开吐蕃。

辩论起初,按照摩诃衍那意愿其先开始发问,摩诃衍那认为人做善行和不做善行都没有任何差别,因为做了善行会进入“三善趣”的境界而不做善行则坠入“三恶趣”。指出成佛的途径即:对于任何事情都做到不思不观,既不做善业也不做恶念,这样才能超脱各类烦恼,突然进入成佛的境界。摩诃衍那还提出:佛性因根器不同而有顿渐之分。天资愚钝的人,要想成佛就要刻苦修行,扫清心中的欲望。对于那些根器高的人来说,无需念经修习,也不必供养布施,只要对与任何事情都做到无思无想的心境,将自身从外界的欲望当中解脱出来,依靠转念间的方式来获得大彻大悟的解脱。《顿悟大乘正理决》中对摩诃衍那主张排除各种思考的思想,与《抜协》中摩诃衍那发问内容的记载与所记载内容一致,都强调了“无思无观,顿然成佛”的顿门派理论主张。

莲花戒则认为顿门之说是不可能的,并且在回答对摩诃衍那的问题过程中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他认为如果对于任何事情都做到无思无关失去意识的状态,那么等同于失去了妙观察智,而抛弃了妙观察智就没有办法认识一切法无自性也就不能通达空性。当一个人说自己不想一切法,不进行任何意识思维活动时,这本身就是一种思维活动。如果说仅凭“无忆念,无思索”就能顿悟达到成佛的境地,那么那些昏迷、醉酒没有直觉能力的人也能轻松修得佛果,这在某种程度上违背了大乘佛教的精神。莲花戒的“渐悟”思想在《五部遗教》和《修习次第》中均有记载,主张止观二谛双修,证悟性空。莲花戒反对摩诃衍那“离得妄想习气便可显现佛性,从而成佛”的顿悟说。

关于“吐蕃僧诤”结果,所有的藏文历史文献的记载,几乎都认为:摩诃衍那为首的顿门派败北给莲花戒献上花环并离开吐蕃。与摩诃衍那同处一个时期的王锡所著《顿悟大乘正理决》记载:“婆罗门等随言理屈,约义词穷……戊年(公元794年)正月十五日,大宣诏命曰摩诃衍那所开禅义究畅经文,无一差错,从今以复,任道俗依法修习”,认为在这场顿渐之争中,两方进行了长时间的笔战,最终“渐悟派”失利,摩诃衍那大获全胜。在此我们不对八世纪末发生的“吐蕃僧诤”历史事件本身进行反复的争论,而且从西藏佛教后来的历史发展进程来看,汉地禅宗退出了藏区,天竺佛教流传于吐蕃境内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三、禅宗退出吐蕃的原因

“吐蕃僧诤”后,汉地禅宗逐步退出了吐蕃的核心地区,重新回到敦煌和唐蕃边境地区,将大量的汉传禅宗佛教文献翻译成为藏文,说明汉地禅宗退出藏地后曾在敦煌藏人一带盛行一时。

关于摩诃衍那在辩论中失败,汉地禅宗退出吐蕃的原因主要在于,首先,禅宗不能迎合赞普赤松德赞“兴佛抑苯”的需求。赤松德赞为了政治的需要,摆脱旧贵族掌权的局面,想到将佛教作为一个统一人们思想意识的纽带,以对抗尊崇本教的旧贵族势力。此时,以寂护、莲花生、莲花戒为代表的印度佛教则在吐蕃本地,根据实际情况有针对性的降服苯教的诸恶鬼神并将其作为佛教的护法神,大量修建佛教寺院,组织译经运动。而汉地禅宗教义自传入吐蕃以来,没有迎合赤松德赞在政治上的需求,故很难得到吐蕃王室的支持。其次,佛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想要在吐蕃境内生根发芽,需要同本地的传统文化相融合。苯教作为西藏地区古老的原生形宗教,早已渗透进吐蕃人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若想立佛教为宗则需将其中的异质文化部分与当时在人民之中势力极为强大的苯教相结合才能成功。来自印度的密宗在传播佛教过程当中,莲花生大师巧妙地讲当时吐蕃社会存在的问题归于苯教巫师,此后运用其高超的法术将阻挡佛教在吐蕃传播的苯教势力打败,与此同时保留了流行于吐蕃地区原始的苯教神祗和各类仪式,莲花生大师以佛教的名义打败了苯教,使印度佛教蒙上了一层吐蕃的色彩,这不但得到了苯教徒的认同,同时也使当地的平民百姓更容易接受。印度佛教在吐蕃境内吸收苯教及本土的传统文化,无疑是其在吐蕃得以生存和发展的重要因素。最后,摩诃衍那所传汉地禅宗主张顿悟成佛,不学习佛教的基本理论也不进行佛教修习,只要坐地并对任何事物都“无思无念”便能消除成佛路上的欲望,修成佛果。这样的佛教修行方式及教义体系,对于当时吐蕃社会和统治阶层的需求都没有任何价值。而印度佛教具有较强的思辨性,于吐蕃王室的统治阶层来说,具有较强的可操控性,旧贵族势力掌权的局面有所转变,有助于巩固统治;于吐蕃民众来说,印度佛教结合苯教的教义理论为人民的心灵提供了安慰创造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同时可满足不同层次的需求,满足了统治阶层的需求也应和了被统治阶级的基本生活需求,故禅宗因其过于简单的教义体系没能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为当时赤松德赞的统治阶级服务。

四、结语

虽然以摩诃衍那为代表的“顿悟派”在于桑耶寺举办的为期三年的“吐蕃僧诤”中以失败告终,但汉传禅宗作为藏传佛教的主要源头之一,无疑在唐蕃佛教交流史上发挥了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摩诃衍那应赞普之诏,于吐蕃大力宣传汉传禅宗,其“顿悟成佛”的修习方式与印度佛教繁琐而艰辛漫长的修习大相径庭并得到了吐蕃大量僧人及贵族的肯定,也得到了赞普赤松德赞的大力支持与认可,使汉地佛教在吐蕃的传播达到了鼎盛时期。三年的“顿渐之争”也使汉传禅宗在吐蕃地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摩诃衍那携禅宗退出吐蕃境内后,赞普也时常诏摩诃衍那回蕃探讨佛教相关问题,796年摩诃衍那退居敦煌传播禅宗教义,丰富了敦煌佛教的形式,这得到敦煌吐蕃统治者的欢迎并授其“吐蕃大德”的称号,这说明摩诃衍那在敦煌积累了大量的群众基础,后期形成并发展出一支藏族禅宗派系对藏传佛教也产生了影响。

佛教作为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在与其他宗教文化类型的交流过程中:首先,佛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传入中国与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接触;其次,佛教在中国经历了一个本土化的过程,同时也对佛教内部思想义理、信仰形态等方面逐步进行了调整,本文所述“吐蕃僧诤”事件即可证明这一点,不论是佛教外部与其他宗教的碰撞,还是佛教内部如“顿渐之争”的事件,都表现出这类文化碰撞不仅是佛教不断适应中国社会的过程,同时也是中华传统文化对佛教的吸收过程。最后,社会发展的走向是对两种文化进行筛选的主要因素,“吐蕃僧诤”后社会选择的结果就是佛教“渐悟派”更适合当时西藏佛教发展的大背景。我们在对“吐蕃僧诤”固有认识的相关历史事件做分析的同时,也应对《抜协》《顿悟大乘正理决》等文本的作者所处年代的社会背景及思想进行考察,解读文献背后想要表达的内容,以此来揭露“吐蕃僧诤”这一事件的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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