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玉树
姥爷的死,仿佛一块飞来的陨石坠入了寨北的渊子湖,一下子搅乱了寨里的宁静。大舅脑袋里像塞进了一只马蜂窝,乱得不可开交。他平生头一回感觉到,死人的事其实远比活人的事闹心。
闹心就闹心在姥爷死的不是时候。
姥爷选在了腊八的夜里去世,让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八十岁整。寨子地处偏僻地带,医疗条件极为落后,能活到八十算是高寿了,称得上有福之人。自然,这个年纪归西也算是“喜丧”了。可怪异的是,以大舅为首的兄妹六人既不过分喜,也不过分悲,反倒显得心事重重。寨里的“二能人”吴先生道出了六兄妹的心里话:老关头真会选忌日!县里刚刚推行全员火葬的殡葬业改革,颁布的新通知贴满了大街小巷,他老夫子一蹬腿就赶上了,连个“时间差”也不打。
也是,农村人讲究入土为安,谁也不愿让自己的爹娘去那滚烫的炉膛里遛一趟、逛一遭。有热心人给大舅出主意:不妨“偷埋”,可大舅是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县里都是“狗撵鸭子——呱呱叫”。火葬新政刚出,他怎能带头去违反政策呢!但闹心的是,姥爷临终前有“土葬”的殷切嘱托,作为长子,他又怎么好违抗呢?一时间,死了的人让活着的人伤透了脑筋。
大舅比其他兄妹五人想得开阔,他暗中派出小跟班到县火葬场打探有无商量的余地。这一打探,居然带来了好消息:人家那里新推出一款“文化”项目,属于火葬中的“土葬”。所谓“文化”,是相对“武化”而言。“武化”是把死者变成骨灰,属于全烧。“文化”呢,只烧去死者皮肉与脏器,保留全身的主要骨骼,属于半烧。“文化”是县里殡葬改革初期的一个过渡项目,而且只过渡一个月,由此看来,姥爷的去世又正是时候。
小跟班说,“文化”的突出优点是,可以把逝者的骨骼摆成人形,用胶带封住,套上寿衣,装进棺木,再入土为安。缺点是费用奇高,是“武化”的十倍。这也难怪,“文化”需要首席火化师操刀,慢工出细活,费时不说,一旦火候掌握不好,就会前功尽弃,无法推倒重来,因为死亡只有宝贵的一次。
堂屋已被布置成了灵堂,烛火闪动、白幡摇曳,一派庄严肃穆。姥爷蒙了脸捆了脚,直挺挺躺在一张木床上沉睡不醒。六兄妹重孝在身,依排行分跪在木床两侧,隔着他们的父亲开了一个隆重的碰头会。大舅开门见山:火葬当前,咱不能让外人戳脊梁骨嗤笑,更不能让爹带着遗憾归西,但也不能违反现行政策。综合考虑,我建议给爹实行“文化”。大舅言罢,我母亲下意识地拍了下手。除了我母亲,其他四位均扭扭捏捏,面露难色。大舅把腰间用苘制作的孝绳用力一勒,霸气十足地说:放心,“文化”的钱,我一人出!
大舅的义举很快便成为新闻在寨里传送开来,老少爷们争先评说:老关头死得正是时候,他成了全寨第一个“尝鲜”的人。有这样敢作敢为的大儿子是造化!祖坟不冒青烟,那才叫怪哩!
姥爷死后的第二天,火葬场派专车把他隆重地接到了城北的火葬场。
六兄妹护送亡父坐专车来到火葬场,脸色像烂菜帮子的场长早已站在大门口恭候多时,见了大舅一行人一个劲作揖(这里不兴握手),口口声声“关总节哀顺变!”“关总辛苦了!”也难怪,大舅作为当地农民企业家,头上有数不清的光环:致富模范、创卫形象大使、果品大王……大舅承包了万亩果园,由于懂经营、会管理,他的“大鹏”牌红富士苹果畅销县内外。
瘦如苘秆的场长又呲着大板牙介绍了“文化”的妙处:技术含量高,若火候不到骨头烧不透,就会产生毒气,供奉在灵堂对守灵人有伤害;若是火候过了骨头就会焦黑变形,看相不雅,反而引起事主的不满。所以,我们高薪聘请了一位首席火化师,他的收入比县长还高!这位首席为苦练“文化”这手绝活,用了三七二十一头大肥猪练手,最后又把一匹瘸腿老马请进了炉膛,方才马到成功。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当六位孝子孝女戴着崭新的线手套蹲在火化间出口,热火朝天地从一只铁盘子里捡拾那些滚烫的骨头时,围观者无不露出羡慕的神色。
“文化”项目从推出到终止,确确实实仅一个月时间,且仅做了一笔生意,客户就是我姥爷。姥爷成了幸运儿,既赶上了头班车,又搭上了末班车,成了我县殡葬改革的一段传奇。
我是姥爷的孙辈(而且是外孙),捡骨大事自然轮不到我,我倒乐得当个看客。没想到一看,竟也看出了门道:我母亲和舅姨们把捡起的骨头放在一口猪食槽大小的棺匣里,不是胡乱扔放,而是依照人体部位摆放。等捡骨完毕,才发现不对称,不像正常的人体骨架,倒像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一直陪伴大舅的场长亲自出马,屏息拼凑了一番,结果多出一根状似羊棒骨的东西。场长朝大舅尴尬地笑笑,大舅从衣袋里掏出一副完整的假牙,连同“羊棒骨”摆在了棺匣的一隅。想了想,又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手链,套在了“羊棒骨”上面,之后用透明胶带一一固定。当“哐”的一声封上棺盖时,一滴泪从大舅的深眼窝滚下。我鼻子一阵发酸,突然想起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人生如梦,岁月无情。
大舅一伙完成了神圣使命,坐专车护卫已“瘦身”的姥爷重返寨里。棺匣抬进灵堂,架在了一口正面写有斗大“寿”字的柏木棺材上。我知道,这种摞法大有讲究,叫“棺(官)上加棺(官)”。
“喜喪”很快便有了喜庆的味道。前来吊唁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哭声此起彼伏。“大雷子”震耳欲聋,引得一群孩子忙不迭地捡“哑炮”。为壮声势,大舅居然请来两家喇叭班,分坐大门两旁,在临时搭就的帆布大棚下吹拉弹唱,威风八面,围观者众。不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话说这两家喇叭班一南一北,平时难得碰到一起。如今鬼使神差在同一家操戈,就有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味道,自是卖力无比,锣鼓震天响,各不相让。你吹《叫魂曲》,我奏《拉魂调》;你演《李天保吊孝》,我唱《小寡妇上坟》……到后来江郎才尽,再没悲曲儿可演奏,又不好吃回头草,于是把《喜鹊登枝》《百鸟朝凤》《喜洋洋》《朝阳沟》这些婚礼上的保留曲目也悉数演奏起来,看热闹的人起先大惊失色,很快便喜笑颜开了!
这个夜晚颇不平静:两班电影放映队,一个在房前,一个在屋后,支起幕布,架起放映机,摆开了阵势。这边放的是《保密局的枪声》,那边放的是《看不见的战线》,都是老掉牙的影片,却是姥爷的最爱。为吸引观众,他们要一决高下,放映员不时施以小恩小惠,将糖果、花生、饼干之类撒向观众,导致老少爷们穿梭来往,交替观看,一个个累得胖喘如牛,比干农活还累!不少孩子连跑带吓,湿了裤裆。家狗哪见过这阵势,以为是灾难前兆,不停地夹尾狂吠,逗得牛羊马骡鸡鸭鹅猪一众家禽家畜齐心协力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回应,一时间场面汹涌火爆。这真是一个沸腾的夜晚。
好不容易挨过疯狂的夜晚,天稍亮,五个神秘人——一老四少——像是从影片中跳下来一般,急三火四闯入大门,把大舅从灵堂呼出,不由分说架入西屋,只留大舅和老者在屋里,四个壮汉相继走出,“咣当”关上门,分列两旁抱膀站定,满脸的杀气汹涌。出了啥事?大老知(丧礼上管事的人)上前叩问,对方一个“梅花掌”劈来,把大老知震个跟头,再不敢上前多嘴。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屋门才羞答答地打开。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飞遍整个寨子:老关头不能独葬,要 “合葬”!
这就怪了,我姥娘尚健在,姥爷跟谁“合葬”?答案是:跟先前的媳妇合葬。
这真是无声听风雨,平地起惊雷!整个寨子又轰动了。
原来,大舅兄妹六人,只有大舅不是我姥娘亲生。在姥娘之前,姥爷曾娶过一个媳妇。姥爷年轻时脾气瞎,娶来大姥娘后,天天打骂。一年后,大姥娘生下大舅,一口气喝掉半瓶“乐果”。这种剧毒农药哪怕喝下去一酒盅也会顷刻毙命。大姥娘没救过来。姥爷埋葬大姥娘后,没隔半年,就娶了现在的姥娘。姥娘是因为久不开怀被前夫家休了后转嫁给姥爷的,没想到两人一拍即合,一鼓作气生下五个娃:我二舅、母亲、四姨、五姨、小舅。
那一老四少就是大姥娘的娘家人,他们获知姥爷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飞马赶来,提出了一个要求:大姥娘必须跟姥爷合葬。本来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让两个先后故去的原配葬在一起,天经地义。关键是,我姥娘尚健在,合葬的要求就变得过分起来。依照农村习俗,配偶这一方健在,另一方是不能跟已故的原配合葬的,要等这一方亡故,三方才能共葬。这个习俗在寨里延续了数百年,至今没人敢破。
大舅陪生母的娘家人吃饱喝足,拍胸做了保证,又送上五条烟四箱酒,方才把一老四少打发走。大舅跨入灵堂,抚摸着“棺上加棺”,不紧不慢说起“合葬”一事,可想而知,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五兄妹的强烈不满。大家的理由十分充分:现在的娘尚且活着,让爹跟先前的娘合葬,就会“妨”现在的娘,更会让老少爷们笑掉大牙。“大哥,我不是咒咱娘,她也是快八十的人了,还有几年的活头?不如等咱娘百年之后,再让他们三人同葬。”我母亲情真意切的一席话,句句在理。大舅寒着鞋底子脸,半晌不表态。小舅沉不住气了,一把扯下孝帽子在棺木上“啪啪”摔打,恶声恶气道:“你敢让他俩合葬,我就敢不认你这个大哥!”
小舅说得决绝,大舅脸扭一边,并不正眼瞅他。小舅半吊子脾氣,说翻脸就翻脸,没人跟他计较。等五兄妹发泄得差不多了,大舅轻咳一声,不疾不徐开了口:“一个国家,民主还要集中呢,一个家族,也不能没有王法。这个家,我是老大,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大舅撂下这番话,撩起孝袍,大步跨出灵堂,喊来大老知,布置起生母的移坟事宜。
大舅一出门,小舅便捋起袍袖,朝几个哥姐开了炮:“我算是看透了,在老大面前,你们都断了脊梁,夹了尾巴,屁也不敢放一个!”我母亲听不下去了,呵斥道:“小弟,你哪来这么多邪火?一味抱怨能解决问题吗?”“哼,我算看出来了,你就喜欢跟老大合穿一条裤子!”小舅斜着眼回敬,不过声调低了三分,他对三姐心存惧怕。
“你——”母亲脸气得通红,突然趴在棺木上伤心地啜泣起来,她用肥大的袖口擦眼泪,越擦越淋漓。其他几个相互看了一眼,全都噤了声。想想也是,大舅既然敢让姥爷尝“文化”的鲜,也就有胆量去破习俗的戒,不是谁能阻挡得了的。我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不可否认,在姥爷亲生的六个子女中,大舅最有本事,是寨里的头号“能人”,凡事“敢为天下先”,在这个家庭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他已经下定决心,不仅要大刀阔斧把爹“文化”,还要力排众议让生母跟爹“合葬”。大舅一连串的壮举很快轰动了整个寨子。
我在东屋睡得香甜,母亲把我摇醒,递给我一只电棒子,轻声说:“你大姥娘要移坟,你去照个亮吧。”我愣住:“移坟?你们几个都同意了?”母亲叹口气,“你大舅铁了心要这样,奈何!在这个家,他是老大,只能由他去了!”我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对母亲几兄妹的无原则退让很是气恼与不屑:“妈,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你们五个联合起来,斗不过他一个?”“话不能这么说!”母亲望着我,压低了声音,“心不齐,你二舅、四姨、五姨都有求于他……”母亲突然直起腰,放开了嗓门,语重心长地说:“你姥娘还健在,六子女要精诚团结,这个家才不至于散掉,你姥娘才能平平安安再享几年清福。”“那也不能一味地退让啊!这样会让老少爷们说闲话的,说你们几个没用!”我忍不住甩给母亲一个蔑视的眼神。母亲点了一下我的脑门,说:“你妈是老师,知道该怎样应对。他们在门口等你呢,快去吧!”
“甜娃,还认得俺吗?”
一声粗门大嗓,我被雷电击中了似的一抖。幽暗的灯光下,当院站了一伙人,人人手握铁锨,默默地抽烟。缭绕的烟雾中,一个汉子跟我打招呼,看我眯瞪着眼瞅他,他冷不丁捶我一拳,“喝了洋墨水,就不认土老帽了吗?哎,俺是二歪子。” 他的光头在灯光下发着绿光。
“二……二歪舅,你也来……帮忙?”
“不是帮忙,俺是接活。不怕大学生笑话,做亡人的营生,俺在行,嘿嘿。”
细一辨认,一张锅饼子脸,脑袋朝右肩歪斜,果真是小时候的玩伴——二歪子。我小时候常住姥娘家,听姥娘说二歪子出生不久右耳老出脓水,没有及时就医,就落下了歪头的毛病。我俩常在一起玩耍,没少干架,不过,每次干哭的都是我。
我盯住他的青皮脑袋,有了一丝疑问:大冷的天,为啥不戴棉帽?但我出口却是:“黑灯瞎火的,不得眼力,为啥不天亮起坟?”
“这种事,见不得光,就要夜里干,一见太阳就不灵光了!” 二歪子的话让我似懂非懂。这是所谓的农村习俗,你无法争辩,只有无条件照办的份。
母亲匆匆从堂屋出来,递给我一顶虎头帽子,“戴上,野外冷。”没想到二歪子双手不自然地垂在两侧,结巴着嘴亲切地打了声招呼:“关……关老师好,有啥……啥要办的,尽……尽管吩咐!”母亲微笑着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一伙人,清一色的男子,清一色的壮汉。大舅交代了几句,众人各自灌了几口酒,便拎着家伙出了院门,分乘三辆拖拉机驶向寨北。夜色清冷,大伙默不作声。我坐在二歪子驾驶的拖拉机上,一路上都在痴想:姥娘亲生的五子女中,母亲最有主见,连大舅也要高看这个二妹一眼。母亲方才说,“你妈是老师,知道该怎样做。”那口气,那表情,俨然话中有话,难道她真的想好了“破敌之策”?
拖拉机开到寨北的一片果树园跟前停下。等人聚齐,大舅带头在园中穿行。已是隆冬季节,光秃秃的枝杈上仿佛贴附着一双双小眼睛,警惕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七拐八弯来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地带,大舅用电棒子照着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堆,说,就是这了!
我一惊,这就是大姥娘的墓地呀!真够荒凉的。我躲在暗影里,双手合十默默念叨:大姥娘,您老人家吉祥,您得想个办法,千万不要让他们把您挖出来!千万不要跟姥爷合葬!千万千万!阿弥陀佛!
一阵铁器响,一伙人在二歪子的率领下已破土动工。这种天气,要赶在天明之前完成挖掘,任务相当艰巨。二歪子不停地咋呼,督促大伙加快进度。
“甜娃!哪去了?”大舅喊我的小名,“快过来照亮儿!”
“解个小手。就来!”我一抬头,撞到一样东西,仔细一瞅,竟是一架吊机,不知是何时藏在这里的。那黑粗的铁挂钩微微晃悠着,像一张咧开的大嘴,对我发出冷冷的笑。
挖掘工作跟我设想的不一样。二歪子好像对这种事很在行,他指挥着大伙依照他圈定的范围开挖。因为冰冻的缘故,刚开始进展缓慢,要动用鹰头镢刨开生硬的冻土。只要上层的冻土刨去,便改用铁锨,速度立马提了起来。我一边照亮,一边偷瞅大舅。大舅像个大白熊一样站在新鲜的泥土上,面部表情看不分明。即将跟亲娘“相见”,大舅在想些啥呢?
挖到半米深的样子,二歪子指挥大家将表面铲平,改为四边直上直下开挖。很快,东西南北四个边挖到齐脖子深,一块棺材大小的土方赫然在目。二歪子招呼众人把土方的四面用四张槐木板固定住,再用粗大的苘绳五花大绑,然后在板与板交界处楔上一根根粗大的“锔钉”,随后令人把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大铁板插进土方的底部(在推进的过程中不惜动用了铁锤),吊钩上的钢丝绳套在铁板的四角上。二歪子笨拙地爬进吊机驾驶室,发动机子,把整块土方拎了起来。大舅双膝跪地,朝徐徐上升的土方拜了又拜。
我悄声问跳下车来的二歪子:“不挖遺骨,弄个大土块作啥用?” 二歪子斜我一眼,“放心,汤汤水水都在里头喽!”刚说罢,大舅拿着一条香烟过来。“兄弟,辛苦了!” 二歪子大咧咧接过,“哎,大鹏哥,自家的事,客气个啥咧!”又重新跳上吊车的驾驶室,一轰油门,吊着大土方披荆斩棘地冲出了果树园。
我用电棒子照了照地下那个长方形的大窟窿,一阵心跳。五十年过去,该腐的都腐了,估计真的剩不下啥了。二歪子想的这个办法何尝不是高明的办法呢!一想之下,又有些担心:他们挖净了没有?
二歪子一路吊着大土方,在夜幕掩护下,一口气开到了寨西南,停在我姥爷的墓穴前,只等出殡那天跟我姥爷完成“合葬”仪式了。
“移过坟了?”
枣树下,一身重孝的母亲见我回来,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投去轻蔑的一瞥。“儿子,不要老拿这眼神看我。我说过了,你妈是老师,知道该怎样做!”一提老师,我猛地想了起来,“二歪子又没跟您上过学,也喊你老师,你这小学老师当得,远近闻名妇孺皆知嘛!”“有啥奇怪的,他儿子是我的学生。”又点了一下我的脑门,“还贫嘴,你二歪舅跟你同龄,人家的孩子都上学了,我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哟?”
我回到东屋,躺在床上,心想,要是不上大学,兴许我也早早结婚生子了。一时间五味杂陈。
吃过早饭,我补了个回笼觉,结果一气儿睡到天擦黑。我被母亲叫醒吃晚饭,四下里一打量,独不见一人。“大舅去哪儿了?”母亲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说:“他整个下午都不在。”“去哪儿了?”“回他自己家了。”母亲捏了捏我的胳膊, “吃罢饭,你去喊他过来守灵。”
匆匆吃罢饭,出了院门,我冒出一个想法:何不趁机劝说一下大舅,让他放弃“合葬”的企图,让大姥娘重归果树地,继续过她守身如玉的生活。若是劝说成功,不仅帮母亲挣了面子,自己也出了风头,何乐而不为?
大舅家不远,约莫走五分钟拐三个弯就到了。推开大铁门,差点被刺花眼睛。当院吊着一只牤牛蛋大小的白炽灯,把四周照得雪亮。三层小洋楼突兀耸立,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傲气十足。“嗷”的一声,一条大狼狗气呼呼从堂屋冲过来,距我两米才刹住脚。它龇开牙,正要对我有所表示,“虎子,回来!”一声断喝,大狼狗恶狠狠瞪我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掉头走开。“外甥,快进屋,咱俩唠叨唠叨。”
大舅领我进了一楼会客厅,请我坐在真皮沙发上,给我沏了一杯香茶。大舅先是无关痛痒地问了一些我在大学里鸡毛蒜皮的事,接着话锋一转:“外甥,你来得刚刚好,我正想找个人参谋参谋。不瞒你说,你大舅心里窝了个疙瘩!”说罢便躬着背,额头抵在膝盖上,狠狠薅头发。
大舅的行为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位顶天立地的汉子,千难万险只等闲,纵有天大难事也不轻易示人,可现在,他……他到底遇到了什么窝心事呢?
“下半晌,家里来了个愣头青,戴副眼镜,背个双肩包,我不认识,他说是县报的记者。”
“记者?又要采访您了?”作为公众人物,大舅接受采访已司空见惯,我并不感到惊奇,只是觉得这个记者不识时务,人家正操办丧事,这个时候冷不丁造访,岂不是找冲嘛!
果然,大舅“哼”了一声,“这小子以‘文化的名义采访我倒也罢了,你姥爷毕竟是‘文化第一人,报道一下也理所应当。可他采访的主题偏是——‘合葬!”
“咦,这人消息蛮灵通的,他咋知道的?”我不解。大舅的鞋底子脸因气愤而扭曲,“这正是我要问的,可这个愣头青不答我的话,更气人的是,他居然说出了一番屁话!什么八十岁的老寿星和十八岁的妙龄女合葬,感天动地;什么他要写一篇报道,题目就叫:横跨一甲子的幸福牵手;什么……哼,肉麻得瘆人!你听听,这是人话吗?什么横跨一甲子?什么幸福牵手?什么八十岁的老寿星?什么十八岁的妙龄女?简直是神经病!一派胡言!”
我也愣住了。推算下来,姥爷定格在八十岁,垂垂老矣,而那个不曾谋面的大姥娘永远年方十八,豆蔻年华。两人凑在一起,算什么事呢?
“哼,更可气的是,这个人还建议我在合葬之前先举办一场小型的‘冥婚庆贺一下,这样就可以把报道的题目改成:坟场上的婚礼。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简直是胡说八道!”
大舅的腔调越拔越高,刹也刹不住,这很少见。“大舅,您……答应他了?”我心中一动。
“答应个啥!他害死我了!我让虎子把他轰跑了!哼,哪来的偏门记者!气死我了!”大舅的一张歪脸仿佛染缸里捞出,又在冰窖里冻过,变得愈发难看了。
门外的大狼狗又叫了起来,不过是极其温顺地叫,伴着欢快的呜咽。门一开,改娃蹦跳着进来了,一进门,就将身上的白孝袍脱下摔到了地毯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我身旁,拉起我的手摇晃着,娇嗔地说:“表哥,你回到南京,可得帮小妹买些治痘痘的特效药,邮回来。”“嗯,好的。”我面孔燥热。都十八岁的妮子了,还这样没大没小,真是没治。
“爸,您还在纠结?有啥纠结头?我不是跟你分析了吗,大奶奶和爷爷,一个十八,一个八十,都差三代人了,睡一起,您觉得合适吗?大奶奶活着时受爷爷的气还不够多吗?你现在还想让大奶奶偎着他继续受气?大奶奶地下有知的话,一定不会同意跟爷爷合葬的!要是换作我,死上一百回,也不会跟糟老头子合葬!”
改娃身体前倾,越说越快,越说越气,把二郎腿也大胆地跷了起来。她面孔涨得像熟透的番茄,腮颊的小痘痘都快炸出血花来了!我心里一阵打鼓,她居然敢把自己的爷爷唤作“糟老头子”,而且还当着大舅的面,当着外人——我的面。谁料,大舅只是胖喘着,挨个捏弄自己粗大的手指,一张脸继续扭曲变形,却没有发作。
也难怪,改娃的前面已有三个姐姐,怀她时我姥爷让“大师”算过卦,明确是男孩后才没有“剐掉”。可一生下来,又是个“少把的”!姥爷气病了,好长时间不搭理大舅和大妗子。大妗子想不开,走了大奶奶的老路,偷偷喝了“乐果”……从小到大,做爷爷的几乎就没给改娃一个像样的笑脸,改娃不恨他才怪呢!
“爸,你还是快点让大奶奶回果树园里歇着吧!大冷天的,冻病了,担待不起!”
“胡说啥?一边凉快去!”大舅对着茶几一个“力劈华山”,爆发出“雷霆之怒”。他站起身一抖孝袍,径直跨出了客厅。
出了大舅家的院门,我长舒一口气,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多亏改娃半道里杀出,伶牙俐齿道出了我的心里话,简直成了我的“代言人”。我尚未出马,大舅已败下阵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走进灵堂,看到大舅跪在“棺上加棺”的一旁,面沉似水,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我朝母亲递个眼色,先行退出,待母亲装模作样出来后,我将去大舅家的所见所闻复述一遍,然后总结道:“大舅先前肯定没想到年龄差的问题,多亏改娃,也多亏了报社记者。这一来,大舅完全有理由放弃‘合葬了!”
“你大舅表态了没有?”
“没有,他只是骂了改娃。”我照实说来。“不过,我感觉大舅受到了打击……”
“没那么简单,儿子,你的感觉过于良好了!”母亲兜头敲了我一下,又左右看了看,悄聲道:“你听过诸葛亮借东风的故事吗?”她问得非常突兀,问题也浅显,我有些不满,“谁没听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呗!”
“嗯,现在,只欠……东风。”枣树下,母亲丢下这句话,转身欲走,我一把拉住她,学着她的口气:“你妈是小学老师,知道该怎样做。”顿了顿,“老实交代,去大舅家的冒牌记者,是不是您偷偷安排的?”
母亲微微一愣,赶紧反驳:“儿子,隔墙有耳,不要瞎讲。再说,你妈一个小学教师,哪有本事支派人家大记者。”“可我听您讲过,您有位高中同学在县城当记者,对不对?”我当即揭短。母亲点一下我的脑门,“杀鸡焉用宰牛刀!”当即提溜起宽大的孝袍,飘然而去。
当天夜里,我做了个离奇的梦,梦见不曾见过的大姥娘模糊着脸,穿一身乌衣,被一根缆绳吊在半空,不住地呼喊“救命”,声声泣血。陡然间,一把晶亮的青龙偃月刀飞向了她,瞬时将她一切为二……醒来,我一身的冷汗。我想起旧书摊上淘到的《周公解梦》,可惜不在身边。
天一亮,我鬼使神差地独自跑到寨外,在一大片麦地的中央,堆起小山似的新鲜泥土,团团围住姥爷的墓穴。二歪子那台吊机意气风发地立在一丈开外,粗大的挂钩上依旧悬吊着那块被槐木板固定住的大土方,摇摇欲坠。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古怪的腥气。我知道,在合葬之前,按照习俗,大土方——大姥娘的遗体——是不能落地的。我替这位年轻的老人家悲哀:已离开人世五十年了,却因为姥爷的死而不能“安享晚年”!我面对“悬棺”站定,重重作了三个揖,暗自祷告:大姥娘,这里天寒地冻,不是久留之地,您还是尽早想个办法,回到鸟语花香的果树园去吧!
整个白天,田野里静悄悄的,“大姥娘”并没像我设想的那样重返果树园。大舅按兵不动。母亲亦不动声色。两兄妹各怀心思,暗中较劲,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院子里明显热闹起来,大老知指手画脚,烧火做饭的、端盘洗碗的、扎灵棚做哭丧棒的、缝孝袍孝帽的……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只有二歪子像个功臣似的叼着烟抄着手,歪头晃脑地四下溜达看热闹。
临近傍晚,大舅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决定:出殡的日期延后一天——定在后天!大舅说出的理由是,明天“诸事不宜”,后天才是“黄道吉日”。这个决定来得迅猛,仿佛在寨里丢了颗原子弹,让老少爷们猝不及防。
我偷偷跑到东屋,翻看了挂在墙上的日历,明后两天的注解跟大舅讲的恰好相反。我想去告诉大舅,可冷静一想,也许……这是大舅设的一个“局”,一个“阴谋”。我的脊梁骨飕飕冒凉气。推迟一天,他究竟是什么目的呢?他就舍得自己的生母在冰冷的“悬棺”里再多待二十四小时吗?
我把日历掖进怀里,去了堂屋。我决定避开大舅,把疑虑告诉母亲。进了门,几兄妹正激烈地争辩,唯独不见大舅。“为啥要推后一天?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对他有利,他会这样起劲吗?”小舅的怒火把生性软弱的二舅、四姨、五姨的脾性也点燃了,纷纷加入对大舅的声讨。这个时候,沉默半晌的母亲拍了拍手,开口道:“你们应该听过一句老话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母亲的话莫名其妙,四兄妹一时间愣了神,不知这位学问高深的小学老师接下来要阐述什么。他们知道大舅唯一看重的就是老三,老三的态度至关重要。可我母亲又让他们失望了,她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再不肯吐露只言片语,只是拉起我的手,摊开来,用食指在我手心里“写”下四个工工整整的“字”,外加一个惊叹号:东风已借!
我彻夜未眠,眼睛在黑暗中闪光。整夜都在揣测“东风已借”暗藏的玄机。第二天早饭时,母亲偷偷叮嘱我:赶紧去买六件雨衣,最好是一次性的,便宜。另外,再买一双雨靴。我问做啥用?她说甭多问,又交代,雨靴按你大舅的脚码买。我更加不解,“为啥单单给他买?”“他脚脖子肿,静脉曲张。”我紧追不舍:“您说‘东风已借,啥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
母亲狡黠地挤了挤眼,卖起了关子。作为小学教师,母亲一直是不苟言笑的,如今在本该严肃的场合却这般调皮,真让我开眼。她让我买雨具,是想……求雨吗?或者,求雪?难道她在企盼腊月飞雪?让漫天飞舞的大雪向世人昭示他们兄妹五人牢不可破的纯洁亲情?还是堪比窦娥的冤情?我抬头望天,天空一碧如洗,云丝儿也不见。
不料母亲刚走,大舅就寻到我,把我拉到墙角,低声说:“外甥,辛苦你跑趟商店,买一百件塑料雨披,两百把雨伞。”“啊,这么多?大舅,您……做啥用?”“备用。”大舅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掏出一沓钱给我,然后拍拍我的肩,“保密。”不愧是亲兄妹,居然想到了一起!他俩的反常表现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其实,这些小事完全可以交给大老知去办,何必搞得神神秘秘。我突然预感到接下来可能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晚饭时,一老四少又匆匆赶来,把大舅叫到西屋,这次没关门,四少也没出来站岗放哨。碰头会开得不长,我猜想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强调“合葬”的紧迫性和重要性,以及不这样做将带来的严重后果。“你要多预备二十人的饭食。明天合葬,俺们还要赶来!”老者趾高气扬地说。他和另外四人用过晚饭后,拎着大包小包呼啸而去。大舅出门相送,望着五人远去的背影,一丝诡异的微笑在他嘴角荡漾。
正应了那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曾料到,半夜时分,伴着呼啸的西北风,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大雨,这在腊月天十分罕见。我知道,六月飞雪,腊月降雨,多有异事发生,如今大雨倾盆,气象奇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这场雨到天亮仍没止住,只不过势头减弱了——变成了蒙蒙细雨。以一老四少为首的大姥娘的娘家人早早赶到,男男女女足有三十多口,人人头顶一块塑料布。大舅亲自给他们发了新购的雨披。大老知赶紧安排他们头桌就座。早饭后,举行了隆重的出殡仪式,随着大舅把“老盆”摔碎,嚎哭声伴着喇叭叫,鞭炮响骤然响彻云霄。很快,罩着塑料布的纸牛马、纸猪羊、纸别墅、纸丫鬟、纸汽车、纸彩电……相继抬了出来,率先踏上了泥泞的征途。接下来抬出的是一桌又一桌的供品,无一例外,上面摆放着活鸡、活鱼、活鸭、活蛇。随后八位壮汉抬着“棺上加棺”上了路,分列两旁的六位重孝子女扶棺护送。最后面是送行的大姥娘娘家人、本家的侄子侄女、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亲戚朋友……寨里通往寨西南墓地的大道刹那间热闹起来……
说真的,行走在这样的队伍里面,我是有压迫感的,但我不能退缩,不仅是身为外孙的缘故,我还要依照大老知的分工,一路搀扶母亲,直到葬礼结束。似乎为表虔诚,大舅并没穿雨衣,仍是一身的孝袍,沾着雨水和泥浆,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他脚上的一双黑色雨靴格外醒目。在大舅的感召下,几个兄妹无一人披戴雨具,一律孝袍示人,伸展自如。倒是排在队尾的一些远亲加强了自我保护,打伞的、戴帽的、穿蓑衣的、罩雨披的,五花八门。人们都伸长脖子,一路号哭,撼天动地。
按理说,葬礼的主角应该是姥爷,可姥爷躺在“棺上加棺”里,不省人事,倒是大舅更像“主角”。扶棺的大舅被两个表哥架着,三步一叩首,十步一跪地,还不時哭倒在“棺上加棺”跟前,鼻涕掺和雨水耷拉老长,像一串串晶莹的挂件,他很荣耀似的,舍不得擦掉。两家喇叭班子发扬两线作战的作风,一班在前,一班断后,南腔北调,吹得风生水起。“大雷子”不时沿途炸响,“钻天猴”频频射上铅灰色天空,一次次将葬礼推向高潮。
快到墓地时,一个蒙头盖脸的人挤到了埋头哭泣的母亲身边,歪着头跟母亲嘀咕了几句。搀扶母亲的我正胡思乱想着即将到来的“合葬”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这一走神,便没留意眼前的“插曲”,直到一声“谢谢”从母亲喉咙口滑出,我才愕然抬头,却没发现要谢的对象,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似乎经历了一番艰难困苦的跋涉,最终才到达人生的彼岸。大老知一声吆喝,八位抬棺人将“棺上加棺”平稳地降落在墓穴的边上。“二歪子,开吊机!准备合葬!”大老知一声令下,二歪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虎跃着奔向吊机驾驶室。可很快,他就蝎蜇似的发出一声怪叫。
这声怪叫既尖锐又凄厉,一时间镇住了所有人。我看到二歪子指着挂在吊钩上的“悬棺”,不停地哆嗦。大舅和我母亲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同样发出了两声怪叫!
“悬棺”像个钟摆,幽幽地飘荡,不紧不慢,不急不忙。
“我的亲娘哇——”大舅猛扑上去,搂住“悬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号哭,在场的人无不毛发倒竖!我母亲奋不顾身地扑到大舅身上,同样发出了瘆人的号啕。
“偏要推迟,这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报应啊!”小舅在我旁边阴阳怪气地聒噪,我狠狠瞪他一眼,心想:小舅,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的?
我随着人流涌上前去。透过这口临时拼接的槐木棺材缝隙看去,里面空空荡荡、干干净净,成了一个“空笼子”,大土方已不翼而飞!
我低头瞅了瞅湿漉漉的土地,一捋疑团浮上心头:按理说,泥土没了,里面的遗骨应该还在呀!总该有几块大的“幸存”下来吧?难道五十年的岁月把大姥娘的尸骨消磨得丁点不剩?或者,大舅指认的葬母地址本就有误?又或者……我不敢再想下去。
一阵嘹亮的哭声响起。母亲搂着大舅,结结实实哭成一团。兄妹俩“合哭”得万分投入,可我耳朵出邪,怎么听出了喜极而泣的味道呢?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我嗅着满世界泥土的芬芳,一股晶亮的东西涌上了心头。我听见自己脑子里“叮”的一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