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饲育》看大江健三郎的儿童视角叙事策略

2020-10-20 04:01于静静张晓瑜
文教资料 2020年15期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

于静静 张晓瑜

摘   要: 《饲育》,是大江健三郎的早期小说。此著以儿童视角进行叙事,是大江前期创作主题的代表作。本文从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陌生化、儿童视角与小说创作主题之关系三个方面,探究《饲育》中大江文学的儿童视角叙事策略。

关键词: 《饲育》    大江健三郎    儿童视角叙事

大江健三郎是继川端康成之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他出生于日本四国一个被森林包围的小村庄,地理位置偏僻却充满神奇色彩的村庄记录了他快乐又不平凡的童年。童年里的森林、河流、狗成为他文学作品中的常客,在他的妙笔下被编织成不同的故事。可能正是这种初心,让大江在初期的作品中对儿童视角叙事的运用爱不释手。本文从儿童视角出发,分析大江健三郎初期小说的代表作《饲育》中的叙事策略。

大江作为学生作家在文坛崭露头角,于1958年凭借短篇小说《饲育》获得芥川奖,从此扬名于文坛并大放异彩。《饲育》叙述了一个未曾经历过战火却间接受到战争影响的少年的成长史。“我”出生在一个远离战争的偏僻村庄,一个黑人士兵从坠毁飞机上乘着降落伞从天而降,闯入了“我们”的生活,像畜生一样被关押在“我”的住所的地下室。村里的空气由恐怖紧张到慢慢放松,黑人兵慢慢融入我们的生活,成为孩子们波澜不惊的日子里的欢乐源泉。不料镇上押送黑人兵的消息传来,黑人兵从“我”焦急的眼神中读出危险的讯号,竟把“我”当成了人质,在两方激烈角逐中我昏迷不醒,苏醒时的“我”已不是当初的“我”,“我”经历了一场非同寻常的成人礼。《饲育》全篇以儿童视角进行叙事,是代表大江前期创作主题的经典之作。通过对作家创作视角的探究,能够找到联系作品与作家情感发生机制之间的秘密钥匙,加深对文本的解读。

所谓儿童视角,是指“小说借助儿童的眼光或口吻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的儿童叙事角度”①。但是儿童视角小说不同于儿童文学作品,它不是对儿童语言、行为及其内心世界的单向的临摹和反映,而是在利用儿童的眼光或口吻及思维的特点的同时,发掘另一重的成人世界。《饲育》中的叙事者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同时是故事的主人公,大江借助少年的视角展开叙述,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少年眼中的战争年代。

一、第一人称限制叙事的儿童视角

第一人称视角,即叙述者采用第一人称,常见于叙事者为剧中人物的一类作品,主人公叙述自己的事情,用自己的视觉、听觉及感受传达一切②。

热奈特认为第一人称叙事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叙事者不在他讲的故事中出现,即“异故事”,另一类是叙事者作为人物在他讲的故事中出现,即“同故事”③(172)。《饲育》显然属于后者,正因为叙事者参与到故事当中,所以视角必然受到限制,他不可能像上帝一样全知全能。儿童视角与第一人称叙事的结合具有一定的必然性。首先,儿童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认知的过程,这决定了其视野的局限性。其次,儿童在日程生活中常用第一人称“我”进行叙事,因此第一人称是儿童视角叙事小说惯常的表现手法。

在《饲育》中,“我”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对于战争、对于敌人皆无概念,村子里的孩童生活简单而平凡,“我们”自寻乐趣。乘坐降落伞而来的黑人兵和“我们”化敌为友,正当我们打得火热的时候,黑人兵用敏锐的嗅觉闻出了危险的气息,并将“我”当做人质和他一起反锁于地下室。“敲击盖板的声音愈发激烈起来。小窗上再次出现大人们的脸。黑人兵咆哮着扼紧了我的咽喉。我拼命挣扎,无法抑制如小动物哀鸣般微弱的尖叫声从我歪扭微张的唇间漏出”④(417)。作者运用第一人称将一个少年的遭遇从听觉、视觉和感觉上逼真地传达给了读者,使读者身临其境,对主人公期待大人的迅速救援和惧怕黑人兵压迫的复杂处境深表同情。在这部小说中,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的儿童视角的优势得到了充分发挥,主人公和读者的距离被拉近了,读者能感同身受,从而产生共鸣。

《饲育》中第一人称儿童视角叙事的运用还具有另外一个特点。在小说开端,“我”交代了故事展开的背景。“与‘镇上彻底隔绝这一事实,对于‘我们这个古老却未壮大的开拓村来说,并没引起切实的烦恼。因为我们村里人在‘镇上仿佛肮脏的动物般遭到嫌恶。而且,对于我们来说,山坡那俯瞰峡谷的小村里,包含了所有的日常生活”④(387)。此段中使用了两个限制代词“这”和“那”,“这”是故事中的“我”的眼光,“那”则是“我”的追忆性眼光,即同为第一人称叙事,却存在两种眼光的交替使用。

通过这种形式,可以读出儿童的“我”和成人的“我”对于村莊存在的理解。在儿童时期的“我”的眼中,与世隔绝的村庄似被镇上遗忘的存在,却也正常运转。成人后的“我”再次回忆起儿时的村庄的模样,印象依然是自给自足的,似乎独立于世人的存在。无论是在儿童的“我”的眼里还是在成人的“我”的眼里,村庄都是一个边缘性的存在。此处折射出了村庄和“镇上”的对立,即大江文学中的“边缘”与中心的对立。总之,第一人称视角的儿童视角叙事这两种眼光的交替使用使文本产生一种时空上的连续,不仅为后文中的矛盾冲突做了很好的铺垫,为小说主题阐释埋下了伏笔,而且显现出了儿童视角小说视角化叙事的意义。

二、陌生化的儿童视角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的基本观点。最初是由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于1914年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一文中提出来的。他认为“对于熟悉的事物,我们的感觉趋于麻木,仅仅是机械地应付他们,艺术就是要克服这种知觉的自动化,艺术的存在是为了唤醒人们对生活的感受。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陌生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必须设法延长”⑤(10)。

由此可见,“陌生化”即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通过艺术技巧的加工后具备新鲜感,被读者重新所感知。儿童视角是人类生命的初体验的视点,儿童具有强烈的求知欲,任何对于成人来说司空见惯的事物,他们都报以新奇之感。从这一点来说,两者不谋而合,作者正是抓住了这种契合点,使用未带任何滤镜的儿童视角将原生态的大自然和复杂的社会呈现出来,达到使读者享受艺术的目的。以下分别从《饲育》中的语言特色、故事场景设置及内容三个方面探讨陌生化的儿童叙事策略。

在《饲育》中,主人公“我”生活于受大自然恩泽的闭塞村庄里,孩子们去抓野狗,去河边沐浴……俨然与大自然不可分离。正是由于这样一种舞台设置,读者透过儿童视角进行了一次奇特的自然之旅。

例如:

我把手掌放在弟弟那植物茎秆般细长的脖颈上,轻轻地摇晃着抚慰他,自己亦在胳膊温柔的摇晃中入睡了④(390)。

失望好像树液般渗入我的体内,令我的皮肤如刚宰杀的鸡的内脏般烧灼④(392)。

快吃饭时,桥上走来一位脖颈如小鸟般清爽的少女④(400)。

以上语句皆出自“我”之口,喻体都是动植物的比喻句。“植物茎秆”“树液”“鸡的内脏”“小鸟”……诸如喻体为动植物的语句在文中多处可见,具有儿童语言的特色,生动活泼,新鲜感十足,从而增加了读者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符合陌生化的审美要求,体现了陌生化的儿童叙事视角叙事的特点。

另外,在小说的开端,我和弟弟的出场设定在火葬场,两个孩子在火葬场捡拾死人颌骨中形状美观的骨头的故事情节,以用作胸前的徽章。火葬场的场所设定脱离了我们惯常意识中对其作用的认识,成为孩子们为打发时间找寻玩物的场所。不难看出,小说的叙事场景的设置因为儿童视角的存在被赋予意想不到的意义,由此儿童与死亡这一人生沉重的主题联系到了一起,为贯穿小说中的儿童视角下的对于“死亡”的认识做了铺垫。

最后,小说中以“我”为首的孩子们最初听闻黑人兵被村民抓住的消息时很不安,同时充满好奇,当亲眼见到黑皮肤彪形大汉时,“我”又因突如其来的恐怖而不知所措。于是孩子们来了一场“黑人是不是敌人”的论战,最后黑人兵被押送到地窖中。从“我”和黑人兵的第一次接触开始,“我”的恐惧不断在消减,与黑人兵“化敌为友”,一片和谐。不过,好景不长,“我”被黑人当做人质与他共处一室时,幼小的“我”开始了痛苦的心理挣扎。“我”对突然到来的一切不明其意,大人的世界“我”不懂,但被重击后的苏醒中,“我”感觉到“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这部小说透过儿童视角,将大人视角中的敌我关系淡化,“我”和黑人兵的友谊使“我”化身通风报信的通讯员……这些都符合一个成长中的孩子的行为心理特征,孩子用童真的眼睛观察陌生的世界,童心以待,却被现实灼伤,这种经历世事的成长史带给读者一种陌生化的阅读体验。

三、儿童叙事视角与小说主题

大江的《饲育》从儿童“我”的视角出发,叙述了一个战争年代背景下的黑人兵乱入村庄的故事,表达了大江反战的文学主题。那么儿童视角叙事和主题阐释之间有何种关联呢?

“儿童独立于成人世界之外又通过日渐的成长靠近成人世界的生命特征,使他们游离在了成人世界的边缘,只能用一种窥探的旁观者的眼光观察远远超出他们理解能力的成人社会的游戏规则”⑥。由此可见,儿童视角尚未发达的心智限制了其对进入视野里的事物的理解,因此儿童视视角具有客观性。“我”的眼睛如同摄像机似地记录了黑人兵在村庄的那段日子,“我”与黑人兵的“友谊”为何会突然崩裂?大人为何在紧要关头放弃“我”的安危强抓黑人兵?“战争”显然超出了一个儿童的理解范围。作者正是利用儿童的纯真与战争的残酷之间的剧烈的反差,使文本形成强大的张力,从而发人深省。

“成人在视角策略中模仿儿童,不能仅是为了展示儿童情趣,而是在模仿——宣泄的创作心理图示中,借助儿童身上几乎不受任何文化和意识形态浸染的生命原初体验,作为一种艺术途径实现对生存世界更新鲜有力的揭示,即借助童心之酒杯浇心中块垒。成人在文本中摹写的儿童观察世界的视角,正是隐喻了作者自己观察世界的视角”⑦。儿童视角小说虽然借助儿童的口吻进行叙事,但是背后隐藏着成人视角,即“隐含作者”的视角。在小说结尾,在包括父亲在内的大人们与黑人兵的暴力斗争中我晕倒了,苏醒之后,“我”原以为在遥远国度冲垮羊群和美丽草坪的洪水战争不会波及村子,但是我却切切实实亲身体验到了战争的残酷,“战争突然笼罩了村子。在这混乱拥挤之中,我感到非常憋闷”④(421)。由此可见,“我”的“憋闷”正是隐含作者大江的“反战”宣言,借儿童之口吐露作者的写作意图,是儿童视角小说的升华之处。

《饲育》的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那时大江正值孩童时期。1945年二战结束时他正好十岁,可以说儿时对战争的记忆是他启蒙时期的重要人生课程,小说中的主人公“我”恰好是这个年纪的孩童,这绝非偶然,作为经历过战争和战后民主主义时代的大江将具有战争背景的故事搬上文学的舞台,是对自己儿童时期的战争体验的回顾,更是借儿童的视角表达作者反战的文学主题。

四、结语

《饲育》作为大江健三郎从学生作家出发从而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一部力作,艺术创作手法娴熟,儿童视角叙事是作者谋篇成文的强大武器之一,成就了它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小说中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和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与儿童视角合为一体、浑然天成,使读者看到了世外桃源般的村莊里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从而引发人们思考。

注释:

①吴晓东,倪文尖,罗岗.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1).

②顾毅,李丽.《尘埃落定》英译本中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再现研究[J].牡丹大学学报,2016(7).

③热拉尔·热奈特.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④大江健三郎.个人的体验[M].王中忱,邱雅芬,等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⑤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M].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

⑥王黎君.儿童视角的叙事学意义[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4(4).

⑦王宜青.儿童视角的叙事策略及心理文化内涵[J].浙江师大学报,2000(4).

参考文献:

[1]吴晓东,倪文尖,罗岗.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1).

[2]顾毅,李丽.《尘埃落定》英译本中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再现研究[J].牡丹大学学报,2016(7).

[3]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4]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著.散文理论[M].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

[5]王黎君.儿童视角的叙事学意义[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4(4).

[6]王宜青.儿童视角的叙事策略及心理文化内涵[J].浙江师大学报,2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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