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村庄如何实现有效治理?

2020-10-20 05:04陈学金
三峡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村规民约

摘 要:在华北一些村庄,由于生计方式和社区结构已经发生转型,促进社会整合的方式亟需改变与创新。华北高村原本软弱涣散,借助修订、实施村规民约和加强党组织建设,构建了一种基于象征符号的文化网络,从而实现了协商共建的村治格局。高村的符号文化网络以“三类标牌”为基础,以党员为引领,以村规民约作约束,建立党群“1+1+X”的组织网络,提升了村庄的聚合力和集体行动力。基于象征符号的治理模式作为一种柔性的治理策略,其特征在于将象征符号与村规民约巧妙结合、党支部书记敢于担当、尊重党员和村民的主体性、依赖政府的项目支持。由于这种模式依赖于自上而下的资源配置和卡理斯玛式的领导者,因此其可持续性和可推广性有待于进一步跟踪观察。

关键词:象征符号;文化网络;村规民约;村庄治理;转型村庄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20)02-0037-06

一、问题的缘起

自2006年中国全面取消农业税之后,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不断加大新农村建设的投入,农村社区从原来相对受忽视转而成为重点建设和治理的对象。与此同时,华北地区开始出现“转型村庄”,这些村庄最重要特征在于大多数农民不再从事农业生产。由于经济结构发生转型,乡土社会的关系日渐松散,转型村庄由“熟人社会”转变为“半熟人社会”[1],或者一种舆论失灵、面子贬值、社会资本流散的“无主体熟人社會”[2]。在项目进村的背景下,村庄治理出现了“资源消解自治”的困境[3]:一方面,基层干部群体以项目谋私现象突出;另一方面,村民参与集体事务冷漠,村庄自治流于形式[4]。以城市社会为参照,华北转型村庄的个体化、原子化趋势似乎不可阻挡。在此意义上,促进农村社会整合的手段亟需改变与创新。

从既有关于村庄治理的文献来看,指出问题并分析症结的研究远多于对成功案例的深入剖析。从积极正向的角度而言,笔者最为关心的问题是:对于那些正在发生转型的华北村庄,哪些治理策略可以促进村庄内部整合?其治理逻辑为何?这些治理策略是否具有可持续性和可推广性?2016年10月至2018年7月,笔者围绕农村社会结构和社区治理策略等主题,对华北地区7个乡镇及下辖村庄进行了实地调研与深度访谈。被访谈人包括乡镇领导、主要部门负责人、村党支部、村委会负责人和普通村民代表。本研究的案例故事就是出于这些调查中的高村。本文将重点描述高村从一个软弱涣散的落后村转变为一个示范村的过程,并尝试分析其中的社会文化机制。

二、作为一个“转型村庄”的华北高村

高村位于华北地区的A区S镇西北部,一条河流自村北至村南环绕而过。2017年,高村有398户,867人,外来人口约350人左右;现有共产党员71名,村民代表30名。根据村党支部书记的说法,在2014年之前,村党组织和村委会软弱涣散,无法真正有效的服务村民,群众意见很大,对党组织的认同感很低。一位村民代表反映,“原来的班子又懒又软,就是不务正业”。村党支部还因此一度被列入镇级、区级软弱涣散党组织名单,高村因此成为远近闻名的“落后村”。

实际上,高村过去一些年呈现出来的软弱涣散有着深刻的经济结构动因。该村地处平原地区,村域总面积3347亩,其中耕地有1734亩。农业方面,当前,各家户承包的耕地都经由村集体进行了流转:500亩由外来农民租赁种植大棚蔬菜,村民每亩可得年租金1500元;500亩实施平原造林,每亩年租金1500元;400多亩向外出租用于种植苗木,每亩年租金1500—2000元;另有一些零散土地,用于培植小麦种、种植樱桃。非农产业方面,村内有一个个体性质的医疗器械企业,还有几个小型毛纺织加工厂,能解决村内少数一些人的就业问题。全村320余名劳动力全部非农就业。传统农业生产方式的解体,原有生产互助组织已不复存在,村民职业的异质化、多元化,青年劳动力的流动性增强,村民不再像农业生产时代有共同的利益和生活主题,也不像过去那样彼此需要、互相离不开。总体而言,村庄内部的向心力和社会聚合力随着生计方式的改变而降低,村民的价值观念也发生了变化[5]。对于高村这样一个转型村庄而言,如何能够实现有效治理呢?

三、构建基于象征符号的文化网络

2014年,A区启动村规民约修订工作,S镇将高村作为两个试点村之一重点推进村规民约建设。高村以此项目为契机,将村规民约制定与党组织建设结合起来,按照A区制定村规民约“三下三上”的工作流程,通过研究村史、广泛征集民意,提炼村域文化,通过三类标牌(党员户标牌、十佳户标牌、村规民约星级户标牌),以整治臭水沟、清理拾边地等行动为突破口凝聚民心,促进了村内团结,逐步形成了协同共建的村治格局。高村在短短几年内取得的成绩不仅令本村村民扬眉吐气,也让周围村庄羡慕不已。近几年来,更时常接待其他乡镇、区县,乃至其他省市相关领导的参观访问。

笔者将高村社区治理取得成功的原因归结为一种“基于象征符号的文化网络”的构建,也可以称之为基于符号的村庄治理体系。“权力的文化网络”是杜赞奇(Prasenjit Duara)为研究晚清社会中帝国政权、绅士文化及其他社会阶层相互关系时而创立的概念框架,意在弥补当时中国学研究中的方法论不足,将权力、统治等概念与中国社会特有的文化体系结合起来[6]1、220。借鉴杜赞奇的概念,在本研究中,基于象征符号的文化网络是指村庄正式权威为了提升社区建设的集体行动能力,以制定与施行村规民约为纽带,将标牌符号赋予意义,村干部、党员、村民代表、普通家户共同参与其中的组织、规范和行动的集合。这种文化网络既包括村党支部、村民委员会等正式组织,也能将文艺、娱乐、互助性质等其他非正式组织吸纳进来。

高村构建“基于象征符号的文化网络”主要依托于村规民约这个载体和运行机制。当代村规民约是国家正式法律和政策所倡导的一种社区治理方式,它是在村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的领导下,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的,针对集体公共事项民主讨论、协商,制定规范并实施的一系列组织和过程[7]。高村的村规民约由5条内容组成。第一条,党员明职责、亮身份、做表率,争当“五好党员”。第二条,村民争创“五个十佳”(即精神文明、敬老孝老、教子有方、绿色生态、遵规守制)。这是高村村规民约的独特之处,充分体现了高村历史文化特色。正是这一条,高村将村规民约转化成一种动态的评价与监控机制。第三条,宅基地以外不乱堆乱放、不私搭乱建、不违法出租。第四条,垃圾分类放门口,文明养犬拴狗链。第五条,节约用水,使用清洁能源。总体而言,高村的村规民约言简意赅,仅用百余字明确规定了党员规范和村民责任和义务。高村的《村规民约实施细则》还详细规定了“五好党员”“村规民约星级户”“村规民约示范户”评选标准与程序。

高村村规民约要求每名党员配带党徽,家门口悬挂“党员户”标牌,积极配合村两委开展工作,自觉接受群众监督。党支部还要求党员与村委会签订党员承诺书,保证积极配合党支部工作,积极联系群众,在集体决策的事项中发挥带头作用,以党员带动党员家庭,以党员家庭带动身边群众,以榜样力量改变村庄的风气。每年年底,村党支部都会通过党员大会现场推选、投票、表彰5名“五好党员”。凡是全部遵守村规民约后三条的家户均可获得“村规民约星级户”标牌。现在,高村每户门前挂有一块“村规民约星级户”的牌子。村里专门成立了由5人构成的考评小组。考评小组每月入户初评,由村领导小组会议确认最终结果。根据高村村规民约实施细则,“五个十佳”每年评选一次,由党员推荐好家庭,经村全体党员会讨论通过,实施挂牌表彰和物质奖励。

党支部是高村文化网络的核心,党员队伍是文化网络的重要节点,党员带群众的“1+1+X”模式是村域文化网络的主线。自2014年开始,高村党支部采取四种措施加强党组织建设。第一,定期过组织生活。高村每季度召开一次民主生活会,三名支部委员结合分管工作,对照党员标准,总结和反思自己工作,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第二,实施承诺述职。每年初,支部委员向党员大会宣读自己的承诺书;年末,将执行情况向党员大会述职,接受党员监督。第三,开展双项考评。在述职的基础上,党支部向党员发放“党支部班子考评表”和“支部委员考评表”,按照满意、比较满意、一般和较差四个等级,采取无记名投票方式,对支部班子和支委分别提出考评意见,当场唱票统计。第四,建立党支部与群众的沟通机制。依托党群“1+1+X”模式,构建起1名党员、1名村民代表、服务片区内5—6户村民的网格化服务管理体系,实现党支部的触角延伸至每一个家户。

高村党员队伍在修订和施行村规民约前后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在2014年前,村党委班子威信不高,凝聚力不足,缺乏事业心和责任感,引领和带动能力不强。党员队伍涣散,党员意识淡薄,服务群众的宗旨意识弱化。从2014年开始,高村党支部要求每一名党员在年初与党支部签订责任书,在实施整治臭水沟、拆除私搭乱建、清理拾边地、清理门前乱堆乱放等集体决策时,党员都发挥了率先垂范的作用。现在高村村两委例会每周至少一次;党员民主生活会每个季度一次,黨员互相批评、互相提建议。每月召开的党员大会每次都会有60名左右的党员到场出席。

高强书记在介绍高村的经验时,向笔者讲道:

就像你们看到的,我是三块牌子治村,第一是党员户标牌,第二是“五个十佳”引领,第三就是村规民约先进户的约束。……我们“五个十佳”引领,来推动农村的管理的一个方式(变革)。包括敬老孝老,这都是引领,现在村民有了自觉性。我们先改变环境,然后环境再改变人。(高书记,2017-3-31)

高村的基于符号的文化网络有引领(党员带头)、有约束(村规民约)、有组织网络(党群“1+1+X”模式)。如村书记所说,村党支部和党员队伍这个关键群体的变化,引起了村环境的改变,“然后环境再改变人”,带动全体村民的行为模式和价值观念的改变。高村三类标牌就是一种象征符号,代表着行为规范和价值观念,对于村民个体来说,履行与否则直接关系着各个家户的面子[8]158。在这个意义上,基于象征符号的文化网络不仅是一个有着共同规范的文化群体,而且也是一个动态的群体性的行为监控网络,个体和家户能否获得尊重就取决于他们履行责任和遵守规范的程度。

老百姓的事儿,一个是奖励,一个是面子。比如我们的牌子上贴星儿,有的家贴了,有的家没贴,没贴的觉得没有面子。可是,我们贴也不是白贴,每月一颗星100块钱,一个季度一兑现。……上学之后,学生得了奖励,老师给我贴一个红旗,就告诉家长,就是这么一个概念。老百姓也是这样。(高书记,2017-3-31)

如同村书记所描绘的这样,“贴星儿”的规定与行动在村庄中树立了道德上的“典型”,人为地把村民和家户列入到“有面子”与“没面子”、“积极”与“落后”的二元框架中,对典型和榜样的观看过程往往会产生一种戏剧化的效果,从而将更多的人带入到村庄的伦理秩序中。应该指出的是,其实这正是当代中国新德治和政党伦理在村庄的一种表征与延续[9],只不过,与集体化时代偏向于重视精神激励不同,在当前转型村庄的德治体系中,物质奖励和精神激励并重。

四、高村治理模式的复合支撑

在项目进村背景下,基层政权与农民的关系也发生了转变,基层干部越来越充当组织者、协调者、服务者的角色[10]。与此同时,村庄的治理策略也发生了较大改变。高村以“三类牌子”为载体,以实施村规民约为抓手,以环境整治为核心主题,加强党组织建设和党群联结,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村庄秩序的符号化和社区行动的民主化和程式化,促进了村庄社会团结与整合。从根本上来说,基于象征符号的治理模式是一种柔性的治理方式,它的产生是后税费时代华北村庄转型的结果,满足了当前新农村建设和治理的需要[11]。在此意义上,高村的符号治理模式在华北农村地区具有典型性特征。具体而言,高村的治理模式具有如下特征:将象征符号与村规民约巧妙结合、党支部书记敢于担当、尊重党员和村民的主体性、依赖政府的项目支持。换言之,高村的治理模式是由上述这些因素复合支撑的结果。

(一)将象征符号与村规民约巧妙结合

哲学人类学家从本体论的高度提出,人是符号的动物,符号化的思维与行动是人类最重要的特征[12]38。人类的独特性之一就在于能够象征性地表征和运用客体,构建社会情景,参与社会互动,创造、维持并变革社会结构。符号是由人所创造并能够被人所知觉,含有某种意义或意象的一种载体。从经验的中断与连续性、符号和意义的角度来理解高村的符号治理是有益处的。个体的经验总是具有流动性的,而且是短暂的、易逝的,而高村三类标牌符号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唤醒村庄共同体中个体对自我身份和责任的觉知、对集体事件的记忆、个体与群体的联系,以及与此相联系的情感、态度与价值规范。

标牌符号是高村社区成员集体反复协商的产物,凝结着集体价值和行动规范,而且其意义通过村规民约被正式固定下来。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标牌的悬挂、评比以及相关的奖励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因此,象征符号及其意义被村民内化于心,构成村民个体行为的行动指南。高村书记告诉我们,很多家户的标牌都印刻着一两个感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印记也将极大地作用于将来的行动。正是这种具有建构性、连续性的符号和集体记忆确保处于变迁过程中的村庄获得一种想象中的社会秩序和文化认同[13]。

(二)党支部书记敢于担当

马克斯?韦伯认为,卡里斯玛式(Charisma)的人物是指具有某种超自然的或超人的、至少是特别罕见的力量或素质(譬如勇敢、无私、有智慧等),具有某种超凡魅力,从而引来很多追随者[14]351。高村所取得的成绩离不开现任党支部书记高强,可以说,高强在村庄内部是一个卡理斯玛式的人物。在集体化时代,他曾经担任过高村生产队长,20世纪90年代之后,又担任过镇办企业负责人。2010年6月,高强当选村委会主任。2012年12月当选为村党支部书记。他不仅有较为丰富的管理经验,更为重要的是,他对高村的感情与责任意识激励他在高村软弱涣散之时迎难而上,勇于担当。村里的一位老者这样评价高强,“高村的变化,最主要的还是从这个领导开始。从他个人来讲,家里经济条件挺好,不想从村集体这里捞多少好处。”笔者问一位中年妇女,“为什么咱们村能搞的这么好?”对方非常实在地回答:“干部与群众一条心啊!”普通村民的话也验证了高强在村中的威望。

(三)尊重党员和村民的主体性

高村的每名党员胸前配带党徽、家门口悬挂“党员户”标牌,这种举措强化了党员身份与责任意识,增强了党员在各种集体事项中的行动力。身份是连接个体和社会结构的重要纽带,当个体在某一情境中被予以明确的责任担当时,个体与他人的关系、个体获取尊重就都取决于个体履行责任担当的程度[15]348。因此,党员亮身份、明职责、做表率的过程,也是党员获得主体地位和尊重的过程。高村在修订和施行村规民约的过程中,充分调动党员、村民代表和普通群众的积极性,村民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得以施展。高村为修订村规民约,组织党员、村民代表、老干部进行了20余次讨论,反复修改了10多稿。从村民角度而言,参与村规民约修订和村级事务的管理增强了主体意识,有了主人翁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高村有一个评剧团,拥有团员30多名。评剧团除了每周开展排练外,每逢重要节假日还为本村及邻近村庄群众义演。自高村推行村规民约后,评剧团将村规民约编成了朗朗上口的评剧唱段,在村民间传唱。

(四)依賴政府的项目支持

需要指出的是,高村在几年之内取得迅速转变,离不开上级政府的支持。为了支持高村发展,A区和S镇分别选派骨干作为党建联络员入村工作,负责指导村党支部党建工作的落实与创新。近年来,S镇在发展地区社会经济的同时,也在不断加大百姓民生方面的投入。S镇自2013年实施农村养老补助工作以来,在市区两级补贴的基础上,镇政府出资补贴标准连续两次提升。从2016年1月起,65—69岁,每人每月100元;70—79岁,每人每月200元;80—89岁,每人每月300元;90岁以上,每人每月500元。2016年,高村的可支配性收入有500多万元。据介绍,村集体的收入来源主要包括村土地租赁收益200多万元;政府的各类项目支持经费有200多万元。2017年,高村开始修建村史馆,建设费用250万元来自政府的项目支持。镇政府还正在高村建设一个污水处理站,惠及高村及周围几个村庄,投资超过1000万。高村是S镇重点建设的一个村,上级领导经常被安排到此视察工作。据S镇副镇长介绍,目前S镇经济条件还不错,近几年,镇政府平均为每个村的新农村建设工程都投入了五六百万元,用于建公园、广场,整治环境、修建排水设施等项目。个别村的包装工程就能花费两三千万元。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样,镇政府以项目制方式介入村庄建设和治理,这个过程需要依赖于村庄权力精英的全力配合,而村庄权力精英则借助政府权威和资源争取来维护自身的合法性。

五、对基于符号的治理模式的可持续性和可推广性的讨论

通过近些年的努力,高村基于象征符号的村庄治理模式实际上已经营造出一种积极向上,团结进取的村落文化。高村也因此成为远近闻名的“示范村”和“样板村”。但是,这种基于村规民约和党组织建设的协同共治模式是否具有可持续性和可推广性呢?

(一)可持续性的问题

可持续性问题又可以分解为以下两个问题。

第一,物质激励的行为约束能走多远?

高村的村规民约既有引领、有竞争机制,而且还有物质奖励。若每个季度能获得三颗星,每个家户就能得到300元的奖励。在调研中,其他一些村庄的干部领导就提出,村集体没有财力,实施村规民约肯定是行不通的,“没有好处,谁能听你的”。在村庄的治理实践中,行为约束和物质激励之间关系为何?缺少了物质激励的行为约束是不是就会缺少效力,并最终走向失效?在访谈中,笔者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高书记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村不算有钱,是穷村。你不能总是发福利,你总发福利,对于老百姓来说,他就老认钱了!……我们给你钱,就要和什么挂钩。……你不能搞强制,像文化大革命似的斗你。先引领你!发福利和引领挂钩。……我们钱少,有钱要用在刀刃上。(高书记,2017-3-31)

从书记的回答中可以看出,物质激励在村民生活方式、行为方式转变中所扮演的重要作用。实际上,在整个社会强调市场经济和个人竞争的大环境下,经集体讨论的行为规范的履行必须同时注重精神和物质奖励。这在当代中国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遍法则。假若缺少了金钱和物质的激励手段,村民还会不会遵守由村两委牵头制定的规则?这是值得继续追踪深入研究之处。

第二,如何实现村庄权威的有序接替?

马克斯?韦伯区分了传统权威、法理权威和卡理斯玛三种权威类型,并指出这三种权威的正当性基础和支配形式。中国人类学者在韦伯理论的基础上提炼出乡土社会中的第四种权威,即基于仪式性竞争的民间权威[16]。民间权威起源于现代国家政权向地方社会的渗透,以乡土社会的民权意识的成长为背景,其存在的正当性基础就是真正能够为民众的公利去做一些事情。民间权威通常产生于人们对旧有的权威表示反感或是在社会出现危机之时。以198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颁布为标志,村庄选举制度把一个独立的、有潜在竞争性的权威引入到农村治理结构中[17]352。进入21世纪之后,在中国广大农村推行的基层民主选举和村民自治实践,给民间权威的形成和转化提供了新的文化土壤。每三至五年一次的村两委换届选举无疑已成为最重要的仪式性竞争的场合,在此之中,村庄内多元权威展开竞争,不同类型的权威得以转化。而且,这种机制暗含着一种自我否定与自我更新的逻辑。

高村近年来所取得的政府项目支持,在整治村庄环境、公共文化空间建设等方面所取得成绩,正好构成了高强这个民間权威转化为官方正式权威的合法性基础,也是村两委获得村民支持的基础。总体而言,目前华北农村社区建设正是通过提供像城市中一样的公共基础设施和基本公共服务而达到凝聚社区认同并促进社区整合的。事实上,镇、区政府领导层面最为关心的是选好村干部的问题,在他们看来,一个好的村领导就意味着一个好村庄。而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乡村社会中缺少既有能力、又能担当的乡贤或能人。高强书记已年过花甲,当他退出村庄政治舞台后,村庄需要新的权威。权威的更迭、合法性的获得,都需要新的竞争与考验。同时,我们所看到的村庄治理是在行政强控制模式下进行的[18],而并非是一种自发的、自下而上的自我建设和治理过程。在过疏化的村落中,村中的事务主要是由老人所参与和支持的[19],而年轻一代之间的社会关联愈益脆弱,村庄社会的原子化趋势明显,这是华北村庄治理中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二)可推广性的问题

作为样板村,高村基于象征符号的治理模式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可推广性?讨论此问题的前提是确定哪些因素是必要条件。从高村的案例来看,一个大公无私而且有能力的村党支部书记,充分尊重和调动党员、村民的主体性,上级政府在资金和项目上的大力支持,这三者是必不可少的。前两者可以归结为人与策略的因素,第三个则是物质保障。已有研究者指出,在行政资源和财政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基层政府的项目试点选择并非是随机性的,项目村往往具有特殊之处,并被不断地锦上添花[20]142。一个试点村庄,往往会同时承担多项试点任务,这种多重试点的运作过程一方面可以降低试点失败的风险,另一方面也可以构建一个样板应对上级的检查和验收[21]。

在一个非正式场合,副镇长告诉我们,当初之所以选择高村作为村规民约试点村,主要因为高村村子小、外来人口少、村庄矛盾纠纷少、党组织较为有力。若在其余的20多个村推行村规民约,效果也会参差不齐。高村作为S镇的试点村不断得到镇政府的青睐和眷顾,也更容易取得成绩。正如我们看到的,高村的村委会大院古朴、优美,村庄的文化宣传栏和宣传墙五彩缤纷,文化活动中心建筑面积近1000平方米。但是,并非每个村庄都有机会能同时获得这些建设项目。镇、区两级政府还不能给所有村庄提供这样的经济支持。因此,研究者对高村治理模式秉持一种谨慎乐观的态度,这种模式的可持续性和可推广性有待于进一步跟踪观察。

注 释:

[1] 贺雪峰:《论半熟人社会——理解村委会选举的一个视角》,《政治学研究》,2000年第3期。

[2] 吴重庆:《从熟人社会到“无主体熟人社会”》,《读书》,2011年第1期。

[3] 李祖佩:《“资源消解自治”——项目下乡背景下的村治困境及其逻辑》,《学习与实践》,2012年第11期。

[4] 吴蓉、施国庆:《后税费时代乡村治理问题与治理措施——基于文献的讨论》,《农业经济问题》,2018年第6期。

[5] 陈学金:《京郊农村社区的房屋建设、冲突解决与文化转型》,《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6] [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

[7] 陈学金:《历史视野中的当代村规民约与农村社区治理》,《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9年第2期。

[8] 翟学伟:《人情、面子与权力的再生产》,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9] 应星:《论当代中国的新德治》,《村庄审判史中的道德与政治:1951—1976年中国西南一个山村的故事》,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

[10] 周飞舟:《从汲取型政权到“悬浮型”政权——税费改革对国家与农民关系之影响》,《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3期。

[11] 陈学金:《教育作为一种治理技术——基于华北农村社区治理过程的考察》,《社会学评论》,待刊。

[12]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

[13] 王晴锋:《村落社会的集体记忆与有机团结之耦合关系——以绥宁上堡侗寨为例》,《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6年第4期。

[14] [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15] [美]乔纳森?特纳:《社会学理论的结构》,邱泽奇、张茂元等译,华夏出版社,2006年。

[16] 赵旭东:《仪式性竞争与第四种权威——政治人类学视角的民间权威与公共性支配的社会逻辑》,《西北民族研究》,2017第2期。

[17] 周雪光:《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一个组织学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

[18] 陆道平、张铭:《行政强控制模式之认识根源批判——对当前农村社区治理思路的哲学思考》,《福建论坛》,2011年第12期。

[19] 田毅鹏:《村落过疏化与乡土公共性的重建》,《社会科学战线》,2014年第6期。

[20] 欧阳静:《策略主义:桔镇运作的逻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1年。

[21] 陈那波、蔡荣:《“试点”何以失败?——A市生活垃圾“计量收费”政策试行过程研究》,《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2期。

责任编辑:刘冰清

文字校对:向华武

基金项目:2017年北京“高创计划”青年拔尖人才项目(2017000020044ZS07);北京市社会科学院项目“传统文化与农村社区治理过程的人类学研究”(2018B503)。

作者简介:陈学金(1982-),男,北京通州人,民族学博士,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社会人类学,教育人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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