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卫东/江苏省南通大学情境教育研究院、江苏省南通市教育科学研究院
我与李吉林老师认识的时间不算很长,前后15年,其间接触较多,有几年则过从甚密,中间又有一年多在她手下工作,朝夕相处。因而,尽管不是她的学生、徒弟和同事,但应能列入她所亲近的人之中。
记得小时候耳边常响起毛主席的指示:“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李老师不是“白衣天使”,也不曾听说她有过救死扶伤的故事,然而,当提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随即在我的脑海中迸出一句话,“李老师是大写的人道主义者”。在我看来,在当下,没有任何一句话比这句更能精准地刻画李老师的形象和风范,更能简明地概括李老师的精神与品质。
李老师每一天日常生活、每一步教育行走都有人道或人道主义的因素、色彩和印痕,倘若她的精神、观念世界里没有它,那定然写不出“情境教育的诗篇”,定然不能成为一个著名的儿童教育家。人们做李吉林及其情境教育研究,探源于此,或许会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经历与感受:这或许就是李吉林及其情境教育精神和力量的渊薮之所在。
大凡事业取得巨大成功的女性都有着一颗强大的心,李老师也不例外。“文革”时期遭受沉重的打压和侮辱,她没有低下高昂的头颅;进行情境教学实验之初,有来自多方面的质疑、一些人的讥讽和阻挠,她却愈挫愈勇,奋力向前;凭一个小学教师的身份,在学界与人交往和对话,既表现出真诚、谦虚与好学,又敢于亮出自己,乐于接受批评……她矢志不渝、果敢执著的品质铸就了她事业上的辉煌。
2017年,李吉林情境教育展览馆揭牌。
李老师也有极为柔软的一面——“见不得”贫穷与弱小的人。童年的她是一个苦孩子,自小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饱受生活的艰辛,也因此更能体谅穷人和弱者的不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难副”的是,李老师待人接物从没有“名人”的架势和作派,尤其在地位卑微的底层人士面前,是一个让人亲近的“大妈”形象。有一次,在巷子里和清洁女工闲聊,得知对方比自己小一岁,但样子却很显苍老,她为彼此同龄而处在不同生活境遇感到心酸不已,眼圈都红了,之后格外关注这位清洁女工……类似事情很多,我多次见到她对身边的临时工关怀备至、对食堂工友关爱有加;她个人生活十分节俭,接济他人却非常慷慨。
尤为同情弱势学生。一名已留过两级的来自乡村孩子来插班,她欣然接纳并提前提醒全班学生不可歧视他,并尽力为他创造表现自我、提升自信的机会,这使他进步很快,在作文中的一些细节描写流漾出一个小“暖男”的温情,这正是师生真情互激与共鸣的结果。有关部门要为她录制教学实况,为了达到最佳现场效果,对全体学生要有所取舍,她则执意“一个都不能少”。课上,这名男生表现突出,凭着农村生活的见闻与经验,对一名同学描述自然景物过程中所出现的错漏进行了纠正和补充,成了本堂课的一个亮点。长大后的他发展得不错,他说:“是李老师给了自己一个新的生命。”1999年,李吉林老师荣获“王丹萍教育奖”,她拿出全部奖金,为全校家庭经济条件困难的学生购买全年的《百家作文》……孩子们在她心里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而其中的弱者更是她时常牵挂和惦念的对象。
李老师深深怜及教材文本中穷人和弱者的形象,对之寄予丰富而深厚的情感。她是一位“抒情诗人”,情境教学以情取胜,以情促智,当作品本身带有一定的悲剧色彩或主人公是一个悲剧形象时,课堂的情意氛围更是浓得难以化开,不时掀起一阵阵情感高潮;在李老师的课堂,这类作品教学时几乎都达至所有文本教学的情感巅峰,引发师生情感的巅峰体验。无论是教《月光曲》(贝多芬为一位盲姑娘和她哥哥弹奏,琴声仿佛将兄妹俩带到月光下的海边),还是教屠格涅夫的小说《麻雀》(老麻雀为了拯救小麻雀,不畏猎狗、勇敢搏斗的情景);无论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还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这类课都成了李老师教学中的经典课,抑或是经典中的经典。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面对穷人和弱者油然而生的同情、怜悯和恻隐之情中,她常常有一种悲剧的崇高感,有一颗博大深厚的仁心。有此人才有此心,有此心方有此情,李老师正是一个这样的人,正有一颗这样的心。
胡乔木把“人道主义”分为两类,并对第二类(“作为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予以肯定与推崇。李老师对弱者怀揣一颗柔软的心,这与其强大的心相辅相成:在很大程度上,是此种道义之情驱使她走上扶贫济弱、尽可能地使每一个学生都获得公平与和谐发展的教育之路上。霍尔巴赫将人道主义称为“社会道德中的第一个道德”,我们也可以讲,“同情”以及它所内蕴的人道主义情怀也是情境教育的“第一原理”。
同情心是人道主义的一种重要“构件”,没有同情心的人断然不是人道主义者;当然,有同情心也未必能成为后者,还要善于进行更高层次的“共情”,即站在他人、对方等立场上来思考和行动。李老师说,“我,长大的儿童”,强调要“用儿童的眼睛去看世界,用童心去感受世界”。这就是“儿童立场”,我曾将之概括为,“回归童我,以己度人”。成人如果不能“回到”自我已成过往的童年生活情境中,那将无法真切地体察当下儿童独特的心理世界,与“童心”终究有一层之“隔”。成人的“童心”需要自己寻找和唤回。当然,除了“童心”,我们还能感受到李老师真挚的“慈意”。在老子那里,“慈”有另一层意涵——“以百姓心为心”,从这个角度和高度来理解,她的“共情”“童心”和“慈意”是“以儿童心为心”,进而“以百姓心为心”,这与当下中国所倡导和弘扬的“以人民为中心”的理念与精神一脉相承,完全契合,因此,可以将李老师身上所内蕴与表现出来的“童心”视为人道主义情怀的一种具象性表达和时代化转换。
关于李老师和情境教育的儿童立场问题,有不少论述,在此我不一一展开,仅写意性地说几点:其一,她进行教学实验与改革,初衷在于反对不把儿童当作人、而当作某种工具的种种倾向与行为,她多次和我谈到对中小学生学业负担过重、童年缺少应有的快乐等现状的不满与担忧,事实上,情境教育的旨归之一正是归还给孩子们应有的童年幸福;其二,作为“四大课程”之一的野外情境课程,其主要内容和表达方式是自然实践,到“蓝天下的学校”读“三百页大自然的书”,李老师是在隐藏目的的活动中陶育“自然之子”,这是顺性而行、适性而为之举,孩子们既拓宽了知识视野,也陶养了与自然、与自我、与他人和谐相处的美好情愫;其三,儿童的天性中也有惰性、劣性以至恶性,问题不在于是否要消除与杜绝,而在于如何引导他们去消除与杜绝。李老师引导他们朝着正向的价值走去,“向着明亮那方”飞奔。所以,孩子们不是视学习为畏途,而是乐此不疲,有的刚满10岁的孩子为了把作文写完,居然不想出去活动,如此热情又岂能搞不好学习……
乌克兰一位学者认为,“惬意性原则是苏霍姆林斯基人道主义教育学的一条重要原则。惬意性是一系列自然、社会、教育心理的因素,这些因素决定儿童在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前这一阶段,在良好的情绪环境中的生命活动。”其实,惬意(性)也是情境教育中的儿童最鲜明、最突出的情感和情绪体验。有了这种积极体验,他们又会反过来“对教育过程产生好感”,进而使自己“成为我们在教育他们中的自愿助手”。格鲁吉亚著名教育家阿莫纳什维利认为,让孩子们成为如上所述的“自愿助手”,这是“人道主义教育的主要原则”。李老师的孩子们就是这样的“自愿助手”;另一方面,所有的教育教学变革,最终都要指向于“自愿助手”的诞生、涌现与发展。
在《情境教育的诗篇》一书中,李老师说:“一句话即可概括全书,那就是,‘一切为了儿童’。”诚哉斯言。不过,如果把这句话改为“一切为了人”,亦无不妥,甚或更为全面:其一,儿童当然不是他自己的完整状态,他要走向并最终成为“人”,“学校教育的理想是培养全面和谐发展的人,社会进步的积极参与者”,“为了儿童”实质上就是“为了人”;其二,情境教育除了指向于儿童的成长,也引领和带动了一大批教师的成长,在李老师所在的学校内外,有一个庞大的情境教育“专业社团”,有无数追随她阔步前行的“情境人”,而情境教育本身就是一所“教师发展学校”,它趟出了一条扎实有效又别具特色的教师教育成长之路,此方面的“育人”之功不可小觑,也是它使得指向儿童的“育人”行为不再是一个人的工作,而是一群或一类人的事业。
李老师对年轻一代的栽培、提掖与“化育”鲜有人及,也自有人说。作为一个“后来人”,我是“不幸中万幸”——未能在更早一些时候来到她身旁,拜师学艺;却在年届不惑之时走上教科研岗位,从此有机会走近她,学习她,进而加速了自我成长与发展的步伐。我之所以在这十多年中能于学识和业务上不断精进,离不开李老师对我的不吝指导和倾情帮助:她使我渐渐悟得基于一线教师实际,建构实用而适合的草根化教科研方法的技术和路径,逐步成为一名学有所长、研有所擅的“专家”;吸收我参与她所主持的全国教育科学规划“十一五”课题核心组,既产生了一批超越个人过往水平的成果,也凭借它及其他几项不可或缺的条件跻身省教科研系统首批教授级中学高级教师之列;充满信任,将著述《情境教学策略》一书的任务交给我和她的一位助手,并坚决谢绝我们共同署名的美意,使这本凝聚了她许多心血和智慧的书成了我和她助手的“专著”;创造和提供机会,让我到国内许多地方推广情境教育,使我慢慢拥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人前人后给予我正面评价和认可,使我这个书生气颇浓的人得到更多人的理解和尊重……李老师似一棵可靠的大树,使我倍觉安全;似一座坚实的桥梁,使我通往成功;她是我人生的导师,使我心明路正,且行且远。没有李老师,就不会有如今稍具内涵、略有成果的我。而如我一般得益、受惠于李老师的人很多:度人度己,度己度人,这在她那里,妙合无痕,浑然一体。
李老师辞世前没有交代任何“后事”,她的“生命绝唱”是对儿女的叮咛:“要一辈子对别人好,帮助别人!”质朴之至的话语既体现了一名共产党人的坦白胸襟,也不无宗教般宽大为怀的仁慈心肠,更是人道主义精神的一次绚烂绽放!
雅斯贝尔斯说:“人道主义基本上是一个教育问题。它以最纯粹的形式和最简单的办法把最深刻的人生内容教给青年。”人道主义自成一种博大精深的理论体系,大道至简,可以用简明扼要的话语揭示其精髓与要义。有人把它概括为两个基本的方面,“一是把人当人看,二是使人成为人”,是的,这些在李老师身上都得到了很好的印证与诠释:“把人当人看”,说到底是眼睛朝下,把穷人、弱者或孩子(未成年人)当人看,给他们以眷注、关怀、怜爱、勉励和支持,让他们体验到人间的温暖、人生的希望和生活的情趣;“使人成为人”,则是带领他人向远方眺望,往高处攀援,让人在不断的“非其所是”的过程中成为新的、更优秀的自我。李老师穷其一生做了许多大事业、大文章,可囊括于这两句话中。我想套用著名文艺评论家钱谷融的一句话——“伟大的文学家也必然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写一段发自肺腑的文字,以此表达我对李老师深深的怀念与崇敬:“伟大的教育家也必然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