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琪
观赏《骷髅幻戏图》,有人称其神秘色彩就如同“蒙娜丽莎微笑”那般,让人着迷沉醉其中。也有人直接称呼它为骷髅图,这主要由于位于画面视觉中心的大骷髅。这个骷髅与寻常骷髅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着衣的。并且,我们日常所见的衣服都是用来遮挡身体御寒的,而这具骷髅所穿的竟是半透明长衫,其中的骨骼胸腔一览无余。它头端同样还顶着一副半透明的乌纱帽,正坐在地上,右腿弓立支撑着右手,左腿盘放于地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其手中所执的悬丝傀儡在数条丝线的牵引下,一具小骷髅正抬着双手与一小儿互动。而骷髅正对面的小儿更是完全被其所吸引,匍匐状靠近小骷髅,伸手想要触碰它。小儿身后其母,双臂展开似乎是想要拦住小儿。这一画面已是让人甚是疑惑了,目光转向大骷髅身后,竟有一妇女做其身后,懷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在给孩子喂奶的同时,神情淡然的注视着眼前的情景。面庞上好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整幅画面的左下角,放置着挑担,里面装有许多日常杂物。而大骷髅与喂奶妇女身后的背景则是一高大的方墩,其上竖着一个牌坊,写“五里”二字。
这幅画的风格十分诡异,与传统的中国画迥然不同,所绘内容甚是怪诞罕见,不禁让人浮想联翩。画家奇妙的把新生儿与人死亡后的遗体放入一幅画面中,总让人想要摸透其中的含义。画家李嵩在当时最为杰出的成就表现在界画上,尤擅道释人物,师从画师李从训。他的界画功底亦得益于早年间的木工经历。其从画生涯横跨三朝,功力深厚,可以称得上是元老级画师。李嵩与南宋当时诸多画家一样,都是出身平民,因此对于市民阶层的关注就比较密切,常行走于街巷之中,更是创作出了流传至今的《货郎图》,其中再现了当时孩童围绕货郎嬉戏玩耍的场景,很是热闹。但反观这幅《骷髅幻戏图》,对于其中骷髅的描绘可谓是精妙准确,大骷髅与小骷髅的动态、比例皆是舒适自然。不仅让人叹服画家的写实功底以及细腻的心思。在造型上真的是无可挑剔,足以可见其写实精神。但是,一向热衷于表现现实生活的画家李嵩又为何去描绘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画面情景呢?就像元代画家黄公望总结的那样,“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弄一个小样儿把冤家逗。”背后的指向实在是难以捉摸。
(1)生死观
提及其中所传达的生死观念,这无疑就是指代这画面中的大骷髅与匍匐婴孩。《说文解字》曰:“髑髅,顶也”,指的是死人的头骨,后“髑”与“骷”读音相近,“髑髅”也作“骷髅”,延伸为死人的头骨或者全身骨架。在这幅画中,我深深的感受到了生与死的转化轮回,这里不禁联想起庄子的叹骷髅与“齐生死”。在战国时期,就有庄子叹骷髅的故事。大致内容就是庄子在去往楚国的途中,偶遇一具骇人的骷髅躺在荒郊野外,内心不免十分感慨。直至深夜,白日里的那具骷髅潜入其梦境中,与其对话。二者聊了许久。在梦境里,庄子接连向骷髅发问了五个问题,询问骷髅为何沦入今天这般无人祭祀立衣冠冢的境地。但骷髅的回答却让他十分意外,骷髅向庄子讲述了人死后的快乐,不但可以无拘无束,还能每日享受无尽的惬意。庄子甚是质疑,告知骷髅可以帮助其复活,怎知,骷髅却十分不情愿,恳求庄子放过他,勿让其在坠入人世的磨难中去。其实,这种死后至乐的生死观恰恰是庄子本人的观点,这就是他对于生命的理解。回顾庄子生活的战国时期,群雄四起,年年战乱,百姓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萌生出这种“乐死恶生”的思想也是合理的。整片土地已经被瓜分成碎片,有钱有势的人们主导着一切,没有规则,没有制度,小人当道,才子们都无处施展才华,这样一个世界并不让人留念。这里不禁感叹其对待生死的超然,通过庄子与骷髅的一系列对话,不难看出,他希望众生都能关注自己,爱护自己。他这种思想已经超脱了传统的厌世避世思想,十分独特,庄子认为人活着有太多的情非得已,被世事牵绊左右,终日无法快活,死亡却是一种解脱,死亡后人的灵魂就能够像山间万物那般,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所谓齐生死,就是说庄子认为,在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生与死,他把人与世间万物看作同样,都是气凝聚而成的,聚集在一起从而有了形状,有了生命,而这股气消散了就称作死,他把生死的看作最为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和四季更替、白昼变幻那般再寻常不过了,这些气之变化只不过是为了符合天地的运转罢了。既然怀着这种观念,自然也就不诧异他的妻子死去为何他还能鼓盆而歌。也只有这种齐生死的观念,人们才能摆脱惧怕生死的恐惧吧。其实,在叹骷髅的故事里,这本是绝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庄子以这种想象来表露自己的观点态度,假装在梦境中为生而辩论,与象征死的骷髅争论不休,实则庄子为的就是表明死之乐趣,为的就是改变人们的执念,对于生的极端追求。在他的《庄子》这本书中,就有许多宣扬此种观点的言论,这些无不显露出其对于自由的极度追求。在叹骷髅的故事中,这种生死的轮转的观念对于后世影响颇深。同时,骷髅就此增添了许多内涵,出现在后朝历代的作品中。在此后的年岁里,历代文人曾多次引用过它,可见对其思想的认同。
秦汉两朝,国家步入短期的统一,人民得以安稳度日,然而到了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政权再次土崩瓦解、支离破碎。战国时期的乱世又一次重演,这一时期关于骷髅的寓言故事再次被各路文人所借用,逐渐的从过往寓言的形式过渡为抒情赋的新面貌。同时在内涵上,也有了较深的转化,即由庄子的“乐死恶生”的生死观演变为十分消极的“叹死悲生”。各路诸侯的起伏争斗,百姓朝不保夕,命运多舛。文人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奈,惆怅、痛苦之间将自己的怨言表现于纸卷上,一解愁思。其中,张衡的《骷髅赋》堪称代表,故事与庄子至乐比较相似,本是在畅游,已是人生极大乐趣,却碰见骷髅便为其感伤,想要帮助他重生,哪知骷髅却讲述了诸多死去的逍遥自在。在这些谈话中,可以深深的感受到活着的不易,对话中充满了凄凉悲苦。虽然张平子似乎是在悲叹骷髅的惨况,但是其中更多的是对生不逢时、命运凄凉的哀怨。骷髅说的这般生不如死,正是当时时代背景的映射。追溯到张衡当时所在的朝代,外戚掌权,毫无公正严明的律法,官官相护,渴望整治法度的张衡毫无可用之地。张衡的《骷髅赋》可谓是在诗赋中的首开之工,其后,曹植也写了一篇《骷髅说》,相比较张衡的而言,其中的骷髅并不是吹嘘自己的逍遥,反而开始悲叹自身的凄惨孤寂,传达着“叹死悲生”生死观,骷髅的内涵进一步演变,不同于前朝的逍遥,而是无尽的凄惨可怜。
无论是张衡的《骷髅赋》还是曹植的《骷髅说》,二者的思想、手法基本相同,通过借着骷髅的嘴诉说死去的快活来反衬活着的辛酸苦楚,以此来嘲讽社会。即使死去后有多么快活,但仍旧是悲凉的。他们并没有如庄子鼓盆而歌那般超然,仅仅是在悲叹自身的命运罢了。再反观这幅《骷髅幻戏图》,画面中的大骷髅身后的妇女的仿佛是在追忆自己曾是货郎的夫君,回想着昔日里一同戏耍逗趣的场景,画家描绘这幅场景也仅仅是在悲叹货郎的凄惨人生,这样一来画面好似就并不诧异了,画家只是在感叹世事无常。但是画家却拥有着超然的生死态度,货郎虽然已经死去了,不过他的孩子还在妻子的怀中健康成长着,他的生命得到了延续,借着表现人世轮回,表达画家内心自然的生死观。鼓励世人以一颗平静的心来看待死亡,不要去惧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