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见习记者 张天宇
干代驾久了,见得人多了,心态就越平和。原先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个,后来发现大家没什么不同。很多时候,面对陌生人,代驾司机自己也会成为一个倾诉者。
凌晨2点,北京。
夜27路停在了终点站大北窑东站。公交车门打开,将近20位头戴安全帽、穿着带有反光条背心的代驾司机,拿着各自的折叠电动车涌出车门。只见,他们各自找一个空地把车恢复原状,拿出手机,点开接单平台,朝着还在营业的烧烤店、酒吧走去。
他们都是依赖都市生活生存的匿名者,泪与笑间尽显生活本来的面目。
1992年出生的小黄干代驾3年多了。没有意外的话,他每天都在国贸附近转悠,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间,各式各样的豪车停放在地下车库里。这些车跟小黄没有任何关系,但是,随着手机里滴滴出行APP的提示声响起,其中一辆将由他驾驶。
2020年9月9日凌晨4点50分,北京夜27路末班车载着疲惫的代驾们从大北窑东站准点开出 张天宇 / 摄
“在代驾里,我就算年轻的了,代驾太苦太累,一般人受不了。”小黄在等公交的间隙告诉《中国工人》记者,因为喜欢开车,他很早就考了驾照,没想到现在真的靠这个吃饭。
小黄出生于河北的一个小县城,虽然年龄不大,却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我得挣钱啊,给孩子挣学费和奶粉钱。”和同龄人相比,小黄身上多了一份家庭责任。
临近公交车发车时间,陆续有骑着可折叠电动车的代驾司机卡着点儿赶到大北窑东站,他们几乎全部都要乘坐公交返回通州甚至更远地方的家,老徐就是其中之一。
“今天跑了几单?”看见正在等车的小黄,老徐搭上了话。
“6单,你呢?”
“4个小单。”
代驾司机们聚在一起,聊的最多的就是收入。对于老徐这种兼职代驾而言,一天跑4个单已经不少了。虽然派单靠运气,老徐一个月也能有七八千元的收入。“现在越来越不好做了。”老徐感叹地说,他做代驾两年,两鬓已经斑白。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晚上依然能接到单。”对全职代驾司机小黄而言,疫情的影响并不大,由于入行时间久,小黄的等级较高。在滴滴代驾的系统里,等级高的司机往往会被优先派单。
在一些代驾司机看来,生意之所以难做,是因为做的人越来越多。“以往人少,单子接不过来。”余方(化名)是代驾群体中为数不多的女性,她为了孩子上学读书,要拼命挣钱。“现在每天‘上线’时间不变,甚至更长,但收入就是少了。”余方告诉《中国工人》记者,8月,公司最多的人跑了234单,挣了2万多元,“他太拼了,几乎就是吃饭、睡觉、接单三点一线,太辛苦。”
凌晨2点半,余方靠在公交站牌下,有些失望。“今天只跑了两单,算了,回家吧,明天早点出来。”她和其他代驾司机说的时候,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几乎每位代驾司机都遇见过“奇葩客户”。
凡是叫代驾,多半是喝醉的人,“容易闹事”。老张曾经亲眼看见一个同行被两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绕车追着打。
“当时,那个代驾司机到达导航定位点后,车主让他继续往前开,一会儿后车主又让他掉头回去,边说还边骂脏话。他也是年轻气盛,就停了车。”老张向记者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还有一次,老张开一辆奔驰过马路减速带时,速度稍微快了一点,不小心颠簸了一下,身后的乘客瞬间愤怒:“你会不会开车!”这种人老张见得多了,“他们说啥听着就得了,只要不动手,怎么骂都行。”
同样是喝醉了酒,代驾老杜则亲身经历过一次客户的崩溃。“一看那个人穿的就像有钱人,给我说了一路他的故事,讲他如何从一穷二白打拼到现在,一边说一边号啕大哭,一个多小时之后,到地方了,他起身把眼泪擦干,说了声谢谢!走了。”
北京代驾司机大多是外地人,受教育程度不高。对于一些人来说,代驾这段路程成为他们了解外界的机会。每次开豪车,是代驾们离有钱人最近的时候,但风险也随之而来。
做代驾两年,小张开过最好的车是劳斯莱斯库里南。“那是去年冬天,从工体到奥林匹克公园,那是我第一次开这么贵的车,15公里路程我开了足足40多分钟,一路上特别紧张,生怕把车蹭了剐了,还好把客户顺利送到了。”回想起当时的经历,小张至今记忆犹新。不过,后来他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劳斯莱斯开在路上,其他车都会不自觉地远离。
跑车油门沉,底盘低,腿要全部伸直才能够到油门,从司机的角度来讲并不舒服。小张说,别看豪车性能好,有时候还不如普通车开着舒服。
刚开始做代驾,小张还闹出过不少笑话。“那是我第一次开特斯拉,发现车身上没有门把手,不知道怎么打开车门。”他先后给车主打了3个电话,才搞清楚了车门上有个按钮,一按就开了。还有一次,小张开着法拉利全程用脚压着刹车,被车主嘲笑“土包子”。
当然,也有得到认可的时刻。去年10月,小张按照订单把一位阿姨准时送到了机场,阿姨很高兴给了他200元小费,还说了句,“小伙子,你车开得不错”。因为这事儿,小张高兴了好几天。“这也算是客户对我的一种认可吧。”他说。
干代驾久了,见得人多,心态就越平和,原先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个,后来发现大家没什么不同。很多时候,面对陌生人,代驾司机自己也会成为一个倾诉者。
38岁的夏冬(化名)是夜27路的常客,上车之前,他已经跑了两三单。对他来说,做代驾最困难的就是把客人送到目的地以后,自己怎么回家。
在这座人口超过2000万的城市里,日均发车792次的36条夜班公交车线路让夏冬有了坚持干代驾的动力。他收藏了北京所有夜班公交的时刻表,每次接单前,都要先看一眼时刻表,判断跑完单后是否有公交车可以载他回家。
“代驾服务客户,我们服务代驾。”夜27路公交车安全检查员李师傅说,“夜里12点以后上车的基本都是代驾,我会让他们把车先放好再刷卡,代驾多的时候折叠电动车会把过道占满了,甚至还要把车子摞起来,他们也不容易。”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开工。夏冬今晚比较倒霉,到站后发现车子怎么也加不上电。“小崔师傅,你看一下我这车哪里坏了。”小崔正是公交终点站附近修车摊的摊主。他已经在这儿摆摊3年多了,晚上11点出摊,凌晨3点收摊,主要就是给代驾修理电动车。
昏暗的路灯下,小崔拿出了一个家用床头灯打亮整个摊位。经过检查,小崔找到了症结所在,原来是电瓶连接处一个插头接触不良。十几分钟后,夏冬的车又能上路了,很快他的背影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在路的这头,和小崔一起出摊的还有马姐,3张拼凑起来的桌子,5个半米左右的保温桶,构成了专属代驾的“路边深夜食堂”。一只鸡腿、一份蔬菜、浇了卤鸡腿汤的米饭,还有桌子上自取的腌白菜、保温桶里免费的紫菜蛋汤,10元的简单饭菜套餐却给了代驾司机家的温暖。“毕竟这是一口热乎乎的饭菜,而且管饱、便宜。”一个正在结账的代驾说。
“我每天晚上只卖100多份套餐,最多不超过130份。”马姐告诉《中国工人》记者,前段时间菜的种类还要多一些,因为家里老人生病,最近都没有什么心思做菜,本来不打算出来了,后来想还是坚持出摊。
马姐之前也做过代驾,还管理过若干小队,明白代驾司机的不容易。不做代驾后,她和丈夫商量摆个深夜食堂,不求挣多少钱,只为了让代驾司机们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吃上一口舒服的饭菜,心里多少能得到一点慰藉。
凌晨4点50分,天开始蒙蒙亮,夜27路末班车载着疲惫的代驾们从大北窑东站准时开出。伴随着一阵阵涌来的困意,他们半坐半躺在公交座椅上,头倚着窗户或者栏杆,抑或是趴在前面座椅的椅背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浅浅的鼾声。
对于他们而言,旧的一天才刚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