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无风无雨无晴之境的四重超越

2020-10-12 14:23廖福良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20年9期
关键词:乌台诗首词烟雨

解读《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多集中于分析苏轼的人生境遇与相应人生态度。通常有两类文章:一类侧重于笼统地谈面对人生风雨之境,苏轼表现出的乐观与豁达;一类具体分析形成通达与彻悟的过程,诸如“由蔑视与对抗走向坦然与乐观,最后通达与彻悟”。[1]他们的分析不无道理,可是知人论世的解读过多,深入素读词句的具体分析不够。笔者以为在解读文本的过程中,频频从作者、从“乌台诗案”这些外围角度入手不利于提高学生真正解读文本的能力。解读这首词不宜首先顾左右而言他,那些把苏东坡的遭遇介绍一通,再解读文本的做法,不仅有些先后倒置,还会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妨碍学生素读文本。其实这首词与人教版必修四这个单元的其它几首词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它多了一则小序,诗人在小序中详尽地介绍了这首词的具体创作背景,籍此我们已经能够深入地素读文本,毋须从诗人政治遭遇之类入手。解读文本的真功夫,需要减少对文本以外背景资料的依赖,紧紧抓住文本本身,在素读文本中破译文本,深入文本。在词中来来回回走几趟之后,我们会发现苏轼经历一番风雨后写下的《定风波》,给我们讲述了他穿越人生风雨,走向无风无雨无晴之境的四重超越。

一、从忍受走向享受

小序中“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交代了淋雨的原因,诗人和一些好友去沙湖看新买的农田,途中下起了雨。“雨具先去”,携带雨具的人在下雨前先行离开了,如果有充分预估的话,那么人可以“先去”,雨具就不必“先去”了,当留下来备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定会淋雨,如果路途中有农家、大树、岩洞之类,也可以容他们暂时避避雨。因为同行的人是有避雨意愿的,否则就不会觉得“狼狈”了。词下片中的“料峭春风”,“微冷”也是一种印证,春风本身还带着寒意,再有雨打在身上就更冷了,避雨的心态当是人之常情。可从同行人“狼狈”的结局看,他们没有雨具,也没有避雨。所以诗人在小序里给我们暗示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淋雨不可避免,解读这首词不可不首先从小序中读出这个重要背景。

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穿”是穿过的意思,“打”是敲打、拍打的意思,“穿”和“打”写出了雨的速度和力量,雨滴可以穿过树林,可以在树叶上敲打,这可不是一般的毛毛细雨,而是急而大的雨。雨穿过树林,打在树叶上,发出了密集而响亮的“穿林打叶声”。这个声音足以隔断本来就在雨中慌乱不堪的一行人的交流,加上快而有力的雨滴打得人相当不舒服,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模糊了视线,衣服瞬间湿透,觉得“狼狈”是自然而然的了。诗人却“独不觉”,不是他没感觉到雨的力度和声势,也不是没有感觉到雨打在身上的不适,而是他深深地明白——这场大雨不可避免。“莫听”不表示没听到,是听到了,却无可奈何,只能劝自己“莫听”。“莫听”不能理解成诗人内心淡定,雨可以“穿林打叶”,自然也可以“穿林打人”;对“穿林打叶声”回应“莫听”,对“穿林打人”自然回应“莫管”了。吵着你了,打了你,你回应“莫听”、“莫管”实际上是忍受。恰若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面对人群的嘈杂,呼啸而过的汽车,你只能劝自己忍着“莫听”、“莫管”。只是诗人忍受的对象是大自然中的雨,一场不可避免的雨。因为不可避免,那就任凭它“穿”和“打”吧,任凭“穿林打叶声”在耳边回荡。“莫听”既是劝勉同行的人,更是劝勉自己,劝勉自己要忍受,忍受那些不可避免的风雨。

遭遇不可避免的风雨,如果只知道一味忍受、退让,那就不是苏轼了。忍受只是一个前提,忍受是为了走向享受。路遇大雨,莫听莫管,加快行进步伐,也可以减少狼狈的程度。

但是诗人马上用了“何妨”一词,此词带有强烈的劝勉和鼓动语气,还有语意上的转折,可解释为“不妨”。诗人劝同行人,也劝自己在忍受雨的基础上,不妨吟咏长啸。吟咏长啸是古人抒发愉悦心情的一种方式,回归田园后的陶渊明就以“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表达田园生活的闲适和畅快。“何妨吟啸且徐行”中的“且”字表示递进关系,在打叶穿林的雨声中诗人不仅不躲不避,还要“吟啸”;不仅“吟啸”,而且还故意放慢脚步,走出雨中漫步的姿态。这是一种享受的姿态,尽管这种姿态走得不够自然,还需要自己给自己做思想工作,但是我们从中看到了诗人从忍受走向享受的强烈意愿。

二、从不利走向有利

在“从忍受走向享受”意愿的支撑下,诗人进一步调节自己内心,努力把不利和有利的转换开关掌握在自己手里。明明处境不利,他却通过在不利中发现有利,从而让自己的处境在主观意愿上从不利走向了有利。

“竹杖芒鞋轻胜马”中的“竹杖”与“芒鞋”是诗人与朋友出行的装备,在雨中着“芒鞋”行走,深一脚、浅一脚,满腿泥浆,加上衣服浑身湿透,可谓狼狈不堪。如果有一匹马,即便说不上轻鞭快马,但总不至于那么狼狈。然而诗人努力从不利中发现有利,分明没有马匹可骑,只能在泥水中徒步,却偏偏认为“竹杖芒鞋”比骑马轻松、轻快。这不能简单地看成一种自我安慰,因为“竹杖芒鞋”几乎最大限度地摆脱了对外界的依赖。一个人自生对外界的依赖越少,生活得越轻松。所以摆脱对外界的依赖后诗人觉得一身无比地“轻”,任凭双腿自由自在地在大地上行走,走得洒脱,走得无拘无束,反而“胜”过骑马。这样诗人就成功地从不利走向了有利。诗人从不利中发现有利的意识已经形成一种自觉,看待不利处境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再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因此相较于从忍受走向享受的转换,从不利中发现有利的认识在主动性上又进了一层。

三、從怕走向不怕

从忍受走向享受,继而从不利走向有利,这两重转换是对自己内心的要求,而从怕走向不怕则倾向于对外界的一种宣告,诗人宣告可以“一蓑烟雨任平生”。不怕眼前的风和雨,平生的烟雨也不足惧。“任平生”写出了博大的胸襟和从容的气度,仅凭“一蓑”就可以在风雨之中自在地穿行,即便“穿林打叶”般的雨,在诗人看来也不过是“烟雨”。因此诗人眼中的“一蓑烟雨”,已然成为了雨中漫步的烟雨,浪漫的烟雨,享受的烟雨。

根据人教版教材的注解,这首词于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作于黄州,也就是诗人被贬黄州期间。那么任平生”的“烟雨”就不可能单指眼前实实在在的烟雨了,它可以比喻诗人现实生活中遭遇的磨难,当然包括诗人前面遭遇的烟雨——乌台诗案。诗人的内心在实现从忍受走向享受,从不利走向有利的两重转换后已经逐渐强大起来了,他开始大声地向世界宣告:“谁怕?”从怕走向不怕的宣告具有强烈的主动性,诗人不仅主动宣告自己已经从“乌台诗案”曾经的心理状态中走了出来,还宣告对“平生”的烟雨都有了充分的准备和信心。这种宣告除了向外界表示自己内心已经一步步强大起来之外,也是一种自我勉励的策略,勉励自己不要怕人生的任何风雨。

四、从微观走向宏观

从路上偶然遭遇的一次大雨写到平生的烟雨,已经体现了诗人从微观走向宏观的认识。微观只是着眼于一件事、一个方面,宏观则是从整体上认识一类事、完整的方方面面,整体性的宏观认识有助于把事情看得更全面、更深入、更透彻。“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一句写出了诗人宏观审视这件事情的哲学高度。喝了酒,本来就春寒料峭,加上风一吹,雨一淋,酒意就去掉了许多,给人感觉“微冷”。可是风雨之后,在山的那头,却有温暖的“斜照”来“相迎”。对照前一句“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的意思,后一句完整的意思可以补充为“山头斜照却相迎,微暖”。诗人不仅体悟到了前面的“冷”,“却”字这一转折,也写出了诗人走过风雨之后感受到的暖。走过冷就是暖,有冷就有暖,这是从微观走向宏观的整体认知。

末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更能体现从微观走向宏观的认识。回过头来眺望今天风声雨声骤响的“萧瑟处”,当风雨“归去”之后,不仅“无风”“无雨”,甚至也“无晴”。诗人把遇雨一事放入一定时间跨度内,回首反观它的时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那么平静。至此,诗人已经通过生活中偶然遇雨这件小事,逐步悟出了一个足以面对整个人生大智慧——内心自成宇宙。如果一个人内心自成宇宙,那么任凭外界风吹雨打,或是艳阳高照,内心世界依然可以保持“无风”、“无雨”甚至也“无晴”的淡定与从容。这种内心自成宇宙的淡定与从容不仅助诗人从“乌台诗案”中彻底走了出来,还能够助他洒脱地面对今后人生中的任何风雨和荣耀。

借助这首词的序言和教材上的注解,我们已经能够深入地素读此词。苏东坡通过经历的一场现实中的风雨,给我们讲述了他穿越人生风雨的四重超越。首先是对内的要求,对于不可改变的遭遇,不要抱怨,抱怨是沒有用的,要学会从忍受走向享受。然后要善于从不利中发现有利因素,把不利或有利的转换开关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从不利走向有利。这两重智慧都是帮助我们强大内心世界的,当内心世界逐渐强大起来后,要敢于向外界宣布自己已经从怕走向不怕。这种宣布并不意味着狂妄,它其实也是勉励自己让内心强大起来的一种策略。诗人还告诉我们要善于从微观走向宏观,放在更长的时间长河里来反观生命中的风雨,从而让自己变得淡定与从容,直至内心自成宇宙,任凭外界风吹雨打,或是艳阳高照,诗人内心的宇宙可以无风无雨也无晴。

参考文献:

[1]周建文.艰难的突围——谈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三重境界[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8(7):38.

廖福良,四川省遂宁二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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